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傳·卷七十六
作者:李大師、李延壽
隱逸
眭夸 馮亮 鄭修 崔廓子賾 徐則 張文詡
蓋兼濟獨善,顯晦之殊,其事不同,由來久矣。昔夷、齊獲全於周武,華矞不 容於太公,何哉?求其心者,許以激貪之用;督其跡者,矯以教義之風。而肥遁不 歸,代有其人矣。故《易》稱“遁世無悶”,“不事王侯”。《詩》雲“皎皎白駒, 在彼空谷”。《禮》雲“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諸侯”。《語》曰“舉逸民,天 下之人歸心焉”。雖出處殊途,語默異用,各言其志,皆君子之道也。
洪崖兆其始,箕山扇其風,七人作乎周年,四皓光乎漢日。魏、晉以降,其流 逾廣。其大者則輕天下,細萬物;其小者則安苦節,甘賤貧。或與世同塵,隨波瀾 以俱逝;或違時矯俗,望江湖而獨往。狎玩魚鳥,左右琴書,拾遺粒而織落毛,飲 石泉而庇松柏。放情宇宙之外,自足懷抱之中。然皆欣欣於獨善,鮮汲汲於兼濟。 夷情得喪,忘懷累有。比夫邁德弘道,匡俗庇人,可得而小,不可得而忽也。而受 命哲王,守文令主,莫不束帛交馳,蒲輪結轍,奔走岩谷,唯恐不逮者,何哉?以 其道雖未弘,志不可奪,縱無舟楫之功,終有堅貞之操,足以立懦夫之志,息貪競 之風。與苟得之徒,不可同年共日,所謂無用以為用,無為而無不為也。
自叔世澆浮,淳風殆盡,錐刀之末,競入成群。而能冥心物表,介然離俗,望 古獨適,求友千齡,亦異人矣!何必御霞乘雲而追日月,窮極天地,始為超遠哉!
案《魏書》列眭夸、馮亮、李謐、鄭脩為《逸士傳》。《隋書》列李士謙、崔 廓、廓子賾、徐則、張文詡為《隱逸傳》。今以李謐、士謙附其家傳,其餘並編附 篇,以備《隱逸傳》雲。
眭夸,一名旭,趙郡高邑人也。祖邁,晉東海王越軍謀掾,後沒石勒,為徐州 刺史。父邃,字懷道,慕容寶中書令。夸少有大度,不拘小節,耽好書傳,未曾以 世務經心。好飲酒,浩然物表。年三十,遭父喪,須鬢致白,每一悲哭,聞者為之 流涕。高尚不仕,寄情丘壑。同郡李順願與之交,夸拒而不許。邦國少長莫不憚之。 少與崔浩為莫逆之交。浩為司徒,奏征為中郎,辭疾不赴。州郡逼遣,不得已,入 京都,與浩相見。經留數日,唯飲酒談敘平生,不及世利。浩每欲論屈之,竟不能 發言,其見敬憚如此。浩後遂投詔書於夸懷,亦不開口。夸曰:“桃簡,卿已為司 徒,何足以此勞國士也?吾便將別。”桃簡,浩小名。浩慮夸即還,時乘一騾,更 無兼騎,乃以夸騾內之廄中,冀相維縶。夸遂托鄉人輸租者,謬為御車,乃得出關。 浩知而嘆曰:“眭夸獨行士,本不應以小職辱之,又使其人杖策復路,吾當何辭以 謝也!”時朝法甚峻,夸既私還,將有私歸之咎。浩仍相左右,始得無坐。經年, 送夸本騾,兼遺以所乘馬,為書謝之。夸更不受其騾馬,亦不復書。及浩沒,為之 素服,受鄉人弔唁,經一時乃止。嘆曰:“崔公既死,誰能更容眭夸!”婦父巨鹿 魏攀,當時名達之士,未嘗備婿之禮,情同朋好。或人謂夸曰:“吾聞有大才者必 居貴仕,子何獨在桑榆乎?”遂著《知命論》以釋之。及卒,葬日赴會者如市。無 子。
馮亮,字靈通,南陽人,梁平北將軍蔡道恭之甥也。少博覽諸書,又篤好佛理。 隨道恭至義陽,會中山王英平義陽,獲焉。英素聞其名,以禮待接。亮性清靜,後 隱居嵩山,感英之德,以時展覲。英亡,亮奔赴,盡其哀慟。宣武嘗召以為羽林監, 領中書舍人,將令侍講《十地》諸經,固辭不許。又欲使衣幘入見,苦求以幅巾就 朝,遂不強逼。還山數年,與僧禮誦為業,蔬食飲水,有終焉之志。會逆人王敞事 發,連山中沙門法。而亮被執赴尚書省,十餘日,詔特免雪。亮不敢還山,遂寓居 景明寺,敕給衣食及其從者數人。後思其舊居,復還山室。亮既雅愛山水,又兼工 思,結架岩林,甚得棲游之適。頗以此聞,宣武給其工力,令與沙門統僧暹、河南 尹甄深等同視嵩山形勝之處,遂造閒居佛寺。林泉既奇,營制又美,曲盡山居之妙。 亮時出京師。延昌二年冬,因遇篤疾,宣武敕以馬輿送令還山,居嵩高道場寺,數 日卒。詔贈帛二百匹,以供凶事。
遺誡兄子綜,殮以衣蒨,左手持板,右手執《孝經》一卷,置屍盤石上,去人 數里外,積十餘日,乃焚于山,灰燼處,起佛塔經藏。初、亮以盛冬喪,連日驟雪, 窮山荒澗,鳥獸飢窘,殭屍山野,無所防護。時有壽春道人惠需,每旦往看其屍, 拂去塵霰。禽蟲之跡,交橫左右,而初無侵毀。衣服如本,唯風蒨巾。又以亮識舊 南方法師信大栗十枚,言期之將來十地果報,開亮手,以置把中。經宿,乃為蟲鳥 盜食,皮殼在地,而亦不傷肌體。焚燎之日,有素霧蓊鬱,迴繞其傍,自地屬天, 彌朝不絕。山中道俗營助者百餘人,莫不異焉。
鄭修,北海人也。少隱於岐南凡谷中,依岩結宇,不交世俗,雅好經史,專意 玄門。前後州將,每征不至。岐州刺史魏蘭根頻遣致命,修不得已,暫出見蘭根, 尋還山舍。蘭根申表薦修,明帝詔付雍州刺史蕭寶夤訪實以聞。會寶夤作逆,事不 行。
崔廓,字士玄,博陵安平人也。父子元,齊燕州司馬。廓少孤貧,母賤,由是 不為邦族所齒。初為里佐,屢逢屈辱,於是感激,逃入山中。遂博覽書籍,多所通 涉,山東學者皆宗之。既還鄉,不應辟命。與趙郡李士謙為忘言友,時稱崔、李。 士謙死,廓哭之慟,為之作傳,輸之秘府。士謙妻盧氏寡居,每家事,輒令人諮廓 取定。廓嘗著論言刑名之理,其義甚精,文多不載。隋大業中,終於家。
子賾,字祖浚,七歲能屬文。容貌短小,有口辯。開皇初,秦孝王薦之,射策 高第。詔與諸儒定樂,授校書郎,轉協律郎。太常卿蘇威雅重之。母憂去職,性至 孝,水漿不入口者五日。後征為河南、豫章二王侍讀,每更日來往二王之第。及河 南為晉王,轉記室參軍,自此去豫章。王重之不已,遺賾書曰:
昔漢氏西京,梁王建國,平台東苑,慕義如林,馬卿辭武騎之官,枚乘罷弘農 之守。每覽史傳,嘗竊怪之:何乃脫略官榮,棲遲籓邸?以今望古,方知雅志。彼 二子者,豈徒然哉!足下博聞強記,鉤深致遠,視漢臣之三篋,似陟蒙山;對梁相 之五車,若吞雲夢。吾兄欽賢重士,敬愛忘疲,先築郭隗之宮,常置穆生之醴。今 者重開土宇,更誓山河。地方七百,牢籠曲阜;城兼七十,包舉臨淄。大啟南陽, 方開東閤。想得奉飛蓋,曳長裾,藉玳筵,躡珠履,歌山桂之偃蹇,賦池竹之檀欒。 其崇貴也如彼,其風流也如此,幸甚幸甚,何樂如之!高視上京,有懷德祖;才謝 天人,多慚子建。書不盡意,寧俟繁辭。
賾答曰:
一昨伏奉教書,榮貺非恆,心靈自失。若乃理高《象系》,管輅思而不解;事 富《山海》,郭璞注而未詳。至於五色相宣,八音繁會,鳳鳴不足喻,龍章莫之比。 吳札之論《周頌》,詎盡揄揚;郢客之奏《陽春》,誰能赴節?伏惟令王殿下,稟 潤天潢,承輝日觀,雅道邁於東平,文藝高於北海。漢則馬遷、蕭望,晉則裴楷、 張華。雞樹騰聲,鵷池播美,望我清塵,悠然路絕。
祖浚燕南贅客,河朔惰游,本無意於希顏,豈有心於慕藺。未嘗聚螢映雪,懸 頭刺股。讀《論》唯取一篇,披《莊》不過盈尺。況復桑榆漸暮,藜藿屢空,舉燭 無成,穿楊盡棄。但以燕求馬首,薛養雞鳴,謬齒鴻儀,虛班驥IZ。挾太山而超 海,比報德而非難;堙崑崙以為池,匹酬恩而反易。
忽屬周桐錫瑞,唐水承家,門有將相,樹宜桃李。真龍將下,誰好有名;濫吹 先逃,何須別聽。但慈旨抑揚,損上益下,江海所以稱王,丘陵為之不逮。曹植儻 豫聞高論,則不殞令名;楊脩若竊在下風,亦詎虧淳德。無任荷戴之至,謹奉啟以 聞。
豫章得書,齎米五十石,並衣服、錢帛。時晉邸文翰,多成其手。王入東宮, 除太子齋帥,俄兼舍人。及元德太子薨,以疾歸於家。後征起居舍人。
大業四年,從駕汾陽宮,次河陽鎮。藍田令王曇於藍田山得一玉人,長三四寸, 著大領衣,冠幘。奏之。詔問群臣,莫有識者。賾答曰:“謹案:漢文帝已前,未 有冠幘,即是文帝以來所制也。臣見魏大司農盧元明撰《嵩高山廟記》云:‘有神 人,以玉為形,像長數寸,或出或隱,出則令世延長。’伏惟陛下,應天順人,定 鼎嵩、雒,岳神自見,臣敢稱慶。”因再拜,百官畢賀。天子大悅,賜縑二百匹。 從駕往太山,詔問賾曰:“何處有羊腸坂?”賾答曰:“臣案《漢書地理志》,上 黨壺關縣有羊腸坂。”帝曰:“不是。”又答曰:“臣案皇甫士安撰《地書》。雲 太原北九十里,有羊腸坂。”帝曰:“是也。”因謂牛弘曰:“崔祖浚所謂問一知 二。”
五年,受詔與諸儒撰《區宇圖志》二百五十卷,奏之。帝不善之,更令虞世基、 許善心演為六百卷。以父憂去職,尋起令視事。遼東之役,授鷹揚長史。置遼東郡 縣名,皆賾之議也。奉詔作《東征記》。九年,除越王長史。於時山東盜賊蜂起, 帝令撫慰高陽、襄國,歸首者八百餘人。十二年,從駕江都。宇文化及之弒帝也, 引為著作郎,稱疾不起。在路發疾,卒於彭城,年六十九。
賾與河南元善、河東柳{巧言}、太原王劭、吳興姚察、琅琊諸葛潁、信都劉焯、 河間劉炫相善,每因休假,清談竟日。所著詞、賦、碑、志十餘萬言,撰《洽聞志》 七卷,《八代四科志》三十卷。未及施行,江都傾覆,鹹為煨燼。
徐則,東海郯人也。幼沈靜,寡嗜欲,受業於周弘正,善三玄,精於論議,聲 擅都邑。則嘆曰:“名者實之賓,吾其為賓乎!”遂懷棲隱之操,杖策入縉雲山。 後學者數百人苦請教授,則謝而遣之。不娶妻,常服巾褐。陳太建中,應召來憩於 至真觀。期月,又辭入天台山。因絕粒養性,所資唯松水而已,雖隆冬冱寒,不服 綿絮。太傅徐陵為之刊山立頌。
初在縉雲山,太極真人徐君降之曰:“汝年出八十,當為王者師,然後得道也。” 晉王廣鎮揚州,聞其名,手書召之曰:“夫道得眾妙,法體自然,包涵二儀,混成 萬物,人能弘道,道不虛行。先生履德養空,宗玄齊物,深曉義理,頗味法門。悅 性沖玄,恬神虛白,餐松餌術,棲息煙霞。望赤城而待風雲,游玉堂而駕龍鳳。雖 復藏名台岳,猶且騰實江、淮。藉甚嘉猷,有勞寤寐。欽承素道,久積虛襟,側席 幽人,夢想岩穴。霜風已冷,海氣將寒,偃息茂林,道體休悆。昔商山四皓,輕舉 漢庭;淮南八公,來儀籓邸。古今雖異,山谷不殊。市朝之隱,前賢已說。導凡述 聖。非先生而誰?故遣使人,往彼延請,想無勞東帛,賁然來思,不待蒲輪,去彼 空谷。希能屈己,佇望披雲。”則謂門人曰:“吾今年八十一,王來召我,徐君之 旨,信而不征。”於是遂詣揚州。晉王將請受道法,則辭以時日不便。其後夕中, 命待者取香火,如平常朝禮之儀,至於五更而死。支體柔弱如生,停留數旬,顏色 不變。晉王下書曰:“天台真隱東海徐先生,虛確居宗,沖玄成德,齊物處外,檢 行安身。草褐蒲衣,餐松餌,棲隱靈岳,五十餘年。卓矣仙才,飄然騰氣,千尋 萬頃,莫測其涯。寡人欽承道風,久餐德素,頻遣使乎,遠此延屈,冀得虔受上法, 式建良緣。至止甫爾,未淹旬日,厭塵羽化,反真靈府。身體柔軟,顏色不變,經 方所謂屍解地仙者哉。誠復師禮未申,而心許有在,雖忘怛化,猶愴於懷。喪事所 資,隨須供給。霓裳羽蓋,既且騰雲;空槨余衣,詎藉墳壟?但杖舄在爾,可同俗 法。宜遣使人,送還天台定葬。”
是時,自江都至天台,在道多見則徒步,雲得放還。至其舊居,取經書道法, 分遣弟子,仍令淨掃一房,曰:“若有客至,宜延之於此。”然後跨石樑而去,不 知所之。須臾屍柩至,知其靈化,時年八十二。晉王聞而益異之,賵物千段,遣畫 工圖其狀,令柳{巧言}為之贊。
時有建安宋玉泉、會稽孔道茂、丹陽王遠知等,亦行辟穀道,以松水自給,皆 為煬帝所重。
張文詡,河東人也。父琚,開皇中,為洹水令,以清正聞。文詡博覽群書,特 精《三禮》。隋文帝方引天下名儒碩學之士,文詡時游太學,博士房暉遠等莫不推 伏之。書侍御史皇甫誕,一時朝彥,恆執弟子之禮,以所乘馬就學邀屈。文詡遂每 牽馬步進,意在不因人自致也。右僕射蘇威聞而召之,與語大悅,勸令從官,文詡 固辭。仁壽末,學廢,文詡策杖而歸,灌園為業。州郡頻舉,皆不應命。事母以孝 聞。每以德化人,鄉黨頗移風俗。嘗有人夜中竊刈其麥者,見而避之。盜因感悟, 棄麥而謝。文詡慰諭之,自誓不言,固令持去。經數年,盜者向鄉人說之,始為遠 近所悉。鄰家築牆,心有不直,文詡因毀舊堵以應之。文詡常有腰疾,會醫者自言 善禁,文詡令禁之,遂為刀所傷,至於頓伏床枕。醫者叩頭請罪。文詡遽遣之,因 為隱,謂妻子曰:“吾昨風眩,落坑所致。”其掩人短,皆此類也。州縣以其貧素, 將加賑恤,輒辭不受。嘗閒居無事,從容嘆曰:“老冉冉而將至,恐修名之不立!” 以如意擊幾自樂,皆有處所,時人方之閔子騫、原憲焉。終於家,鄉人為立碑頌, 號曰張先生。
論曰:古之所謂隱逸者,非伏其身而不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智而 不發也。蓋以恬淡為心,不皦不昧,安時處順,與物無私者也。眭夸忘懷纓冕,畢 志丘園,或隱不違親,貞不絕俗;或不教而勸,虛往實歸,非有自然純德,其孰能 至此?然文詡見傷無慍,徐則志在沈冥,不可親疏,莫能貴賤,皆可謂抱朴之士矣。 崔廓感於屈辱,遂以肥遁見稱;祖浚文籍之美,足以克隆堂構。父子雖動靜殊方, 其於成名一也,美哉!
部分譯文
兼濟天下與獨善其身,顯達與隱晦的分別,這些事情不一樣,由來很久了。過去伯夷、叔齊在周武王時得到保全,華..卻不被太公所容。為什麼呢?探究他們的心志,大約是性情激昂或貪婪的作用。觀察他們的行為,假託為教化禮義的風範,而避世隱居不歸。代代都有這樣的人。所以《周易》說:“逃離世俗,沒有苦惱,不侍奉王侯。”《詩經》說:“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禮記》說:“儒生有對上不向天子稱臣,對下不侍奉諸侯的。”《論語》說:“舉薦隱逸的人,天下的百姓就會歸服了。”雖然出仕和隱居不同,說話和沉默有不同的用處,但各言其志向,卻都是君子奉行的做法。
洪崖做出隱逸的開端,箕山扇動這種風氣,七人在周代湧現,商山四皓在漢朝揚名。魏、晉以來,這種流風更加廣泛。大隱士以天下為輕,以萬物為細小,小隱士安於艱苦品節,甘心貧困低賤。有的與世風混同,追波逐瀾一同消逝;有的與時世風俗相背,嚮往江湖隻身獨去。玩賞魚鳥,身邊琴書相伴,拾撿地上的糧粒,編織鳥兒的落毛,飲用石中泉水,乘蔭在松柏之下。縱情宇廟之外,對自身懷抱感到滿足。可是都樂於獨善其身,為兼濟天下而情急心迫的人很少;泯滅性情得失,失掉志向的人很多。較之超越道德,弘揚大道,匡正世俗,庇護眾人,能夠得到的卻很小,不能得到的卻忽視了。而承受天命的英明帝王,遵守成法的聖明君主,無不綑紮絲帛,遣使競馳於道路,蒲輪車轍交錯,奔走在高山深谷,還惟恐做得不夠,是什麼原因呢?是因為大道雖然沒有弘揚,志向卻很堅定不移。即使沒有舟楫戈征戰之功,終歸有堅貞的節操,足以讓懦夫樹立志向,平息貪婪爭競的風氣。與苟且生活的人,不可同年共日。所謂以無用為有用,以無為而無不為啊。
自末世澆薄輕浮,淳美的世風差不多消失完了,錐刀那樣的小利,爭奪的人成群結隊。而能面對萬物息心無欲,耿介地脫離世俗,嚮往古代,獨尋靜地,尋求千年之友,也就是很不尋常的人了。何必乘雲駕霞追日逐月,窮盡天地,才算是超遠呢?
案《魏書》列眭夸、馮亮、李謐、鄭修為《逸士傳》。《隋書》列李士謙、崔廓、崔廓的兒子崔賾、徐則、張文詡為《隱逸傳》。現把李謐、李士謙附在他們的家族傳記上,其餘的一同編為附篇,以充實《隱逸傳》。
眭夸名旭,趙郡高邑人。祖父眭邁,是晉朝東海王司馬越的軍謀掾,後來消滅石勒,做了徐州刺史。父親眭邃,字懷道,是慕容寶的中書令。
眭夸年輕時胸懷大度,不拘泥小節,愛好書傳,沉浸其中,不曾留心當世事務。好喝酒,超然物外。三十歲時,遭逢父親亡故,以致須鬢變白,每當悲傷痛苦,聽者為之流淚。性情高潔不願仕宦,寄情山丘溝壑。同郡人李順希望與他結交,眭夸拒不答應。郡中長幼沒有不懼怕他的。
年輕時與崔浩是莫逆之交,崔浩為司徒,曾上奏皇上徵召他為中郎,眭夸推託有病不去赴任。州郡長官逼迫上路,不得已到了京都,同崔浩相見。一直停留好多天,只是飲酒敘談往事,不涉及世俗私利。崔浩每次想通過談道理讓他屈服,竟不能開口,對眭夸的敬畏就是這樣子。崔浩後來便將皇上詔書扔在眭夸懷中,也沒有開口。眭誇說:“桃簡,你已經做了司徒,為什麼還要以此煩勞國中人士呢?我準備和你告別。”桃簡,是崔浩的小名。崔浩擔心眭夸隨即還鄉,當時只乘一頭騾子,再沒有別的坐騎,就把眭夸的騾子牽入馬棚中,希望用這種辦法挽留他。眭夸於是託付同鄉交租的人,假稱為他駕車,於是得以出關。崔浩知道後感嘆說:“眭夸是個獨來獨往的人,本來不應該用這種小職務羞辱他,又讓他拿鞭上路,我應該用什麼話來向他謝罪呢?”當時朝廷法令非常嚴厲,眭夸既然私自回鄉,就將有私自回鄉的罪過。崔浩便左右周鏇,才得以無罪。過了一年,送還眭夸原來那頭騾子,同時送給他自己乘的馬,寫信謝罪。眭夸再不接受他的騾馬,也不回信。崔浩下世時,眭夸為他穿了白色喪服,接受鄉人弔唁,歷經一年才停止。眭夸嘆息說“:崔浩公已經死了,還有誰能容納眭夸?”
妻子的父親鉅鹿人魏攀,是當時名聲顯達的人。不曾盡女婿的禮節,情義如同朋友。有人對眭誇說“:我聽說有大才能的人一定官居顯貴之位,你為何偏偏在桑榆之間呢?”於是寫《知命論》來解釋原因。等到死時,埋葬那天前去參加葬禮的如同街市一樣熱鬧。沒有兒子。
馮亮字靈通,南陽人,是梁朝平北將軍蔡道恭的外甥,自幼博覽群書,又特別喜愛佛家禪理。跟隨蔡道恭到義陽,適逢中山王英平定義陽,做了俘虜。中山王平常就聽到馮亮的名聲,於是以禮相待。馮亮性情好清靜,後來隱居嵩山,感念中山王的恩德,定期拜見。中山王死時,馮亮去弔唁,極盡哀慟。宣武帝曾召他為羽林監,兼任中書舍人,準備讓他為皇上講讀《十地》等經書,堅決推辭不答應。又想讓他穿戴整齊入朝進見,他苦苦請求用一束絹扎住頭髮朝見,於是不再強迫。回嵩山幾年,與僧人禮貌相處,誦讀經書為業,吃蔬菜飲清水,有終此一生的想法。碰上叛賊王敞的事情敗露,牽連到山中和尚法。將馮亮逮捕押送尚書省,十多天,皇上下詔特意赦免昭雪。馮亮不敢回嵩山,於是客居在景明寺,朝廷下令供給衣食,包括跟從的幾個人。後來思念他的舊居,又回到嵩山住室。
馮亮既然向來喜愛山水,又加上勤于思考,結廬山林,很得棲息賞游的樂趣。以此而比較有名,宣武帝供給他人士物力,令他和僧人統領僧暹、河南尹甄琛等一同考察嵩山地理位置優越、山水有特色的地方,於是建造閒居佛寺,林泉既奇妙,建築構造又很美,極盡山居之妙趣。馮亮當時離開京師,延昌二年(513)冬,因遇重病,宣武帝下令用車駕將他送還嵩山,住在嵩高道場寺,幾天后死去。皇帝贈給絹帛二百匹,以供喪事之用。
遺命告誡哥哥的兒子馮綜,穿衣戴帽後入殮,左手拿著板子,右手拿著《孝經》一卷,把屍身放在盤石上,離開人群住處數里外,停留十多天,在山上焚屍,灰燼所在的地方,建造佛塔藏經書。當初,馮亮在隆冬死去,連日大雪,窮山荒澗,鳥獸餓極,屍身橫放荒野,無法護防。當時有壽春道人惠需,每天早上去看屍體,拂去塵土雪珠,禽獸的足跡,縱橫交織在屍身周圍,然而沒有一點損壞。衣服像入殮時一樣,只是帽巾被風吹得稍有偏斜。又因馮亮舊友南方法師拿出十粒大粟子,說將來還會有十地因果報應,於是伸開馮亮的手,把粟子放在手中。過了一夜,卻被鳥獸偷吃,皮殼落在地上,但也沒有損傷屍體。焚燒那天,有濃濃的白霧,迴繞在旁邊,自地面連到天空,整個早上沒有消散。山中道人與普通百姓幫忙的百餘人,沒有不感到驚異的。
崔廓字士玄,博愛安平人。父親崔子元,在齊朝為燕州司馬。崔廓幼時孤苦貧困,母親地位低下,因此不被同族人所看重。開始做里佐,屢次遭受別人羞辱,於是憤激而起,逃進山中,開始博覽群書,很多書都通覽涉及。太行山以東的學者都以他為宗師。回鄉之後,不接受徵召。與趙郡的李士謙成為忘言之友,當時稱崔、李。李士謙死時,崔廓哭得很悲慟,為李士謙作了傳記,送交朝中秘府。李士謙的妻子盧氏寡居,每逢家中有事,就命人向崔廓詢問然後決定。崔廓曾經著文論述刑名的原則,義理非常精深,文章多不見記載。隋朝大業年間,死在家中。
徐則,東海郯地人。幼時性情深沉閒靜,很少有嗜好欲望,在周弘正處接受學業,擅長《周易》、《老子》、《莊子》三種玄學,對論議很精通,名聲傳揚都邑。徐則感嘆說:“名是實質的從屬,我難道要做從屬嗎?”於是心懷棲隱山林的志向,拄著手杖進了縉雲山。後進學者數百人苦苦請求他傳授知識,徐則謝絕打發了他們。不娶妻室,常常戴頭巾穿粗布短襖。陳朝宣帝太建年間,應皇帝徵召住在至真觀,滿一月,又辭別進入天台山。因斷絕糧食以養品性,所依靠的只有松籽、白朮而已,即使是隆冬寒氣凍閉,也不穿棉絮。太傅徐陵為他刻山石立名稱頌。
當初在縉雲山,太極真人徐君降臨,對他說“:你年過八十,要做王者的老師,然後才得道。”晉王廣鎮守揚州,聽說他的大名,親筆寫信召請他說:“道術兼得眾家之精妙,法術出於自然,包涵天地,渾然而與萬物一體,人能弘揚道術,道術才不空自流播。先生堅守德操,培養淡泊品性,宗師玄學,與萬物相等,通曉義理,頗能使人體味出門徑。喜悅沖淡玄遠,恬靜清純的心境,服松籽吃白朮,棲息在煙霞之中。遠望赤城而等待風雲,遨遊玉堂而跨乘龍鳳。雖然埋名台岳,仍然飛騰在江淮之間。精妙的謀劃令人感到非常慰藉,自身卻每刻都在勞累。敬重您的道術,長時間占據在我空虛的胸懷,側臥席上的昏昧之人,做夢都想著您棲息的山洞。霜風已經寒冷,海氣將要凍閉,仍然偃臥棲息在山林之中,不要忘記保重道體。過去商山四老,輕易興舉漢室,淮南八公,來到藩臣官邸。古今雖不一樣,山谷卻沒有什麼不同。市朝中的隱士,前代賢人已經稱讚。引導凡愚講述聖道,除了先生還有誰?所以派遣使臣,前去你那迎請,猜想不用束帛之禮,您就會屈駕光臨,不待蒲輪去請,您就會離開那空寂的山谷。仰慕賢能委曲自身,佇立遠望光明。”徐則對門下人說:“我今年八十一歲,晉王來召請我,徐君的話,可信而有應驗。”於是到了揚州。
晉王準備請他傳授道法,徐則推辭說日期不方便。之後的一天半夜,命侍者取來香火,就像平常朝見進的服飾,到五更時死去。肢體柔軟像活著時一樣,停放幾十天,顏色不變。晉王頌布文書說“:天台真隱士東海徐先生,保持正宗思想堅定不移,崇尚玄遠而成就德術,與萬物相齊超然世外,修檢品行以安身立命。穿草鞋披短衣,吃松籽食白朮,棲息隱居在靈山之中,五十多年了。仙才卓著飄然騰空。即使千尋長萬頃廣,也無法揣測他的道術的邊際。我恭敬地繼承他道德風範,長時間吮吸他的道術,頻頻派遣使者,遠遠地延請他,希望虔心受法,成就良緣。剛剛來到這裡,未停留一旬數日,他就嫌棄塵俗羽化升仙,返樸歸真進入天堂。屍身柔軟,顏色不變,就是經書上所說的屍體分解立地成仙。雖然拜師禮節確實未曾申明,但內心尊他為師的情志還在,即使忘記悲慟,但傷感情懷縈繞於心。喪事所需物品,隨需要保證供給霓霞般的衣裳和羽毛裝飾的車益。既然已經騰雲升仙,空空的棺材和遺留衣服,怎么能付之於墳壟?但手杖鞋子還在,可以按風俗處理。應該派遣使者,送回天台山安葬。”
當時,從江都到天台山,在路上常見徐則徒步而行,說是要回去。到他的舊居,取來經書道法,分送給弟子,仍叫打掃乾淨一間房子,說:“如果有客人來,要請到這裡。”然後跨過石樑而去,不知到哪裡去了。一會兒屍身靈柩到,知道他已仙逝,時年八十二歲。晉王聽說後越發感到奇異,送來喪葬物品千段,派畫工繪出他的形貌,讓柳..為他寫訁贊。
當時還有建安人宋玉泉、會稽人孔道茂、昇陽人王遠知等,也都喜好道術,行為怪僻,以松籽白朮養活自己,都被隋煬帝所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