列傳·卷一百三十二
作者:歐陽修、宋祁等
宦者上
唐制:內侍省官有內侍四,內常侍六,內謁者監、內給事各十,謁者十二,典 引十八,寺伯、寺人各六。又有五局:一曰掖廷,主宮嬪簿最;二曰宮闈,扈門闌; 三曰奚官,治宮中疾病死喪;四曰內仆,主供帳燈燭;五曰內府,主中藏給納。局 有令,有丞,皆宦者為之。
太宗詔內侍省不立三品官,以內侍為之長,階第四,不任以事,惟門閣守御、 廷內掃除、稟食而已。武后時,稍增其人。至中宗,黃衣乃二千員,七品以上員外 置千員,然衣硃紫者尚少。玄宗承平,財用富足,志大事奢,不愛惜賞賜爵位。開 元、天寶中,宮嬪大率至四萬,宦官黃衣以上三千員,衣硃紫千餘人。其稱旨者輒 拜三品將軍,列戟於門。其在殿頭供奉,委任華重,持節傳命,光焰殷殷動四方。 所至郡縣奔走,獻遺至萬計。修功德,市禽鳥,一為之使,猶且數千緡。監軍持權, 節度返出其下。於是甲舍、名園、上腴之田為中人所名者半京畿矣。肅、代庸弱, 倚為扞衛,故輔國以尚父顯,元振以援立奮,朝恩以軍容重,然猶未得常主兵也。 德宗懲艾泚賊,故以左右神策、天威等軍委宦者主之,置護軍中尉、中護軍,分提 禁兵,是以威柄下遷,政在宦人,舉手伸縮,便有輕重。至慓士奇材,則養以為子; 巨鎮強籓,則爭出我門。
小人之情,猥險無顧藉,又日夕侍天子,狎則無威,習則不疑,故昏君蔽於所 昵,英主禍生所忽。玄宗以遷崩,憲、敬以弒殞,文以憂僨,至昭而天下亡矣。禍 始開元,極於天祐,凶愎參會,黨類殲滅,王室從而潰喪,譬猶灼火攻蠹,蠹盡木 焚,詎不哀哉!跡其殘氣不剛,柔情易遷,褻則無上,怖則生怨,借之權則專,為 禍則迫而近,緩相攻,急相一,此小人常勢也。噫!梟狐不神,天與之昏,末如亂 何。故取中葉以來宦人之大者稡之篇。
楊思勖,羅州石城人,本蘇氏,冒所養姓。少給事內侍省,從玄宗討內難,擢 左監門衛將軍,帝倚為爪牙。開元初,安南蠻渠梅叔鸞叛,號黑帝,舉三十二州之 眾,外結林邑、真臘、金鄰等國,據海南,眾號四十萬。思勖請行,詔募首領子弟 十萬,與安南大都護光楚客繇馬援故道出不意,賊驢眙不暇謀,遂大敗,封屍為京 觀而還。十二年,五溪首領覃行章亂,詔思勖為黔中招討使,率兵六萬往,執行章, 斬首三萬級,以功進輔國大將軍,給祿俸、防閣。從封泰山,進驃騎大將軍,封虢 國公。邕州封陵獠梁大海反,破賓、橫等州,思勖又平之,禽大海等三千人,討斬 支黨皆盡。瀧州蠻陳行范自稱天子,其下何游魯號定國大將軍,馮璘南越王,破州 縣四十。詔思勖發永、道、連三州兵,淮南弩士十萬,襲斬游魯、璘於陣。行范走 盤遼諸洞,思勖悉眾窮追,生縛之,坑其黨六萬,獲馬金銀鉅萬計。卒,年八十餘。
思勖鷙忍,敢殺戮,所得俘,必剝面、皦腦、褫發皮以示人,將士憚服,莫敢 視,以是能立功。內給事牛仙童納張守珪賂,詔付思勖殺之。思勖縛于格,箠慘不 可勝,乃探心,截手足,剔肉以食,肉盡乃得死。
楚客者,樂安人,後歷桂州都督致仕,封松滋縣侯。
高力士,馮盎曾孫也。聖歷初,嶺南討擊使李千里上二閹兒,曰金剛,曰力士, 武后以其強悟,敕給事左右。坐累逐出之,中人高延福養為子,故冒其姓。善武三 思,歲餘,復得入禁中,稟食司宮台。既壯,長六尺五寸,謹密,善傳詔令,為宮 闈丞。
玄宗在籓,力士傾心附結,已平韋氏,乃啟屬內坊,擢內給事。先天中,以誅 蕭、岑等功為右監門衛將軍,知內侍省事。於是四方奏請皆先省後進,小事即專決, 雖洗沐未嘗出,眠息殿帷中,徼幸者願一見如天人然。帝曰:“力士當上,我寢乃 安。”當是時,宇文融、李林甫、蓋嘉運、韋堅、楊慎矜、王鉷、楊國忠、安祿山、 安思順、高仙芝等雖以才寵進,然皆厚結力士,故能踵至將相,自餘承風附會不可 計,皆得所欲。中人若黎敬仁、林昭隱、尹鳳翔、韓莊、牛仙童、劉奉廷、王承恩、 張道斌、李大宜、硃光輝、郭全、邊令誠等,並內供奉,或外監節度軍,脩功德, 市鳥獸,皆為之使。使還,所裒獲,動巨萬計,京師甲第池園、良田美產,占者什 六,寵與力士略等,然悉藉力士左右輕重乃能然。肅宗在東宮,兄事力士,它王、 公主呼為翁,戚里諸家尊曰爹,帝或不名而呼將軍。
力士幼與母麥相失,後嶺南節度使得之瀧州,迎還,不復記識,母曰:“胸有 七黑子在否?”力士袒示之,如言。母出金環,曰“兒所服者”,乃相持號慟。帝 為封越國夫人,而追贈其父廣州大都督。延福與妻,及力士貴時故在,侍養與麥均。 金吾大將軍程伯獻約力士為兄弟,後麥亡,伯獻糹裒絰受吊。河間男子呂玄晤吏京 師,女國姝,力士娶之,玄晤擢刀筆史至少卿,子弟仕皆王傅。玄晤妻死,中外贈 賻送葬,自第至墓,車徒背相望不絕。
始,李林甫、牛仙客知帝憚幸東都,而京師漕不給,乃以賦粟助漕,及用和糴 法,數年,國用稍充。帝齋大同殿,力士侍,帝曰:“我不出長安且十年,海內無 事,朕將吐納導引,以天下事付林甫,若何?”力士對曰:“天子順動,古制也。 稅入有常,則人不告勞。今賦粟充漕,臣恐國無旬月蓄;和糴不止,則私藏竭,逐 末者眾。又天下柄不可假人,威權既振,孰敢議者!”帝不悅,力士頓首自陳“心 狂易,語謬當死”。帝為置酒,左右呼萬歲。由是還內宅,不復事。加累驃騎大將 軍,封渤海郡公。於來廷坊建佛祠,興寧坊立道士祠,珍樓寶屋,國貲所不逮。鍾 成,力士宴公卿,一扣鍾,納禮錢十萬,有佞悅者至二十扣,其少亦不減十。都北 堰澧列五磑,日僦三百斛直。
有袁思藝者,帝亦愛幸,然驕倨甚,士大夫疏畏之,而力士陰巧得人譽。帝初 置內侍省監二員,秩三品,以力士、思藝為之。帝幸蜀,思藝遂臣賊,而力士從帝, 進齊國公。帝聞肅宗即位,喜曰:“吾兒應天順人,改元至德,不忘孝乎,尚何憂?” 力士曰:“兩京失守,生人流亡,河南漢北為戰區,天下痛心,而陛下以為何憂, 臣不敢聞。”從上皇還,進開府儀同三司,實封戶五百。
上皇徙西內,居十日,為李輔國所誣,除籍,長流巫州。力士方逃瘧功巨閣下, 輔國以詔召,力士趨至閣外,遣內養授謫制,因曰:“巨當死已久,天子哀憐至今 日,願一見陛下顏色,死不恨。”輔國不許。寶應元年赦還,見二帝遺詔,北向哭 歐血,曰:“大行升遐,不得攀梓宮,死有餘恨。”慟而卒,年七十九。代宗以護 衛先帝勞,還其官,贈揚州大都督,陪葬泰陵。
初,太子瑛廢,武惠妃方嬖,李林甫等皆屬壽王,帝以肅宗長,意未決,居忽 忽不食。力士曰:“大家不食,亦膳羞不具耶?”帝曰:“爾,我家老,揣我何為 而然?”力士曰:“嗣君未定耶?推長而立,孰敢爭?”帝曰:“爾言是也。”儲 位遂定。天寶中,邊將爭立功,帝嘗曰:“朕春秋高,朝廷細務付宰相,蕃夷不龔 付諸將,寧不暇耶?”對曰:“臣間至閣門,見奏事者言云南數喪師,又北兵悍且 強,陛下何以制之?臣恐禍成不可禁。”其指蓋謂祿山。帝曰:“卿勿言,朕將圖 之。”十三年秋,大雨,帝顧左右無人,即曰:“天方災,卿宜言之。”力士曰: “自陛下以權假宰相,法令不行,陰陽失度,天下事庸可復安?臣之鉗口,其時也。” 帝不答。明年祿山反。力士善揣時事勢候相上下,雖親昵,至當覆敗,不肯為救力, 故生平無顯顯大過。議者頗恨宇文融以來權利相賊,階天下之禍,雖有補益,弗相 除雲。
程元振,京兆三原人。少以宦人直內侍省,遷內射生使、飛龍廄副使。張皇后 謀立越王,元振見太子,發其奸,與李輔國助討難,立太子,是為代宗。拜右監門 衛將軍,知內侍省事。帝以藥子昂判元帥行軍司馬,固辭,乃以命元振,封保定縣 侯。再遷驃騎大將軍、邠國公,盡總禁兵。不逾歲,權震天下,在輔國右,凶決又 過之,軍中呼十郎。
王仲升者,初為淮西節度使,與襄州張維瑾部將戰申州,被執。賊平,元振薦 為右羽林大將軍兼御史大夫。將軍兼大夫由仲升始。裴冕與元振忤,乃掎韓穎等罪 貶施州。來瑱守襄、漢有功,元振嘗諉屬,不應,因仲升共誣殺瑱。同華節度使李 懷讓被構,憂甚自殺。素惡李光弼,數媒蠍以疑之。瑱等上將,冕、光弼元勛,既 誅斥,或不自省,方帥繇是攜解。
廣德初,吐蕃、党項內侵,詔集天下兵,無一士奔命者。虜扣便橋,帝倉黃出 居陝,京師陷,賊剽府庫,焚閭弄,蕭然為空。於是太常博士、翰林待詔柳伉上疏 曰:“犬戎以數萬眾犯關度隴,歷秦、渭,掠邠、涇,不血刃而入京師,謀臣不奮 一言,武士不力一戰,提卒叫呼,劫宮闈,焚陵寢,此將帥叛陛下也;自朝義之滅, 陛下以為智力所能,故疏元功,委近習,日引月長以成大禍,群臣在廷無一犯顏回 慮者,此公卿叛陛下也;陛下始出都,百姓填然奪府庫,相殺戮,此三輔叛陛下也; 自十月朔召諸道兵,盡四十日,無只輪入關者,此四方叛陛下也。內外離叛,雖一 魚朝恩以陝郡戮力,陛下獨能以此守社稷乎?陛下以今日勢為安耶?危耶?若以為 危,豈得高枕不為天下計?臣聞良醫療疾,當病飲藥,藥不當疾,猶無益也。陛下 視今日病何繇至此乎?天下之心,乃恨陛下遠賢良,任宦豎,離間將相而幾於亡。 必欲存宗廟社稷,獨斬元振首,馳告天下,悉出內使隸諸州,獨留朝恩備左右,陛 下持神策兵付大臣,然後削尊號,下詔引咎,率德勵行,屏嬪妃,任將相。若曰 ‘天下其許朕自新改過乎,宜即募士西與朝廷會;若以朕惡未悛耶,則帝王大器, 敢妨聖賢,其聽天下所往。’如此而兵不至,人不感,天下不服,請赤臣族以謝。” 疏聞,帝顧公議不與,乃下詔盡削元振官爵,放歸田裡。帝還,元振自三原衣婦衣 私入京師,舍司農卿陳景詮家,圖不軌。御史劾按,長流氵奏州,景詮貶新興尉。 元振行至江陵死。
時又有駱奉先者,亦三原人,歷右驍衛大將軍,數從帝討伐,尤見幸,廣德初, 監僕固懷恩軍者。奉先恃恩貪甚,懷恩不平,既而懼其譖,遂叛。事平,擢奉先軍 容使,掌畿內兵,權焰熾然。永泰初,以吐蕃數驚京師,始城鄠,以奉先為使,悉 毀縣外廬舍,無尺椽。累封江國公,監鳳翔軍,大曆末卒。
魚朝恩,瀘州瀘川人。天寶末,以品官給事黃門,內陰黠,善宣納詔令。至德 初,監李光進軍。京師平,為三宮檢責使,以左監門衛將軍知內侍省事。九節度圍 賊相州,以朝恩為觀軍容、宣慰、處置使。觀軍容使自朝恩始。史思明攻洛陽,朝 恩以神策兵屯陝。洛陽陷,思明長驅至硤石,使子朝義為游軍。肅宗詔銳兵十萬循 渭而東以濟師。朝恩按兵陝東,使神策將衛伯玉與賊將康文景等戰,敗之。洛陽平, 徙屯汴州,加開府儀同三司,封馮翊郡公。寶應中,還屯陝。代宗避吐蕃東幸,衛 兵離散,朝恩悉軍奉迎華陰,乘輿六師乃振,帝德之,更號天下觀軍容、宣慰、處 置使,專領神策軍,賞賜不涯。
朝恩資小人,恃功岸忽無所憚。仆固瑒攻絳州,使姚良據溫,誘回紇陷河陽。 朝恩遣李忠誠討瑒,以霍文場監之;王景岑討良,王希遷監之。敗瑒於萬泉,生擒 良。高暉等引吐蕃入寇,遣劉德信討斬之。故朝恩因麾下數克獲,竊以自高。是時 郭子儀有定天下功,居人臣第一,心媢之,乘相州敗,醜為詆譖,肅宗不內其語, 然猶罷子信兵,留京師。代宗立,與程元振一口加毀,帝未及寤,子儀憂甚。俄而 吐蕃陷京師,卒用其力,王室再安。故朝恩內慚,乃勸帝徙洛陽,欲遠戎狄。百僚 在廷,朝恩從十餘人持兵出,曰:“虜數犯都甸,欲幸洛,云何?”宰相未對,有 近臣折曰:“敕使反耶?今屯兵足以捍寇,何遽脅天子棄宗廟為?”朝恩色沮,而 子儀亦謂不可,乃止。
朝恩好引輕浮後生處門下,講《五經》大義,作文章,謂才兼文武,徼伺誤寵。
永泰中,詔判國子監,兼鴻臚、禮賓、內飛龍、閒廄使,封鄭國公。始詣學, 詔宰相、常參官、六軍將軍悉集,京兆設食,內教坊出音樂俳倡侑宴,大臣子弟二 百人,硃紫雜然為附學生,列廡次。又賜錢千萬,取子錢供秩飯。每視學,從神策 兵數百,京兆尹黎乾率錢勞從者,一費數十萬,而朝恩色常不足。
凡詔會群臣計事,朝恩怙貴,誕辭折愧坐人出其上,雖元載辯強亦拱默,唯禮 部郎中相里造、殿中侍御史李衎酬詰往返,未始降屈,朝恩不懌,黜衎以動造。又 謀將易執政以震朝廷,乃會百官都堂,且言:“宰相者,和元氣,輯群生。今水旱 不時,屯軍數十萬,饋運困竭,天子臥不安席,宰相何以輔之?不退避賢路,默默 尚何賴乎?”宰相俯首,坐皆失色。造徙坐從之,因曰:“陰陽不和,五穀踴貴, 皆軍容事,宰相何與哉?且軍挐不散,故天降之沴。今京師無事,六軍可相維鎮, 又屯十萬,饋糧所以不足,百司無稍食,軍容為之,宰相行文書而已,何所歸罪?” 朝恩拂衣去,曰:“南衙朋黨,且害我。”會釋菜,執《易》升坐,百官鹹在,言 《鼎》有覆餗象,以侵宰相。王縉怒,元載怡然。朝恩曰:“怒者常情,笑者不可 測也。”載銜之未發。
朝恩有賜墅,觀沼勝爽,表為佛祠,為章敬太后薦福,即後謚以名祠,許之。 於是用度侈浩,公壞曲江諸館、華清宮樓榭、百司行署、將相故第,收其材佐興作, 費無慮萬億。既數毀郭子儀,不見聽,乃遣盜發其先冢,子儀詭辭自解,以安眾疑。 久之,讓判國子監、鴻臚禮賓等使,加內侍監,徙封韓,增實封百戶。俄兼檢校國 子監。
初,神策都虞候劉希暹魁健能騎射,最為朝恩昵信,以太僕卿封交河郡王。兵 馬使王駕鶴獨謹厚,亦封徐國公。希暹諷朝恩置獄北軍,陰縱惡少年橫捕富人付吏 考訊,因中以法,錄貲產入之軍,皆誣服冤死,故市人號“入地牢”。又萬年吏賈 明觀倚朝恩捕搏恣行,積財鉅萬,人無敢發其奸。朝廷裁決,朝恩或不預者,輒怒 曰:“天下事有不由我乎!”帝聞,不喜。養息令徽者,尚幼,為內給使,服綠, 與同列爭忿,歸白朝恩。明日見帝曰:“臣之子位下,願得金紫,在班列上。”帝 未答,有司已奉紫服於前,令徽稱謝。帝笑曰:“小兒章服,大稱。”滋不悅。
元載乃用左散騎常侍崔昭尹京兆,厚以財結其黨皇甫溫、周皓。溫方屯陝,而 皓射生將。自是朝恩隱謀奧語,悉為帝知。希暹覺帝指,密白朝恩,朝恩稍懼,然 見帝接遇未衰,故自安而潛計不軌。帝遂倚載決除之,懼不克,載曰:“陛下第專 屬臣,必濟。”朝恩入殿,嘗從武士百人自衛,皓統之,而溫握兵在外。載乃徙鳳 翔尹李抱玉節度山南西道,以溫代節度鳳翔,陽重其權,寔內溫以自助。載又議析 鳳翔之郿與京兆,以鄠、盩厔及鳳翔之虢、寶雞與抱玉,而以興平、武功、鳳翔之 扶風天興與神策軍,朝恩利其土地,自封殖,不知為虞也。郭子儀密白:“朝恩嘗 結周智光為外應,久領內兵,不早圖,變且大。”載留溫京師,未即遣,約與皓共 誅朝恩。謀定,以聞,帝曰:“善圖之,勿反受禍!”方寒食,宴禁中,既罷,將 還營,有詔留議事。朝恩素肥,每乘小車入宮省。帝聞車聲,危坐,載守中書省。 朝恩至,帝責其異圖,朝恩自辯悖傲,皓與左右禽縊之,死年四十九,外無知者。 帝隱之,下詔罷觀軍容等使,增實封戶六百,內侍監如故。外鹹言“既奉詔,乃投 縊”雲。還屍於家,賜錢六百萬以葬。
帝懼軍亂,進劉希暹、王駕鶴併兼御史中丞。又下詔尉曉將士,獨希暹自知同 惡,言不遜,駕鶴白髮之,遂賜死。而賈明觀兼得幸於載,故載奏隸江西,使立功 自贖,路嗣恭搒殺之。所厚禮部尚書、禮儀使裴土淹、戶部侍郎判度支第五琦皆坐 貶。
竇文場、霍仙鳴者,始並隸東宮,事德宗,未有名。自魚朝恩死,宦人不復典 兵,帝以禁衛盡委白志貞,志貞多納富人金補軍,止收其庸而身不在軍。及涇師亂, 帝召近衛,無一人至者,惟文場等率宦官及親王左右從。至奉天,帝逐志貞,並左 右軍付文場主之。興元初,詔監神策左廂兵馬,以王希遷監右,而馬有麟為左神策 軍大將軍,軍額由此始。
帝自山南還,兩軍復完,而帝忌宿將難制,故詔文場、仙鳴分總之,廢天威軍 入左右神策。是時,竇、霍權振朝廷,諸方節度大將多出其軍,台省要官走門下, 丐援影者足相躡。衛士硃華以按摩得幸文場,參慮補置,索賕數萬緡,而籓鎮贈遺 累百鉅萬,略士妻女無所憚,詔殺之于軍。其隆赫如此。
久之,置護軍中尉、中護軍各二員,詔文場為左神策護軍中尉,仙鳴為右,焦 希望為左神策中護軍,張尚進為右。中尉、護軍自文場等始。後仙鳴移病,帝賜十 馬,令諸祠祈解。後稍愈,已而暴死,帝疑左右進毒,捕詰小使問狀,誅數十人, 贈開府儀同三司,以內常侍第五守亮代之。文場擢累驃騎大將軍。時監察御史崔肸 行囚于軍,吏為具酒食,肸欲悅媚之,故不拒。文場劾奏,詔流肸遠方。文場年老 致仕卒。
其後楊志廉、孫榮義為左右中尉,招權驕肆,與竇、霍略等。帝晚節聞民間訛 語禁中事,而北軍捕太學生何竦、曹壽系訊,人情大懼,司業武少儀上書“有如罪 不測,願明示四方”。俄得釋。是時宦官復盛矣。
希望者,涇陽人,歷明威將軍,贈洪州都督。尚進,河東人,歷忠武將軍,贈 開府儀同三司。志廉,弘農人,歷左監門衛大將軍;榮義,涇陽人,歷右武衛大將 軍。並贈揚州大都督。
劉貞亮,本俱氏,名文珍,冒所養宦父,故改焉。性忠強,識義理。平涼之盟, 在渾瑊軍中,會虜變,被執且西,俄而得歸。出監宣武軍,自置親兵千人。貞元末, 宦人領兵附順者益眾。
會順宗立,淹痼弗能朝,惟李忠言、牛美人侍。美人以帝旨付忠言,忠言授之 王叔文,叔文與柳宗元等裁定,然後下中書。然未得縱慾,遂奪神策兵以自強,即 用范希朝為京西北禁軍都將,收宦者權。而忠言素懦謹,每見叔文與論事,無敢異 同,唯貞亮乃與之爭。又惡朋黨熾結,因與中人劉光琦、薛文珍、尚衍、解玉、呂 如全等同勸帝立廣陵王為太子監國,帝納其奏,貞亮召學士衛次公、鄭絪、李程、 王涯至金鑾殿草定製詔。太子已立,盡逐叔文黨,委政大臣,議者美其忠。
高崇文討劉辟,復為監軍。初,東川節度使李康為辟所破,囚之。崇文至,辟 歸康求雪,貞亮劾以不拒賊,斬之,故以專悍見訾。遷累右衛大將軍,知內侍省事。 元和八年卒,贈開府儀同三司。
憲宗之立,貞亮為有功,然終身無所寵假。呂如全歷內侍省內常侍、翰林使, 坐擅取樟材治第,送東都獄,至閿鄉自殺。又郭旻醉觸夜禁,杖殺之。五坊硃超晏、 王志忠縱鷹人入民家,搒二百,奪職,由是莫不懾畏。
吐突承璀,字仁貞,閩人也。以黃門直東宮,為掖廷局博士,察察有才。憲宗 立,擢累左監門將軍、左神策護軍中尉、左街功德使,封薊國公。
王承宗叛,承璀揣帝銳征討,因請行。帝見其果敢,自喜,謂可任,即詔承璀 為行營招討處置使,以左右神策及河中、河南、浙西、宣歙兵從之。內寺伯宋惟澄、 曹進玉為館驛使:自河南、陝、河陽,惟澄主之;京、華、河中至太原,進玉主之。 又詔內常侍劉國珍、馬朝江分領易、定、幽、滄等州糧料使。於是諫官李庸阝、許 孟容、李元素、李夷簡、呂元膺、穆質、孟簡、獨孤郁、段平仲、白居易等眾對延 英,謂古無中人位大帥,恐為四方笑。帝乃更為招討宣慰使,為御通化門慰其行。 承璀御眾無它遠略,為盧從史侮狎,逾年無功,賴中詔擿使執從史,而間遣人說承 宗上書待罪,乃詔班師,還為中尉。平仲劾承璀輕謀弊賦,損國威,不斬首無以謝 天下。帝不獲已,罷為軍器莊宅使。尋拜左衛上將軍,知內侍省。
會劉希光納羽林大將軍孫錢二十萬緡求方鎮,有詔賜死,跡絓承璀,故令出 監淮南軍。纖人太子通事舍人李涉投匭言承璀等冤狀,於是孔戣知匭事,閱其副, 不受,即表其奸,逐為峽州司倉參軍。然帝於承璀殊厚,會李絳在翰林,苦論其過, 故決遣之。帝後欲還承璀,為罷絳宰相,召為內弓箭庫使,復左神策中尉。惠昭太 子薨,承璀請立澧王,不從。常飾一室藏所賜詔敕,地生毛二尺,惡之,躬糞除瘞 之。逾年帝崩,穆宗銜前議,殺之禁中。敬宗時,左神策中尉馬存亮論其冤,詔許 子士曄收葬。宣宗時,擢士曄右神策中尉。
是時,諸道歲進閹兒,號“私白”,閩、嶺最多,後皆任事,當時謂閩為中官 區藪。鹹通中,杜宣猷為觀察使,每歲時遣吏致祭其先,時號“敕使墓戶”。宣猷 卒用群宦力徙宣歙觀察使。
馬存亮,字季明,河中人。元和時,累擢左神策軍副使、左監門衛將軍,知內 侍省事,進左神策中尉。軍所籍凡十餘萬,存亮料柬尤精,伍無罷士,部無冗員。
敬宗初,染署工張韶與卜者蘇玄明善,玄明曰:“我嘗為子卜,子當御殿食, 我與焉。吾聞上晝夜獵,出入無度,可圖也。”韶每輸染材入宮,衛士不呵也。乃 陰結諸工百餘人,匿兵車中若輸材者,入右銀台門,約昏夜為變。有詰其載者,韶 謂謀覺,殺其人,出兵大呼成列,浴堂門閉。時帝擊球清思殿,驚,將幸右神策。 或曰:“賊入宮,不知眾寡,道遠可虞,不如入左軍,近且速。”從之。初,帝常 寵右軍中尉梁守謙,每游幸;兩軍角戲,帝多欲右勝,而左軍以為望。至是,存亮 出迎,捧帝足泣,負而入。以五百騎往迎二太后,比至,而賊已斬關入清思殿,升 御坐,盜乘輿餘膳,揖玄明偶食,且曰“如占”。玄明驚曰:“止此乎!”韶惡之, 悉以寶器賜其徒,攻弓箭庫,仗士拒之,不勝。存亮遣左神策大將軍康藝全、將軍 何文哲宋叔夜孟文亮,右神策大將軍康志睦、將軍李泳尚國忠,率騎兵討賊,日暮, 射韶及玄明皆死。始賊入,中人倉卒繇望仙門出奔,內外不知行在。遲明,盡捕亂 黨,左右軍清宮,車駕還。群臣詣延英門見天子,然至者不十一二,坐賊所入闌不 禁者數十人,杖而不誅,賜存亮實封戶二百,梁守謙進開府儀同三司,它論功賞有 差。存亮於一時功最高,乃推委權勢,求監淮南軍。代還,為內飛龍使。大和中, 以右領軍衛上將軍致仕,封岐國公,卒贈揚州大都督。
存亮逮事德宗,更六朝,資端畏,善訓士,始去禁衛,眾皆泣。唐世中人以忠 謹稱者,唯存亮、西門季玄、嚴遵美三人而已。
遵美父季寔,為掖廷局博士。大中時,有宮人謀弒宣宗。是夜,季寔直鹹寧門 下,聞變,入射殺之。明日,帝勞曰:“非爾,吾危不免。”擢北院副使,終內樞 密使。
遵美歷左軍容使,嘗嘆曰:“北司供奉官以胯衫給事,今執笏,過矣。樞密使 無聽事,唯三楹舍藏書而已,今堂狀帖黃決事,此楊復恭奪宰相權之失也。”蓋疾 時中官肆橫雲。後從昭宗遷鳳翔,求致仕,隱青城山,年八十餘卒。
仇士良,字匡美,循州興寧人。順宗時得侍東宮。憲宗嗣位,再遷內給事,出 監平盧、鳳翔等軍。嘗次敷水驛,與御史元稹爭舍上廳,擊傷稹。中丞王播奏御史、 中使以先後至得正寢,請如舊章。帝不直稹,斥其官。元和、大和間,數任內外五 坊使,秋按鷹內畿,所至邀吏供餉,暴甚寇盜。
文宗與李訓欲殺王守澄,以士良素與守澄隙,故擢左神策軍中尉兼左街功德使, 使相糜肉。已而訓謀悉逐中官,士良悟其謀,與右神策軍中尉魚弘志、大盈庫使宋 守義挾帝還宮。王涯、舒元輿已就縛,士良肆脅辱,令自承反,示牒於朝。於時莫 能辨其情,皆謂誠反,士良因縱兵捕,無輕重悉斃兩軍,公卿半空。事平,加特進、 右驍衛大將軍,弘志右衛上將軍兼中尉,守義右領軍衛上將軍。
李石輔政,稜稜有風岸,士良與論議數屈,深忌之,使賊刺石於親仁里,馬逸 而免。石懼,辭位,士良益無憚。
澤潞劉從諫本與訓約誅鄭注。及訓死,憤士良得志,乃上書言:“王涯等八人 皆宿儒大臣,願保富貴,何苦而反。今大戮所加已不可追,而名之逆賊,含憤九泉。 不然,天下義夫節士,畏禍伏身,誰肯與陛下共治耶?”即以訓所移書遣部將陳季 卿以聞。季卿至,會石遇盜,京師擾,疑不敢進。從諫大怒,殺季卿,騰書於朝。 又言:“臣與訓誅注,以注本宦豎所提挈,不使聞知。今四方共傳宰相欲除內官, 而兩軍中尉聞,自救死,妄相殺戮,謂為反逆。有如大臣挾無將之謀,自宜執付有 司,安有縱俘劫、橫屍闕下哉?陛下視不及,聽未聞也。且宦人根黨蔓延在內,臣 欲面陳,恐橫遭戮害,謹修封疆,繕甲兵,為陛下腹心。如奸臣難制,誓以死清君 側。”書聞,人人傳觀。士良沮恐,即進從諫檢校司徒,欲弭其言。從諫知可動, 復言:“臣所陳系國大體,可聽,則宜洗宥涯等罪;不可聽,則賞不宜妄出。安有 死冤不申,而生者荷祿?”固辭。累上書,暴指士良等罪。帝雖不能去,然倚其言 差自強。自是鬱鬱不樂,兩軍球獵宴會絕矣。
開成四年,苦風痹,少間,召宰相見延英,退坐思政殿,顧左右曰:“所直學 士謂誰?”曰:“周墀也。”召至,帝曰:“自爾所況,朕何如主?”墀再拜曰: “臣不足以知,然天下言陛下堯、舜主也。”帝曰:“所以問,謂與周赧、漢獻孰 愈?”墀惶駭曰:“陛下之德,成、康、文、景未足比,何自方二主哉?”帝曰: “赧、獻受制強臣,今朕受制家奴,自以不及遠矣!”因泣下,墀伏地流涕。後不 復朝,至大漸雲。
始,樞密使劉弘逸薛季棱、宰相李珏楊嗣復謀奉太子監國,士良與弘志議更立, 珏不從,乃矯詔立潁王為皇太弟,士良以兵奉迎,而太子還為陳王。初,莊恪太子 薨,楊賢妃謀引安王,不克。武宗已立,士良發其事,勸帝除之以絕人望,故王、 妃皆死。士良遷驃騎大將軍,封楚國公,弘志韓國公,實封戶三百。俄而珏、嗣復 罷去,弘逸、季棱誅矣。
帝明斷,雖士良有援立功,內實嫌之,陽示尊寵。李德裕得君,士良愈恐。會 昌二年,上尊號,士良宣言“宰相作赦書,減禁軍縑糧芻菽”以搖怨,語兩軍曰: “審有是,樓前可爭。”德裕以白帝,命使者諭神策軍曰:“赦令自朕意,宰相何 豫?爾渠敢是?”士乃怗然。士良惶惑不自安。明年,進觀軍容使,兼統左右軍, 以疾辭,罷為內侍監,知省事。固請老,詔可。尋卒,贈揚州大都督。
士良之老,中人舉送還第,謝曰:“諸君善事天子,能聽老夫語乎?”眾唯唯。 士良曰:“天子不可令閒暇,暇必觀書,見儒臣,則又納諫,智深慮遠,減玩好, 省游幸,吾屬恩且薄而權輕矣。為諸君計,莫若殖財貨,盛鷹馬,日以球獵聲色蠱 其心,極侈靡,使悅不知息,則必斥經術,闍外事,萬機在我,恩澤權力欲焉往哉?” 眾再拜。士良殺二王、一妃、四宰相,貪酷二十餘年,亦有術自將,恩禮不衰雲。 死之明年,有發其家藏兵數千物,詔削官爵,籍其家。
始,士良、弘志憤文宗與李訓謀,屢欲廢帝。崔慎由為翰林學士,直夜未半, 有中使召入,至秘殿,見士良等坐堂上,帷帳周密,謂慎由曰:“上不豫已久,自 即位,政令多荒闕,皇太后有制更立嗣君,學士當作詔。”慎由驚曰:“上高明之 德在天下,安可輕議?慎由親族中表千人,兄弟群從且三百,何可與覆族事?雖死 不承命。”士良等默然,久乃啟後戶,引至小殿,帝在焉。士良等歷階數帝過失, 帝俯首。既而士良指帝曰:“不為學士,不得更坐此。”乃送慎由出,戒曰:“毋 泄,禍及爾宗。”慎由記其事,藏箱枕間,時人莫知。將沒,以授其子胤,故胤惡 中官,終討除之,蓋禍原於士良、弘志雲。
楊復光,閩人也,本喬氏。有武力,少養於內常侍楊玄價家,頗以節誼自奮, 玄價奇之。宣宗時,玄價監鹽州軍,誣殺刺史劉皋。皋有威名者,世訟其冤。稍遷 左神策軍中尉,譖去宰相楊收,權寵震時。
復光有謀略,累監諸鎮軍。乾符初,佐平盧節度使曾元裕擊賊王仙芝,敗之。 招討使宋威擊仙芝於江西,復光在軍,請判官吳彥宏約賊降,仙芝遣將尚君長自縛 如約。威疾其功,密請僖宗誅之,故仙芝怨,復引兵叛。後天子寤威階禍,罷之, 以兵與復光,乃進禽徐唐莒。王鐸為招討,復光仍監軍。鐸之棄荊南也,山南東道 節度使劉巨容定其地,以忠武別將宋浩領荊南,泰寧將段彥謨佐之。復光父嘗監忠 武軍,而浩已為大將,見復光,少之,不為禮,彥謨亦恥居浩下,遂有隙。復光曰: “胡不殺之?”彥謨引慓士擊殺浩,復光以客常滋假留後,而奏浩罪,薦彥謨為朗 州刺史。詔鄭紹業為荊南節度使,以復光監忠武軍,屯鄧州,遏賊右沖。帝西幸, 召紹業見行在,復光更引彥謨為荊南節度使。彥謨紿行邊,詣復光,以黃金數百兩 為謝。其後忠武周岌受賊命,嘗夜宴,召復光,左右曰:“彼既附賊,必不利公, 不如毋行。”復光固往,酒所語時事,復光泣曰:“丈夫所感,獨恩與義耳,彼不 顧恩義,規利害,何丈夫哉!公奮匹夫封侯,乃捐十八葉天子,北面臣賊,何恩義 利害昧昧耶?”岌流涕曰:“吾力不足,陽合而陰離之,故召公計。”因持杯盟曰: “有如酒!”即遣子守亮斬賊使於傳舍。秦宗權據蔡州叛,岌、復光以忠武兵三千 入見之。宗權即遣部將王淑持兵萬人從。復光定荊、襄,師次鄧,淑逗遛,復光斬 之,並其軍為八,以鹿宴弘、晉暉、張造、李師泰、王建、韓建等為之將,進攻南 陽。賊將硃溫、何勤逆戰,大敗,遂收鄧州,追北藍橋。會母喪,班師。俄起為天 下兵馬都監,總諸軍,與東面招討使王重榮併力定關中。硃溫守同州,復光遣使鐫 諭,溫以所部降。方賊之強,重榮憂不知所出,謂復光曰:“臣賊邪,且負國;拒 戰邪,則兵寡,柰何?”復光曰:“李克用與我世共患難,其為人,奮不顧身,比 數召未即至者,由太原道不通耳,非忍禍者。若諭上意,彼宜必來。”重榮曰: “善。”白王鐸以詔使至太原,克用兵乃出。京師平,以功加開府儀同三司、同華 制置使,封弘農郡公,賜號“資忠輝武匡國平難功臣”。卒河中,贈觀軍容使,謚 曰忠肅。
復光御下有恩,軍中聞其死,皆慟哭,而麾下多立功者。諸子為將帥數十人, 守宗亦為忠武節度使。
贊曰:楚鄖公辛不敢讎君而忘父冤,昭愍之世,兩軍寵遇有厚薄,而卒用存亮 夷難,功莫及者。自古忠臣出於疏斥不用蓋多矣,存亮豈通記書道理之人邪,何其 識君臣大誼明甚?不屍大勞,畏權處外,又愈賢矣。與夫書“龍蛇”之詩者,何其 小哉!
部分譯文
仇士良,字匡美,循州興寧人。順宗時在東宮侍候太子。憲宗即位,升為內給事,出而監督平盧、鳳翔等軍。曾夜宿敷水驛,與御史元稹爭住上房,將元稹打傷。中丞王播上奏說御史和中使應以到達先後來定誰住上房。要求皇帝按舊章處理。皇帝不為元稹申理,斥了他的官。
從元和元年到大和年間,仇士良多次任內外五坊使,秋季到內畿試鷹,所到之處,要官吏供餉,其凶暴甚於盜寇。
文宗即位後,曾與李訓商議,欲殺死王守澄。因仇士良一向與王守澄有矛盾,所以將仇士良升為左神策軍中尉兼左街功德使,讓他們相互排擠。後來,李訓想把所有的宦官都驅逐掉。仇士良發覺了他的計畫,就與右神策軍中尉魚弘志、大盈庫使宋守義挾持皇帝從含元殿回宮。王涯、舒元輿已被抓獲,仇士良百般脅迫凌辱,要他們自己承認欲造反,把他們寫的坦白交代在朝中傳觀。那時沒人能認真調查辨別,看了他們的交代,都說的確是他們謀反。仇士良藉此縱兵濫捕,橫加屠戮,不管罪輕罪重,不管有罪無罪,全由兩軍殺害,朝廷公卿幾乎一半被殺。事情結束以後,加封仇士良為特進、右驍衛大將軍,封魚弘志為右衛上將軍兼中尉,封宋守義為右領軍衛上將軍。
宰相李石輔政,嚴峻而有風節,仇士良多次與他議論朝事都辯不過他,心中十分忌恨,派刺客在親仁里暗殺李石,馬受驚賓士回宅,才得免死。李石害怕無辜喪生,堅持辭去宰相位,出京任荊南節度使。李石走後,仇士良更是肆無忌憚了。
澤潞的昭義節度使劉從諫本來與李訓相約誅殺鄭注。及至李訓被殺,劉從諫對仇士良的兇殘及得志十分反感,於是上書皇帝:“王涯等八人都是學者大臣,即從為個人保富貴而言,也必不會謀反。如今身已被害,無法改變,但還要稱他們為逆賊,他們定含恨九泉。如不為他們昭雪恢復名譽,以後,天下的忠義之士高節亮風之人都畏禍遠避,還有誰肯來與陛下共商治國大計呢?”還將李訓所寫的文書等派部將陳季卿送上朝。季卿來到京師,正碰上李石遇刺,京師騷動不安。陳季卿也疑慮重重,不敢進都。劉從諫大怒,一氣之下殺了陳季卿,另派人飛馳送書入朝。還上言說“:臣與李訓相約誅殺鄭注,因為鄭注本就是宦豎所提攜的,不用告知陛下。如今到處傳言宰相要除盡內官,而兩軍中尉聽說後,為圖自救,竟然妄加殺戮,還說是剷除逆賊。
即使有大臣心懷作亂之謀,也應該將他逮捕交與有司,豈有縱人隨意抓殺以致橫屍殿前的呢?而陛下卻看不到聽不見。再說宦人根牽蔓延,黨同友攀在宮內形成密網,臣本想當面陳述,但怕橫遭毒害。臣當認真治理屬地,繕甲練兵,做陛下的心腹。如果奸臣難以制伏,臣誓以死入朝清君側。”劉從諫的奏書送達,人人傳觀,仇士良頗為震恐沮喪,乃建議將劉從諫升任檢校司徒,想堵塞他的進言。劉從諫估量形勢可動,再上書說:“臣所陳述的都維繫國家大體,如有說得對的,則應該為王涯等人昭雪平冤;如說得不對,則不應該給我獎賞。哪有死者不申而生者借之而得官的道理呢?”堅持推辭賞賜。他還多次上書,揭發仇士良等人的罪行。皇帝雖然無力排除仇士良等宦官,但終究因劉從諫而使仇士良等有所收斂。從此,皇帝鬱鬱不樂,兩軍的..戲狩獵宴會等事也停了。
開成四年(839),皇帝染風疾,病略見好,召宰相到延英殿朝見。見畢,皇帝退坐思政殿,問左右說:“當班的學士是誰?”左右回答:“是周墀。”乃召周墀入殿,皇帝說:“就你的看法說,我可比前代哪個君主?”周墀跪拜說“:臣才不足以判斷,不過我聽天下人都說陛下可比古時的堯舜。”皇帝說:“我怎敢上比堯舜,所以要問你,你看我比周赧王、漢獻帝如何?”周墀嚇了一跳,說:“陛下聖德,周成王、周康王、漢文帝、漢景帝雖比不上,何至於自比那兩個亡國之君呢?”皇帝說:“周赧王、漢獻帝不過是受制於強藩,今日我卻受家奴鉗制,只怕比周赧王、漢獻帝還不如呢。”說著淚下,周墀也跪伏流淚。後來就不再朝見大臣,終致病危。
起先,樞密使劉弘逸、薛季眣,宰相李珏、楊嗣復打算奉太子監國。仇士良及魚弘志則商議改立太子。李珏不答應。仇士良竟然頒發偽詔,立穆宗第五子潁王鏶為皇太弟,暫領軍國大事,仇士良派兵奉迎潁王,而太子依然還為陳王。
當初,莊恪太子去世,楊賢妃想立安王溶為太子,沒有成功。武宗即位,仇士良又提起此事,勸皇帝除掉這三人,武宗應允,於是楊賢妃、安王溶、太子陳王成美三人皆遭賜死。仇士良升任驃騎大將軍,封爵楚國公,封魚弘志韓國公,實封三百戶。不久,李珏、楊嗣復罷官,劉弘逸、薛季眣被殺。
皇帝沉毅果斷,喜怒皆不形於色。
仇士良雖有幫他取得帝位之功,但他心中實不喜歡仇士良,只是表面上尊寵。
宰相李德裕得到皇帝的信任,仇士良心中虛怯。會昌二年(842),皇帝將受尊號,仇士良當著眾人揚言:“宰相做赦書,將要削減軍人衣糧及馬飼料。”以此來煽動怨恨,他還對兩軍說:“如果的確如此,宣布的那天,大家可在樓前爭議。”李德裕將情況報告皇帝,皇帝派使者去曉諭神策軍“:赦令是我的意思,不是出於宰相,你們怎么敢這樣?”士兵們都釋然服帖。仇士良則惶惑不安。第二年,晉升仇士良為觀軍容使,兼統左右軍,仇士良推託有病辭謝,就罷官僅任內侍監,主管省事。仇士良堅持告老,要求退休,皇帝同意。不久去世,追贈揚州大都督。
仇士良告老還鄉,所有的宦官都送他回宅,仇士良感謝說:“各位好生侍奉天子,肯聽我一句勸告嗎?”眾人洗耳恭聽。仇士良說“:天子,不能讓他有閒暇,他一閒暇就一定看書,見文臣,就會接納勸諫,就會深謀遠慮,就會減少娛樂,就會減少出遊,我輩人就會寵薄而權輕了。
為你們諸位打算,最好是廣收珍寶,盛養鷹馬,每天都以..獵聲色迷惑皇上的心,讓他窮極侈靡,讓他玩得不知疲倦,那他就會討厭治國之術,不知外界情況。萬種機要全在我手,恩澤和權力還能跑得了嗎?”眾人再拜稱謝。仇士良殺了兩個王、一個妃、四個宰相,貪鄙殘酷二十多年,但也有辦法自我控制,所以皇帝的恩寵禮遇始終不衰。他死的第二年,有人揭發他家私藏兵器幾千件,於是詔令削其官爵,抄沒其家。
當初,仇士良、魚弘志恨文宗,與李訓謀劃,打算廢掉皇帝。那時,崔慎由任翰林學士,值班到半夜時,有中使來召他入內,到了秘殿,見仇士良等人坐在堂上,帷帳遮得嚴嚴密密。仇士良對崔慎由說“:皇上病了已很久了。自從他即位以來,政令多荒缺。皇太后有制,要改立嗣君,你是學士應當寫詔書。”崔慎由大驚,說:“皇上高明之德天下皆聞,怎可以隨便議論?我慎由親族有上千人,兄弟群從也近三百人,怎可參與滅族之事?
我今日雖死也不敢從命。”仇士良等默不做聲,好久好久,才打開後門,領他到一個小殿,皇帝在那裡。仇士良等上階指責皇帝的過失,皇帝低頭不語。後來,仇士良指著皇帝說:“要不是因為崔學士,你不會再坐在這裡了。”最後送崔慎由出來,告誡他說:“今天的事不許泄露,當心招禍你全族。”崔慎由把這事記載下來,藏在箱底,當時人沒一個知道。在他將死時,把它交給兒子崔胤。所以崔胤十分厭惡中官,終究要把他們除盡。其禍根就在於仇士良和魚弘志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