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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二·懷帝

晉武分諸王使典兵,晉不競矣。彼皆膏粱紈袴之子也,教練不親,束伍不禁,瓦合而徒炫其軍容,足以亂爾,而不足以競。又、穎、顒、越之交相殘殺,閧然而前,穨然而熸,未嘗有經旬之戰守,而橫屍萬計,其以民命為戲久矣。不足以競而欲相競,於是乎不得不借夷狄以為彊。劉淵之起,司馬穎召之也;石勒之起,苟晞用之也;拓拔氏之起,劉琨資之也;皆不足以競,不獲已而藉之以競,而晉遂亡。中國之禍,遂千餘年而不息。使競在中國而無待於彼,不示以弱而絕其相陵之萌,則七國之反,赤眉、黃巾之亂,袁、曹、公孫、韓、馬之爭,中國亦嘗鼎沸矣,既折既摧而還歸於定,亦惡至此哉!

武帝無百年之算,授兵於孺子,司馬穎之頑愚,延異類以逞,不足誅也。若夫劉琨者,懷忠憤以志匡中國,而亦何為爾邪?琨進索虜,將以討劉淵也。拒一夷而進一夷,事卒不成,徒延拓拔猗盧於陘北,不亦傎乎!夫琨不能驅市人以敵大寇也,誠難;然君子之自靖以忠於所事,亦為其所可為而已矣。智索力窮,則歸命朝廷,如魏勝、辛棄疾斯亦可矣,未有急一時而忘無窮之禍者也。蓋琨亦功名之士耳,志在功名而不聞君子之道,則功不遂、名不貞,而為後世僇,自貽之矣。前有不慮之君,後有不慮之臣,相仍以亂天下;國速亡,夷、夏之防永裂。嗚呼!將誰咎哉!

司馬越出屯於項,非無策也;其敗,則越非濟險之人,外為苟晞所乘,而內任王衍以僨事耳。劉聰、石勒繞雒陽而南侵襄、鄧,使晉君臣兵庶食絕援孤,畫雒而困,其必蹙以待盡也無疑。重兵屯於外,則聰、勒進而越擬其後,必不敢憑陵而遽通三川。故苟晞內訌,越死,眾無主,王衍不敢任事,而後聰始決起以犯王都。越之出屯,不是以為越罪,明矣。雒陽之孤危,越不能辭其責;其失也,在秉國之日,不能推誠任賢、輯和東南、以互相夾輔,一出而無有可倚者。山簡縱酒自恣而忘君父,苟晞挾私爭權而內相攻奪,張駿所遣北宮純之一旅,且屢戰而疲矣;懷帝又惡越,必欲滅越而不恤,自齕之,還以自斃;越之處勢如此,亦安得不鬱郁以死而以潰哉!

夫越非無心者,而特昧於從違耳。一秉政而唯王衍、庾敳、謝鯤、郭象、胡毋輔之虛浮之徒進,以是為可靖兵戎之氣乎?一旦而欲建非常之功,跳出孤危,反兵內援,必不可得者。然其曰:“臣出,幸而破賊,國威可振,猶愈於坐待困窮。”亦何遽非死地求生之長算哉?向令劉弘不死,使任山簡之任,劉琨不北掣於王浚,張軌不遠絕於涼州,東連琅邪,視聰、勒所向而自外擊之,晉且可以不亡。其不能者,越非其人,非策之不善也。

若夫越之不奉懷帝以出而置之危地,則罪也。玄宗往蜀,太子在靈武,而安、史不能安於長安。誠使懷帝親將以御狄於外,苟晞雖驕,山簡雖慢,自不敢亢鈇鉞而坐視。琅邪輸江東之粟,飽士馬以急攻,聰、勒其能入據空城以受四方之敵乎?越出而帝留,惴惴以居,藉藉以斃,越之罪大矣。雖然,或亦國君死社稷之說誤之也。若君臣同死孤城,而置天下於膜外,雖獵衛主之名,亦將焉用此哉?

民愚無知,席安飽以為勢,陵蔑孤弱,士大夫弗能止焉,與之俱流而斁其仁恕之心,忘出反之報,自貽死亡以為國病,禍發不可御矣。

夷狄非我族類者也,蝥賊我而捕誅之,則多殺而不傷吾仁;如其困窮而依我,遠之防之,猶必矜而全其生;非可乘約肆淫、役之殘之、而規為利也。漢縱兵吏殘蹂西羌,而羌禍不解,夷狄且然,況中國之流民乎?夫其闌入吾士,不耕而食,以病吾民,褊人視之,其忿忮也必深。上無能養也,無能安也;棄墳墓,離親戚,仰面於人以求免於凍餒,又豈其情之得已哉?役則役焉矣,敺則敺焉矣,不敵我十姓百家之相為朋比矣。愚民於是而以侮之為得計,士大夫於是而以制之為得勢,有司於是以箝束驅除之為保我士民之功。一王之天下無分士,天地之生非異類,而摧殘之若仇讎,傷和氣,乖人理,激怨怒,則害於而家、凶於而國,皆自取之焉耳。

西晉之末,蜀已覆於前矣。劉弘薨,山簡闇,荊湘之士民虐苦流民;而若馮素者,且持保固鄉里之邪說,惑狂愚殘忍之荀眺,欲盡誅之;四五萬家一時俱起,杜弢挾之以作亂,天道之必然,人情之必致也。鳴呼!眺欲盡誅之,獨非人乎,事即成而何忍?況其祗以自賊也!迨其已反,則又或咎之曰:殺之之不速也。不仁者不可與言,有如是夫!

劉聰陷雒陽,執懷帝,百官無一死者。嗚呼!若此之流而可責以仗節死義之道乎?雒陽之困危也,周馥請幸壽春而不聽,苟晞請幸倉垣而不果,迨其後欲出而不能,悲哉!帝將遷而公卿止之,為之辭曰:效死以守社稷也。乃若其情,則有二焉:弗能固守,而依於所遷,則遷壽春而周馥為公輔矣,遷倉垣則苟晞為公輔矣,從遷之臣,弗能據尊榮也,此一情也。久宦於雒,而治室廬、置田園、具器服、聯姻戚,將欲往而徘徊四顧,弗能捐割,此又情也。故盤庚曰:“無總於貨寶,生生自庸。”總其心於田廬器服之中,仰不知有君,俯不知有軀命,故曰若此之流,惡可責以仗節死義乎?

十金之產,卒逢寇亂,不忍捐其雞豚罋缶,而肝腦塗地,妻子為俘,汴京士庶擁李綱以讙呼者,此情而已矣。玄宗將奔蜀,楊國忠列炬請焚府庫,帝曰:“留此以與賊,勿使掠奪百姓。”其輕視貨貝之情,度越尋常遠矣。是以唐終不亡也。

劉琨送石勒之母以招勒,而勒不服;高齊送宇文護之母,而護鏇攻之;不拘以為質,而欲以仁義動狡悍之寇,不已愚乎!曰:此未足以誚琨也。執人之父母,脅之以降,不降,則殺之以快意,此夷狄盜賊之行,有心者其忍效之乎?送之歸,雖不足以懷之,而彼亦無辭以決於致死。曹嵩死而徐州屠,陶謙愚矣。琨非愚也,琨所以不能制勒者,懷、愍弱,琅邪孤,王浚撓之,其勢不振;琨雖忼慨,而舊為賈謐、司馬越所污染,威望不足以動人;抑且沈毅不如劉弘,精敏不如陶侃,勒是以睥睨之,知非已敵,而孰其聽之?使琨而能如郭子儀也,則香火之誓,動回紇而有餘。回紇豈果畏鬼神、恤信義哉?有以制之,而又持名義以臨之,蔑不勝焉。仁義有素,而聲靈無拂,則此一舉也,足以折勒之狡而制其死命,故曰:“仁者無敵。”琨未全乎仁也,非仁過而愚也。若拘人之父母以脅其子,非人之所為也,固琨之所不忍而不屑者也。

王導秉江東之政,陳頵勸其改西晉之制,明賞信罰,綜名責實,以舉大義,論者韙之,而惜導之不從。然使導亟從頵言,大反前軌,任名法以懲創久弛之人心,江東之存亡未可知也。語曰:“琴瑟之不調,必改而更張之。”非知治之言也。絃之不調,因其故而為節其緩急耳,非責之絃而亟易其故也。不調之絃,失之緩矣,病其緩而急張之,大絃急,小絃絕,而況可調乎?

晉代吏民之相尚以虛浮而樂於弛也久矣,一旦操之已蹙,下將何以堪之?且當其時,所可資以其理者,周顗、庾亮、顧榮、賀循之流,皆雒中舊用之士,習於通脫玄虛之風,未嘗慣習羈絡者;驟使奔走於章程,不能祗承,而固皆引去。於是虔矯束溼之人,拔自寒流以各逞其競躁,吏不習,民不安,士心瓦解,亂生於內而不可遏矣。夫卞壺、陶侃,固端嚴劼毖之士也,導固引壺於朝端,任侃於方岳矣,潛移默化,豈在一旦一夕哉?宋嘗病其紀綱之寬、政事之窳矣,王安石迫於改更而人心始怨;元祐、紹聖、建中靖國屢懲屢改,而宋乃亡。鍛鐵者,急於反則折。褊人憾前圖之不令,矯枉而又之於枉,不可以治無事之天下,而況國步方蹙、人心未固之時乎?

且不但此也,漢末尚聲譽,而曹操矯之以嚴;魏氏急名實,而司馬矯之以寬;彼皆樂翹前人之過,形君人之非,以快人心而使樂附於已。當導之世,王敦嘗用此術矣;其後桓溫又用此術矣;所以進趨利徼功之人而與為逆也。導唯無此不軌之志,故即因為革,從容調御而不自暴其能,夫導豈無頵之心哉?桓彝品藻之曰管夷吾,則其不襲王衍諸人之盪泆以靡天下,可知也。又惡知其不服膺陳頵之諫而特不露其鋒鋩爾。有當世之略者,好惡不激,張弛不迫;褊人不知,求快一時,而怪其弗能為也,愚者何足與深言邪!

王彌勸劉曜都雒,曜不從,彌以是輕曜而背之。彌,盜魁之智耳,惡足以測狡夷之長算哉?石勒視劉曜而尤狡,張賓之慧,非彌所能測也。勒在葛陂,孔萇請夜攻壽春,據之以困江東,勒笑之,而從張賓北歸據鄴。勒橫行天下,豈惴惴於紀瞻者,然而知瞻可勝,而江、淮之終不可據以為安,勒之智也。

江、淮之春有霖雨,常也;紀瞻與相持,不以雨為困而勒困,於此可以知地氣、可以知天情矣。三代以上,淑氣聚於北,而南為蠻夷。漢高帝起於豐、沛,因楚以定天下,而天氣移於南。郡縣封建易於人,而南北移於天,天人合符之幾也。天氣南徙,而匈奴始彊,漸與幽、並、冀、雍之地氣相得。故三代以上,華、夷之分在燕山,三代以後在大河,非其地而闌入之,地之所不宜,天之所不佑,人之所不服也。是故拓拔氏遷於雒,而六鎮據其穴以殘之,延及於齊、周,而元氏之族赤。守緒遷於蔡,而完顏氏之族殲。耶律亡,而其支庶猶全於漠北。蒙古亡,而其苗裔種姓君長塞外者且數百年。舍其地之所可安,以犯天紀,則未有能延者。枳橘貉鵒之性,黠者自喻之,昧者弗知也。王彌、孔萇之所以愚而徒資曜、勒之笑也。

夫江、淮以南,米粟魚鹽金錫卉木蔬果絲枲之資,彼豈不知其利;而欲存餘地以自全其類也,則去之若驚。然則天固珍惜此土以延衣冠禮樂之慧命,明矣。天固惜之,夷且知之,而人弗能自保也,悲夫!中華之敗類,罪通於天矣。雖然,夷而有曜、勒之識也,則自知此非其土,而勿固貪之為利以自殄其世也。

劉聰之臣有劉殷者,論史者或稱以為賢。殷飾女以進於聰而固其寵,不足比數於人類者也。故其言曰:“事君當幾諫,凡人尚不可面斥其過,況萬乘乎?”論者以為賢,則且為諂佞者排摘忠直之口實,殷雖不足比數於人類,而不可以不辨。

事父母而幾諫者,既以不忍傷恩為重矣;且子日侍父母之側,諫雖不切,而娓娓以繼進,父母雖愎,亦無如其旦夕不相舍者何,而終必從之;非君之進見有時,言不伸而君且置之者也。父母之過,無安危存亡決於俄頃之大機,旦過而夕改,無過矣。君操宗社生民之大命,言出而天下震驚,行出而臣工披靡,一失而貽九州億萬姓百年死亡之禍,待之宛轉徐圖,雖他日聽之而悔無及矣。父母之過,即有導諛之者,淫朋而已矣,奴妾而已矣,其勢不張,其徒不盛,其飾非簧惑之智,不能凌我而出其上;微言而告父母以所未覺,彼未能結黨強辯以折我。君而不善,則聚天下之僻而辯、巧而悍者,稱天人、假理勢以抗我;而孤忠固憂其不勝,微言如吶,奪之者喧豗,而氣且為奪矣。凡此數者,諫父母易,而諫君難。處其難,而柔顏抑氣、操瓦全之心,以若吐若茹、而伺君之顏色,此懷祿固寵之便計,其為小人之道也無疑。況乎君臣義合,非有不可離之去就哉!

劉聰凶暴嗜殺,殷以是為保其富貴之計則得矣。以獻女媚夷之禽心,而姑取譽於天下,其術巧矣。本不足與深論,而邪說一倡,若蘇軾諫臣論之類,師其說以為詭遇之術,君臣之義廢,忠佞之防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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