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西江月》:這答桑田滄海,那邊滄海桑田。興衰成敗屢推遷,恍似馳風掣電。
處世慈和最貴,居心忍耐為先。紙燈塔大耀坤乾,往後何由照見。
話說錢百錫前生卻是個鑽骨蛀蟲變化,名為敗家精。他嫌天小不夠他遊蕩,到了天盡底頭,竟要想拆起天來。有人勸他道:“你拆動了天,天若坍時,如之奈何?”他說:“有長的在那裡撐住。”真不知天地為何物,所以天罰他現世初世為人,托生在小人國沒逃城內,做了錢士命的兒子,同化僧、萬笏做伴,日日玩弄兩個金銀錢。來往的人沒甚稱呼,只得叫他一聲錢大老官。你道是怎樣一個大老官:油頭油腦,花嘴花臉。頭戴戇冠,身穿俗套。纏嘴夾舌,體段宛同墨庸;賊皮塔臉,形像逼真化僧。
著一雙豈有此履,騎一匹沒籠頭馬。東盪西馳,世事不分皂白;橫衝直撞,路途那識高低。
常騎了無籠頭馬,向弗著街前世寺內,同化僧在大排場海灘邊遊玩。他家中的款式,比錢士命在時究竟何如:夢生草堂中扁額不動,狒軸換了一頂獬軸,上聯“大姆哈落落”如舊;下聯“阿迷俚沮沮”字跡模糊,卻有些看不出了。建幾改為舍幾,硬桌換其百桌,有主椅換了十把仿樣稱孤椅。天生井也填沒了,矮齋也坍頹了。自室中有了漏洞,扁額亦如舊,炕牀拆去,擺下一張糟榻。壁上橫被鸞畫不改,上下對聯換去。上聯是“大話小結果”,下聯是“東事西出頭”。其餘房屋漸漸走樣,門前大樹已倒,錢百錫看去倒覺豪暢,出入沒有遮礙。正是:換來新氣象,改去舊規模。
那時,錢士命家中又是一番勝景了。一日,錢百錫騎了沒籠頭馬,手中拿了兩個金銀錢,要向大排場去,才出門來,但見施利仁笑容滿面,迎上前來道:“大老官,何往?”錢百錫道:“日與化僧在大排場頑耍,不甚暢懷。他說另有一個好去處,今日要同他去走走。”施利仁道:“小的此刻特來邀大老官去遊玩一個所在。”錢百錫道:“有多少路?”施利仁道:“不遠。”錢百錫道:“就此同行。”喚了眭炎、馮世追隨。
施利仁牽了馬頭引路,離獨家村而去。路過一脈塢,來了墨用繩,跟著施利仁一同行走,一逕到了勢道上,只見沖天一座浮屠,施利仁道:“此座浮屠,乃古老上人所造。四面有門,每個門上有兩個大字,四個門內有四般景致,我們回來賞玩。如今且先到山上去看看何如。”行不多幾步,墨用繩搶前踏了一個水潭,跌落水中。施利仁立在乾岸頭上,誠恐踏濕腳,遠遠走開。錢百錫道:“墨用繩跌了,如何爬起?”施利仁、眭炎、馮世齊齊應道:“前頭人吃跌,後頭人防滑。且自由他。”墨用繩踅灘弗動,帶水拖泥,不自覺其形穢,一心總要跟他們走,迤邐行來,早見一座高山,果然好個去處。但見:一團點綴,果是形容不出。無限丘壑,盡屬意想不到;奇形怪狀,真可驚魂動魄。千緒萬端,實堪悅目賞心;詭道鉤連,規模並皆醜態,斜逕迎合,景致無非惡狀。登臨者日臻其境,肉麻當有趣;旁觀者適逢其會,毛骨也悚然。
這座山名為湊景山,錢百錫不識路徑,瞎天盲地,被施利仁;眭炎、馮世引路,但覺眼前暢快,心中爽利。有時在賭場頑耍,有時在醉鄉盤桓,不知晝夜,樂而忘返、信步來至歡喜墩上,登高而望,遠遠望見一個去處,更覺眼花鐐亂,心蕩神迷,認得有個化僧在那裡打坐,錢百錫道:“你們看見化僧么?
這個去處想是仙界,化僧道痕高深,所以能得常在那裡打坐。
此去看來不遠,我們也去走走。”施利仁道:“這個所在,名為溫柔鄉,青去雖在眼前,走去須要繞道而行,卻有好些路程。
大老官若要去,還要納些工夫,費些腳步。幸有金銀錢在身邊,尚覺容易,我們且追隨便了。”轉彎抹角,曲曲折折,不知不覺,那來時所見的這座浮屠,卻在面前。此刻順便,不免大家瞻玩一番。抬頭看見一座門上面寫著:“蚣門”兩個大字。施利仁道:“此座門內卻是佛家弟子。聞得從前有多少修行人在內,如今都成正果上了天去,一個也沒有留存的了。”轉過去又有一門,見寫著“鴉門”兩字,施利仁道:“此座門內,是蓬萊仙島,最好玩耍,你看門兒雖然堂堂開著,若手中沒有金銀錢,休想進去觀望。”錢百錫道:“我金銀錢常在手中,盡可進去。”錢百錫在前,施利仁、眭炎、馮世跟隨,墨用繩落後。才跨進了此門,只見錢百錫手中這兩個金銀錢望空飛去,變做了一蓬青煙,繚繞空中,被風吹散,不知去向。各人連忙退出。墨用繩看不出菸頭,茫然道:“那裡來的這般氣,是冷氣呢,還是熱氣?”施利仁道:“你煙也不識,是氣?”眾人暗暗可惜這兩個金銀錢。錢百錫毫不在意,再轉過去,又有一門,見寫著“鱔門”兩字,施利仁道:“此座門自來難開。若有人來開了,其中的鬼祟又是纏擾不休,故爾久遠關閉。”再轉過去,又有一門,見寫著“雁門”兩字。施利仁道:“此座門內,聞有妖魔精怪,所以多用頑石砌住。”原來這四座門內,乃是佛仙鬼怪。錢百錫不信,立在沒籠頭馬上,扳去一塊石頭,望望裡面,有何妖怪。施利仁看見,大吃一驚,說道:“完了,雁門穿了。待我替你來填好。”正說之間,只見雁門中雁氣直衝,迎人慾倒。施利仁掇了這塊頑石,立在馬上,雙手端端整整用盡平生之力,填足雁門。那曉得驚動了上面的亂石,一齊落下。那時施利仁仰面望著,剛打落了兩邊的面肩骨,踅得高,跌得重。頃刻跌死在雁門口。錢百錫吩咐眭炎、馮世將他屍首焚此,兩人奉命,遂架起柴薪,登時燒動,煙霧若天。他兩人喜熱,立在近火,一時失足,也跌在火內,和他一樣火燒死了。
正是:見人富貴由他去,莫把心頭似火燒。施利仁、眭炎、馮世已死,錢百錫獨跟了一個墨用繩,訪問溫柔鄉,來尋化僧。一路搖搖擺擺,逢人便問,不覺已到溫柔鄉里,但見那鄉中:春山迭迭,並峙西東;秋水盈盈,分流左右。山頭烏雲幕幕,籬邊玉筍纖纖。耀日櫻桃一點,臨風弱柳千條。紅紅白白,桃李爭妍;嬌嬌滴滴,海棠獻媚。
你看那:連理枝並蒂蓮,人人心愛;斷腸花,想思子,個個情牽。精不過,金蓮兩瓣,雪藕雙條。好個玉琢成的世界,粉捏就的乾坤。熱烘烘果然溫矣,軟綿綿不亦柔乎。香氣襲人,乍聞不覺心先醉;秀色可餐,一見那知魂已飛。
錢百錫到了此鄉,果然如登仙界,行至一條四折扶橋,上面搭就桂棚。錢百錫剛踏著橋面,橋板一忒,下有機械,棚上就落下一條軟麻繩做成圈套,將百錫剛剛扣頭頸縛住了。化僧連忙走來道:“此橋名為仙人變,你不識路徑,原不可行走。
踏在上面,落在圈套中,被人耍弄你的頭頸了。要解此結,惟金銀錢可救。”錢百錫還要扯個體面,不肯說出金銀錢飛去,只說道:“金銀錢卻在家中,現在不曾帶得出來。”化僧道:“只要大老官口許了,就可解救。”錢百錫道:“容易,容易,明日送來一看。”正說著,背後忽見轉出一人來,道:“大老官,小的向日在將軍手內借了一個金銀錢,小的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聞得府上有兩個金銀錢,大老官可肯一齊拿出來與我們看看。”錢百錫抬頭一看,卻認得就是下山路的這個萬笏,便道:“使得。”萬笏才將這圈套解了,錢百錫脫身,放了馬步行。化僧帶馬,一同在溫柔鄉恣情暢敘。暮樂朝歡,常引到平屋之中洗澡。墨用繩雖然跟隨,不敢向前同步,萬笏常拉他到醉鄉耽擱。錢百錫日與化僧、萬笏作伴,騎了這牛頭馬,橫衝直撞,終究不知路徑,自道乖巧。看看走至一條盡頭路,但覺水窮山盡,水落石出,路旁忽然閃出一人,驀頭打個栗爆,一記悶棍,打得錢百錫不知人事,人馬盡滾倒在地。墨用繩雙手將他扶起,再扶也扶不動。化僧上前,揪住此人。此人向地洞鑽去,土遁走了。原來此人就是脫空祖師。向日在鑽天打洞,學道修仙,只為偷天換日,見不得天尊面,逃避四方遊蕩,無從設法,今日遇了錢百錫,想起從前錢士命破了他的法術不得討他金銀錢一看。如今這個錢百錫,諒來可以打得他的悶棍,或可取他的金銀錢到手。那知化僧在旁,又被他看破,反來拿住,只得鑽頭覓縫,向土遁逃去。心忙意亂,毫無主意,見縫就鑽,無鑽地空處,要緊出頭,碰著了青石屎坑板,兩邊擠攏來,計窮力盡,被這亦硬亦滑的東西逼死了。正是:蜃樓縱巧須臾散,兔窟徒營轉瞬空。
化僧、萬笏將錢百錫撮弄起來,攙得他豁上了馬背,坐好在馬上。化僧引道,墨用繩在後。他三人又往陷人坑去了。萬笏別過三人,獨自回下山路來,狹路相逢,遇一人掮著耜頭劈頭要來打他,萬笏道:“我和你並不相識,如何平地要來打我?”那人道:“不打不成相識,打了你你自然認得我了。”萬笏道:“小的實在不知尊姓大名。”那人道:“我天不怕,地不怕,憑你怎樣潑皮,我總要處置他。我從前為不在寺中,所以由你在山門口大罵。我久已要來尋你,今日相逢,不能饒你。”萬笏看來勢頭不好,萬種哀求,乞饒狗命,要跪就跪,要拜就拜,要踅就踅,諾諾連聲,不敢一言回答。那人道:“你為了錢百錫,倒同我們化憎相識,留你在世,誠恐別人受害,饒你不得。”就把耜頭猛打一下,頭破血出,萬笏休矣。這掮耜頭的,原來就是前世寺內的魘僧。他打死萬笏之後,無日無天,撞穿了天門,遇著杜天王鬼,死在烏盆天裡。杜天王又不知死於何人之手。正是:強人自有強人收,逢著強人不敢強。
那化僧引了錢百錫、墨用繩,到了陷人坑。一進平屋,各人在內洗澡,墨用繩膽怯力薄,略探了一探,慌忙溜出。錢百錫也非久慣,暢情即止。化僧自以為老練,依戀不休,極情盡致,遷筋斗,豎蜻蜒,興波逐浪,覆雨翻雲,無所不至,悠悠忽忽,不知不覺沉溺不起了。錢百錫、墨用繩在外候久,不見出來,同去一看,但見化僧垂頭喪氣,口吐白涎,直挺挺死在平屋之中。正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錢百錫同墨用繩只得縮身退步回家。家中許久未歸,但見牆坍壁倒,內外通連,金銀錢飛去,甚嫌無事。墨用繩道:“三年不經匠,屋裡走了樣。何不起座空中樓閣,壯觀壯觀何如?”錢百錫聽了欣然,墨用繩去後,即喚了拆了匠來家商議。正是:買眼藥到石灰店,生病人與鬼商量。
不知空中樓閣造來成與不成,且聽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