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論文史
作者:吳兢
貞觀初,太宗謂監修國史房玄齡曰:“比見前、後《漢史》載錄揚雄《甘泉》、《羽獵》,司馬相如《子虛》、《上林》,班固《兩都》等賦,此既文體浮華,無益勸誡,何假書之史策?其有上書論事,詞理切直,可裨於政理者,朕從與不從皆須備載。”
貞觀十一年,著作佐郎鄧隆表請編次太宗文章為集。太宗謂曰:“朕若制事出令,有益於人者,史則書之,足為不朽。若事不師古,亂政害物,雖有詞藻,終貽後代笑,非所須也。只如梁武帝父子及陳後主、隋煬帝,亦大有文集,而所為多不法,宗社皆須臾傾覆。凡人主惟在德行,何必要事文章耶?”竟不許。
貞觀十三年,褚遂良為諫議大夫,兼知起居注。太宗問曰:“卿比知起居,書何等事?大抵於人君得觀見否?朕欲見此註記者,將卻觀所為得失以自警戒耳。”遂良曰:“今之起居,古之左、右史,以記人君言行,善惡畢書,庶幾人主不為非法,不聞帝王躬自觀史。”太宗曰:“朕有不善,卿必記耶?”遂良曰:“臣聞守道不如守官,臣職當載筆,何不書之?”黃門侍郎劉洎進曰:“人君有過失,如日月之蝕,人皆見之。設令遂良不記,天下之人皆記之矣。”
貞觀十四年,太宗謂房玄齡曰:“朕每觀前代史書,彰善癉惡,足為將來規誡。不知自古當代國史,何因不令帝王親見之?”對曰:“國史既善惡必書,庶幾人主不為非法。止應畏有忤旨,故不得見也。”太宗曰:“朕意殊不同古人。今欲自看國史者,蓋有善事,固不須論;若有不善,亦欲以為鑑誡,使得自修改耳。卿可撰錄進來。”玄齡等遂刪略國史為編年體,撰高祖、太宗實錄各二十卷,表上之。太宗見六月四日事,語多微文,乃謂玄齡曰:“昔周公誅管、蔡而周室安,季友鴆叔牙而魯國寧。朕之所為,義同此類,蓋所以安社稷,利萬民耳。史官執筆,何煩有隱?宜即改削浮詞,直書其事。”侍中魏徵奏曰:“臣聞人主位居尊極,無所忌憚。惟有國史,用為懲惡勸善,書不以實,後嗣何觀?陛下今遣史官正其辭,雅合至公之道。”
譯文
貞觀初年,唐太宗對監修國史的官員房玄齡說:“我發現《漢書》、《後漢書》記錄有揚雄的《甘泉賦》、《羽獵賦》,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上林賦》,班固的《兩都賦》,這些文章文辭浮華,無益於對帝王的勸誡,為什麼還要收錄在史書上呢?今後,如果有人上書議政,只要言辭直率,道理中肯,有利於治國,不管我採納與否,都必須記載在史書上。”
貞觀十一年,著作佐郎鄧隆上書請求把唐太宗的文章編成文集。唐太宗說:“我的詔書和命令,如果有益於百姓的,史書都已經記載了,足以流傳千古了。如果我的命令不遵循古訓,擾亂了政務,即使辭藻華麗,也終將貽笑後人,這不是我所需要的。像梁武帝父子、陳後主、隋煬帝,他們都有文集傳世,可是他們的行為大都不可取,最後,社稷江山統統斷送在他們手中。君主聖明與否,關鍵在於他的品性和行為,何必一定要有文章流傳後世呢?”太宗最終不許編文集。
貞觀十三年,褚遂良擔任諫議大夫,兼任撰寫帝王言行的起居注的史官。一次,唐太宗問他:“你的起居注,都寫些什麼呢?可不可以讓君王自己看一看?我想看看起居注,用帝王的得失來警戒自己。”褚遂良勸阻說:“現在的起居注,就是古代記錄帝王言語的左史,和記錄帝王行為的右史。無論好壞全部記錄下來,以期望帝王不做對國家不利的事情。可是,我卻沒聽說過帝王自己要看關於自己的史書。”唐太宗說:“我有不好的言行,你們都記錄下來了嗎?”褚遂良說:“常言道,堅守道義不如盡忠職守。我的職責是記錄歷史,怎么可以不把一切都記錄下來呢?”黃門侍郎劉洎說:“帝王有過失,就像日月有日食、月食一樣,人人都看得見。即使褚遂良不記錄,天下老百姓都會記住的。”
貞觀十四年,唐太宗對房玄齡說:“我每看前朝的史書,懲惡揚善,足以規勸警戒後人。但我不知道,自古以來當朝的國史,為什麼不讓帝王親自看到呢?”房玄齡回答說:“國史既然善惡必書,可以警戒帝王不做非法的事情。只是擔心有與君主意見相牴觸的地方,所以不讓君主本人看到。”太宗說:“我的想法不同於古人。現在要親自看國史,如果記有好事,自不必說;如記有不好的事,我可以引為鑑戒,並加以改正。你們把撰寫抄錄好的國史送過來吧。”於是,房玄齡等人就把國史加以刪減整理,成為按照年月順序記事的編年體,撰寫成高祖和太宗的《實錄》各二十卷,上表呈獻。太宗看到六月四日所記玄武門之變說得很含蓄,就對房玄齡說:“從前,周公東征誅殺管叔、蔡叔,從而使周室得以安定。季友用毒藥殺死叔牙,而使魯國得以安寧。我的所作所為,和古人的道理相同,都是為了安定社稷,以利萬民。史官執筆,何須隱晦?你們應當立即改刪虛飾之詞,把這件事的原委寫清楚。”事後,侍中魏徵上奏說:“我聽說,君主身居至尊之位,無所顧忌懼怕,只有國史,足以懲惡勸善,如果寫得不真實,那么讓後世看什麼呢?陛下如今叫史官修正《實錄》,很符合公正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