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游日記九
作者:徐弘祖
十六日 平明行,二十里,為麻潭驛,其地猶屬零陵,而南即道州界矣。自入瀧來,山勢逼束,石灘懸亘,而北風利甚,卷翠激玉,宛轉凌波,不覺其難,詠舊句“舡梭織峰翠,山軸卷溪綃”,《下寧洋溪中詩》。若為此地設也。其處山鵑盛開,皆在水涯岸側,不作蔓山布穀之觀,而映碧流丹,老覺有異。二十里,吳壘鋪,其西南山稍遜,舟反轉而東。又五里,復南轉,其東北岸有石,方形疊砌,圍亘山腰,東下西起,若甃而成者,豈壘之遺者耶?又十里,山勢愈逼束,是為瀧口。又五里,泊於將軍灘。灘有峰立瀧之口,若當關者然。溯流出瀧,劃然若另闢區宇。是夜月明達旦,入春來所未有。
十七日 平明行,水徑迂曲,五里至青口。一水東自山峽中出者,寧遠道也,此水最大,即瀟水也;一水南自平曠中來者,道州道也,此水次之,即沲水也,〔水小弱。〕乃舍瀟而南溯沲。又五里為泥江口。按《志》有三江口,為瀟、沲、營合處,問之舟人,皆不能知,豈即青口耶?但營水之合在上流耳。〔水西通營陽,舟上羅坪三日程,當即營水矣。〕又三十里,抵道州東門,繞城南,泊於南門。下午入城,自南門入,過大寺,名報恩寺。由州前抵西門。登南城回眺,乃知道州城南臨江水,東南西三門俱南瀕於江,惟北門在內。蓋沲水自江華,掩、遨二水自永明,俱合於城西南十五里外,東北來,抵城西南隅,繞南門至東門,復東南去,若彎弓然,而城臨其背。西門有濂溪水,西自月岩,翼雲橋跨其上。東門亦水自北來注,流更微矣。迨暮,仍出南門,宿舟中。夜復雨。
道州附郭有四景:東有響石,即五如石。西有濂溪,北有九井,南有一木。南門外一大木臥江底。
十八日 天光瑩徹,早飯登涯。由南門外循城半里,過東門,又東半里有小橋,即涍xiào泉入江處也。橋側江濱有石突立,〔狀如永州愚溪橋,透漏聳削過之,〕分岐空腹,其隙可分瓣而入,其竇可穿瓠而透,所謂五如石也。中有一石,南之聲韻幽亮,是為響石。按元次山《道州詩題》,石則有五如、窊wā即凹樽,泉則有潓、漫等七名,皆在州東,而泉經一涍而可概其餘,石得五如而窊樽莫覓。屢詢,一儒生云:“在報恩大寺。”然無序雲,在州東左湖中石山巔。石窊可樽,其上可亭,豈可移置寺中者,抑寺即昔之左湖耶?質之其人,曰:“入寺自知。”乃入東門,經南門內,西過報恩寺,欲入問窊樽石,見日色麗甚,姑留為歸途探質。亟出西門,南折過翼雲橋,有二岐。從西二十五里為濂溪祠,又十里為月岩;又南為十里舖,又六十里為永明縣;十里舖側有華岩,由岩下間道可出濂溪祠。余欲兼收之,遂從南行。大道兩傍俱分植喬松,如南嶽道中,而此更綿密。有松自下分柯五六枝,叢挺競秀,此中特見之,他所無也。自州至永明,松之夾道者七十里,栽者之功,亦不啻甘棠矣。州西南岡陀高下,置道因之。而四顧崇山開遠,惟西北一山最高而較近,則月岩後所倚之大山也。至十里舖東,從小徑北向半里,為華岩。洞門向北,有小水自洞下出。由洞入,止聞水聲,而不見水。轉東三丈余,復南下,則穹然深暗,不復辨光矣。時洞北有僧寮,行急不及入覓火炬,聞其內止一炬可盡,亦不必覓也。遂從寮右北向小逕行。此處山小而峭,或孤峙,或兩或三,連珠駢筍,皆石骨嶙峋,草木搖颺yáng飄舞,升降宛轉,如在亂雲疊浪中,令人茫然,方向(莫)辨。然無大山表識,惟西北崇峰,時從山隙瞻其一面,以為依歸焉。五里,橫過山蹊,四五里,渡一小石橋,又逾嶺,得大道西去。隨之二里,又北入小徑,沿石山之嘴,共四里而轉出平疇,則道州西來大道也,又一里而濂溪祠在焉。祠北向,左為龍山,右為象山,皆後山,象形,從祠後小山分支而環突於前者也。其龍山即前轉嘴而出者,象山則月岩之道所由渡濂溪者也。祠環于山間而不臨水,其前擴然,可容萬馬,乃元公所生之地,今止一二後人守其間,而旁無人焉。無從索炊,乃西行。一里,過象山,沿其北,又一里,渡濂溪。〔溪自月岩來,至此為象山東障,乃北走,又東至州西入沲水。〕從溪北溯流西行,五里而抵達村,為洪氏聚族。乃臥而候飯,肆中無酒,轉沽久之,下午始行。遂西南入山。路傍先有一峰圓銳若標,從此而亂峰漸多,若卓錐,若駢指,若列屏,俱環映於大山之東,分行逐隊,牽引如蔓,皆石骨也。又五里,南轉入亂山之腋。又三里,西越一嶺,望見正西一山,若有白煙一脈抹橫其腰者,即月岩上層所透之空明也。蓋正西高山屏立,若齊天之不可階,東下第三層而得此山,中空上蛩,下辟重門,翠微中剜,光映前山,故遙睇若白雲不動。又二里,直抵〔月岩〕山下,從其東麓拾級而上,先入下岩。其岩東向,中空上連,高蛩若橋,從下望之,若虎之張吻,目光牙狀,儼然可畏。復從岩上遍歷諸異境,是晚宿於月岩。
十九日 自月岩行二里,仍過〔所〕望岩如白煙處。分岐東南行,穿小石山之腋,宛轉群隊中。八里出山,渡大溪而東,是為洪家宅,亦洪氏之聚族也。又東南入小土山,南向山脊行,三里而下,一里出山,有巨平岩橫宕而東。一里,復南向行山坡,又二里,南上一嶺。名銀雞嶺。越嶺而下,有村兩三家。從其東又三里為武田,自月岩至武田二十里。其中聚落頗盛。再東半里,即永明之大道也。橫大道而過,南沿一小平溪行一里,渡橋而東又半里,則大溪湯湯介於前矣。是為永明掩、遨二水,是為六渡。渡江復東南行,陂陀高下,三里為小暑洞。又東逾山岡,三里得板路甚大,乃南隨板路,又十里而止於板寮,蓋在上都之東北矣,問所謂楊子宅、南龍,俱過矣。
二十日 從寮中東南小徑,一里,出江華大道,遂南遵大道行,已為火燒鋪矣。鋪在道州南三十里而遙,江華北四十里而近。又行五里為營上,則江華、道州之中,而設營兵以守者也。其後有小尖峰倚之。東數里外有峰突屼,為楊柳塘,由此遂屏亘而南,九疑當在其東矣。西南數里外,有高峰圓聳,為斜溜。其南又起一峰,為大佛嶺,則石浪以後雲山也。自營上而南,兩旁多小峰巑岏。又五里,為高橋鋪。又三里,有溪自西而東,石骨嶙峋,橫臥澗中,濟流漱之,宛然包園石壑也。溪上有石樑跨之,當即所謂高橋矣。又南七里,為水塘鋪。自高橋來,途中村婦多覓筍箐中,余以一錢買一束,攜至水塘村家煮之,與顧奴各啜二碗,鮮味殊勝,以筒藏其半而去。水塘之西,直逼斜溜,又南,斜溜、大佛嶺之間,有小峰東起,若紗帽然。又五里為加佑鋪,則去江華十里矣。由鋪南直下,從徑可通浪石寺。轉而東南從嶺上行,共六七里而抵江華城西。蓋自高橋鋪南,名三十里,而實二十五里也。循城下抵南門,飯於肆。又東南一里,為麻拐岩。一名回龍庵。由回龍庵沿江岸南行半里,水分二道來:一自山谷中出者,其水較大,乃沲水也;一自南來者,亦通小舟,發源自上武堡。蓋西界則大佛嶺、班田、囂雲諸山迤邐而南去,東界則東嶺、苦馬雲諸峰環轉而南接,獨西南一塢遙開,即所謂上武堡也,其西南即為廣西富川、賀縣界。〔大小二江合於麻拐岩之南。大江東源錦田所,溯流二百餘里,舟行三、四日可至;小江南自上武堡,舟溯流僅到白馬營,可五十里。然入江之口,即積石為方堰,置中流,橫遏阻礙江舟,不得上下,堰內另置小舟,外有橋,橫板以渡。白馬營東大山曰吳望山,有秦洞甚奇,惜未至;又南始至上武堡,堡東大山曰冬冷山。二山之水合出白馬營,為小江上流雲。乃〕沿南小江岸又西行三里,是為浪石寺。小江中石浪如涌,此寺之所由得名也。寺有蔣姓者成道,今肉身猶在,即所稱“一刀屠”也。浪石有“一刀屠”肉身,其面肉如生。碑言姓蔣,即寺西村人。宋初,本屠者,賣肉,輕重俱一刀而就,不爽鐲銖。既而棄妻學道,入大佛嶺洞中,坐玉柱下。久之,其母入洞,尋得拜之,遂出洞,坐化於寺。後有盜欲劫江華庫,過寺,以占取決,不吉。盜劫庫還,遂剖其腹,取心臟而去。此亦“一刀屠”之報也。其身已髹,而面尚肉,頭戴香巾,身襲紅褶,為儒者服,以子孫有青其衿者耳。是日止於浪石寺,但其山僧甚粗野。
二十一日 飯於浪石寺。欲往蓮花洞,而僧方聚徒耕田,候行路者,久之得一人,遂由寺西遵大路行。南去山盡為上武堡,賀縣界。西逾大佛坳為富川道。〔坳去江華西十里。聞逾坳西二十里,為崇柏,即永明界;又西二十五里,過枇杷所,在永明東南三十里,為廣西富川界;更西南三十里,即富川縣治雲。〕七里,直抵大佛嶺下。先是,路左有一岩,若雲楞嵌垂,余疑以為即是矣,而蓮花岩尚在路右大嶺之麓。乃從北岐小逕入,不半里,至洞下。導者取枯竹一大捆,縛為六大炬分肩以出,由路左洞披轉以入。還飯於浪石,已過午矣。乃循舊路,抵麻拐岩之西合江口,有板架江壩外為橋,乃渡而南。東南二里,至重元觀,寺南一里,入獅子岩洞。出洞四里,渡小江橋,經麻拐岩,北登嶺,直北行,已過東門外矣。又北逾一嶺,六里,渡沲水而北,宿於江渡。
二十二日 昧爽,由江渡循東山東北行。十里為蠟樹營。由此漸循山東轉,五里,過鰲頭源北麓。二里,至界牌,又三里,過石源,又五里,過馬岡源。自鰲頭源突於西北,至東北馬岡源,皆循山北東向行,其山南皆瑤人所居也。馬岡之北,猶見沲水東曲而來,馬岡之北,始見溪流自南而北。又東七里,逾虎版石。自界牌而來,連過小嶺,惟虎版最高。逾嶺又三里,為分村,乃飯。村南大山,內有分嶺。謂之“分”者,豈瑤與民分界耶?東三里,渡大溪,南自九彩源來者。溪東又有山橫列於南,與西來之山似。復循其北麓行七里,至四眼橋,有溪更大,自顧村來者,與分村之水,皆發於瑤境也。渡木橋,頗長,於是東登嶺。其先只南面崇山,北皆支岡條下;至是北亦有山橫列,路遂東行兩山之間。升踄岡坳十里,抵孟橋西之彭家村,乃宿。是日共行五十里,而山路荒僻,或雲六十里雲。
二十三日 五鼓,雨大作。自永州來,山田苦旱,適當播種之時,至此嗷嗷已甚,乃得甘霖,達旦不休。余僵臥待之,晨餐後始行,持蓋草履,不以為苦也。東一里,望見孟橋,即由岐路南行。蓋至是南列之山已盡,遂循之南轉。五里,抵唐村坳。坳北有小洞東向,外石轔峋,俯而入,下有水潺潺,由南竇出,北流而去。乃停蓋,坐久之。逾嶺而南,有土橫兩山,中剖為門以適行,想為道州、寧遠之分隘耶。於是連涉兩三嶺,俱不甚高,蓋至是前南列之山轉而西列,此皆其東行之支壠,而其東又有卓錐列戟之峰,攢列成隊,亦自南而北,與西面之山若排闥門者。然第西界則崇山屏列,而東界則亂阜森羅,截級不紊耳,直南遙望兩界盡處,中豎一峰,如當門之標,望之神動,惟恐路之不出其下也。過唐村坳,又五里而至大洋。道州來道亦出此。其處山勢忽開,中多村路。又南二里,東渡一橋,小溪甚急。逾橋則大溪洋洋,南自九疑,北出青口,即瀟水之上流矣。北望小溪入江之口,有眾舟艤停泊其側。小舟上至魯觀,去九疑四五里,瀟江與母江合處。渡大溪,是為車頭。又東南逾嶺,共六里,為紅洞。市米而飯,零雨猶未止。又東南行六里,直逼東界亂峰下,始過一小峰,巉石岩岩,東裂一竅,若雲氣氤氳。攀坐其間,久之雨止,遂南從小路行。四里,過一村。曰大蓋。又南二里至掩口營,始與寧遠南來之路合,〔北去寧遠三十里。〕掩口之南,東之排岫,西之橫嶂,至此湊合成門,向所望當門之標,已列為東軸之首,而西嶂東垂,亦豎一峰,北望如插屏,逼近如攢指,南轉如亘垣,若與東岫分建旗鼓而出奇鬥勝者。二里,出湊門之下,水亦從其中南出,其下平疇曠然,東西成壑。於是路從西峰之南,轉西向行。又三里而至路亭。路亭者,王氏所建,名應豐亭,其處舊名周家峒dóng王氏之居在焉。王氏,世家也,因建亭憩行者,會發鄉科中鄉試,故遂以“路亭”為名。是日止行三十五里,計時尚早,因雨濕衣透,遂止而向薪焉。
譯文
十六日天亮時出發,行二十里為麻潭騷,這裡仍然屬於零陵縣,但它的南面就是道升I界了。自從進入此泥以來,兩邊山勢逼束,石灘高懸橫亘,然而北風很便於航行,奔騰的江水卷翠激玉,船曲折地行進在浪尖上,不覺得航行的艱難,我曼聲吟出舊時寫的兩句詩:“船行如梭織出峰嶺上翠秀的圖景,山轉似軸捲起澳中薄綢般的彩畫”。〔這是((下寧洋溪中詩》中的詩句。〕這仿佛是為此地而作的。這地方杜鵑花盛開,點綴了水邊岸側,雖沒有呈現出漫山遍野的景象,但映碧流丹,給人的感覺非同一般。行二十里,到吳壘鋪,鋪的西南面山稍向里退縮,而船反而轉往東。又行五里,重新轉往南,江的東北岸上有些石頭,呈方形堆疊著,環繞橫直在山腰上,東邊下傾西邊聳起,像是人工砌成的,難道是堡壘的殘留部分嗎?又行十里,山勢更加逼束,這裡便是攏口。又行五里,停泊在將軍灘。灘邊有座山峰屹立在攏的出口處,如守關的將士一樣•溯流出了此攏,景象迥異,如另一番天地。整個夜晚月光明亮,直到天明,是入春以來從未有過的。
十七日天亮時開船,水路迂迴曲折,行五里到青口。一條水從東邊的山峽中流瀉出來,這是去寧遠縣的水路,此水最大,它就是瀟水;一水從南面平坦的曠野中流來,這是去道州的水路,此水沒有瀟水大,它就是拖水,水勢弱小。於是我們不走瀟水而往南溯拖水行。又行五里為泥江口。按志書記載,有個蘭江口,為瀟水、拖水、營水三條水流匯合處,我向船上的人打聽,卻都不知道,難道就是青口嗎?但是營水匯入拖水處是在瀟水、拖水匯合處的上游。泥江口的水西通營陽,乘船溯此水上羅坪為三天的路程,它應當就是營水了。又行三十里,抵達道州城東門,然後繞到城南,停泊在南門邊。下午我到城中去,從南門入城,經過一個大寺廟,〔名叫報恩寺〕由州衙署前抵達西門。登上南城牆往回眺望,才知道道州城南臨江水,東、南、西三個門都向南瀕臨江流,只有北門在裡面。拖水從江華縣流來,掩、遨兩條水自永明縣流來,它們都匯合在城西南十五里以外。水從東北流來,抵達城西南隅,繞過南門到東門邊,又往東南流去,像一張彎弓一樣,而城正好位於弓背上。城西門外有條賺溪水,從西面的月岩流來,翼雲橋橫架在溪流上。城東門外也有條水從北面流來匯入江水中,但那條水流就更加涓細了。到傍晚,我們仍然出了南門,宿在船中。夜裡又下起了雨。道州城城外附近有四景:東邊有響石,〔即五如石。〕西邊有鐮溪,北邊有九井,南邊有一根很特別的木頭。〔南門外有一根大木頭橫臥在江底。〕
十八日天空明亮清朗,我早早地吃了飯登上岸。從南門外順城下走半里,過了東門,又往東走半里有座小橋,這裡就是津泉入江處。橋側面江濱有石頭聳突插立,形態如同永州城外愚溪橋邊那些,但比愚溪橋邊的更透漏高聳陡峭,那些石頭如枝幹分向四處,中間是空的,可以分開花瓣似的石片走進石隙中,也可以穿過壺形的孔道進到小洞中,這就是所說的五如石。其中有塊石頭,一敲擊就會發出和諧深遠響亮的聲音,這是響石。據考,元次山詠道州景物詩中所寫到的,石頭有五如石、簾槽石,泉有穗、漫等七處,都在州城東。泉我遊覽了一個哮泉便可以大概推知其餘各泉的情形,至於石我見到了五如石但簾蹲石沒能尋到。屢向旁人詢問,一讀書人告訴說:“在報恩大寺內。”然而元次山詩序中說在州城東左湖中的石山頂上。既然那石簾可以當酒蹲,上面可以建亭子,那么難道可以移置到寺中?抑或寺址就是先前的左湖所在地?我質詢那人,他說:“到了寺中自然知道。”於是到城東門,經過南門內,往西到報恩寺,想入寺打聽空蹲石,見到日色很美麗,就姑且留著等到歸來的途中再探問。趕忙出了西門,往南折過翼雲橋,路分成兩條:從西面的那條走二十五里為賺溪祠,又走十里為月岩;從南面的那條走是十里舖,然後又走六十里為永明縣。十里舖側面有座華岩,由岩下的小路可以到鐮溪祠。我想兩處都遊覽,便往南面的那條走。大道兩旁都分別栽種著高大的松樹,如同上南嶽衡山的路一樣,而此處的更加叢密。有的松樹從下面分出五六根枝權,枝幹密集挺拔,爭翠競秀,這是此地獨見而其他地方所沒有的。從道州到永明縣,松樹夾道的路程有七十里,栽種者的功勞,也不比古時種植甘棠樹的地方官吏的小。州城西南,山岡山坡起伏不平,修築道路時便順著地勢。四下望去,崇山遠離,只西北面的一座山最高而且離得較近,它是月岩後面背靠的大山。到十里舖東,從小路向北走半里,便為華岩。岩洞門向著北,有條小水從洞下面流出來。由洞口進去,只聽到水聲而不見水。折往東三丈多,又折往南朝下走,洞便變得高彎幽深黑暗,不再見到光亮了。洞北邊有間僧人住的小屋,因為要急著走,來不及到那小屋中尋覓火把,聽說洞內只需一支火把便可以游完,因而也不必再找火把來游。於是我從那小屋右面向北朝小路走。此處的山小而峻峭,或孤峰聳立,或兩三座山相連相接,如同串起來的珠子和並立生長的竹筍,座座山上岩石尖峭嶙峋,草木搖曳飄舞,在山間曲折地朝上走或往下行,如同置身在紛亂的雲層和重疊的波浪中,令人茫然,辨不出方向。然而沒有大山作為標誌,只有西北面有個高峰,我不時地從山間縫隙中窺望它的一面,把它作為辨別里距、方位的座標。走五里,橫過四條山間小路,又五里,越過一座小石橋,又翻過一座山嶺,見到大路向西而去。順大路走兩里,又往北進入小路中,沿著石山山嘴,共走四里而轉到平坦的田疇間,便是道州往西來的大路經過的地方。又走一里,鐮溪祠就到了。祠朝向北,左邊為龍山,右邊為象山,都在祠後面,形態如龍似象,從祠後的小山分支出來而環拱突兀在祠前方。龍山就是前面我從它的山嘴轉出到田疇間的那山,象山則是到月岩經過賺溪的那座山。祠被山巒環抱但不臨水,前方寬展,可以容納萬馬奔騰。祠是周元公出生的地方,如今只有他的一兩個後人守護在其中,而沒有其他任何人。因為沒有地方找飯吃,便往西走。一里,經過象山,沿著它的北面又走一里,渡過鐮溪。鐮溪從月岩流來,到此處因為被象山在東邊擋住,便往北流,然後又折向東流到州城西面匯入拖水。從鐮溪北岸溯流往西行,五里到達村,它是洪姓人家聚居的一個村子。於是到一家店鋪中躺下來等著吃飯,店中沒有酒,到別處去買花了很長時間,下午才出發。出村後便往西南進入山中。路旁邊先是有一座山峰圓而尖峭若如一支標槍,從這座山峰處起,亂峰漸多,有的若直立的錐子,有的像並列的手指,有的似橫列的屏風,都繞環掩映在一座大山的東面,它們分成一行行排成一隊隊,如藤蔓一樣互相牽引,都尖峭如骨。又走五里,往南轉入亂山的內側。又走三里,往西翻越一座山嶺,望見正西邊的一座山,宛若有一縷白煙橫浮在山腰上,它就是月岩上層的山間穿洞露出來的天空。正西面高山若屏風般直立,仿佛和天一樣高而難以攀登,往東延伸下來,第三層便是若有白煙橫浮在山腰的這座山,山中間空而上面成弧形,下面形成幾層石門,青翠的山岡如從中間被劍了一塊,光色映照到前面的山上,所以遠遠看去如靜止不動的白雲。又走兩里,直抵月岩山下,我從山東麓拾級而上,先進入下岩中。那岩洞朝向東邊,中間空而上面相連,高高環拱起如橋樑,從下面望上去,如同老虎張著大口,目光以及牙齒的形狀,威嚴可畏。我又從岩上遍遊了景觀奇異的地方。這晚住宿在月岩中。
十九日從月岩出發走兩里,仍然從前一天所望見的如有白煙橫浮的那座岩石處經過。到岔路處便往東南行,穿過小石山的內側,曲折地從亂石中間穿行。八里出了山,渡過大溪往東走,這地方為洪家宅,也是洪姓人家聚居的村莊。又往東南進入小土山中,向南從山脊上走,三里後朝山下走,一里出了山,那地方有座巨大而平滑的岩石橫貫著,往東走一里,又向南朝山坡上行,又走兩里,往南登上一座嶺。〔名叫銀雞嶺。〕越嶺往下,有個兩三戶人家的村子。從嶺東又走三里為武田,〔從月岩到武田有二十里。〕那地方村落很大。再往東半里,就是通往永明縣的大道。橫過大道,往南沿一條小而水流平緩的溪流行一里,越過橋向東又走半里,便見一條急流奔涌的大溪橫隔在前面。這兩條溪是永明縣流來的掩、遨兩水,路與溪交合的地方為六渡。渡過江又往東南行,山坡高低起伏傾斜不平,走三里為小暑洞。又往東翻越山岡,走三里見到一條很大的石板路,沿石板路南行,又走十里停在板寮,這裡大略在上都的東北面。向旁人打聽所謂的楊子宅、南龍,回答說都已經走過了。二十日從板寮東南的小路上走,一里,到達通往江華縣的大道,往南順大道行,這裡已經是火燒鋪了。此鋪在道州南面三十里開外、江華縣北面不足四十里的地方。又行五里為營上,它是江華縣至道州的中點,設定了營房駐兵把守著。營後面有座小尖峰緊靠著。東面數里外有座山峰高峻而上面光禿禿的,這是楊柳塘,從此峰起山脈便如屏風一樣向南綿亘,九疑山應當就是在它的東面了。西南面數里外,有座圓狀的高峰聳起,這是斜溜。斜溜南邊又聳起一座山峰,這是大佛嶺,它便是石浪後面那座雲霧繚繞的高山。從營上往南走,兩旁有許多高峻尖峭的小山峰。又走五里,為高橋鋪。又走三里,有條溪自西向東流,尖峭嶙峋的石塊石棱橫臥在澗流中,大而急的水流從石上沖刷而過,宛若包園的石谷。溪上有座石橋橫架著,它應當就是所說的高橋了。又往南七里,為水塘鋪。從高橋來,途中有許多鄉村婦女在竹林中採摘筍子,我花一錢銀子買了一束,帶到水塘鋪村民家煮熟了,和顧仆各吃掉兩碗,味道鮮美異常,然後用筒子裝了剩下的一半帶上離開那裡。水塘鋪的西面,直逼斜溜,再往南,斜溜和大佛嶺之間,有座小山峰聳起在東面,若一頂紗帽一樣。又走五里為加佑鋪,它離江華縣城有十里遠。由鋪南直往下走,從小路可通浪石寺。我們折往東南從嶺上走,共六七里就抵達江華城西面。從高橋鋪南到縣城,名義上說是三十里,而實際上僅二十五里。順城牆下繞到南門邊,在店中吃了飯。又往東南走一里,為麻拐岩。〔又叫回龍庵。〕由回龍庵沿江岸向南行半里,水分成兩條流來:一條從山谷中流出來,水流較大,它便是拖水;一條從南面流來,也可通小船,它發源於上武堡。大略地說,西面邊界是大佛嶺、班田、囂雲等眾山峰向南曲折綿延而去,東面邊界是東嶺、苦馬雲等峰迂迴環繞,與南面的山嶺相接,唯獨在遙遠的西南形成一個山塢,這就是所說的上武堡,它的西南面便是廣西富川、賀縣兩縣邊界。大、小兩條江匯合在麻拐岩的南邊。大江發源於東邊的錦田所,溯流兩百多里,船航行三四天就可以到達;小江發源於南邊的上武堡,船隻溯流航行,只能到達白馬營,大約有五十里的路程。然而在進入江口的地方,有用石頭累砌成的方形攔水壩,位於水流中間,橫阻江中的船隻,使船隻不能上下,壩內另外放有小船,外面有橋,橋上橫鋪著木板,供來往的人們越過江流。白馬營東面的大山叫吳望山,山上有個秦洞,很是奇異,可惜未能前往;從白馬營又往南走,才到上武堡,堡東的大山叫冬冷山。吳望、冬冷兩山的水匯合而流出白馬營,為小江的上游。於是我們沿南面的小江江岸又往西行三里,到浪石寺。小江中石頭密密麻麻,如起伏奔涌的波浪,寺就是由此而得名。此寺中先前有個姓蔣的人修煉成佛,如今肉身還在,他就是所稱的“一刀屠”。〔浪石寺中有“一刀屠”的肉身,他面部的肌肉如同活著的人一樣。碑文中說,他姓蔣,就是寺西面村中的人。他生活在宋代初期,本是個屠宰牲畜的人,賣肉時,不論輕重都是一刀割下便一點不差。後來拋棄妻子去學道,進入大佛嶺洞中,坐在玉柱下修煉。過了許久,他母親進洞方找到他。他拜過母親,便出了洞,從此就坐化在寺中。後有盜賊想去搶劫江華縣的府庫,經過此寺時,用向佛卜問的方式作出決定,結果不吉利。盜賊搶劫府庫回來,便剖開他的腹,取了他的心臟而去。這也算是“一刀屠”的報應。他的身體已經漆過,然而面部還存留肌肉,頭戴香巾,身穿紅袷衣,一副儒士的裝束,這是因為他的子孫中有讀書人的緣故。〕這一天停留在浪石寺中,但寺中的山僧很是粗野。二十一日在浪石寺吃飯。想前往蓮花洞,但寺中僧人正好集合眾徒弟耕田,無人帶路,我們就等候過路的人,許久後才等到一人,於是由寺西順大路前行。〔向南而去,山巒盡頭處為上武堡,那裡是江華縣與賀縣接界的地方。往西翻越大佛坳是到富川縣的路。大佛坳離開江華縣往西有十里。聽說越過坳往西二十里是崇柏,就是江華縣與永明縣的交界處;又往西二十五里,經過批把所,它在永明縣東南面三十里,為江華縣與廣西省富川縣的交界;再往西南三十里,便是富川縣城。〕走了七里,直抵大佛嶺下。這之前,路左邊有座岩,若如鑲嵌垂掛在那裡的雲楞,我懷疑它就是蓮花岩了,然而蓮花岩還在路右面大山嶺的嶺腳。於是從岔往北邊的小路進去,不足半里,到達洞下。導遊在竹叢中拾了一大捆枯竹,紮成六大支火把,我們分別扛在肩上走出竹林,由路左邊的洞口劈開障礙物曲折地進入洞中。回到浪石寺吃飯時,已過了中午。這才順著原路,返抵麻拐崖西面的合江口,有木板架在江壩外成為橋,於是跨過橋到了江南邊。往東南走兩里,到重元觀寺,從寺往南走一里,進入獅子岩洞。出了洞走四里,越過小江上的橋,經過麻拐岩,向北登上山嶺,直往北行,到這裡已經過了江華縣城東門外了。又往北翻越一座山嶺,走六里,渡過拖水到了北岸,投宿在江渡。
二十二日黎明,由江渡沿東面的山往東北行。十里為蠟樹營。由此處起漸漸順山勢轉往東,五里後,經過鰲頭源北麓。又走兩里,到界牌,又走三里,經過石源,又走五里,經過馬岡源。從突起在西北面的鰲頭源到東北面的馬岡源,都是順著山的北面向東行,山的南面全是瑤族人居住的地方。在馬岡源的北面,仍看到拖水從東面曲折地流來,到了馬岡源的南面,才見到溪流自南而北流淌。又往東走七里,翻越虎版石嶺。從界牌走來,接連越過眾多小山嶺,只有虎版石嶺最高。越過嶺又走三里,為分村,於是在村中吃飯。〔村南的大山內,有座分嶺。稱之為“分”的原因,難道是因為那座嶺是瑤族人居住地與漢民居住地的分界嗎?〕從分村往東走三里,渡過一條大溪,它是從南面的九彩源流來的。溪東邊又有山橫列在南面,與西面延伸過來的山相似。又順著此山北麓走七里,到四眼橋,橋下有條溪流更大,它是從顧村流來的,與分村的水一樣都是發源於瑤族人居住的區域。越過溪上很長的木橋,從溪岸往東登上山嶺。原先只是南面有高大的山,北面都是從高山分出來的一條條山岡向下綿延;到此處北面也有大山橫列著,因而路便向東從兩山之間通過。在山岡山坳間翻爬攀越了十里,抵達孟橋西面的彭家村,這才住宿下來。這天共走了五十里,然而山路荒僻,或許有六十里。二十三日五更時,下起了大雨。從永州府過來,山田苦於乾旱,而又正當播種時節,到此地已經聽得到百姓的哀怨聲。終於盼到甘霖,雨到天亮仍未停。我靜靜地躺著等候雨停,早餐後才出發,雖然撐著傘穿著草鞋,但不以為苦。往東走一里,望見孟橋,於是從岔路往南走。大概到這裡南面聳列的山已經到盡頭,於是順山轉往南。走五里,抵達唐村坳。坳北面有個小洞朝向東面,洞外岩石嶙峋,俯身進入裡面,洞下面有水潺潺流淌,從南面的小孔流出洞來,向北流去。我們這才收起雨具,在洞外坐了好久。越過山嶺往南走,有個土堆橫在兩山間,中間剖開成門,以便於通行,我猜想它是道州和寧遠縣的分界。從這裡起連續翻過兩三座嶺,都不很高,這大概是因為前面聳列在南邊的山都折往西邊排列的原故,這些小山嶺都是山往東延伸而分出的支脈。山的東邊,又有些如直立的錐、排列的戟一樣的山峰,聚集而列置成隊,也是自南而北縱貫,與西面的山相夾峙,像長排的門屏。然而只是西邊的高山如屏風般列置,而東邊的卻是雜亂的土山密集地重疊著,兩邊截然分明而不亂。直向南遠遠望去,兩邊山巒盡頭處的中間,直立著一峰,如同正對著門樹起的一支標槍,望見它便使人動心,惟恐路不從它下面經過。過了唐村坳又走五里到大洋,〔從道州來的路也是從大洋走。〕這裡山勢忽然變得開闊,中間分布著許多村落。又往南走兩里,向東跨過一座橋,橋下的小溪流得很急。過了橋便有一條水流很大的大溪,它從南面的九疑山流來,往北流出青口,它就是瀟水的上遊了。向北望去,小溪匯入瀟江的江口處,有好多船停靠在側邊。〔小船可以溯流上航到魯觀,那裡離九疑山有四五里,是瀟江與母江的匯合處。〕渡過大溪,為車頭。又往東南翻越山嶺,共走六里,為紅洞。在紅洞買米做飯吃,零星的小雨還未停止。又往東南行六里,直逼東邊亂峰下面,開初經過的一座小山峰,岩石高峻,東邊裂開一個小洞,像是有雲氣在那裡涌動。攀上去坐在其間,過了許久雨停下來,於是往南從小路上走。四里,經過一村,叫大蓋。又往南走兩里到掩口營,這才與從寧遠縣向南來的路相合。掩口營往北到寧遠縣有三十里。掩口營的南面,東邊排列的峰巒和西邊橫障的高山,合攏而形成門,前面所望見的當門而立的標槍狀的山峰,已列為東邊的第一峰巒,而西邊橫障的高山東睡,也直立著一峰,從北面望去如插立的屏風,走近峰下看去如併攏的手指,轉到南面又如橫貫的牆垣,像是與東邊的峰巒分別建豎旗鼓而各自出奇鬥勝。兩里後走出東西山合成的山門下,水也從其中往南流出,那下面平坦的田野空曠廣闊,呈東西向展開形成深谷。從這裡起路從西邊山峰的南面折向西行,又走三里到達路亭。路亭是個姓王的人建的,名叫應豐亭,這地方原先叫周家炯,姓王那家的住處就在此地。王家是世代為官的高門大戶,因為建了這亭供行人歇腳休息,他家的人鄉試中舉,因而便以“路亭”為名。這天只行了三十五里,我估算時辰還早,但因為雨水浸濕了衣服,便停下來燒柴火烘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