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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幸偶篇

作者:王充

凡人操行,有賢有愚,及遭禍福,有幸有不幸;舉事有是有非,及觸賞罰,有偶有不偶。並時遭兵,隱者不中。同日被霜,蔽者不傷。中傷未必惡,隱蔽未必善。隱蔽幸,中傷不幸。俱欲納忠,或賞或罰;並欲有益,或信或疑。賞而信者未必真,罰而疑者未必偽。賞信者偶,罰疑不偶也。

孔子門徒七十有餘,顏回蚤夭。孔子曰:“不幸短命死矣!”短命稱不幸,則知長命者幸也,短命者不幸也。服聖賢之道,講仁義之業,宜蒙福佑。伯牛有疾,亦復顏回之類,俱不幸也。螻蟻行於地,人舉足而涉之。足所履,螻蟻荏笮死;足所不蹈,全活不傷。火燔野草,車轢所致,火所不燔,俗或喜之,名曰幸草。夫足所不蹈,火所不及,未必善也,舉火行有適然也。由是以論,癰疽之發,亦一實也。氣結閼積,聚為癰;潰為疽創,流血出膿,豈癰疽所發,身之善穴哉?營衛之行,遇不通也。蜘蛛結網,蜚蟲過之,或脫或獲;獵者張羅,百獸群擾,或得或失。漁者罾江河之魚,或存或亡。或奸盜大辟而不知,或罰贖小罪而發覺:災氣加人,亦此類也。不幸遭觸而死,幸者免脫而生,不幸者,不僥倖也。孔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則夫順道而觸者,為不幸矣。立岩牆之下,為壞所壓;蹈圻岸之上,為崩所墜,輕遇無端,故為不幸。魯城門久朽欲頓,孔子過之,趨而疾行。左右曰:“久矣。”孔子曰:“惡其久也。”孔子戒慎已甚,如過遭壞,可謂不幸也。故孔子曰:“君子有不幸而無有幸,小人有幸而無不幸。”又曰:“君子處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

佞幸之徒,閎孺、籍孺之輩,無德薄才,以色稱媚,不宜愛而受寵,不當親而得附,非道理之宜。故太史公為之作傳,邪人反道而受恩寵,與此同科,故合其名謂之《佞幸》。無德受恩,無過遇禍,同一實也。俱稟元氣,或獨為人,或為禽獸。並為人,或貴或賤,或貧或富。富或累金,貧或乞食;貴至封侯,賤至奴僕。非天稟施有左右也,人物受性有厚薄也。俱行道德,禍福不鈞;並為仁義,利害不同。晉文修文德,徐偃行仁義,文公以賞賜,偃王以破滅。魯人為父報仇,安行不走,追者舍之;牛缺為盜所奪,和意不恐,盜還殺之。文德與仁義同,不走與不恐等,然文公、魯人得福,偃王、牛缺得禍者,文公、魯人幸,而偃王、牛缺不幸也。韓昭侯醉臥而寒,典冠加之以衣,覺而問之,知典冠愛己也,以越職之故,加之以罪。衛之驂乘者,見御者之過,從後呼車,有救危之義,不被其罪。夫驂乘之呼車,典冠之加衣,同一意也。加衣恐主之寒,呼車恐君之危,仁惠之情,俱發於心。然而於韓有罪,於衛為忠,驂乘偶,典冠不偶也。

非唯人行,物亦有之。長數仞之竹,大連抱之木,工技之人,裁而用之,或成器而見舉持,或遺材而遭廢棄。非工技之人有愛憎也,刀斧如有偶然也。蒸谷為飯,釀飯為酒。酒之成也,甘苦異味;飯之熟也,剛柔殊和。非庖廚酒人有意異也,手指之調有偶適也。調飯也殊筐而居,甘酒也異器而處,蟲墮一器,酒棄不飲;鼠涉一筐,飯捐不食。夫百草之類,皆有補益,遭醫人采掇,成為良藥;或遺枯澤,為火所爍。等之金也,或為劍戟,或為鋒鈷。同之木也,或梁於宮,或柱於橋。俱之火也,或爍脂燭,或燔枯草。均之土也,或基殿堂,或塗軒戶。皆之水也,或溉鼎釜,或澡腐臭。物善惡同,遭為人用,其不幸偶,猶可傷痛,況含精氣之徒乎!

虞舜聖人也,在世宜蒙全安之福。父頑母,弟象敖狂,無過見憎,不惡而嚚得罪,不幸甚矣!孔子,舜之次也。生無尺土,周流應聘,削跡絕糧。俱以聖才,並不幸偶。舜尚遭堯受禪,孔子已死於闕里。以聖人之才,猶不幸偶,庸人之中,被不幸偶,禍必眾多矣!

譯文

人的操行有的賢良有的愚昧,至於碰上災禍福祿的時候,有的幸運,有的倒霉;做事行動有的對,有的錯,至於遇到獎賞懲罰,有的受到賞識重用,有的則被斥責貶黜。同時碰上打仗,隱蔽的人不被擊中;就像植物同一天被霜凍,有遮蓋的不會受傷害。被中傷的未必是壞人,隱蔽的未必是好人。隱蔽的是幸運,中傷的算倒霉。大家都想向君主表示效忠,可是有的受賞,有的被罰;都想對君主作貢獻,可是有的受到信任,有的卻遭到懷疑。受到獎賞並被信任的,未必真心;遭到懲罰並被懷疑的,未必偽裝。受獎賞信任的,只不過是受到君主的賞識重用;遭懲罰懷疑的,也只不過是被君主斥責貶黜而已。

孔子有學生七十多人,顏回早死。孔子說:“不幸他短命死了!”短命稱不幸,就知道長命的是幸,短命的是不幸了。奉行聖賢的學說,講習仁義的學業,應該得到福佑。伯牛得了疾病,又與顏回類似,都遭到不幸。螻蛄和螞蟻在地上爬行,人抬腳走過,腳踩過的地方,螻蛄和螞蟻都被踩死;腳沒有踩到的地方,它們都完全活著沒有受到傷害。火燒野草,車輪碾過的地方,火燒不著,一般人喜歡它,起名叫幸草。腳沒有踩到的地方,火燒不到的地方,未必就好,因為火燒起來,大家要奪路走,是當然的。因此來說:毒瘡的發作,也是同一種情況。血氣鬱結堵塞不通,聚積在一塊的是癰,潰爛的是疽瘡,流血出膿。難道癰疽發作的地方,不是身上原來良好的部位嗎?營衛的運行,也會碰巧不通。蜘蛛結網,飛蟲飛過,有的逃脫有的被捕捉;獵人張開羅網,各種野獸亂奔亂跑,有的被捕獲,有的跑掉了;漁人用罾在江湖裡捕魚,魚有活的有死的;有的奸盜犯了死罪而不知道,可是有的犯了用錢可贖的小罪卻被發覺;災害之氣施加給人,也就是這類情況,不幸者遇到碰上就死,幸者避免逃脫就得活。所謂不幸,就是不能僥倖(免禍得福)。孔子說:“一個人能夠活著是由於正直,不正直的人雖然也活著,那只是僥倖免於災禍。”那么遵循道義而遭到災禍的就是不幸了。站在高牆之下,被毀壞的牆壓倒;立在裂開的堤岸之上,因崩塌而落河。無緣無故隨便遇上災禍,所以叫做不幸。魯城城門長期腐朽將要倒塌,孔子經過,就快步迅速地走過。他周圍的學生說:“已經朽壞很久了。”孔子說:“我就害怕它朽壞的時間太長。”孔子防備謹慎已算到極點,如果經過恰巧碰到倒塌,真可以說是不幸了。因此孔子說:“君子只有不幸,卻沒有幸的問題,小人只有幸,卻沒有不幸的問題。”又說:“君子處於平安地位而聽天由命,小人做險惡的事卻想僥倖免災得福。”

靠花言巧語長得漂亮得寵的人,象閎孺、籍孺之類,無德少才,專靠容貌美麗取悅君主,看來不該受龐的卻被寵,不當親近的卻受到親信,這是不合道理的,所以太史公為他們作傳記。邪惡的人違反道義而受到恩寵,與此同類,因此把他們合起來稱之為佞幸。無品德而受到恩寵,無過錯卻遭受災禍,也是同一種情況。一起承受元氣,有的唯獨給人,有的給禽獸。一齊給人的,有人尊貴有人卑賤,有人貧窮有人富裕。富裕的有人積累了大量金銀,貧窮的有人乞討為食;尊貴的直到被封王侯,卑賤的則淪為奴僕。這並不是天施氣時有偏袒,而是人和萬物承受形成自己生命的氣有厚有薄。

同樣施行道德,禍福卻不一樣;同樣實行仁義,利害卻不相同。晉文公修行文德,徐偃王施行仁義,文公因此受賞賜,偃王由此遭破滅。魯人為父報仇,從容地離開而沒有逃跑,追趕的人就不再追殺他了;牛缺被盜賊搶去財物,態度和順沒有任何懼怕,盜賊仍然殺了他。文德與仁義相同,沒有逃跑與不懼怕一樣,然而文公、魯人得福,偃王、牛缺遭禍,這就是文公、魯人有幸,而偃王、牛缺不幸。韓昭侯酒醉臥床身打寒噤,典冠拿衣服給他蓋上,韓昭侯酒醒問起這件事,知道是典冠愛惜自己,卻因為超越職責的緣故,把罪過加給他。衛國的驂乘者見趕車的有過錯,在後邊呼喊著趕車,有拯救危險的意願,沒有被懲罰。驂乘者呼喊著趕車,跟典冠給韓昭侯蓋上衣服,同是一個意思。蓋上衣服是怕君主寒冷,呼喊著趕車是怕君主危險,仁愛的感情,都發自內心。然而在韓昭侯卻認為有罪,在衛將軍則認為是忠心,是因為驂乘者受賞識,典冠不被賞識的緣故。

幸偶不僅適用於人的所作所為,萬物也都有這種情況。高數仞的竹子,兩人合抱的大樹,工人把它鋸開來派用,有的做成器具被使用,有的當作剩下材料遭到廢棄。這不是工人對它們有偏愛與憎恨,而是刀斧的使用有偶然性。蒸穀米成飯,釀造米飯成酒。酒釀成了,味道有好有壞;飯煮熟了,有硬有軟。這不是廚師和釀酒的人有意使它們存在差異,而是手指之間的協調有偶然性。就是軟硬適合的飯,也要用不同的竹筐來裝,好酒也要用不同的器皿來存放。蟲子掉進酒罈里,酒就被拋棄不飲;老鼠爬進飯筐里,飯就被扔掉不吃。各種各樣的草類,對人都是有幫助有好處的。有的遇到醫生就採集起來,成為良藥;有的則遺留在乾涸了的沼澤里,被火燒掉。同樣的金屬,有的鑄成劍戟,有的則做成鋒銛。同樣的樹木,有的在宮殿成了大梁,有的則在橋下成了支柱。同樣是火,有的燒蠟燭,有的則燒枯草。同樣是土,有的成了殿堂的地基,有的則用去塗抹軒戶。同樣是水,有的用去洗鼎釜,有的則用去洗腐臭的東西。萬物的好壞是相同的,碰上被人使用,其偶然性使它們遭受不幸,尚且應該悲傷痛心,何況是有精神的人呢!

虞舜都是聖人,在世的時候完全應當蒙受安適生活的福份。但是,他父親質劣,母親愚蠢,弟弟象又傲慢任性,沒有過失也要被別人憎恨,沒有做壞事也要受懲罰,真是不幸得很。孔子,比舜差一點,一生沒有得到一尺土地的封賜,到處奔走想接受人家聘請做官,結果遭到削跡絕糧。他們同是具有聖人的品德才能,都碰上偶然的不幸。但舜還能碰到堯讓位給他,而孔子卻死在闕里。憑聖人的品德才能,尚且會有偶然不幸,平庸的人中,遭受偶然不幸的,肯定多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