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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傳·卷四十四

作者:歐陽修、宋祁等

武李賈白

武平一,名甄,以字行,潁川郡王載德子也。博學,通《春秋》,工文辭。武 後時,畏禍不敢與事,隱嵩山修浮圖法,屢詔不應。中宗復位,平一居母喪,迫召 為起居舍人,丐終制,不見聽。景龍二年,兼修文館直學士。時天子暗柔不君,韋 後蒸亂,外戚盛。平一重斥語,即自請抑母黨,上言:“去歲熒惑入羽林,太白再 經天,太陽虧,月犯大角。臣聞災不妄生,上見下應,信如景響。《詩》曰:‘唯 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懷多福。’陛下天性孝愛,戚屬外家,恩洽澤濡。 臣一宗,階三等,家數侯,硃輪華轂,過許、史、梁、鄧遠甚。恩崇者議積,位厚 者釁速,故月滿必虧,日中則移,時不再來,榮難久藉。昔永淳之後,王室多難, 先聖從權,故臣家以宗子竊祿疏封。今上聖復辟,宜退守園廬,乃再假光寵,爵封 如初,高班厚位,遂超涯極。故陰氣僭陽,河、洛泛溢。昔王族驕盈,梅福上書; 竇氏專縱,丁鴻進諫。且后妃之家,恩過寵深,一朝覆沒,遂無噍類。願思仰損之 宜、長遠之策,推遠時權,以全親親。”帝慰勉,不許。遷考功員外郎。

於時,太平、安樂公主各立黨相拫毀,親貴離鬩,帝患之,欲令敦和,以訪平 一。因上書曰:“病之在四體者,跡分而易逐,居心腹者,候遽而難治。刑政乖舛, 四支疾也;親權猜間,心腹患也。《書》曰:‘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 平章百姓。’《詩》曰:‘協比其鄰,婚姻孔雲。’是知親族以輯睦為義也。自頃 權貴猜防,外和內離,怨結姻婭,疑生骨肉。邀榮之徒,詭獻忠款;膏脣之伍,苟 輸讒計。脅肩邸第之中,噤頤媼宦之側。故過從絕,猜嫌構,親愛乖,黨與生。積 霜成冰,禍不可既。願悉召近親貴人,會宴內殿,告以輯睦,申以恩勤,’斥奸人, 塞讒路。若猶未已,則舍近圖遠,抑慈示嚴,惟陛下之命。”帝美其忠切,卒不用。

初,崔日用自言明《左氏春秋》諸侯官族。它日,學士大集,日用折平一曰: “君文章固耐久,若言經,則敗績矣。”時崔湜、張說素知平一該習,勸令酬詰, 平一乃請所疑。日用曰:“魯三桓,鄭七穆,奈何?”答曰:“慶父、叔牙、季友, 桓三子也。孟孫至彘凡九世,叔孫舒、季孫肥凡八世。鄭穆公十一子,子然及二子 子孔三族亡,子羽不為卿,故稱七穆,子罕、子駟、子良、子國、子游、子印、子 豐也。”一坐驚服。平一問日用曰:“公言齊桓公、楚莊王時,諸侯屬齊若楚凡幾? 平公、靈王時,諸侯屬晉、楚凡幾?晉六卿,齊、楚執政幾何人?”日用謝曰: “吾不知,君能知乎?”平一條舉始末,無留語。日用曰:“吾請北面。”闔坐大 笑。

後宴兩儀殿,帝命後兄光祿少卿嬰監酒,嬰滑稽敏給,詔學士嘲之,嬰能抗數 人。酒酣,胡人襪子、何懿等唱“合生”,歌言淺穢,因倨肆,欲奪司農少卿宋廷 瑜賜魚。平一上書諫曰:“樂,天之和,禮,地之序;禮配地,樂應天。故音動於 心,聲形於物,因心哀樂,感物應變。樂正則風化正,樂邪則政教邪,先王所以達 廢興也。伏見胡樂施於聲律,本備四夷之數,比來日益流宕,異曲新聲,哀思淫溺。 始自王公,稍及閭巷,妖伎胡人、街童市子,或言妃主情貌,或列王公名質,詠歌 蹈舞,號曰‘合生’。昔齊衰,有《行伴侶》,陳滅,有《玉樹後庭花》,趨數驚 驁僻,皆亡國之音。夫禮慊而不進即銷,樂流而不反則放。臣願屏流僻,崇肅雍, 凡胡樂,備四夷外,一皆罷遣。況兩儀、承慶殿者,陛下受朝聽訟之所,比大饗群 臣,不容以倡優媟狎虧污邦典。若聽政之暇,苟玩耳目,自當奏之後廷可也。”不 納。

玄宗立,貶蘇州參軍,徙金壇令。平一見寵中宗,時雖宴豫,嘗因詩頌規誡, 然不能卓然自引去,故被謫。既謫而名不衰。開元末,卒。孫元衡、儒衡別傳。

李乂,字尚真,趙州房子人。少孤。年十二,工屬文,中書令薛元超曰:“是 子且有海內名。”第進士、茂才異等,累調萬年尉。長安三年,詔雍州長史薛季昶 選部吏才中御史者,季昶以乂聞,擢監察御史。劾奏無避。景龍初,葉靜能怙勢, 乂條其奸,中宗不納。遷中書舍人、修文館學士。帝遣使江南,發在所庫貲以贖生, 乂上疏以為:“江南魚鱉之利,衣食所資。江湖之生無既,而府庫之財有限,與其 拯物,不如憂民。且鬻生之徒惟利所視,錢刀日至,網罟歲廣,施之一朝,營之百 倍。若回所贖之貲,減方困之徭,其澤鄉矣。

韋氏之變,詔令嚴促,多乂草定。進吏部侍郎,仍知制誥。與宋璟等同典選事, 請謁不行,時人語曰:“李下無蹊徑。”改黃門侍郎,封中山郡公。制敕不便,輒 駁正。貴幸有求官者,睿宗曰:“朕非有靳,顧李乂不可耳!”諫罷金仙、玉真二 觀,帝雖不從,優容之。太平公主幹政,欲引乂自附,乂深自拒絕。

開元初,姚崇為紫微令,薦為侍郎,外托引重,實去其糾駁權,畏乂明切也。 未幾,除刑部尚書。卒,年六十八,贈黃門監,謚曰貞。遺令薄葬,毋還鄉里。

乂沉正方雅,識治體,時稱有宰相器。葬日,蘇頲、畢構、馬懷素往祖之,哭 曰:“非公為慟而誰慟歟!”乂事兄尚一、尚貞孝謹甚,又俱以文章自名,弟兄同 為一集,號《李氏花萼集》,乂所著甚多。尚一終清源尉,尚貞博州刺史。

賈曾,河南洛陽人。父言忠,貌魁梧,事母以孝聞,補萬年主薄。護役蓬萊宮, 或短其苛,高宗廷詰,辯列詳諦,帝異之,擢監察御史。方事遼東,奉使稟軍餉, 還,奏上山川道里,並陳高麗可破狀。帝問:“諸將材否?”對曰:“李勍舊臣, 陛下所自悉。龐同善雖非斗將,而持軍嚴。薛仁貴票勇冠軍,高偘忠果而府,契苾 何力性沈毅,雖忌前,有統御才。然夙夜小心,忘身憂國,莫逮於勣者。”帝然所 許,眾亦以為知言。累轉吏部員外郎。李敬玄兼尚書,言忠尚氣,及主選,不能下, 貶邵州司馬。失武懿宗意,下獄幾死,左除建州司戶參軍,卒。

曾少有名,景雲中,為吏部員外郎。玄宗為太子,遴選宮僚,以曾為舍人。太 子數遣使采女樂,就率更寺肄習,曾諫曰:“作樂崇德,以和人神。《韶》、《夏》 有容,《鹹》、《英》有節,而女樂不與其間。昔魯用孔子幾霸,戎有由余而強, 齊、秦遺以女樂,故孔子行,由余出奔。良以冶容哇咬,蠱心喪志,聖賢疾之最甚。 殿下渴賢之美未彰,好伎之聲先聞,非所以追啟誦、嗣堯舜之烈也。餘閒宴私,後 廷伎樂,古亦有之,猶當秘隱,不以示人,況閱之所司,明示群臣哉!願下令屏倡 優女子,諸使者采召,一切罷止。”太子手令嘉答。

俄擢中書舍人,以父嫌名不拜,徙諫議大夫,知制誥。天子親郊,有司議不設 皇地祗位,曾請合享天地如古制並從祀等坐。睿宗詔宰相禮官議,皆如曾請。開元 初,復拜中書舍人,曾固辭。議者謂中書乃曹司,非官稱,嫌名在禮不諱,乃就職。 與蘇晉同掌制誥,皆以文辭稱,時號“蘇賈”。後坐事貶洋州刺史。歷虔、鄭等州 刺史,遷禮部侍郎,卒。子至。

至字幼鄰,擢明經第,解褐單父尉。從玄宗幸蜀,拜起居舍人,知制誥。帝傳 位,至當譔冊,既進稿,帝曰:“昔先天誥命,乃父為之辭,今茲命冊,又爾為之, 兩朝盛典,出卿家父子手,可謂繼美矣。”至頓首,鳴咽流涕。歷中書舍人。

至德中,將軍王去榮殺富平令杜徽,肅宗新得陝,且惜去榮材,詔貸死,以流 人使自效。至諫曰:“聖人誅亂,必先示法令,崇禮義。漢始入關,約法三章,殺 人者死,不易之法也。按將軍去榮以朔方偏裨提數千士,不能整行列,挾私怨殺縣 令,有犯上之逆。或曰去榮善守,陝新下,非去榮不可守,臣謂不然。李光弼守太 原,程千里守上黨,許叔冀守靈昌,魯炅守南陽,賈賁守雍丘,張巡守睢陽,初無 去榮,未聞賊能下也。以一能而免死,彼弧矢絕倫、劍術無前者,恃能犯上,何以 止之!若捨去榮,誅將來,是法不一而招罪人也。惜一去榮,殺十去榮之材,其傷 蓋多。彼逆亂之人,有逆於此而順於彼乎?亂富平而治於陝乎?悖縣令,能不悖於 君乎?律令者,太宗之律令,陛下不可以一士小材,廢祖宗大法。”帝詔群臣議, 太子太師韋見素、文部郎中崔器等皆以為:“法者,天地大典,王者不敢專也。帝 王不擅殺,而小人得擅殺者,是權過人主。開元以前,無敢專殺,尊朝廷也;今有 之,是弱國家也。太宗定天下,陛下復鴻業,則去榮非至德罪人,乃貞觀罪人也。 其罪祖宗所不赦,陛下可易之耶?”詔可。

蒲州刺史以河東瀕賊,徹傅城廬舍五千室,不使賊得保聚,民大擾。詔遣至慰 安,官助營完,蒲人乃安。坐小法,貶岳州司馬。

寶應初,召復故官,遷尚書左丞。楊綰建請依古制,縣令舉孝廉於刺史,刺史 升天子禮部。詔有司參議,多是綰言。至議以為:“自晉後,衣冠遷徙,人多僑處, 因緣官族,所在占籍。今鄉舉取人未盡,請廣學校,增國子博士員,十道大州得置 大學館,詔博士領之,召置生徒。使保桑梓者,鄉里舉焉;在流寓者,庠序推焉。” 議者更附至議。轉禮部侍郎,待制集賢院。

大曆初,徙兵部。累封信都縣伯,進京兆尹。七年,以右散騎常侍卒,年五十 五,贈禮部尚書,謚曰文。

白居易,字樂天,其先蓋太原人。北齊五兵尚書建,有功於時,賜田韓城,子 孫家焉。又徙下邽。父季庚,為彭城令,李正己之叛,說刺史李洧自歸,累擢襄州 別駕。

居易敏悟絕人,工文章。未冠,謁顧況。況,吳人,恃才少所推可,見其文, 自失曰:“吾謂斯文遂絕,今復得子矣!”貞元中,擢進士、拔萃皆中,補校書郎。 元和元年,對制策乙等,調盩厔尉,為集賢校理,月中,召入翰林為學士。遷左拾 遺。

四年,天子以旱甚,下詔有所蠲貸,振除災沴。居易見詔節未詳,即建言乞盡 免江淮兩賦,以救流瘠,且多出宮人。憲宗頗採納。是時,於頔入朝,悉以歌舞人 內禁中,或言普寧公主取以獻,皆頔嬖愛。居易以為不如歸之,無令頔得歸曲天子。 李師道上私錢六百萬,為魏徵孫贖故第,居易言:“徵任宰相,太宗用殿材成其正 寢,後嗣不能守,陛下猶宜以賢者子孫贖而賜之。師道人臣,不宜掠美。”帝從之。 河東王鍔將加平章事,居易以為:“宰相天下具瞻,非有重望顯功不可任。按鍔誅 求百計,不恤雕瘵,所得財號為‘羨餘’以獻。今若假以名器,四方聞之,皆謂陛 下得所獻,與宰相。諸節度私計曰:‘誰不如鍔?’爭裒割生人以求所欲。與之則 綱紀大壞,不與則有厚薄,事一失不可復追。”是時,孫以禁衛勞,擢鳳翔節度 使。張奉國定徐州,平李有功,遷金吾將軍。居易為帝言:“宜罷,進奉國, 以竦天下忠臣心。”度支有囚系閺鄉獄,更三赦不得原。又奏言:“父死,縶其子, 夫久系,妻嫁,債無償期,禁無休日,請一切免之。”奏凡十餘上,益知名。

會王承宗叛,帝詔吐突承璀率師出討,居易諫:“唐家制度,每征伐,專委將 帥,責成功,比年始以中人為都監。韓全義討淮西,賈良國監之;高崇文討蜀,劉 貞亮監之。且興天下兵,未有以中人專統領者。神策既不置行營節度,即承璀為制 將,又充諸軍招討處置使,是實都統。恐四方聞之,必輕朝廷。後世且傳中人為制 將自陛下始,陛下忍受此名哉?且劉濟等洎諸將必恥受承璀節制,心有不樂,無以 立功。此乃資承宗之奸,挫諸將之銳。”帝不聽。既而兵老不決,居易上言:“陛 下討伐,本委承璀,外則盧攸史、范希朝、張茂昭。今承璀進不決戰,已喪大將, 希朝、茂昭數月乃入賊境,觀其勢,似陰相為計,空得一縣,即壁不進,理無成功。 不亟罷之,且有四害。以府帑金帛、齊民膏血助河北諸侯,使益富強,一也。河北 諸將聞吳少陽受命,將請洗滌承宗,章一再上,無不許,則河北合從,其勢益固。 與奪恩信,不出朝廷,二也。今暑濕暴露,兵氣熏蒸,雖不顧死,孰堪其苦?又神 策雜募市人,不忸於役,脫奔逃相動,諸軍必搖,三也。回鶻、吐蕃常有游偵,聞 討承宗歷三時無功,則兵之強弱,費之多少,彼一知之,乘虛入寇,渠能救首尾哉? 兵連事生,何故蔑有?四也。事至而罷,則損威失柄,祗可逆防,不可追悔。”亦 會承宗請罪,兵遂罷。

後對殿中,論執強鯁,帝未諭,輒進曰:“陛下誤矣。”帝變色,罷,謂李絳 曰:“是子我自拔擢,乃敢爾,我叵堪此,必斥之!”絳曰:“陛下啟言者路,故 群臣敢論得失。若黜之,是箝其口,使自為謀,非所以發揚盛德也。”帝悟,待之 如初。歲滿當遷,帝以資淺,且家素貧,聽自擇官。居易請如姜公輔以學士兼京兆 戶曹參軍,以便養,詔可。明年,以母喪解,還,拜左贊善大夫。是時,盜殺武元 衡,京都震擾。居易首上疏,請亟捕賊,刷朝廷恥,以必得為期。宰相嫌其出位, 不悅。俄有言:“居易母墮井死,而居易賦《新井篇》,言浮華,無實行,不可用。” 出為州刺史。中書舍人王涯上言不宜治郡,追貶江州司馬。既失志,能順適所遇, 托浮屠生死說,若忘形骸者。久之,徙忠州刺史。入為司門員外郎,以主客郎中知 制誥。

穆宗好畋游,獻《續虞人箴》以諷,曰:

唐受天命,十有二聖。兢兢業業,鹹勤厥政。鳥生深林,獸在豐草。春曈冬狩, 取之以道。鳥獸蟲魚,各遂其生。民野君朝,亦克用寧。在昔玄祖,厥訓孔彰: “馳騁畋獵,俾心發狂。”何以效之,曰羿與康。曾不是誡,終然覆亡。高祖方獵, 蘇長進言:“不滿十旬,未足為歡。”上心既悟,為之輟畋。降及宋璟,亦諫玄宗。 溫顏聽納,獻替從容。璟趨以出,鷂死握中。噫!逐獸於野,走馬於路。豈不快哉, 銜橛可懼。審其安危,惟聖之慮。

俄轉中書舍人。田布拜魏博節度使,命持節宣諭,布遺五百縑,詔使受之,辭 曰:“布父讎國恥未雪,人當以物助之,乃取其財,誼不忍。方諭問旁午,若悉有 所贈,則賊未殄,布貲竭矣。”詔聽辭餉。是時,河朔復亂,合諸道兵出討,遷延 無功。賊取弓高,絕糧道,深州圍益急。居易上言:“兵多則難用,將眾則不一。 宜詔魏博、澤潞、定、滄四節度,令各守境,以省度支貲餉。每道各出銳兵三千, 使李光顏將。光顏故有鳳翔、徐、滑、河陽、陳許軍無慮四萬,可徑薄賊,開弓高 糧路,合下博,解深州之圍,與牛元翼合。還裴度招討使,使悉太原兵西壓境,見 利乘隙夾攻之,間令招諭以動其心,未及誅夷,必自生變。且光顏久將,有威名, 度為人忠勇,可當一面,無若二人者。”於是,天子荒縱,宰相才下,賞罰失所宜, 坐視賊,無能為。居易雖進忠,不見聽,乃丐外遷。為杭州刺史,始築堤捍錢塘湖, 鍾泄其水,溉田千頃。復浚李泌六井,民賴其汲。久之,以太子左庶子分司東都。 復拜蘇州刺史,病免。

文宗立,以秘書監召,遷刑部侍郎,封晉陽縣男。太和初,二李黨事興,險利 乘之,更相奪移,進退毀譽,若旦暮然。楊虞卿與居易姻家,而善李宗閔,居易惡 緣黨人斥,乃移病還東都。除太子賓客分司。逾年,即拜河南尹,復以賓客分司。 開成初,起為同州刺史,不拜,改太子少傅,進馮翊縣侯。會昌初,以刑部尚書致 仕。六年,卒,年七十五,贈尚書右僕射,宣宗以詩吊之。遺命薄葬,毋請謚。

居易被遇憲宗時,事無不言,湔剔抉摩,多見聽可,然為當路所忌,遂擯斥, 所蘊不能施,乃放意文酒。既復用,又皆幼君,偃蹇益不合,居官輒病去,遂無立 功名意。與弟行簡、從祖弟敏中友愛。東都所居履道里,疏詔種樹,構石樓香山, 鑿八節灘,自號醉吟先生,為之傳。暮節惑浮屠道尤甚,至經月不食葷,稱香山居 士。嘗與胡杲、吉日攵、鄭據、劉真、盧真、張渾、狄兼謨、盧貞燕集,皆高年不 事者,人慕之,繪為《九老圖》。

居易於文章精切,然最工詩。初,頗以規諷得失,及其多,更下偶俗好,至數 千篇,當時士人爭傳。雞林行賈售其國相,率篇易一金,甚偽者,相輒能辯之。初, 與元稹酬詠,故號“元白”;稹卒,又與劉禹錫齊名,號“劉白”。其始生七月能 展書,姆指“之”、“無”兩字,雖試百數不差;九歲暗識聲律。其篤於才章,蓋 天稟然。敏中為相,請謚,有司曰文。後履道第卒為佛寺。東都、江州人為立祠焉。

贊曰:居易在元和、長慶時,與元稹俱有名,最長於詩,它文未能稱是也,多 至數千篇,唐以來所未有。其自敘言:“關美刺者,謂之諷諭;詠性情者,謂之閒 適;觸事而發,謂之感傷;其它為雜律。”又譏“世人所愛惟雜律詩,彼所重,我 所輕。至諷諭意激而言質,閒適思澹而辭迂,以質合迂,宜人之不愛也”。今視其 文,信然。而杜牧謂:“纖艷不逞,非莊士雅人所為。流傳人間,子父女母交口教 授,淫言媟語入人肌骨不可去。”蓋救所失不得不雲。觀居易始以直道奮,在天子 前爭安危,冀以立功,雖中被斥,晚益不衰。當宗閔時,權勢震赫,終不附離為進 取計,完節自高。而稹中道徼險得宰相,名望漼然。鳴呼,居易其賢哉!

行簡,字知退,擢進士,辟盧坦劍南東川府。罷,與居易自忠州入朝,授左拾 遺。累遷主客員外郎,代韋詞判度支按,進郎中。長慶時,振武營田使賀拔志歲終 結課最,詔行簡閱實,發其妄,志懼,自刺不殊。行簡敏而有辭,後學所慕尚。寶 歷二年卒。

敏中,字用晦,少孤,承學諸兄。長慶初,第進士,辟義成節度使李聽府,聽 一見,許其遠到。遷右拾遺,改殿中侍御史,為符澈邠寧副使,澈卒以能政聞。御 史中丞高元裕薦為侍御史,再轉左司員外郎。武宗雅聞居易名,欲召用之。是時, 居易足病廢,宰相李德裕言其衰苶不任事,即薦敏中文詞類其兄而有器識。即日知 制誥,召入翰林為學士。進承旨。宣宗立,以兵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遷中書 侍郎,兼刑部尚書。德裕貶,敏中抵之甚力,議者訾惡。德裕著書亦言“惟以怨報 德為不可測”,蓋斥敏中雲。歷尚書右僕射、門下侍郎,封太原郡公。自員外,凡 五年,十三遷。

崔鉉輔政,欲專任,患敏中居右。會党項數寇邊,鉉言宜得大臣鎮撫,天子響 其言,故敏中以司空、平章事兼邠寧節度、招撫、制置使。初,帝愛萬壽公主,欲 下嫁士人。時鄭顥擢進士第,有閥閱,敏中以充選。顥與盧氏婚,將授室而罷,銜 之。敏中自以居外,畏顥讒,自訴於帝。帝曰:“朕知久矣。若用顥言,庸相任耶?” 顧左右取書一函,發視,悉顥所上,敏中乃安。及行,帝御安福樓以餞,頒璽書諭 尉,賜通天帶,衛以神策兵,開府辟士,禮如裴度討淮西時。次寧州,諸將已破羌 賊,敏中即說諭其眾,皆願棄兵為業。乃自南山並河按堡保,迴繞千里。又規蕭關 通靈威路,使為耕戰具。逾年,檢校司徒,徒劍南西川,增騾軍,完創關壁。治蜀 五年,有勞,加兼太子太師,徙荊南。

懿宗立,召拜司徒、門下侍郎,還平章事。數月足病不任謁,固求避位,不許, 中使者勞問,俾對別殿,毋拜。右補闕王譜奏言:“敏中病四月,陛下坐朝,與他 宰相語不三刻,安暇論天下事?願聽其請,無使有持寵曠貴之譏。”書聞,帝怒, 斥譜陽翟令。給事中鄭公輿申救,不聽。譜者,侍中珪之遠裔。未幾,加敏中中書 令。自裴度以勛德居,而敏中以恩澤進。

鹹通二年,南蠻擾邊,召敏中入議,許挾扶升殿。固求免,乃出為鳳翔節度使。 三奏願歸守墳墓,除東都留守,不敢拜,許以太傅致仕。詔書未至,卒,冊贈太尉。 博士曹鄴責其病不堅退,且逐諫臣,舉怙威肆行,謚曰醜。

部分譯文

白居易字樂天,他的祖先大約是太原人。北齊五兵尚書白建,當年建功,賜田莊於韓城,子孫就在那裡安家了。後來遷居下圭阝。他的父親白季庚官彭城令,在李正己叛亂時,因勸說徐州刺史李洧回歸朝廷,經多次提升任襄州別駕。

居易聰明過人,工於文章。未成年時拜見顧況。顧況是吳人,自恃才華,很少推崇讚許他人。但見到居易的文章,禁不住說“:我以為有才華的人已沒有了呢,現在又得到你了!”貞元年間,登進士第,拔萃皆中,實授校書郎。元和元年(806),對制策乙等,調任周至縣尉,從事集賢校理,月中,召為翰林學士,後為左拾遺。

元和四年,天子因旱災嚴重,下詔對租賦有所寬免,賑減災害。白居易見詔書細節不夠詳盡,就建議全免江淮兩賦,來賑救離散貧瘠的百姓,並請精簡放出宮人。憲宗有所採納。那時於..入朝,盡將歌舞人獻入大內,有人說普寧公主選來獻上的都是於..的寵妾。居易認為不如退還於..,不要讓他把過失推歸於天子。李師道獻上私款六百萬,為魏徵的孫子贖故第。白居易上奏說“:魏徵擔任宰相時,太宗用皇宮大殿的木料修建成府第賜給他,後人不能守成;陛下應以他們是賢臣子孫,從而贖買後還賜給他們。李師道是人臣,不應掠美。”憲宗採納了他的建議。河東王鍔將被授以宰相職位,居易認為:“宰相是普天下人所敬仰的,非賢良有重望和顯赫功勳不可以授任。王鍔多方搜括民財,不體恤貧困百姓,所得財物稱為‘羨餘’作為進獻。

現在如授以宰相重任,天下四方聞知,將都說陛下得到他獻奉的財物才授他宰相職位的。各節度使私下想‘:誰還不如王鍔?’爭相宰割百姓搜刮財富,向您要求自己想得的官職。如果授職則朝廷綱紀大壞;如不授他們,則待臣子有厚薄,事一失當就不能再挽回了。”這時,孫王壽因負責禁衛有功,被晉升為鳳翔節度使,張奉國平定徐州李釒奇之亂有功,調任督巡三輔治安的金吾將軍。居易對憲宗說:“應該免升孫王壽而提拔張奉國,以激勵天下忠臣之心。”掌錢穀度支有一人被囚禁在釻鄉牢中,歷經三次大赦而沒有被釋,居易多次上奏說:“父死而拘摯其子,丈夫關押時間久妻再嫁。還債沒完沒了,關押也沒個限期,請聖上一切都豁免。”

像這樣重大的奏請有十多次,使他聲名大振。

當王承宗叛亂時,憲宗下詔吐突承璀統率軍隊去討伐。居易奏諫“:唐朝制度,在征討伐亂時專職委派將帥,責令成功。近年來才開始以宦官擔任都監。韓全義征討淮西,賈良國任監軍;高崇文伐蜀,劉貞亮任監軍。而動員全國軍隊,尚未有以內侍宦官專任統帥的。禁中神策軍既不置行營節度,以承璀為制將,現又派他充任諸軍招討處置使,是實際的統帥。這恐怕四方諸節度使知道,必然會輕慢朝廷。後世人也將傳說以宦官擔任制將統帥是陛下創始的,陛下要忍受這種名聲嗎?況且劉濟等諸路將軍必然恥於受承璀的指揮,心中不高興,就不能立功。這就助長了王承宗的反叛氣焰,並挫折了諸將的銳氣。”憲宗不聽。既而用兵很久沒有決戰。白居易上書說“:陛下討伐王承宗,本來委任吐突承璀為統帥,外用盧從史、范希朝、張茂昭,現在承璀進軍而不決戰,已失大將統帥作用;希朝和茂昭歷數月才入賊境,看這勢頭似乎是私下有什麼打算,空得一縣就壁壘不進,當然不能成功。如果不儘快停兵,將有四害:用府帑金帛和民脂民膏資助了河北各節度使,使他們更加富強,一也;河北各節度使聽說吳少陽受命淮西節度使,替王承宗洗刷罪責,奏章一再呈上,無不批准。那么,河北呈現合縱的局勢,勢力更加鞏固,皇帝對下授權、貶謫、恩寵與信用,都將不再有作用了,二也;現在冒酷暑履潮濕,槍林矢雨,雖然不怕死,又有誰能長期忍受這種苦役?加上神策軍中夾雜有招募來的商販,不習慣軍役,逃跑相互牽動,各路軍隊軍心必動搖,三也;回鶻和吐蕃常有流動偵察的部隊,知道討伐承宗經過三季沒有奏功,那么軍隊戰鬥力的強弱,費用的多少,他們一知道了,就會乘機進犯,怎能首尾相救?兵連事生,何故無有?四也。待到情勢轉壞再罷兵,那就要損威望失權柄,只能事先防備,不可事後追悔。”不久承宗請罪,征伐就停止了。

後來,白居易在殿中與穆宗談論此事,論辯執著,坦率耿介,穆宗尚未諭,居易就對穆宗說:“陛下錯了!”(指任用承璀事)穆宗震怒,過後,對李絳說:“這傢伙是我一手提拔的,竟敢這樣,我不能容忍,一定要斥貶他!”李絳說:“陛下能開放言路,所以群臣敢於對朝政論得論失。

如果罷黜白居易,就是鉗住他們的口,不讓他們進言。這不是發揚帝君盛德的辦法。”穆宗省悟,對待白居易仍然像過去那樣。一年過去應遷升,穆宗因他閱歷較淺,而且家中一向貧困,就聽任他自己選擇官職。居易請求如姜公輔一樣以學士兼京兆戶曹參軍,以便奉養母親。穆宗下詔批准。第二年,因母喪解職守制。

服滿復職入朝,授太子左贊善大夫。

這時,刺客刺殺宰相武元衡,京都震擾。白居易第一個上疏,要求馬上傾全力捕捉兇犯,以刷雪朝廷之恥,務必全部緝捕歸案。宰相嫌他超越職權,以宮官先於諫官言事,因而不高興。不久就傳言“白居易之母是墜井死的,但他卻寫了《新井篇》的,言辭浮華,沒有德行,不能在朝中任職”。於是派出為江州刺史。

中書舍人王涯又上書說居易不宜任刺史,乃追詔再貶為江州司馬。被貶以後,白居易能順應這種遭遇,寄託心志於佛道生死之說,若忘形骸。過了很久,調升忠州刺史。又調回都,任司門員外郎,以主客郎中負責起草詔旨敕制。

穆宗好遊獵,白居易寫了《續虞人箴》獻上作為諷諫。內容如下:“唐受天命,十有二聖。兢兢業業,鹹勤厥政。鳥生深林,獸在豐草。春搜冬狩,取之以道。鳥獸蟲魚,各遂其生。

民野君朝,亦克用寧。在昔玄祖,厥訓孔彰‘:馳騁畋獵,俾心發狂。’何以效之,曰羿與康。曾不是誡,終然覆亡。高祖方獵,蘇長進言:‘不滿十旬,未足為歡。’上心既悟,為之輟畋。降及宋瞡,亦諫玄宗。溫顏聽納,獻替從容。瞡趨以出,鷂死握中。噫!逐獸於野,走馬於路。豈不快哉,銜橛可懼。審其安危,惟聖之慮。”

不久調任中書舍人。田布官拜魏博節度使,穆宗命白居易持節去宣布諭旨,田布送他五百匹縑。穆宗叫他收下來,居易婉辭謝絕,說:“田布父仇國恥未雪,人們應當以物資幫助他。現在卻收取他的財資,按情誼是不能忍心收下的。現在前去宣諭慰問的官員很多,如果都要贈物,那么敵人未消滅,而田布的資財就都搞光了。”穆宗準許他推辭了禮物。

這時,河朔再度叛亂,朝廷集合各路兵馬去征討,但卻延遲無功。叛軍占領弓高,斷絕了糧道,深州被圍局勢更為緊急。白居易上書說:“兵多則難以調遣,將多意見不易統一。應該下詔魏博、澤潞、定州、滄州四節度使,命令他們各堅守自己的領地,以節省軍事開支。每道各出精兵三千,派李光顏率領。光顏已有鳳翔、徐、滑、河陽、陳許的軍隊不少於四萬,可以直接進擊敵人,打開弓高糧道,聯合下博軍,解深州的圍困,再與牛元翼合軍。另外仍任裴度為招討使,使他傾太原兵力西進,見機乘隙夾攻。同時下詔撫令以動搖其軍心,未用武力剿滅,一定自己潰滅。而且光顏長期統帥軍隊,有威名;裴度忠勇,可獨當一面,沒有比這兩人更恰當的了。”當時,天子荒縱,宰相才能低下,賞罰不當,坐視逆叛,無所作為。白居易雖然多次忠諫,但沒有引起注意,就懇求外放。不久任杭州刺史,最初築堤圍錢塘湖,聚泄湖水,可以灌溉千頃良田;又復浚疏李泌浚治過的六口大井,百姓靠這些井飲用。過了很久,白居易又以太子左庶子分司東都。

又派任蘇州刺史,因病未去。

文宗即位,居易任秘書監,後授刑部侍郎,封晉陽縣男。大和初年,二李黨爭開釁,禍福交替於黨爭之中,你爭我奪,降升與毀譽好像早與晚交替一般。楊虞卿和白居易是姻親,但與李宗閔關係很好,居易不願捲入黨爭,就稱病還東都洛陽,任太子賓客分司。第二年,拜河南尹,再做賓客分司。文宗開成初年,起用為同州刺史,未受,改太子少傅,晉爵馮翊縣侯。武宗會昌初年,以刑部尚書致仕退休。會昌六年(846)逝世,享年七十五歲,追贈尚書右僕射,宣宗寫詩弔唁他。他遺囑薄葬,不必請諡號。

白居易受知遇於憲宗,遇事無不直言,論事詳盡嚴格,許多意見被認可,但遭當道者所忌,遭到排擠,以致抱負不能實現,乃縱情於詩文美酒。在再度受重用以後,又都是年少的皇帝,屈曲更不合宜,任職後往往受貶抑,因之就無意於功名了。居易和弟白行簡及從祖弟敏中友愛。在洛陽所居的履道里,疏理塘沼種植樹木,修築石樓於香山,又鑿通龍門八節灘,自號“醉吟先生”,並寫了傳。到了晚年對於佛道更為沉溺,以致經月不食葷腥,自稱“香山居士”。曾與胡杲、吉日攵、鄭據、劉真、盧真、張渾、狄兼謨、盧貞等宴酒聚會,他們都是年事很高且有閒暇的老人,人們很欽慕他們,曾繪製《九老圖》。

白居易為文精切,然最善於寫詩。

最初,多以詩規諷得失,到後來寫多了,更趨於平易通俗,多至數千首,當時即為士人爭相傳誦。雞林(朝鮮)外商得詩賣給他們的宰相,一篇可換一金,有偽作,宰相總能辨別出來。最初,與元稹相互酬詠,所以人稱“元白”;元稹去世後,又與劉禹錫齊名,號稱“劉白”。他出生才七個月就能翻看書籍,指出“之”、“無”兩字,雖試百多次不錯,九歲私下學聲律。

他深通文章,大概是天賦的。白敏中任宰相,為居易請謚,謚“文”。後來履道里的府第終於改成佛寺。洛陽和江州人為居易立了祠。

贊曰:居易在元和、長慶年間,與元稹都很有名氣,最擅長寫詩,其他體裁文章,未足稱佳,詩多至數千篇,為唐以來所未有。他自敘“:關美刺者,謂之諷喻;詠性情者,謂之閒適;觸事而發,謂之感傷。其他為雜律。”又自諷說“:世人都對雜律鍾愛,他們看重的正是我所輕視的。

至於諷喻詩,含意激切但言辭是質樸的;閒適詩恬靜澹泊而文辭迂,以質合迂,的確是人們所不喜愛的。”現在讀他的詩文,的確如此。但是杜牧說:“纖艷不逞的詩文,不是莊重高雅者所做的。這種詩流傳人間,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詞褻語入人肌骨不可去。”這大概是為救所失不得不這樣說的。

審視居易,最初竭力直言,在天子面前諍諫為政之安危,希望以此立功,雖然中道被斥貶,但後來更為堅定不衰。當李宗閔在位時,權勢震赫,但居易始終沒有攀附於他而為個人進取打算,使自身節操保持完美崇高。而元稹中途履險得到宰相的職位,以致名聲敗壞。嗚呼,白居易是個賢達的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