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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感虛篇

作者:王充

儒者傳書言:“堯之時,十日並出,萬物焦枯。堯上射十日,九日去,一日常出”。此言虛也。夫人之射也,不過百步,矢力盡矣。日之行也,行天星度。天之去人,以萬里數,堯上射之,安能得日?使堯之時,天地相近,不過百步,則堯射日,矢能及之;過百步,不能得也。假使堯時天地相近,堯射得之,猶不能傷日。傷日何肯去?何則?日,火也。使在地之火附一把矩,人從旁射之,雖中,安能滅之?地火不為見射而滅,天火何為見射而去?此欲言堯以精誠射之,精誠所加,金石為虧,蓋誠無堅則亦無遠矣。夫水與火,各一性也。能射火而滅之,則當射水而除之。洪水之時,流濫中國,為民大害。堯何不推精誠射而除之?堯能射日,使火不為害,不能射河,使水不為害。夫射水不能卻水,則知射日之語,虛非實也。或曰:“日,氣也。射雖不及,精誠滅之”。夫天亦遠,使其為氣,則與日月同;使其為體,則與金石等。以堯之精誠,滅日虧金石,上射日則能穿天乎?世稱桀、紂之惡,射天而毆地;譽高宗之德,政消桑谷。今堯不能以德滅十日,而必射之;是德不若高宗,惡與桀、紂同也。安能以精誠獲天之應也?

傳書言:武王伐紂,渡孟津,陽侯之波逆流而擊,疾風晦冥,人馬不見。於是武王左操黃鉞,右執白旄,瞋目而麾之曰:“余在,天下誰敢害吾意者!”於是風霽波罷。此言虛也。武王渡孟津時,士眾喜樂,前歌後舞。天人同應,人喜天怒,非實宜也。前歌後舞,未必其實。麾風而止之,跡近為虛。夫風者,氣也;論者以為天地之號令也。武王誅紂是乎,天當安靜以佑之;如誅紂非乎,而天風者,怒也。武王不奉天令,求索己過,瞋目言曰“余在,天下誰敢害吾者”,重天怒、增己之惡也,風何肯止?父母怒,子不改過,瞋目大言,父母肯貰之乎?如風天所為,禍氣自然,是亦無知,不為瞋目麾之故止。夫風猶雨也,使武王瞋目以旄麾雨而止之乎?武王不能止雨,則亦不能止風。或時武王適麾之,風偶自止,世褒武王之德,則謂武王能止風矣。

傳書言:魯〔陽〕公與韓戰,戰酣,日暮,公援戈而麾之,日為之反三舍。此言虛也。凡人能以精誠感動天,專心一意,委務積神,精通於天,天為變動,然尚未可謂然。〔陽〕公志在戰,為日暮一麾,安能令日反?使聖人麾日,日終之反。〔陽〕公何人,而使日反乎?《鴻範》曰:“星有好風,星有好雨。日月之行,則有冬有夏。月之從星,則有風雨。”夫星與日月同精,日月不從星,星輒復變。明日月行有常度,不得從星之好惡也,安得從〔陽〕公之所欲?星之在天也,為日月舍,猶地有郵亭,為長吏廨也。二十八舍有分度,一舍十度,或增或減。言日反三舍,乃三十度也。日,日行一度。一麾之間,反三十日時所在度也?如謂舍為度,三度亦三日行也。一麾之間,令日卻三日也。宋景公推誠出三善言,熒惑徙三舍。實論者猶謂之虛。〔陽〕公爭鬥,惡日之暮,以此一戈麾,無誠心善言,日為之反,殆非其意哉!且日,火也,聖人麾火,終不能卻;〔陽〕公麾日,安能使反?或時戰時日正卯,戰迷,謂日之暮,麾之,轉左曲道,日若卻。世好神怪,因謂之反,不道所謂也。

傳書言:荊軻為燕子謀刺秦王,白虹貫日。衛先生為秦畫長平之事,太白蝕昴。此言精感天,天為變動也。夫言白虹貫日,太白蝕昴,實也。言荊軻之謀,衛先生之畫,感動皇天,故白虹貫日,太白蝕昴者,虛也。夫以箸撞鐘,以算擊鼓,不能鳴者,所用撞擊之者,小也。今人之形不過七尺,以七尺形中精神,欲有所為,雖積銳意,猶箸撞鐘、算擊鼓也,安能動天?精非不誠,所用動者小也。且所欲害者人也,人不動,天反動乎!問曰:“人之害氣,能相動乎?”曰:“不能!”“豫讓欲害趙襄子,襄子心動。貫高欲篡高祖,高祖亦心動。二子懷精,故兩主振感。”曰:“禍變且至,身自有怪,非適人所能動也。何以驗之?時或遭狂人於途,以刃加己,狂人未必念害己身也,然而己身先時已有妖怪矣。由此言之,妖怪之至,禍變自凶之象,非欲害己者之所為也。且凶之人卜得惡兆,筮得凶卦,出門見不吉,占危睹禍氣,禍氣見於面,猶白虹太白見於天也。變見於天,妖出於人,上下適然,自相應也。”

傳書言:“燕太子丹朝於秦,不得去,從秦王求歸。秦王執留之,與之誓曰:‘使日再中,天雨粟,令烏白頭,馬生角,廚門木象生肉足,乃得歸。’當此之時,天地佑之,日為再中,天雨粟,烏白頭,馬生角,廚門木象生肉足。秦王以為聖,乃歸之。”此言虛也。燕太子丹何人,而能動天?聖人之拘,不能動天,太子丹賢者也,何能致此?夫天能佑太子,生諸瑞以免其身,則能和秦王之意以解其難。見拘一事而易,生瑞五事而難。舍一事之易,為五事之難,何天之不憚勞也?湯困夏台,文王拘羑里,孔子厄陳、蔡。三聖之困,天不能佑,使拘之者睹佑知聖,出而尊厚之。或曰:“拘三聖者,不與三誓,三聖心不願,故佑聖之瑞無因而至。天之佑人,猶借人以物器矣。人不求索,則弗與也。”曰:“太子願天下瑞之時,豈有語言乎!”心愿而已。然湯閉於夏台,文王拘於羑里,時心亦願出;孔子厄陳、蔡,心愿食。天何不令夏台、

羑里關鑰毀敗,湯、文涉出;雨粟陳、蔡,孔子食飽乎?太史公曰:“世稱太子丹之令天雨粟、馬生角,大抵皆虛言也。”太史公書漢世實事之人,而雲“虛言”,近非實也。

傳書言:杞梁氏之妻向城而哭,城為之崩。此言杞梁從軍不還,其妻痛之,向城而哭,至誠悲痛,精氣動城,故城為之崩也。夫言向城而哭者,實也。城為之崩者,虛也。夫人哭悲莫過雍門子。雍門子哭對孟嘗君,孟嘗君為之於邑。蓋哭之精誠,故對向之者悽愴感動也。夫雍門子能動孟嘗之心,不能感孟嘗衣者,衣不知惻怛,不以人心相關通也。今城,土也。土猶衣也,無心腹之藏,安能為悲哭感動而崩?使至誠之聲能動城土,則其對林木哭,能折草破木乎?向水火而泣,能湧水滅火乎?夫草木水火與土無異,然杞梁之妻不能崩城,明矣。或時城適自崩,杞梁妻適哭。下世好虛,不原其實,故崩城之名,至今不滅。

傳書言:鄒衍無罪,見拘於燕,當夏五月,仰天而嘆,天為隕霜。此與杞梁之妻哭而崩城,無以異也。言其無罪見拘,當夏仰天而嘆,實也。言天為之雨霜,虛也。夫萬人舉口並解吁嗟,猶未能感天,皺衍一人冤而壹嘆,安能下霜?鄒衍之冤不過曾子、伯奇。曾子見疑而吟,伯奇被逐而歌。疑、〔逐〕與拘同。吟、歌與嘆等。曾子、伯奇不能致寒,鄒衍何人,獨能雨霜?被逐之冤,尚未足言。申生伏劍,子胥刎頸。實孝而賜死,誠忠而被誅。且臨死時,皆有聲辭,聲辭出口,與仰天嘆無異。天不為二子感動,獨為鄒衍動,豈天痛見拘,不悲流血哉?伯冤痛相似,而感動不同也?夫然一炬火,爨一鑊水,終日不能熱也;倚一尺冰,置庖廚中,終夜不能寒也。何則?微小之感不能動大巨也。今鄒衍之嘆,不過如一炬、尺冰,而皇天巨大,不徒鑊水庖廚之醜類也。一仰天嘆,天為隕霜。何天之易感,霜之易降也?夫哀與樂同,喜與怒均。衍興怨痛,使天下霜,使衍蒙非望之賞,仰天而笑,能以冬時使天熱乎?變復之家曰:“人君秋賞則溫,夏罰則寒。”寒不累時,則霜不降,溫不兼日,則冰不釋。一夫冤而一嘆,天輒下霜,何氣之易變,時之易轉也?寒溫自有時,不合變復之家。且從變復之說,或時燕王好用刑,寒氣應至;而衍囚拘而嘆,嘆時霜適自下。世見適嘆而霜下,則謂鄒衍嘆之致也。

傳書言:師曠奏《白雪》之曲,而神物下降,風雨暴至。平公因之癃病,晉國赤地。或言師曠《清角》之曲,一奏之,有雲從西北起:再奏之,大風至,大雨隨之,裂帷幕,破俎豆,墮廊瓦。坐者散走。平公恐懼,伏乎廊室。晉國大旱,赤地三年;平公癃病。夫《白雪》與《清角》,或同曲而異名,其禍敗同一實也。傳書之家,載以為是;世俗觀見,信以為然。原省其實,殆虛言也。夫《清角》,何音之聲而致此?“《清角》,木音也,故致風雨,如木為風,雨與風俱。”三尺之木,數弦之聲,感動天地,何其神也!此復一哭崩城、一嘆下霜之類也。師曠能鼓《清角》,必有所受,非能質性生出之也。其初受學之時,宿昔習弄,非直一再奏也。審如傳書之言,師曠學《清角》時,風雨當至也。

傳書言:“瓠芭鼓瑟,淵魚出聽;師曠鼓琴,六馬仰秣”。或言:“師曠鼓《清角》,一奏之,有玄鶴二八自南方來,集於廊門之危;再奏之而列;三奏之,延頸而鳴,舒翼而舞,音中宮商之聲,聲吁於天。平公大悅,坐者皆喜”。《尚書》曰:“擊石拊石,百獸率舞。”此雖奇怪,然尚可信。何則?鳥獸好悲聲,耳與人耳同也。禽獸見人慾食,亦欲食之;聞人之樂,何為不樂?然而“魚聽”、“仰秣”、“玄鶴延頸”、“百獸率舞”,蓋且其實;風雨之至、晉國大旱、赤地三年、平公癃病,殆虛言也。或時奏《清角》時,天偶風雨、風雨之後,晉國適旱;平公好樂,喜笑過度,偶發癃病。傳書之家,信以為然,世人觀見,遂以為實。實者樂聲不能致此。何以驗之?風雨暴至,是陰陽亂也。樂能亂陰陽,則亦能調陰陽也。王者何須修身正行,擴施善政?使鼓調陰陽之曲,和氣自至,太平自立矣。

傳書言:“湯遭七年旱,以身禱於桑林,自責以六過,天乃雨”。或言:“五年。禱辭曰:‘餘一人有罪,無及萬夫。萬夫有罪,在餘一人。天以一人不敏,使上帝鬼神傷民之命’。於是剪其髮,麗其手,自以為牲,用祈福於上帝。上帝甚說,時雨乃至。言湯以身禱於桑林自責,若言剪髮麗手,自以為牲,用祈福於帝者,實也。言雨至為湯自責以身禱之故,殆虛言也。孔子疾病,子路請禱。孔子曰:“有諸?”子路曰:“有之;《誄》曰:‘禱爾於上下神祗。’”孔子曰:“丘之禱,久矣。”聖人修身正行,素禱之日久,天地鬼神知其無罪,故曰禱久矣。《易》曰:“大人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敘,與鬼神合其吉凶。”此言聖人與天地、鬼神同德行也。即須禱以得福,是不同也。湯與孔子俱聖人也,皆素禱之日久。孔子不使子路禱以治病,湯何能以禱得雨?孔子素禱,身猶疾病。湯亦素禱,歲猶大旱。然則天地之有水旱,猶人之有疾病也。疾不可以自責除,水旱不可以禱謝去,明矣。湯之致旱,以過乎?是不與天地同德也。今不以過致旱乎?自責禱謝,亦無益也。人形長七尺,形中有五常,有癉熱之病,深自克責,猶不能愈,況以廣大之天,自有水旱之變。湯用七尺之形,形中之誠,自責禱謝,安能得雨邪?人在層台之上,人從層台下叩頭,求請台上之物。台上之人聞其言,則憐而與之;如不聞其言,雖至誠區區,終無得也。夫天去人,非徒層台之高也,湯雖自責,天安能聞知而與之雨乎?夫旱,火變也;湛,水異也。堯遭洪水,可謂湛矣。堯不自責以身禱祈,必舜、禹治之,知水變必須治也。除湛不以禱祈,除旱亦宜如之。由此言之,湯之禱祈,不能得雨。或時旱久,時當自雨;湯以旱久,亦適自責。世人見雨之下,隨湯自責而至,則謂湯以禱祈得雨矣。

傳書言:“倉頡作書,天雨粟,鬼夜哭。”此言文章興而亂漸見,故其妖變致天雨粟、鬼夜哭也。夫言天雨粟、鬼夜哭,實也。言其應倉頡作書,虛也。夫河出圖,洛出《書》,聖帝明王之瑞應也。圖書文章,與倉頡所作字畫何以異?天地為圖書,倉頡作文字,業與天地同,指與鬼神合,何非何惡而致雨粟鬼哭之怪?使天地鬼神惡人有書,則其出圖書,非也;天不惡人有書,作書何非而致此怪?或時倉頡適作書,天適雨粟,鬼偶夜哭,而雨粟、鬼神哭自有所為。世見應書而至,則謂作書生亂敗之象,應事而動也。“天雨谷”,論者謂之從天而下,〔應〕變而生。如以雲雨論之,雨谷之變,不足怪也。何以驗之?夫雲〔雨〕出於丘山,降散則為雨矣。人見其從上而墜,則謂之天雨水也。夏日則雨水,冬日天寒則雨凝而為雪,皆由雲氣發於丘山,不從天上降集於地,明矣。夫谷之雨,猶復雲〔布〕之亦從地起,因與疾風俱飄,參於天,集於地。人見其從天落也,則謂之天雨谷。建武三十一年中,陳留雨谷,谷下蔽地。案視谷形,若茨而黑,有似於稗實也。此或時夷狄之地,生出此谷。夷狄不粒食,此谷生於草野之中,成熟垂委於地,遭疾風暴起,吹揚與之俱飛,風衰谷集,墜於中國。中國見之,謂之雨谷。何以效之?野火燔山澤,山澤之中,草木皆燒,其葉為灰,疾風暴起,吹揚之,參天而飛,風衰葉下,集於道路。夫“天雨谷”者,草木葉燒飛而集之類也。而世以為雨谷,作傳書者以〔為〕變怪。天主施氣,地主產物。有葉、實可啄食者,皆地所生,非天所為也。今谷非氣所生,須土以成。雖雲怪變,怪變因類。生地之物,更從天集,生天之物,可從地出乎?地之有萬物,猶天之有列星也。星不更生於地,谷何獨生於天乎?傳書又言:伯益作井,龍登玄雲,神棲崑崙。言龍井有害,故龍神為變也。夫言龍登玄雲,實也。言神棲崑崙,又言為作井之故,龍登神去,虛也。夫作井而飲,耕田而食,同一實也。伯益作井,致有變動。始為耕耘者,何故無變?神農之橈木為耒,教民耕耨,民始食谷,谷始播種。耕土以為田,鑿地以為井。井出水以救渴,田出谷以拯飢,天地鬼神所欲為也,龍何故登玄雲?神何故棲崑崙?夫龍之登玄雲,古今有之,非始益作井而乃登也。方今盛夏,雷雨時至,龍多登雲。雲龍相應,龍乘雲雨而行,物類相致,非有為也。堯時,五十之民,擊壤於塗。觀者曰:“大哉,堯之德也!”擊壤者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堯何等力?”堯時已有井矣。唐、虞之時,豢龍、御龍,龍常在朝。夏末政衰,龍乃隱伏。非益鑿井,龍登雲也。所謂神者,何神也?百神皆是。百神何故惡人為井?使神與人同,則亦宜有飲之欲。有飲之欲,憎井而去,非其實也。夫益殆之鑿井,龍不為鑿井登雲,神不棲於崑崙,傳書意妄,造生之也。

傳書言:梁山崩,壅河三日不流,晉君憂之。晉伯宗以輦者之言,令景公素縞而哭之,河水為之流通。此虛言也。夫山崩壅河,猶人之有癰腫,血脈不通也。治癰腫者,可復以素服哭泣之聲治乎?堯之時,洪水滔天,懷山襄陵。帝堯吁嗟,博求賢者。水變甚於河壅,堯憂深於景公,不聞以素縞哭泣之聲能厭勝之。堯無賢人若輦者之術乎?將洪水變大,不可以聲服除也?如素縞而哭,悔過自責也,堯、禹之治水以力役,不自責。梁山,堯時山也;所壅之河,堯時河也。山崩河壅,天雨水踴,二者之變無以殊也。堯、禹治洪水以力役,輦者治壅河用自責。變同而治異,人鈞而應殊,殆非賢聖變復之實也。凡變復之道,所以能相感動者,以物類也。有寒則復之以溫,溫復解之以寒。故以龍致雨,以刑逐〔景〕,皆緣五行之氣用相感勝之。山崩壅河,素縞哭之,於道何意乎?此或時何壅之時,山初崩,土積聚,水未盛。三日之後,水盛土散,稍壞沮矣。壞沮水流,竟注東去。遭伯宗得輦者之言,因素縞而哭,哭之因流,流時謂之河變,起此而復,其實非也。何以驗之?使山恆自崩乎,素縞哭無益也。使其天變應之,宜改政治。素縞而哭,何政所改而天變復乎?

傳書言:曾子之孝,與母同氣。曾子出薪於野,有客至而欲去,曾母曰:“願留,參方到。”即以右手扼其左臂。曾子左臂立痛,即馳至問母:“臂何故痛?”母曰:“今者客來欲去,吾扼臂以呼汝耳。”蓋以至孝,與父母同氣,體有疾病,精神輒感。曰:此虛也。夫孝悌之至,通於神明,乃謂德化至天地。俗人緣此而說,言孝悌之至,精氣相動。如曾母臂痛,曾子臂亦輒痛,曾母病,曾子亦病〔乎〕?曾母死,曾子輒死乎?考事,曾母先死,曾子不死矣。此精氣能小相動,不能大相感也。世稱申喜夜聞其母歌,心動,開關問歌者為誰,果其母。蓋聞母聲,聲音相感,心悲意動,開關而問,蓋其實也。今曾母在家,曾子在野,不聞號呼之聲,母小扼臂,安能動子?疑世人頌成,聞曾子之孝天下少雙,則為空生母扼臂之說也。

世稱:南陽卓公為緱氏令,蝗不入界。蓋以賢明至誠,災蟲不入其縣也。此又虛也。夫賢明至誠之化,通於同類,能相知心,然後慕服。蝗蟲,閩虻之類也,何知何見而能知卓公之化?使賢者處深野之中,閩虻能不入其舍乎?閩虻不能避賢者之舍,蝗蟲何能不入卓公之縣?如謂蝗蟲變與閩虻異,夫寒溫亦災變也,使一郡皆寒,賢者長一縣,一縣之界能獨溫乎?夫寒溫不能避賢者之縣,蝗蟲何能不入卓公之界?夫如是,蝗蟲適不入界,卓公賢名稱於世,世則謂之能卻蝗蟲矣。何以驗之?夫蝗之集於野,非能普博盡蔽地也,往往積聚多少有處。非所積之地,則盜跖所居;所少之野,則伯夷所處也。集過有多少,不能盡蔽覆也。夫集地有多少,則其過縣有留去矣。多少不可以驗善惡;有無安可以明賢不肖也?蓋時蝗自過,不謂賢人界不入明矣。

譯文

儒者的傳書上說:“堯的時候,十個太陽同時升起,萬物焦爛枯死。堯就舉箭射十個太陽,九個太陽被除掉,一個太陽永久升起。”這話是假的。人射箭,不超過一百步箭的力量就完了。太陽運行,是按天上星宿一定的度數轉動的。天離人,要用萬里來計算,堯舉箭向上射,怎么能夠射著太陽呢?假使堯的時候,天地相隔很近,不超過一百步,那堯射太陽,箭就能射到太陽;超過一百步,就不能射到。假使堯的時候天地相隔很近,堯射著太陽,尚且不能傷害太陽,太陽怎么肯離開呢?為什麼呢?因為太陽是火。假使在地上的火點著一個火把,人從一旁用箭射它,雖然射中,怎么能使它熄滅呢?地上的火不是被射中而熄滅,天上火(太陽)怎么是被射中而去掉呢?這是想說堯是用真心誠意去射太陽,凡是真心誠意達到的地方,金屬和石頭都會被毀壞,似乎在“精誠”面前沒有堅硬的東西,那么也就沒有遠得達不到的地方了。水與火,分別具有同是物質實體的特性,能射中火而使它熄滅,那就應該能射中水而使它消除。洪水成災的時候,泛濫中原各國,成為老百姓的大禍害,堯為什麼不拿出真心誠意來射洪水而使它消除呢?堯能夠射太陽,使火不成為災害,卻不能射河,使水不成為災害。射水不能使水退卻,那就知道堯能射太陽的話,是虛假不真實的。

有人說:“太陽是氣,用箭射雖然達不到,但真心誠意能去掉它。”天特別遠,如果它是氣,那跟日月相同;如果它是物體,那跟金屬、石頭一樣。用堯的真心誠意能去掉太陽毀壞金屬、石頭,那他舉箭向上射天就能射穿天嗎?社會上聲稱夏桀、商紂的罪惡,射天而打地;稱讚殷高宗的德操,能用善政消除桑樹穀樹生於朝廷的凶象。如今堯不能用良好的德操來除掉十個太陽,而一定要射掉它,這是他的德操不如殷高宗,罪惡則與夏桀、商紂相同,如此,怎么能用精誠的心獲得上天去掉九個太陽的報應呢?

傳書上說:“周武王討伐商紂,過孟津,碰到驚濤駭浪,逆流而上,大風颳得天昏地暗,人馬都看不清楚。於是周武王左手拿著黃鉞,右手握著白旄,瞪大眼睛揮動著它們,喊道:‘我在這裡,天下有誰敢違反我意志的!’於是風停了波浪也平息了。”這個說法不真實。周武王過孟津的時候,將士們都歡喜快樂,前邊的歌唱後邊的舞蹈。照傳書的說法,天和人是互相感應的,人歡喜而天發怒,這實在不合情理。前邊的歌唱後邊的舞蹈,未必有其事;手揮動風就停止,事情近乎是虛構,風是氣,議論的人認為它是天地發出的號令。周武王討伐商紂是對的,天就應當用安靜的環境來保祐他;如果討伐商紂是不對的,那么天颳風就是發怒。周武王沒有遵奉天的命令,檢查自己的罪過,卻瞪著眼睛喊道;“我在這裡,天下有誰敢違反我意志的!”這就加重了天的憤怒,增加了自己的罪惡,風怎么肯停止刮呢?就像父母親發怒,兒子不肯改正過錯,反而瞪著眼睛大喊,父母親肯饒恕他嗎?如果風是天自然而然刮的,那么水波逆流,疾風晦冥這些禍氣就是自然形成的,可見這些也是無意識的,不會因為周武王瞪眼、揮旄的緣故而停止。風同雨一樣,即使周武王瞪眼用旄揮動雨就會停止下嗎?武王不能使雨停下,那么也不能使風停刮。或許是周武王正好揮動白旄,風碰巧自然停止,世人為了讚揚武王的聖德,就說武王能制止颳風。

傳書上說:“魯陽公跟韓國打仗,打得正起勁太陽落山了,魯陽公舉戈一揮,太陽因此退了三舍。”這話是假的。凡是人能夠以真心誠意感動上天的,都要專心一意,放棄一切事務,全神貫注,才能感應給天,天才會改變移動,但是還不能說就一定會使它如此。魯陽公心思在打仗,因為太陽落山而揮了一下戈,怎么能使太陽退回呢?即使是聖人對著太陽揮戈,太陽也始終不會退回,魯陽公是什麼人,而能使太陽退回呢?《尚書·洪範》上說:“星宿有好颳風的,星宿有好下雨的。太陽與月亮運行,才有冬有夏。月亮靠近箕宿畢宿,就要颳風下雨。”星與太陽月亮同樣是精氣,太陽月亮不靠近星,星總是在反覆變化,同樣要颳風下雨。這表明太陽月亮的運行有一定的度數,不會隨著星的好惡而靠近或離開星的,怎么會順從魯陽公的欲望而退三舍呢?星在天上,是太陽月亮休息停留的地方,就像地下有郵亭,作為地方官吏辦公的地方。二十八舍劃分得有度數,每舍大致十度,有的多一些,有的少一些,說太陽退回三舍,就是三十度。太陽,每天運行一度。揮戈一下頃刻間,就退回到三十天前所在的地方。如果說一舍為一度,三度也就是太陽三天的行程。揮戈一下的瞬間,竟使太陽退回了三天的行程。宋景公發自誠心說了三句好話,火星就移動了三舍。實事求是的人尚且說這件事是假的。魯陽公正在打仗,討厭的太陽要落山,因此揮了一下戈,沒有誠心,也沒有說好話,太陽就為他退回,這大概不是事實吧!況且太陽是火。聖人向火揮動一下,始終不能使火退卻;魯陽公對著太陽揮動一下戈,怎么能使太陽返回呢?或許打仗的時候太陽正在東方,打迷糊了,以為太陽要落山,於是揮戈轉向東方,就錯誤地說太陽好像倒退回去了。世人好談神怪,在此就說太陽退回去了,而不講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傳書上說:“荊軻為燕太子謀殺秦王時,天空出現白色長虹穿過太陽。

衛先生為秦國謀畫長平之事時,天空出現金星侵蝕昴宿。”這話是說人用真心誠意感動上天,上天才會變化受打動。要說白色長虹穿過太陽,金星侵蝕昴宿,是事實。但說荊軻謀殺秦王,衛先生謀畫長平之事,感動了上天,所以才有“白虹貫日,太白蝕昴”的事,這是假的。我們用筷子敲鐘,用算籌來打鼓,之所以不能發出聲音,是因為用來敲打的東西太小。如今人的形體不過七尺,憑人七尺形體中的精神,想有所作為,即使全神貫注真心誠意,也同用筷子敲鐘、用算籌打鼓一樣,怎么能感動上天呢?心不是不誠,而是用來感動上天的東西太小了。況且想殺害的是人,人還沒有預感,天反而能預感到嗎?有人問說:“人想謀害別人的氣,能使人預感到嗎?”我以為:“不能”。人又責難道:“那么豫讓想謀害趙襄子,趙襄子卻事先心動察覺;貫高想弒殺漢高祖,漢高祖也事先心動有所察覺。他二人懷有害人的精氣,所以兩位君主被震動而有感覺。”依我說:“禍害將要來,這人本身就會有作為預兆的奇怪現象出現,而並不是敵人害人的精氣所能震動的。用什麼來證明呢?有時會在路上碰到狂人,用刀砍他自己,狂人未必想傷自己的身體,然而自己身體先的時候卻已經有作為預兆的奇怪現象發生。照這樣說,奇怪現象的出現,是災禍要到來的凶兆,而不是想害自己的人造成的。將要遭到災禍的人,去占卜會得惡兆,去算卦會得凶卦,出門也會見到不吉利的事情,觀天象占卜會見到禍氣,禍氣表現在臉上,就像白虹,金星在天空出現一樣。災變在天空呈現,奇異的預兆在人身上出現,天上地下的怪現象碰巧同時出現,這是自然的相互應和。

傳書上說:“燕太子丹在秦國朝見,得不到離開,於是向秦王請求回國。秦王堅持要留下他,跟他發誓說‘除非偏西的太陽再回到正中來,天上降下穀子,使烏鴉白頭,馬長出角,廚門上的木象生出肉腳來,才能回去’。正當這個時候,天地保祐他,偏西的太陽則又回到正中,天上降下穀子,烏鴉白了頭,馬長出了角,廚門上的木象長出了肉腳。秦王認為他是聖人,就放他回去了。”這個說法是假的。燕太子丹是什麼人,能感動上天?聖人被拘禁,沒有能感動上天;太子丹是賢人,怎么能做到這樣!上大能保祐燕太子丹,生出諸多吉祥的東西來以避免他的身體被困,那就應該能緩和秦王意圖,以解除他的困境。要解決被拘禁一事很容易,要產生出吉祥的五件事來卻是極困難的。拋開一件容易做的事,而去乾五件困難的事,上天怎么就不怕辛苦呢?成湯被囚禁在夏台,周文王被拘留在羑里,孔子被困在陳國、蔡國。三個聖人受困,上天不能保祐他們,使拘留者看到上天的保祐而知道他們是聖人,釋放並尊重、厚待他們。有人說:“拘留三聖人的人沒有與他們立誓,三個聖人的心裡就沒有產生求天保祐的願望,所以保祐三聖的吉祥物就無從出現。上天保祐人,就像拿器物借給人一樣,別人不來求取,就不給他。”我的回答是:燕太子丹希望上天降吉祥的時候,那裡會開口說話呢?只是心裡希望罷了。然而成湯被關在夏台,周文王被囚在姜里的時候,心裡也希望被釋放;孔子被困在陳國、蔡國,心裡是多么希望有飯吃。上天為什麼不使夏台、羑里的門閂和鎖毀壞,讓成湯、文王走出來;降穀子在陳國和蔡國,讓孔子吃飽呢?太史公說:“世人稱讚燕太子丹能使天降谷,馬生角,大都是假話。”太史公是記載漢代真實情況的人,卻說是“假話”,可見上面的說法近似不真實了。

傳書上說:“杞梁的妻子對著城痛哭,城為此崩塌。”這是說杞梁隨軍打仗沒有回來,他的妻子很悲哀,對著城痛哭,至誠的悲痛,精氣感動了城,所以城牆為此崩塌。說杞梁妻子對著城痛哭,是事實;但說城為此而崩塌,是假的。人們哭聲的悲哀沒有超過雍門子的。雍門子向孟嘗君哭訴,孟嘗君也為此抽泣,大概哭得真誠,所以面對他的人也感到悽慘悲痛。雍門子能感動孟嘗君的心,但不能感動孟嘗君的衣服,因為衣服不知道憂傷,不與人的心相貫通。如今的城是土的。土就同衣服一樣,沒有五臟,怎么會為悲哀的哭聲悲痛而崩塌呢?假使至誠的哭聲能感動城的泥土,那她對著草木哭,就能使草折斷使樹裂開嗎?對著水和火哭泣,能使水冒出來滅掉火嗎?草木水火與泥土沒有兩樣,那么杞梁妻的哭聲,不能使城崩塌,是明明白白的了,或許是城正好要自己崩塌,而杞梁的妻子恰巧這時痛哭。後代喜歡隨便說的人,不追究這事的真實情況,所以杞梁妻使城崩塌的名聲,到今天也沒有消失。

傳書上說:“鄒衍沒有罪,卻被燕王囚禁,正當夏天五月,仰天長嘆,天因此降霜。”這跟杞梁妻痛哭使城崩塌,沒有什麼不同。說他沒有罪被囚禁,正值夏天而仰天長嘆,是事實;說上天為此而降霜,不是事實。萬人張口一齊發出嘆氣聲,尚且不能感動上天;鄒衍一個人受冤枉嘆一口氣,怎么就會下霜呢?鄒衍的冤枉不會超過曾子和伯奇。曾子被疑忌就低聲哀吟,伯奇被放逐就高聲悲歌。疑忌、放逐跟囚禁一樣,哀吟、悲歌與嘆氣等同。曾子和伯奇不能招致寒冷,鄒衍是什麼人,唯獨他能降霜?被放逐的冤枉,尚且不值得說。申生自殺,伍子胥割頸,一個忠心孝敬被賜死,一個真心效忠被誅殺。臨死的時候他們都有話說,話說出口,與仰天長嘆沒有兩樣。上天不被他二人感動,唯獨被鄒衍感動,難道是上天痛心被囚禁,而不哀憐流血嗎!為什麼那冤屈悲痛相似而上天所感動不一樣呢?點一個火把燒一大鍋水,整天不會熱;拿一尺冰放在廚房中,整夜不會冷。為什麼呢?因為微弱的感觸不能觸動巨大的東西。現在鄒衍的嘆氣,不過像一個火把、一尺冰,而上天的巨大,不只像一鍋水及廚房一類東西。一仰天長嘆,天就會降霜,是什麼天這樣容易感動,是什麼霜這樣容易降下?悲哀跟快樂相同,歡喜與憤怒一樣。鄒衍發出怨痛的聲音,能使天降霜,那么假使鄒衍受到意外的賞賜,仰天大笑,能在冬天使天變熱嗎?談變復的人說:“人之君子秋天受賞則天氣溫暖,夏天被罰則天氣寒冷。”寒氣不累積多時則霜不會降,暖氣不連續幾天則冰不會化。一個人被冤枉而嘆一口氣,天就下霜,是什麼氣候這樣容易改變,是什麼時節這樣容易轉變?氣候的寒冷與溫暖自有一定時節,這與談變復的人的說法是不相合的。姑且聽從變復的說法,或許燕惠王好用刑,寒冷的氣候應該來了;而鄒衍被囚禁長嘆,嘆氣時霜正好自己降下。世人看見正好在鄒衍嘆氣的時候霜下起來了,就說是鄒衍嘆氣所導致的。

傳書上說:“師曠演奏《白雪》曲,神物從天而降,風雨突然而來,晉平公因此得了手腳麻痹的病,晉國地上則寸草不生。”有人說:“師曠的《清角》曲,開始演奏,就有雲從西北面升起;再次演奏,大風來,大雨隨之而到,吹裂帷幕,砸壞俎、豆,把廊上的瓦颳了下來,坐著的人紛紛逃散。晉平公感到恐懼,趴在廊室里,接著晉國大旱,三年地上寸草不生,平公也得了手腳麻痹的病。看來《白雪》和《清角》也許是同曲異名,因為它們災禍的情況相同。解釋儒家經典的人,把它當作對的東西記載下來,社會上一般人看見,相信以為就是如此。要是研究考察一下它的實際情況,大概是句假話。那么《清角》是什麼聲音能導致它這樣呢?要說“《清角》是木音,所以能招致風產生。如果木能招風,雨就會跟風一起來。”三尺長的一把木琴,幾根弦發出的聲音,就能感動天地,怎么這樣神奇啊!這還是一哭就使城崩塌,一嘆氣就使天下霜之類。師曠能彈奏《清角》,肯定有傳授的人,不可能是本性生就出來的。他開始接受學習的時候,經常練習,不只一次兩次地彈奏過。考察一下,如果確實像傳書所說的,那么師曠學奏《清角》時,風雨就一定會經常到來。

傳書上說:“瓠芭彈瑟,深淵裡的魚會冒出水面來聽;伯牙奏琴,正在吃料的馬也抬起頭來聽。”有人說:“師曠彈奏《清徵》,開始演奏,有十六隻黑鶴從南方飛來,在廊門的脊上停留;再演奏黑鶴就排成隊;第三次演奏,黑鶴群便伸長脖子鳴叫,舒展翅膀起舞,樂音中符合五音的聲音,響徹天空。晉平公很高興,在坐的都歡喜。”《尚書·舜典》上說:“敲擊著石磬,使各種獸類一齊起舞。”這雖然使人奇怪,然則尚且可信。為什麼呢?因為鳥獸喜好動聽的聲音,它們的耳朵與人的耳朵一樣。禽獸看見人的食物,也想吃;聽到人的樂曲,為什麼要不快樂呢?雖然魚冒出水面來聽,吃料的馬抬著頭聽,黑鶴伸長脖子鳴叫,各種獸類一齊起舞,這些大概接近其真實。但狂風暴雨的到來,晉國大旱,地上三年寸草不長,晉平公得手腳麻痹的病,大概是假話。也許彈奏《清角》的時候,天正好要颳風下雨,風雨過後,晉國碰巧遭上大旱;晉平公喜歡聽樂曲,喜笑過度,偶然得了手腳麻痹的病。解釋儒家經典的人,相信認為是這樣,世人看了,就更認為是事實了。事實上,樂聲不可能招致這樣。用什麼來證明呢?風雨突然到來,這是陰陽錯亂。樂聲能使陰陽錯亂,那么也能使陰陽調和。既然如此作君王的又何必要修養身心,端正操行,廣泛施行善政呢?只要讓人彈奏能調和陰陽的曲子,調和之氣自然到來,太平景象自然就會呈現。

傳書上說:“湯遇上七年大旱,用自己做犧牲在桑山的樹林裡禱告,列舉六項過失責備自己,天才下雨。”有人說:“大旱是五年。”“禱告說:‘我一個人有罪,不要涉及萬民。萬民有罪,罪在我一個人。不要因為我一個人的昏庸,就讓上帝鬼神傷害萬民的生命。’於是剪自己的頭髮,捆自己的手,把自己作為犧牲,以此向上帝請求降福。上帝很高興,當時就下了雨。”說湯把自己當做犧牲在桑林禱告責備自己,以及說剪頭髮捆手,把自己當作犧牲,以此向上帝請求降福,這是事實。至於說天下雨,是因為湯責備自己,把自己當做犧牲向上帝禱告的緣故,大概是不符合事實的說法。孔子得病,子路請求為他禱告。孔子說:“有這樣的事嗎?”子路說:“有的。禱詞上有:‘為你向天上的神和地下的神祈禱。’”孔子說:“我祈禱已經很久了。”聖人修養身心,端正操行,平常禱告的時間已經很久了,天地鬼神都知道他們沒有罪過,所以說“禱告很久了”。《周易·乾卦·文言》上說:“聖人與天地同德行,與日月同光明,與春、夏、秋、冬四時變化同順序,與鬼神同吉凶。”這是說聖人跟天地鬼神同德行。如果聖人一定要祈禱才能得福,這就是說他跟天地鬼神不同德行了。商湯和孔子都是聖人,平素祈禱的時間都很久。孔子不讓子路禱告為他治病,商湯為什麼要用禱告來得到雨水呢?孔子一向祈禱,身體尚且還生病。商湯也一向祈禱,整年還是大旱。既然如此,那么天地有水災旱災,就像人會生病一樣。生病不可能因為責備自己而消除,水災旱災同樣不可能因為祈禱而自動免除,這是明擺著的。商湯遭到旱災,是因為犯了過錯嗎?這就是他不與天地同德行了。如果不是由於他的過錯招致來的大旱,那么,責備自己向上天禱告謝罪,也沒有什麼用處。人的形體長七尺,身體中有五臟,會得瘧疾,狠狠地責備自己,尚且不能痊癒。何況廣闊的天,本來就有水災和旱災,湯用七尺長的身體,心中的誠摯,責備自己禱告謝罪,怎么能得到雨水呢?要是人在高台上,有人從高台下叩頭,請求得到台上的東西。台上的人聽見他的話,就會憐憫給他;如果聽不見他的話,即使他誠懇到極點,最終還是得不到。天離人,不只高台那樣高,商湯即使責備自己,天怎么能聽見而給他雨水呢?那乾旱,是火氣造成的災害,久雨,是水造成的災異。堯遇到的洪水,可以說是大得很。堯並沒有責備自己,用自己作犧牲來向上天祈禱,而是一定要舜、禹去治理它,因為他知道水災必須靠治理才會消除。消除水患不能靠祈禱,消除旱災也應該像這樣。由此說來,商湯的祈禱不可能得到雨水。也許是乾旱得太久了,該當是下雨的時候,商湯由於久旱,碰巧在責備自己,世人看雨下來,是隨著湯責備自己而來的,就說湯是靠祈禱得到雨水的。

傳書上說:“倉頡創造文字,天上降下穀米,鬼夜晚哭泣。”這是說文字產生而禍亂也隨著出現,所以他創作文字的奇異現象導致了天降谷,鬼夜哭頭。說天降谷,鬼夜哭,是事實,但說那是應驗倉頡創造文字,則是假話。黃河中出現圖,洛水中出現書,是聖帝明王吉兆的應驗。圖書文章跟倉頡創造文字有什麼區別?天地作圖書,倉頡創造文字,所從事的跟天地相同,意圖與鬼神相合,有什麼錯,有什麼罪,卻招來天降谷、鬼夜哭的怪現象呢?如果天地、鬼神憎恨人有文字,那么黃河中出現圖,洛水中出現書,就不對了;要是天不憎恨人有文字,創造文字又有什麼錯而會導致這樣的怪現象呢?也許倉頡正好創造文字,天碰巧降谷,鬼偶爾夜哭。而天降谷,鬼夜哭,自有它的原因,世人看到它們是隨著文字的出現而到來的,就說創造文字產生禍亂的現象,是跟隨著倉頡的事業而發生的。天降谷,議論的人說它從天而降,是隨著災變而發生。如果用雲雨來解說,降谷的怪現象,不足奇。用什麼來證明呢?因為雲是從山丘中產生,分散落下來就成為雨。人看見它從天上落下來,就說天下雨了。夏天則是雨水,冬天天冷,那雨就凝結成雪花,這都是由於雲氣在山丘中產生,而不是從天上產生降落在地上,道理是明明白白的。那穀雨,好比重複雲雨一樣,也是從地上產生,隨著跟大風一起飄揚,高入雲霄,然後再降集在地上。人們看見它從天上落下來,就說“天降穀米”。建武三十一年,陳留地方降穀米,穀米下來把地都遮蓋了。察看穀米的形態,像蒺藜子但要黑些,有點類似於稗子。這或許是邊遠的夷狄地方,出產這種穀米,夷狄不用穀米作糧食,這穀子生於荒野中,成熟後散落在地上,碰到大風突然來,吹起飄揚跟著一起飛馳,等風勢減弱穀子聚集在中原地區落下。中原地區的人看見,就說天降穀米。以什麼來驗證呢?野火燒山澤,山澤中草木都被燒光,樹葉成了灰,大風突然來,吹起飄揚,高高在天上紛飛,風勢減弱葉灰下落,堆集在路上。天降穀米,就像草木的葉子被燒成灰飛上天,然後降集在地上一樣。而一般人便以為天降穀米,作傳書的人就認為是災變的怪現象。天主管散布氣,地主管生產物。有葉子、有果實可以啄吃的東西,都是地上長出來的,不是上天所造的。這穀米不是氣生成的。而必須有土才能長成,雖說天降谷是怪現象,但怪現象都源於同類事物。長在地上的東西,變成從天上降下來;那么產生在天上的東西,可以從地上長出來嗎?地上有萬物,就像天上有群星一樣。群星不會改變從地上長出來,穀米為什麼就能單獨從天上產生呢?

傳書上又說:“因為伯益鑿井,龍飛升到高高厚厚的雲端,神隱居於崑崙山中。”這是說鑿井有害,所以龍和神在作怪。要說龍飛升到高高的厚厚的雲端,是事實。但要說神隱居崑崙山中,又說因為鑿井的緣故,龍飛升神離開,那是假的。鑿井有水喝,種田有飯吃,同是一種情況。伯益鑿井,導致變化,開始有種田的人,怎么能說沒有改變呢?神農把木頭弄彎做成耒,教百姓種田鋤草,百姓才開始以五穀為糧食,五穀才開始播種。改耕土成為田,鑿地成為井。井出水能解渴,田產谷能救飢,這是天地鬼神想做的事,龍為什麼要躲入高高的厚厚的雲端去呢?神又為什麼蔽居崑崙山呢?其實,龍升入高高的厚厚的雲端,古今都有,並非始於伯益鑿井才升入雲端。如今盛夏,雷雨的季節到了,龍多數要飛升雲里。雲雨與龍相互應和,龍駕雲雨而行,同類之物互相招致,這並非是有意的行為。堯的時候,天下很和睦,老百姓無事,有個五十歲的老人在路上玩擊壤的遊戲。圍觀的人說:“偉大啊,堯的德政!”玩擊壤的人則說“我太陽升起就勞動,太陽下山才休息,鑿井來喝水,種田來吃飯,這裡邊堯出了什麼力呢?”可見,堯的時候已經有井了。唐堯、虞舜的時候,養龍駕龍,龍常在朝廷。夏朝末年政治衰敗,龍才隱藏起來。並非伯益鑿井,龍才飛入高高的厚厚的雲端隱藏。所說的神,是什麼神呢?各種各樣的神都是。各種各樣的神為什麼要憎恨人鑿井呢?假使神跟人一樣,那也應該有喝水的欲望,有喝水的欲望。卻要憎恨井而離開,這就不真實。要是伯益不鑿井,龍就不會因為憎恨鑿井而蔽入雲端,神也不會因此而隱居崑崙,這是作傳書的人胡亂揣測,編造出來的。

傳書上說:“呂梁山崩塌,堵塞了黃河三天沒有流水,晉景公非常發愁。晉伯宗聽從拉車人的話,叫晉景公穿著喪服哭泣,河水就會因此流通。”這是假話。山崩塌堵塞黃河,就像人生瘡長膿,血脈不通。治毒瘡的人,難道可以又重複用穿喪服,通過哭泣的聲音來治病嗎?堯的時候,洪水滔天,包圍了高山,漫上了丘陵。帝堯嘆息,廣求賢能的人。洪水成災比黃河堵塞更凶,堯為此發愁比晉景公厲害,但沒有聽見用穿喪服,通過哭泣聲的手段能制服洪水的。這是因為堯的時候沒有賢能的人像拉車人那樣具有法術呢?還是洪水災害太大,不能用哭泣聲和穿喪服的辦法來消除它呢?如果穿著喪服哭泣是在悔過和責備自己,那么堯和禹治水是用人力,而不靠責備自己。呂梁山,是堯時的山;堵塞的黃河,是堯時的黃河。山崩塌黃河堵塞,天下雨洪水猛漲,二者災害沒有區別。堯和禹治理洪水用人力,拉車人治理黃河堵塞靠責備自己,災害一樣而治理辦法不同,同樣是人而對付水災的辦法卻不同,這大概不是聖賢消除災禍恢復正常狀態的實際情況。但凡能消除災禍恢復正常狀態的道理,是因為能互相感動,是同類事物的緣故。寒冷就用溫暖去消除它,溫暖就用寒冷去解除它。所以用龍招致下雨,用酷刑會帶來嚴寒趕走暑氣,這都是因為五行之氣需要相互感應,相互克制的緣故。山崩塌堵塞黃河,就穿著喪服哭泣,在道理上是什麼意思呢?這事或許是黃河被堵塞的時候,山剛崩塌,泥土聚積,河水沒有興起。三天以後,河水興起泥土失散,逐漸毀壞。積土毀壞了河水開始流動,終於向東流去。碰巧伯宗聽到拉車人的話,於是晉景公穿著喪服哭泣,一哭河水就流了。河水流了,人們就說黃河的災害是由於哭泣才被消除並恢復正常狀態的。事實並不是這樣。用什麼來證明呢?假使山經常自然崩塌,穿著喪服哭泣也沒有用。如果山崩是天應和人事的一種災變,那就應該改變政治才能消除。穿著喪服哭泣,是什麼改革了政治而使天災消除並恢復正常的呢?

傳書上說:“由於曾子很孝順,所以能跟母親的氣相同。曾子在野外去砍柴,有客人來找,見不在想走,曾母說:‘請留步,曾子馬上就到。’立即用右手掐她自己的左臂。曾子的左臂立刻感到疼痛,就飛跑到家問母親:‘我的左臂為什麼會疼痛?’母親說:‘現在有客人來訪想要回去,我掐臂叫你回來。’就因為曾子非常孝順,所以跟他父母的氣相同,身體有疾病,精神上總是有感應。”我認為這話是假的。所謂“孝順父母,尊重兄長到極點,能與天神地神相通。”是說德行可以感化天地。一般人由此解釋說,孝順父母,尊重兄長到極點,人與人之間精氣就可以互相感動。像曾母左臂痛,曾子的左臂也就跟著痛。那曾母生病,曾子也跟著生病嗎?曾母死,曾子也跟著死嗎?考察事實,曾母先死,曾子沒有死,這樣說來,精氣只能在小事上互相感動,而不能在大事上互相感應了。世人聲稱申喜晚上能聽見他母親唱歌,心有所感動,開門問唱歌的人是誰,果真會是他的母親。這大概是聽見他母親的聲音,聲音相互感應,心裡悲哀神情感動,開門而問,大約是事實。如今曾母在家,曾子在野外,聽不見叫喊的聲音,母親稍微掐一下左臂,怎么就能感動曾子呢?我懷疑是一般人為宣揚誠心,又聽說曾子孝順父母天下難找第二個,就為此憑空捏造了曾母掐臂的說法。

社會上稱道南陽卓公做密縣縣令時,蝗蟲不飛入他的縣界。這大概是因為他賢明得極誠心,害蟲不會進入他縣境的緣故。這又不真實了。賢明極誠心使卓公德化,與同類相通,能互相知心,然後對他仰慕,信服。蝗蟲是蚊虻之類,它們何時知道何時看見而能夠曉得卓公德化?如果賢者住在茫茫荒野之中,蚊虻能不飛入他的房子裡嗎?蚊虻尚且不能避免飛進賢者的房舍,蝗蟲怎么又能不飛入卓公的縣境呢?發果說蝗蟲是一種災變,跟蚊虻不同,那寒冷與溫暖也是一種災變,假使一郡都寒冷,賢者做一縣之長,一縣之內能單獨溫暖嗎?寒冷與溫暖不能避開賢者的縣,蝗蟲又怎么能不飛入卓公的縣界呢?要么是這樣,蝗蟲碰巧沒有飛入縣境,而卓公的賢名恰好在社會上被稱頌,於是世人就說他能使蝗蟲不入境。拿什麼證明呢?蝗蟲在野外降落,不可能完全都把地遮蓋住,往往有的地方聚積得多些,有的少些。它們沒有聚積的地方,只有盜跖住的地方;聚積少的野外,只有伯夷隱居的地方。降落和飛過的蝗蟲有多有少,不可能把一個地方完全都遮蓋住。蝗蟲聚集的地方有多有少,它們飛過的縣,有的停留,有的飛走。其降落的多少不可能證明誰善誰惡,那么有沒有降落怎么能夠用來說明誰賢誰不賢呢?大概當時蝗蟲自己飛過,並不認為是賢人管理的縣界就不飛進去,這是很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