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黃山日記後
作者:徐弘祖
戊午(公元1618年)九月初三日 出白岳榔梅庵,至桃源橋。從小橋右下,陡甚,即舊向黃山路也。七十里,宿江村。
初四日 十五里,至湯口。五里,至湯寺,浴於湯池。扶杖望硃砂庵而登。十里,上黃泥岡。向時雲里諸峰,漸漸透出,亦漸漸落吾杖底。轉入石門,越天都之脅而下,則天都、蓮花二頂,俱秀出天半,路旁一岐東上,乃昔所未至者,遂前趨直上,幾達天都側。復北上,行石罅中。石峰片片夾起;路宛轉石間,塞者鑿之,陡者級之,斷者架木通之,懸者植梯接之。下瞰峭壑陰森,楓松相間,五色紛披,燦若圖繡。因念黃山當生平奇覽,而有奇若此,前未一探,茲游快且愧矣!
時夫仆俱阻險行後,余亦停弗上;乃一路奇景,不覺引余獨往。既登峰頭,一庵翼然,為文殊院,亦余昔年欲登未登者。左天都,右蓮花,背倚玉屏風,兩峰秀色,俱可手擥lǎn同攬。四顧奇峰錯列,眾壑縱橫,直黃山絕勝處!非再至,焉知其奇若此?遇游僧澄源至,興甚勇。時已過午,奴輩適至。立庵前,指點兩峰。庵僧謂:“天都雖近而無路,蓮花可登而路遙。只宜近盼天都,明日登蓮頂。”余不從,決意游天都。挾澄源、奴子仍下峽路。至天都側,從流石蛇行而上。攀草牽棘,石塊叢起則歷塊,石崖側削則援崖。每至手足無可著處,澄源必先登垂接。每念上既如此,下何以堪?終亦不顧。歷險數次,遂達峰頂。惟一石頂壁起猶數十丈,澄源尋視其側,得級,挾予以登。萬峰無不下伏,獨蓮花與抗耳。時濃霧半作半止,第一陣至,則對面不見。眺蓮花諸峰,多在霧中。獨上天都,予至其前,則霧徙於後;予越其右,則霧出於左。其松猶有曲挺縱橫者;柏雖大於如臂,無不平貼石上、如苔蘚然。山高風巨,霧氣去來無定。下盼諸峰,時出為碧嶠jiào尖而高的山,時沒為銀海。再眺山下,則日光晶晶,別一區宇也。日漸暮,遂前其足,手向後據地,坐而下脫。至險絕處,澄源並肩手相接。度險,下至山坳,暝色已。復從峽度棧以上,止文殊院。
初五日 平明,從天都峰坳中北下二里,石壁岈然。其下蓮花洞正與前坑石筍對峙,一塢幽然。別澄源,下山至前岐路側,向蓮花峰而趨。一路沿危壁西行,凡再降升,將下百步雲梯,有路可直躋蓮花峰。既陟而磴絕,疑而復下。隔峰一僧高呼曰:“此正蓮花道也!”乃從石玻側度石隙。徑小而峻,峰頂皆巨石鼎峙,中空如室。從其中疊級直上,級窮洞轉,屈曲奇詭,如下上樓閣中,忘其峻出天表也。一里得茅廬,倚石罅中。徘徊欲開,則前呼道之僧至矣,僧號凌虛,結茅於此者,遂與把臂陟頂。頂上一石,懸隔二丈,僧取梯以度。其巔廓然開闊舒朗,四望空碧,即天都亦俯首矣。蓋是峰居黃山之中,獨出諸峰上,四面岩壁環聳,遇朝陽霽色,鮮映層發,令人狂叫欲舞。
久之,返茅庵,凌虛出粥相餉,啜一盂,乃下。至岐路側,過大悲頂,上天門。三里,至煉丹台。循台嘴而下,觀玉屏風、三海門諸峰,悉從深塢中壁立起。其丹台一岡中垂,頗無奇峻,惟瞰翠微之背,塢中峰巒錯聳,上下周映,非此不盡瞻眺之奇耳。還過平天矼,下後海,入智空庵,別焉。三里,下獅子林,趨石筍矼,至向年所登尖峰上。倚松而坐,瞰塢中峰石回攢,藻績如畫的景色滿眼,始覺匡廬、石門,或具一體,或缺一面,不若此之閎博宏大豐富富麗也!久之,上接引崖,下眺塢中,陰陰覺有異。復至岡上尖峰側,踐流石,援棘草,隨坑而下,愈下愈深,諸峰自相掩蔽,不能一目盡也。日暮,返獅子林。
初六日 別霞光霞客之弟,從山坑向丞相原下七里,至白沙嶺,霞光復至。因余欲觀牌樓石,恐白沙庵無指者,追來為導。遂同上嶺,指嶺右隔坡,有石叢立,下分上並,即牌樓石也。余欲逾坑溯澗,直造其下。僧謂:“棘迷路絕,必不能行。若從坑直下丞相原,不必復上此嶺;若欲從仙燈而往,不若即由此嶺東向。”余從之,循嶺脊行。嶺橫亘天都、蓮花之北,狹甚,旁不容足,南北皆崇峰夾映。嶺盡北下,仰瞻右峰羅漢石,圓頭禿頂,儼然二僧也。下至坑中,逾澗以上,共四里,登仙燈洞。洞南向,正對天都之陰。僧架閣連板於外,而內猶穹然,天趣未盡刊削除也。復南下三里,過丞相原,山間一來地耳。其庵頗整,四顧無奇,竟不入。復南向循山腰行,五里,漸下。澗中泉聲沸然,從石間九級下瀉,每級一下有潭淵碧,所謂九龍潭也。黃山無懸流飛瀑,惟此耳。又下五里,過苦竹灘,轉循太平縣路,向東北行。
譯文
戊午年九月初三日從白岳山榔梅庵出來,到桃源橋。順小橋右側下山,很陡,就是原來去黃山所走的路。行程七十里,在江村住宿。
初四日行十五里,到湯口。又走五里,到達湯寺,在湯池沐浴。手拄拐杖、遙望著殊砂庵攀登。十里,登上黃泥岡。剛才雲霧籠罩的群峰漸漸地顯露出來,也漸漸地落在我的拐杖下。轉進石門,從天都峰側面穿越而下,於是天都、蓮花兩座峰頂,都秀麗地突出在天空中。路邊有一條岔路往東上,是我從前沒走過的,於是往前順岔路直上,幾乎上到天都峰側面。又往北上,在石縫中穿行。一片片石峰夾著路聳起,路在石峰之間彎來轉去,阻塞的地方被鑿開,陡峭的地方修出階梯,斷裂的地方搭木通過,懸空處安置梯子連線。往下俯瞰,壑谷峻峭、陰森,楓樹和松樹相互夾雜,五彩殯紛,像圖畫、錦繡一樣燦爛。於是想到游黃山應是有生以來的奇覽,卻還有如此的奇異景致前次沒有探尋過,這一次重遊真是既痛快又慚愧啊!
這時僕人都因山路險阻而落在後面,我也停下來不朝上走;而一路的奇景,不知不覺地吸引我獨自前往。登上峰頭後,一座廟如鳥翅張開,名文殊院,也是我前年想攀登而沒有登的地方。左邊是夭都峰,右邊是蓮花峰,背靠玉屏峰,蓮花、天都兩峰的秀美山色。近得似乎可以伸手攬住。環顧四周,奇峰高下錯落排列,壑谷眾多而縱橫交叉,真是黃山上最絕妙的勝景。如果不是第二次到黃山,哪裡會知道黃山竟有如此奇妙的景色呢?巧遇雲遊僧人澄源也登上此峰,於是遊興更為高漲。過了中午,僕人們才來到。站在文珠院前,指著天都、蓮花兩峰點評。庵中的僧人說:“天都峰雖然離得近,卻沒有路上去;蓮花峰有路上去,路程卻很遠。只宜從近處觀賞天都峰,明天攀登蓮花峰頂。”我不聽,決心遊覽天都峰。和澄源、僕人一齊從原路下到峽谷。到達天都峰側,順著流石像蛇一樣地爬行而上。抓扯草木荊棘攀援,石塊叢密而起就從中穿越,石崖陡斜則扒崖而行。每當遇到手腳無著落的之處,必然是澄源先爬上去再伸手接我。一想到上去已經如此艱難,就想到又怎么下來呢?最終什麼也不顧了。經歷了數次危險,終於登上了天都峰頂。峰頂上只有一塊聳起數十丈高的岩石,澄源在岩石旁邊尋找、觀察,發現石階,便扶持著我攀登。萬座山峰無一不低伏在腳下,唯獨蓮花峰能與之抗衡。此時濃霧忽起忽止,每當一陣濃霧飄來,就是對面都看不見。眺望蓮花諸峰,大多籠罩在雲霧之中。只有在天都峰上,我走到前面,雲霧則落在身後;我越到右側,雲霧便從左側升起。頂上還有橫枝彎曲、主幹挺拔的松樹;柏樹的枝幹雖然有手臂粗,卻全都平貼在岩石上,像苔醉一樣。山高風大,霧氣來去不定。往下看群峰,有時露出碧綠色的尖頂,有時又淹沒為銀色的雲海。再眺望山下,則是陽光明亮,是另外一個世界。夜色漸漸臨近,於是把腳朝前伸出去,用手在後面據地,坐著往下滑行。滑到最險要的地方,澄源便肩、手並用地接住我。穿過驚險地段,下到山坳時,暮色已經降臨。又順著峽谷越過棧道而上,到文殊院住宿。
初五日天一亮,從天都峰山坳中往北下二里路,石壁森嚴。壁下的蓮花洞正正和洞前的石筍對峙,整個小山塢十分幽雅。和澄源告別後下山,來到昨天有岔道的路邊,向蓮花峰奔去。一路上沿陡壁往西行,一共兩上兩下,快要下到百步雲梯,有路可以直登蓮花峰。向上攀登後,石階卻斷了,懷疑有誤而又往下走。隔壁峰上一位僧人高呼道:“這正是上蓮花峰的路!”於是從石坡旁邊穿越石縫。山路狹窄而陡峻,峰頂上全是巨石鼎立,巨石之中中空如室,從其中層疊的石階直上,石階盡頭處山洞轉向,彎彎曲曲,奇異非常,如同在樓閣中上上卞下,忘卻了這裡的地勢高出天外。走了一里,見一茅屋傍靠在石縫間。正猶疑著想再往上登,先前高呼的僧人來到了。僧人法號凌虛,是蓋此茅屋的人,於是和凌虛手挽手、共同攀登頂峽。頂上的一塊巨石,隔開二丈寬,僧人取來梯子才度過去。蓮花峰頂十分開闊,環顧四周澄碧的天空,即使天都峰也俯首屈居了。大體上蓮花峰位於黃山正中,獨自高出眾峰之上,四面岩壁環抱聳立,遇上雲霧散盡、朝陽當空的晴朗天氣,層層山巒映照、煥發著清新的色彩,景致美得令人狂叫起舞。
過了很久,返回茅屋,凌虛端出粥款待,喝了一碗,然後下山。走到岔路邊,經過大悲頂,登上天門。三里,到煉丹台,沿著台嘴而下,看到玉屏峰、三海門等眾山峰,全都從深谷中壁立而起。煉舟台山岡居中低垂,並不十分奇異險峻,只是俯視青山之背,山谷中峰巒交錯聳立,上下四周相互映襯,不在岡上就不能盡情眺望這些奇景。返回的路上經過平天班,下到後海,進智空僧人的庵中,和智空告別。行三里,到獅子林,朝石筍斑奔去,來到前年所登過的尖峰上。傍靠松樹坐下,俯瞰山谷中峰石環繞簇擁,彩畫般的景色盡收眼底,才覺得廬山石門有的只具備一種景致,有的欠缺某一方面,不如這裡宏大、廣博、豐富和壯麗!坐了一陣,登上接引崖,往下朝塢中眺望。山塢陰森,讓人覺得不同尋常。又來到岡上尖峰側邊,踩著流石,拉著荊棘雜草,順坑而下,愈下愈深,群峰互相掩蔽,不能一目了然。太陽落山時,返回獅子林。
初六日和僧人霞光告別,順山坑去皿相原。往下走七里,到白沙嶺,霞光僧人又來到。因為我想去觀覽牌樓石,霞光擔心白沙庵沒人指路,追來為我作嚮導。於是一同登白沙嶺,霞光指著嶺右邊隔壁的山坡,坡上叢石聳立,叢右下部分離、上部並連,這就是牌樓石。我想越過坑谷、溯澗溝而上,直達牌樓石下。霞光說:“荊棘遍布,根本沒有路,肯定不能走。如果順著坑谷直下垂相原,不必再登白沙嶺;如果想從仙燈洞前往,不如就沿白沙嶺往東走。”我聽從他的話,沿著嶺脊走。白沙嶺橫貫在天都峰、蓮花峰的北面,十分狹窄,旁側無法落腳,南北都有高大的山峰夾峙映襯。到嶺盡頭處往北下,抬頭看右邊的羅漢石峰,圓頭禿頂,像兩位僧人。下到坑谷中,越過溝澗而上,一共走四里,登上仙燈洞。洞口朝南,正對天都峰的北面。僧人在洞外架起木板閣道和洞相連,而洞內仍然深彎,天然的情趣沒有被完全破壞。又往南下三里,經過承相原。皿相原是山中一塊狹小的平地而已。這裡的庵很工整,一看四周沒有奇特之處,沒進去。又往南沿山腰行,五里,慢慢下山。澗中泉聲沸騰,泉水從岩石中分九級往下瀉,每一級飛泉下面都有碧綠色的深潭,這就是所說的九龍潭。黃山中沒有飛流的瀑布,唯一的一處便是這裡。又下五里,經過苦竹灘,轉向去太平縣的路,往東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