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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二·愍帝

愍帝之西入長安,必亡之勢也。劉聰雖去雒陽,石勒雖去江、淮,而聰在平陽,勒在鄴,雒陽已毀,襄、鄧已殘,勒一踰河而即至雒,聰一踰河而即犯關中;長安孤縣於一隅。亘南北而中絕,二虜夾之,鏇發而鏇至。張軌遠在河西,孤軍無輔;李特又割據巴、蜀,而西南之臂斷;天下所僅全者江東耳,而汝、雒荒殘,則聲勢不足以相及;賈疋、索綝、麴允崛起乍合之旅,不足以系九鼎明矣。周顗等之中道而遁,非葸怯而背義也,知其亡在旦夕,而江東之猶可為後圖也。

長安、自漢以來,蕪曠而不可為奧區久矣。聰、勒之不急犯而據之也,以其地之不足恃也。名之為天子之都,而後劉聰欲固獲之矣。帝不入關,長安未即亡也。當其時,石勒已舍淮、襄而北矣,雒陽雖生蔓草,而陳、汝、蔡、鄧猶憑楚塞以為固,東則連壽、泗而與江東通其津梁,西則連關、陝而與雍、涼、系其絡脈,此率然之勢,首尾交應之形也。使愍帝不捨中州,而權定都於陳、許、宛、汝之閒,二虜之不敢即犯輦轂明矣。疋、綝懷土而挾之以西,人無能與爭,而但思逋散,則不亡何待焉?故嗣興於喪亂之餘者,非果英武之姿,不可亟處危地以徼幸,非怯也,所系者重,一危而天下遂傾也。

夫夷狄亦何嘗不畏中國哉?人所胥戴之共主,一再為其所獲,而後知中夏之無人,不足憚也。苻堅自將以趨淝水,高緯親行以救晉陽,皆以自速其亡,況素不知兵、徒以名義推奉之愍帝乎?智者知此而已;而愚以躁者,乃挾天子為孤注,而誚人畏沮,不量力,不度勢,徒敗人國家,豈有救哉!

然則肅宗擁朔方一隅之地,與天下相隔絕,何為而成收復之功邪?曰:祿山悍而愚,已據長安,意得而無遠志,輕去幽、燕而喪其根本,是朝露將晞者也,故一隅攻之而已足。聰與勒各據狡兔之窟以相淩壓,方興而未戢,豈孤立之勢所可敵哉?勢因乎時,理因乎勢,智者知此,非可一概以言成敗也。

職官賤而士去其廷,封賞濫而兵逃其汛,天子之權輕,物無與勸,而忠貞乾理者羞與匪人為伍,其情中渙,此成敗之樞機,持之不謹,則瓦解而莫能止。陳頵諫琅邪以金紫飾士卒,符策委仆隸,非所以正綱紀。其言得矣。雖然,天下方亂,人心愈競,死亡相枕,益不厭其榮寵之情,天子蒙塵,夷盜充斥,乃躁人得志以求名位之時也。重抑之,力裁之,項羽刓印,而韓信、陳平閒行亟去;張元、吳昊斥於韓、范,而導西夏以倡狂;即才不如韓、陳,狡不加張、吳,乃以効於我而不足,以附夷狄盜賊而有餘;守頵之說,抑無以斂躁動之人心而使順於己。

然則術其窮乎?曰:此非立法於寬嚴之兩塗所可定也。天子者,化之原也;大臣者,物之所效也。天子大臣急於功,則人以功為尚矣;急於位,則人以位為榮矣。儉者,先自儉也,讓者,先自讓也,非可繩人而卑約之者也。其為崛起而圖王,則緩稱王、緩稱帝,而眾志不爭。其為承亂以興復,則緩於監國、緩於繼統,而人心不競。漢高之戰成皋也,項羽一日未平,則一日猶與韓、彭、張、吳齒,故韓信請王,終奪之而不敢怨。光武聽耿弇而早自立,故赤眉已降,而天下之亂方興。帷幕翼戴之臣,驟起而膺三公之位,其下愈貴,己愈踞其上而益尊,其上益尊,其下愈扳援而上以競貴;更始之廷,人銜王爵,則關內侯、騎都尉之充盈,不可禁也。

嗚呼!得而成,失而敗,成而生,敗而死,宗族縣於刀俎,烏鳶睨其肉骨,奮志以與天爭成敗,與人爭生死,此志皎然與天下見之,則必有塵視軒冕、銖視金玉之心,而後可鼓舞天下於功名之路。諸葛公曰:“惟淡泊可以明志。”君與大臣之志明,則天下臣民之志定,豈恃綜核裁抑以立綱紀哉!倚於寬,倚於嚴,其失均,其敗均矣。

愍帝詔琅邪王睿為左丞相,南陽王保為右丞相,分督陝東西諸軍,令保帥西兵詣長安,睿發江東造雒陽,此危急存亡相須以濟之時也。琅邪方定江東,不從北伐,視君父之危若罔聞,姑置之而自保其境,信有罪矣。雖然,以純忠盛德之事責琅邪,而琅邪無辭;若其不能,則愍帝此詔,戲而已矣。

帝之於二王也,名不足以相統,義不足以相長,道不足以相君。其為皇太子,非天下之必歸心,而賈疋等之所奉也;其為天子也,非諸王之所共戴,麴允、索綝之所扳也。琅邪承八王之後,幸不為倫、穎、顒、越之爭,繇王導諸人有觀時自靖之智,而琅邪之度量弘遠也。曾是一紙之詔,丞相分陝之虛名,遂足以鼓舞而折箠使之者哉?名為愍帝之詔,實則索綝、麴允之令而已。以琅邪為君,以王導諸人為輔,而恬然唯綝與允之令以奔走恐後乎!

綝與允有效忠之心,而不知道也。度德、量力、相時者,道也。使二子擁愍帝於長安,而不捨秦王之號,與二王齒,且虛大位以俟有功而論定;則猶可弗使孤危以免帝於俘虜,二子亦自救其死以立勛名。而二子方施施然貪佐命之功而不自度也,是以其亡無與救也。元帝聞長安之破,司馬氏已無餘矣,南陽王僻處而日就於危,不足賴也,然後徐即王位以嗣大統。讀劉琨勸進之表,上下哀吁,求君之心切矣,然周嵩猶勸其勿亟急。得人心者,徐俟天命,非淺人所可與知也。

好諛者,大惡在躬而猶以為善,大辱加身而猶以為榮,大禍臨前而猶以為福;君子以之喪德,小人以之速亡,可不戒哉!

石勒之橫行天下,殺王彌如圈豚,背劉聰如反掌,天下聞其名,猶為心惕;而一為卑謅之辭以媚王浚,浚遂信之而不疑。唐高祖之起晉陽,疾下西京,坐收汾、晉而安輯之,豈為人下者,一為屈巽之辭以誘李密,密遂信之而不疑。浚死於勒,密禽於唐,在指顧之閒,不知避也。浚之凶悖,迷此也宜矣。密起兵敗竄,艱難辛苦已備嘗矣,而一聞諛言,如狂醉而不覺。天下之足以喪德亡身者,耽酒嗜色不與焉,而好諛為最。元祐諸君子,且為蔡京所惑,勿僅以責之驕悖點奸之浚與密也。

建大業者必有所與俱起之人,未可忘也;乃厚信而專任之,則亂自此起。元帝之得延祚於江東,王氏贊之也,而卒致王敦之禍,則使王敦都督江、湘軍事,其禍源矣。

王氏雖有翼戴之功,而北拒石勒於壽春者,紀瞻以江東之眾捍之於淮右,相從渡江之人,未有尺寸之效也。若夫輯寧江、湘,奠上流以固建業者,則劉弘矣;弘之所任以有功,則陶侃矣;平陳敏,除杜弢,皆侃也,侃功甫奏,而急遣王敦奪其權而踞其上,左遷侃於廣州,以快敦之志,使侃欲効忠京邑,而敦已扼其吭而不得前,何其悖也!侃之得成功於荊、湘者,劉弘推誠不疑,有以大服其心爾。至是而侃不可保矣。迨其後有登天之夢,而蘇峻之亂,躊躕不進,固將曰專任侃而侃且為敦,而不知其不然也。敦殺其兄而不恤,侃則輸忱劉弘而不貳,其貞邪亦既較然矣。侃之不得為純忠,帝啟之,敦又首亂以倡之,而侃終不忍為敦之為;疑之制之,王氏之私,豈晉之利哉!

俱起之臣,雖無大權,而固相親暱;新附者,雖權藉盛,而要領非其所操,腹心非其所測。故蕭、曹與高帝俱興,而參帷幄、定危疑,則授之張良、陳平;握重兵、鎮重地,則授之韓信、彭越;新附者喜於見信,而俱起者安焉。韓信曰:“陛下善於將將。”此之謂也。元帝懷翼戴之恩,疑才臣而疏遠之,幸王導之猶有忌,而敦之凶頑不足以餌人心使歸己,不然,司馬氏其能與王氏分天下乎?有陶侃而不知任,帝之不足有為,內亂作而外侮終不能御也,不亦宜乎!

受諫之難也,非徒受之之難,而致人使諫之尤難也。位尊矣,人將附之而恐逆之,然附尊位者,非知諫者也;權重矣,人將畏之而早已惴之,然畏重權者,非能諫者也;位尊而能屈以待下,權重而能遜以容人,可以致諫矣,而固未可也。所尤患者,才智有餘,而勤於乾理,於是乎懷忠欲抒者,夙夜有欲諫之心,而當前以沮,遂以杜天下之忠直,而日但見人之不我若,則危亡且至而不知。

夫人之有才,或與吾等,而有所長則有所短矣。且人之有才,而或出吾下,見吾之長,則自有長馬而疑其短矣。夫言之得,計之善,固有其理顯著,人各與知,而才智有餘者,或顧不察者矣。且有才不逮,智不若,偶然一得而允合於善者矣。抑有謀之協,慮之深,而辭不足以達意者矣。尤有彼亦一善,此亦一善,在我者揮斥而見長,在彼者遲回而見絀者矣。然而君子所樂聞者,非必待賢智多聞之能為我師者也;正此才智出己之下,而專思一理、順人情而得事之中者也。彼且聞我之恢恢有餘,獻其所長,而恐摘以所短,則悃愊自好之士,不欲受迂闊淺鄙之譏,以資我之笑玩,而抑慮我之蒐幽摘微,以窮己於所未逮,則夙夜之懷忠,必不能勝當前之恧縮。我即受之,而彼猶欿焉恐其不當。此教人使諫之難,君子之所慮,而隱惡揚善、樂取於人之所以聖與!

隗瑾之告張寔曰:“明公為政,事無巨細,皆自決之,群下受成而已;宜少損聰明以延訪,則嘉言自至,何必賞也?”允矣其知道之言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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