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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西江月》:量大福來也大,機深禍至亦深。放寬些子耐三分,處世勿為己甚。

市井錙銖必較,達人富貴浮雲。任憑世俗亂紛紛,凡事總由天定。

話說時伯濟在摸奶河邊,河中有人叫喊。你道這個人是誰?

就是爛好人。當時被錢士命踏沉了船,勉強用力呼起,在摸奶河氽來氽去,隨風倒舵,順水推船,自己的舵尚拿不穩,那裡還救得別人。其時,口中雖在叫喊,只見他的船在河中鏇轉,霎時間人船形跡俱無。時伯濟見了,心中反覺不安,承他一團好意,要來救我,卻先自沉沒,淒涼滿目,哽咽難言,惟拼一死,那有生機,耐心守候,聽其自然而已。忽見河面上,遠遠的有一座高山推來,辨不出是何大物,看看漸近,卻原來是一隻大船,那大船:釘線密,板片厚,不比釘稀板薄;容得人,載得物,才見闊大寬宏。惟厚能載,惟大能容。若無若虛,不分大小皆容納。寬兮綽兮,天拘曲直盡留藏。有頭有尾,庸人看不出他長短闊狹;無遮無掩,旁觀望不見他美惡精粗。平平而過,雖有風波不險,何慮傾覆。緩緩而行,即遇順風不使,那肯顛狂,行來鄭重規模大,體度雍和氣象尊。

這隻船,果然是一個好船,常在河中救人。只見艙中走出一個人來,這個人比小人國的人真是身高百倍,但見他:魁梧其偉,相貌堂堂。安祥態度,落落大方。和顏悅色,神清氣爽。行動不苟,舉止端在。

這個人,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人,家住大人國真城內,正行道路上。這人素不好名,故爾沒有名字,人人都叫他大人。

他生平只有兩個朋友:一個叫謙謙君子,一個叫好好先生。坐了這個大船,見有人在摸奶河邊,便來救濟。其時,看見時伯濟站在河邊,立腳不定,進退兩難,忙吩咐將船攏岸,把時伯濟加意細看,說道:“看你不像小人國內的人,如何到了此地?”時伯濟道:“小生原是中華人氏,因落水飄流,困於小人國內,難以存身,故爾逃在此間,一心欲向大人國去,無奈沒人濟渡。”大人道:“這班小人久矣,深惡痛疾,原不可與為伍。吾問你姓甚名誰,作何生理?”時伯濟道:“小生姓時,字叫伯濟,今改運來,中華讀書人,孔門弟子。”大人道:“你且逞我船,渡你過去。”順手將時伯濟扶上大船,平平穩穩,望大人國行去,由第一條水港收口。好個時運來,回頭是岸,大人親手攙了時運來,同上岸來。正是:從空伸出拿雲手,提起天羅地網人。

那時,時運來上了岸,一步高一步,向上行去。進了真城,看看來至正行道路,到了方便門,登堂入室。但見堂中懸著一個扁額,上書“正大光明”四字。左右掛一副對聯,上聯是“孝弟忠信”,下聯是“禮義廉恥”。居中掛一個大“忍”字。

靠壁一隻活潑天幾,連著一隻立桌,兩邊擺一堂誠椅。抬頭忽見李信坐在堂中,時運來道:“李信不離小生左右,今府上又有個李信,難道天下有兩個李信么?”大人道:“李信那有兩個,他原是上天降下來,人人不離左右,家家坐在堂中。只為那些人和他不睦,有的不肯順他,有的務要背他,有的不認識他,有的故意要滅他,竟像天下是沒有他的了。你我都是認得他的,又是情願順他,不肯背他滅他,自然坐在堂中,不離左右,我家中的李信,就是你隨的李信,其實只是一個,不是我有我的李信,你有你的李信。”時運來恍然大悟。大人遂替他洗了浴,改頭換面,敬如上賓,設一檀榻在大款室中安歇,日與大人敘談,往來朋友也不過是好好先生、謙謙君子。此時時運來才得脫離小人國界,不見小人之面,不受小人之氣,身居安宅,出入禮門,高枕無憂,悠遊自在。正是:雙手劈開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門。

大人又與時運來志同道合,交淺言深。一日兩人在堂中講論三綱五常,正說到計利害義的關頭,忽見傳事的人報導:“真城外面來了一起人馬,口稱要滅李信,捉拿時伯濟。大人若把這兩人獻出,即打收兵鑼回去,按兵不動。若道半個不字,便要殺入城中,踏為平地。”大人道:“他口出大言,你看他氣象如何?”傳事的道:“看他不甚官套,毫無體統。”大人道:“可曉得他何處人馬。”傳事的道:“聞得他是沒逃城來的人馬。”大人道:“原來是些小人,不要與他計較,由他自退。我們且講我們的話。”時運來道:“古人原說聖賢學問,只在義利兩途。踏義則為君子,趨利則為小人,由一念之公私,分人品之邪正。”大人道:“這義利兩字,還要看得分明。即行一善,無所為而為善,是義;有所為而為善,是利。”兩人講論如故。那小人怎知進退,日日在城邊吵鬧,大人不作小人之過,不和他一般見識終不睬他。大人真有大量,正是:不添心上焰,以作耳邊風。

原來錢士命自從殺了賈斯文,豪奴來報,家中有賊,他便急急趕回。進了孟門,眭炎、馮世稟道:“前夜有個竊賊,關在矮齋中,請將軍發落。”這個賊原來就是刁賊,只因從前想他的金銀錢,用了綿里針、軟尖刀,將錢士命攙入鬼廟,錢士命將他捆起,丟在一邊,他便扭斷繩索,脫身逃去。他懷恨在胸,一心只要想偷他的金銀錢。其夜刁賊手拿拆屋斧頭,拆了他的壁腳,在壁洞中,一隻腳進,一隻腳出,探頭探腦,見無動靜,將身溜入妒斌房中,東捕西摸,摸至妒斌牀上,右手在枕邊一探,竟摸著了一個金銀錢,左手在被中一探,竟摸著妒斌。一時得了財色兩字,心中大喜,不覺失聲大笑。這個叫做賊莫笑,最易破敗。恰被眭炎、馮世聽得了笑聲,擁進房中,一把拿住。捉個賊來連夜敲,關在矮齋中,報與錢士命知道,候他回來發落。那時眭炎、馮世送過錢士命走進矮齋,見了此賊,卻認得就是刁展灣,便吩咐眭炎、馮世把軟皮條捆了,吊在大樹上,周圍樹葉遮身,教他做個葉里伴,隱而不露。那裡曉得牛皮吊頸不是生理,原非活路,等到筋皮力盡,刁鑽在用心機,終吊死在大樹上。金銀錢原不能偷得到手,反送了一條性命。正是:萬事不由人算計,一生都是命安排。

錢士命只道刁鑽詐死,待放下一看、果然他冰冷徹骨,毫無生氣,就叫眭炎、馮世將他也丟在大塘路上。錢士命仍舊領兵要滅李信,捉拿時伯濟。打聽得他們都在大人國內安身,他便裝槍上馬,一逕到大人國來,在真城外調兵遣將,耀武揚威,打動自吾作鼓,放起連珠三炮。大人原不睬他,怎奈錢士命日在城下吵鬧,大人請了好好先生、謙謙君子向那小人勸道:“李信是天下少不得的,不可滅他。時伯濟應該救濟,如何反要拿他。他那裡有什麼金銀錢?你要想金銀錢,須往別處去,向有的人尋討。”那錢士命那裡肯聽,扯起自汛將軍旗號,坐了拂怕玉馬,手執一枝拂擔叉,高聲大叫道:“別人敬重你大人,我錢將軍偏不怕你什麼大人。你窩藏李信,硬救時伯濟,你快快把這兩人獻出,叫他送出金銀錢來還我,尚容留你們一方性命,休使我將軍動怒。”肆無忌憚,大言不慚。大人終不睬他。

錢士命時時吵鬧,口中無言不出,忽然牽動了一個“娘”字,傳入大人耳內,大人便同了時運來、李信相助,從由方便門安步行至真城邊來,往下一望,眼中並沒有什麼人馬,明眼正視,毫不在意,看去宛如螞蟻擺陣一般,隱隱一簇人馬,也像有聲有色,亦能知覺運動,語言不甚明亮。大人道:“此等小人原是罪不容死,我不惹他,他倒來惹我。我本不與他計較,他既如此生事妄行,我不免為天下除了此害。”遂輕輕舉起腳來,向這人馬撻了一下,那些人馬盡為莛粉,一些也不見像人的式樣。正是: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

大人撻死了小人國自汛將軍,錢士命雖屬可憐不足惜。但天地以好生為德,心中卻有些不安,因問於李信,李信道:“這小人國形勢低污,地土囂薄,所生的人本未完全,不在天下人的數內。大人若能把這等小人滅盡,才算一樁暢事。”大人道:“天下有了小人,就是君子也有些做不得。若要天下盡為君子,必要除盡天下小人才好。我們回去,且慢慢的滅他便了。”遂一同迴轉家中,進了方便門,聚在堂中,講論為人的道理,件件必須請教李信,不肯私心自用。正是:順理行將去,憑天降福來。

錢士命要想金銀錢,來滅李信,捉拿時伯濟,性命不顧,向大人國尋事,被大人輕輕撻死,他不知兩個金銀錢都在家裡。

一個子錢壓死柳娘娘之後,自己藏好在庫中;一個母錢被妻子妒斌偷去,私藏在房內。刁賊曾經摸過,心志昏饋,貪得無厭,直弄到馬化撻殺,方才歇手。他也無甚別念,止不過為兒子錢百錫久遠計。誰知他兒子錢百錫聞知父親錢士命已死,心中大快,向庫房中取了子錢,在妒斌房中偷了母錢,日日把兩個金銀錢在手中玩弄,無人拘束。錢百錫做其錢百錫的事,那眭炎、馮世如今是自然服事錢百錫了。正是:長江後浪催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

不知錢百錫後來作為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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