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唐高祖
一
易曰:“湯、武革命,應乎天而順乎人。”聖人知天而盡人之理”時、書所載,有不可得而詳者,世而下,亦無從而知其深矣。乃自後世觀之,水天之佑,受人之歸,六寓而定數白年之基者,必有適當其可之幾,言亦可以知天、可以知人焉。得天之時則不逆,應人以其時則志定,時者,聖人之所不能違也。唐之取天下,遲回以起,若不足以爭天下之先,而天時人事適與之應以底於成,高祖意念之深,誠不可及也。
大之理不易知矣,人之心不易信矣,而失之者恆以躁。楊廣之播虐甚矣,而唐為其世臣,受爵祿於其廷,非若湯之嗣契、周之嗣稷,建國於唐、虞之世,元德顯功,自有社稷,而非純乎為夏、商之臣也。則隋雖不道,唐不可執言以相詰。天有綱,則理不可踰,人可有辭,則心不易服也。故楊廣基高祖而屢欲殺之,高祖處至危之地,視天下之分崩,有可乘之機,以遠禍而徼福,然且斂意卑伏而不遞起;天下怨隋之虐,王薄一呼,而翟讓、孟海公、貿建德、李密、林士弘、徐圓朗、蕭銑、張金稱、劉元進、管崇、薛舉、劉武周、梁師都、朱粲群起以亡隋,唐且安於臣服,為之守太原、御突厥而弗動。至於楊廣棄兩都以流蕩於江都,李密已入雒郛,環海無尺寸之寧土,於斯時也,白骨邱積於郊原,孤寡流離於林谷,天下之毒痡又不在獨夫而在群盜矣。唐之為余民爭生死以規取天下者,奪之於群盜,非奪之於隋也。隋已亡於群盜,唐自關中而外,皆取隋已失之宇也。然而高祖猶慎之又慎,遲回而不迫起,故秦王之陰結豪傑,高祖不知也,非不知也,王勇於有為,而高祖堅忍自持,姑且聽之而以靜鎮之也。不貪天方動之幾,不乘人妄動之氣,則天與人交應之而不違。故高祖以五月起,十一月而入長安立代王侑,其明年二月,而宇文化及遂弒楊廣於江都。廣已弒,代王不足以興,越王侗見逼於王世充,旦夕待弒,隋已無君,關東無尺寸之土為隋所有,於是高祖名正義順,盪夷群雄,以拯百姓於凶危,而人得主以寧其婦子,則其視楊玄感、李密之背君父以反戈者,順逆之分,相去縣絕矣。
故解楊廣之虐政者,群盜也,而益之深熱;救群盜之殺掠者,唐也,而予以宴安。惟唐俟之俟之,至於時至事起,而猶若不得已而應,則叛主之名可辭;而聞江都之殺,涕泗交流,保全代王,錄用隋氏宗支,君子亦信其非欺。人謂唐之有天下也,秦王之勇略志大而功成,不知高祖慎重之心,持之固,養之深,為能順天之理、契人之情,放道以行,有以折群雄之躁妄,綏民志於來蘇,故能折筆以御梟尤,而系國於苞桑之固,非秦王之所可及也。
嗚呼!天子之尊,非可志為擬也;四海之大,非可氣為壓也。相時之所疾苦,審己之非橫逆,然後可徐起以與天下休息,即毒眾臨戎,而神人罔為怨恫;降李密,禽世充,斬建德,俘蕭銑,皆義所可為、仁所必勝也,天下不歸唐,而尚誰歸哉?慎於舉事,而所爭者群盜也,非隋也;非惡已熸而將熄之楊廣也,毒方興而不戢之偽主也。有唐三百載之祚,高祖一念之慎為之,則湯、武必行法以俟命,其靜審天人之幾者,亦可髣髴遇之矣。
二
李蜜以殺翟讓故,諸將危疑,一敗於邙山,而邴元貞、單雄信亟叛之;密欲守太行、阻太河以圖進取,而諸將不從,及粗帥以降唐,則欣然與俱,而密遂以亡。項羽殺宋義,更始殺伯升,皆終於敗,其轍一也。然則令項羽殺漢王於鴻門,犯天下之忌,愈不能以久延,而味者猶稱范增為奇計,鄙夫之陋,惡足以知成敗之大綱哉?
夫馭物而能釋其疑忌者,雖未能昭大信於天下,而必信之於己。信於己者,謂之有恆,有恆者,歷乎勝敗而不亂。己有以自立,則無懼於物,而疑忌之情可以不深,李密者,乘人以鬭其捷,而無能自固者也。密,隋之世臣也,無大怨於隋,而己抑無可恃之勢,無故而畜亂志以乾楊玄感,玄感敗,亡命而依翟讓,隋有恨於密,密固無恨於隋,而檄數其君之罪,斥之如仆隸,且既已欲殪商辛執子嬰矣,則與隋不兩立,而君臣之義永絕。乃宇文化及弒立,而趨黎陽以逼之於河上,密懼雜陽之讓其後,又幸蓋琮之招己,奉表降隋,以緩須臾之困,而受太尉尚書令之命。夫煬帝,密之所欲殪之於牧野者也,而責化及曰:“世受隋恩,反行弒逆;”越王侗,密之所欲執之於鹹陽者也,而北面稱臣,受其爵命;則諸將視之如犬豕,而知其不足有為,尚誰為之致死以冀其得天下哉?其降隋也,非元文都之愚,未有信之者也;,其降唐也,唐固不信其果降也。反而自問,唐公見推之語而不慚,念起念滅,而莫知所據,匹夫無志,為三軍之帥面可奪,其何以自立乎?易曰:“不恆其德,或承之羞。”咎可補也;凶可貞也,人皆可承以羞,而死亡不可逸矣。故諸將之亟於背密而樂于歸唐也,羞其所為而莫之與也。密死而不能揜其羞,豈有他哉?無恆而已矣。
三
制天下有權,權者,輕重遐如其分之準也,非詭重為輕、詭輕為重,以欺世而行其私者也。重也,而子之以重,適如其數;輕也,而予之以輕,適如其數;持其平而不憂其忒,權之所審,物莫能越也。
李密棄土釋兵,擁二萬人以降唐。密之亂天下也,有必誅之罪,而解甲以降,殺之則已重矣。北有書,東有世充,密獨閒關來歸,為天下倡,當重獎之以勸天下者也;而本為惰之亂臣,天下之,賤賊,厚待之,則又已重矣。密之狙詐樂禍而驕,雖降唐而無固志,緩之須臾;則跳梁終逞,宜乎厚防以制其奸,不可遽抑而激之怨。而眾叛援孤,力窮智屈,疑之重則又本輕,視為輕而又若重;審其所適然之數者,權也高祖授之以光祿卿,一閒宂之文吏;而司進食之褻事,使執臣節於殿陛,一若不知其狡點凶很者然,此之謂能持權以制天下者也。非故揚之,非故抑之,適如其稽顙歸命之情形,而澹然待之若進若退之閒。嗚呼,此大有為者之所以不可及也。
於是而密無可怙之恩,抑無可訟言之怨,許無所讎,惡無所施,不得已而孤騎叛逃,一有司之禽捕而足矣。使其志悛而終順與?則飽之以祿,安之以位,一如孟昶、劉繼元之在宋,而不至如黥布、彭越之葅醢以傷恩也;密之不然,自趨於死,而抑無怨矣。於是而知天下之至很者,無很也;至詐者,無詐也;量各有所止,機各有所息,以固然者待之而適如其分,則於道不失而險阻自消。天下定於一心之平,道本易也;而非大有為者,不足以與於斯。
四
徐世勣始終一狡賊而已矣。其自言曰“少為亡賴賊”,習一定而不可移者也。夫為盜賊而能雄長於其類者,抑必有似信似義者焉,又非假冒之而欺人亡實也;相取以氣,相感以私,亦將守之生死而不貳。如螢之光,非自外生,而當宵則燿,當畫則隱。故以其似信似義者,予之以義之能執、信之能篤、而重任之,則一無足據,而適以長亂。其習氣之所守者在是,適如其量而止,過此則顛越而不可致詰。其似信似義者亦非偽也,愈真而愈不足任也。
世勛受李密之命守黎陽,魏徵安集山東,勸之降唐,而世勣籍戶口士馬之數,啟密使獻之,己不特修降表,高祖稱之曰:“不背德,不邀功,真純臣也。”遂寵任之,以授之於太宗,而終受託孤之命。世勣之於此,亦豈盡出於偽以欺高祖而邀其寵遇乎?其所見及是,其所守在是,蓋嘗聞有信義而服膺焉,以為是可以卓然自命為豪傑也,故以坦然行之,而果為高祖之所矜獎。若其天性之殘忍,僅與盜賊相孚,而智困於擇君,心迷於循理,可以稱英君之任使,不可以折闇主之非僻,則祗以錚錚於群盜之中,而遽許之以純臣,高祖、太宗知人之鑑,窮於此矣。夫不見其降於竇建德,質其父而使為將,遂棄父而欲襲曹旦以歸唐乎?故其為信義也,盜賊之信義也,察於利以動,任於氣以逞,戕性賊恩,亦一往而不恤,遽信其為純臣而任以安定國家之大,鮮不覆矣。曾子曰:“臨大節而不可奪,君子人也。”惟君子而後可以履信而守義,非小人之所能與,殆魚躍之不可出沼,鳥步之不可越域也矣。
五
拔魏徵於李密,脫杜淹、蘇世長、陸德明於王世充,簡岑文本於蕭銑,凡唐初直諒多聞之上,皆自誥偽中祓濯而出者也。封德彝、宇文士及、裴矩不伏同昏之誅,而猶蒙寵任。蓋新造之國,培養無漸漬之功,而隋末風教陵夷,時無嚴穴知名之士可登進之以為楨幹,朝儀邦典與四方之物宜,不能不待訪於亡國之臣,流品難以遽清,且因仍以任使,唐治之不古在此,而得天下之心以安反側者亦此也。乃何獨至於蘇威而亟絕之?蓋蘇威者,必不可容於清明之世,苟非斥正其為匪人,則風教蔑、廉恥喪、上下亂,而天下之禍不可息也。
隋文之待威也,固以古大臣之任望之;威之所以自見者,亦以平四海、正風俗為己功,天下翕然仰之以為從違,隋可亡,而威不可殺。故宇文士及、王世充、李密皆倚威以收人望,威亦倚其望以翱翔凶豎之庖俎,鋒鏑雨集,骨血川流,而威自若也。是則兵不足以為疆,險不足以為固,天子之位不足只為尊,而無有如威之重者,士亦何憚而不學威,迂行腐步、奡岸以逍遙邪。媚於當世也似慎,藏於六藝也似正,隨時遷流也似中,以老倨驕而肆志也似剛,殺之無名,遠之不得,天下且以為道之莫尚可。而導世以偷汙,為彝倫之大賊,是可容也,熟不可容也?明王之所必誅勿赦者,唐姑拒之而弗使即刑,其猶姑息憐老、仁過而柔乎!若德彝、士及、裴矩之流,天下知賤惡之矣,雖復用之,不足以惑人心而壞風化,殺之可也。赦之而器使之,亦詎不可哉?
六
薛仁呆、蕭銑、竇建德或降或殺而皆斬。唯王世充赦而徙蜀,此不可解之惑也。唐高君臣當大法可伸之日,而執生殺之權,夫豈茫焉而罔正如此。世充,隋之大臣也,導其主以荒淫,立越王而弒奪之,其當辜也,固也;乃世充力守東都,百戰以扞李密,而其篡也,在煬帝已弒之後,使幸而成焉,亦無以異於陳霸先。而唐立代王,鏇奪其位,有諸己者不可非諸人,唐固不能正名以行辟也。且取世充與仁杲、建德、蕭銑較,世充者,操、懿以後之積習也。建德、仁杲以匹夫,銑以縣令,忽乘喪亂,遂欲竊聖人之大寶以自居,則張角、黃巢之等匹,尤不可長之亂,而無可原之情矣。
春秋於里克,寧喜弒其君而其伏誅也,書曰“殺其大夫”;齊豹殺公兄,陽虎竊玉弓,未有弒逆之大惡也,而書曰“盜”。貴近之臣,或以親,或以舊,或以才,為國之柱石,先有成勞於國,而人心歸之,然後萌不軌之心以動於惡,欲效之者,固未易也。且人主與之相邇,賢奸易辨,而可防之於早也;辨之弗明,防之不夙,漸釀堅冰之至,人主亦與有罪焉。若夫疏遠小臣如蕭銑,亡賴細民如建德、如仁呆,始於掠奪,攫窮民而噬之,為合勢成,遂敢妄窺天位,則四海之廣,梟桀飲博之徒,苟可為而無不可為,人君居高而莫察,有司拘法而難誅,決起一旦而毒流天下,則雖人主之失道有以致之,而螘穴一穿,金隄不保,祁寒暑雨之怨咨,皆可為耰耝棘矜之口實;及其潰敗乞降,猶可以降王之禮恣其徜徉,則人何憚而不殺越平人以希富貴;況當初定之天下,眾志未寧,此撲而彼興,豈有艾乎?
自東漢以後,權臣之篡者,成而為曹魏、六朝;未成而敗,為王敦、桓溫、劉毅、沈攸之、蕭穎胄、王僧辯;危成血達敗,為桓玄、侯景;乃及隋之亡,而天下之勢易矣,人皆可帝,戶皆可王,是匹夫狂起之初機也。唐及早懲之,正草澤稱尊之大罰,然且有黃巢之禍,延於朱溫而唐以亡:使弗懲焉則暗主相承,政刑無紀,閭井之匹夫,幾人帝而幾人王,生民之流血,終無已日矣。若權臣受將相之託,為功於國,而逼奪孤幼,則不待正鈇鋮於世充而無有繼之者。高祖相世運之遷,大權之移,禍勝之變,而責世充、詠僭,其亦審矣,而豈貿責以張弛乎?已天下之亂者義也,而義固隨時以制宜者也。世充可誅也,建德、銑、仁果尤不可貸者也,非昧於治亂之幾者,可執一切之義以論得失也。
七
言有不可以人廢者,自德彝。之策突厥是已。突然擁眾十五萬寇并州,鄭元璹欲與和,德彝曰:“不戰而和,示之以弱,擊之既勝,而後與和,則恩成並著。”斯言也,知兵籌國相時之善術也。唐之不能與突厥爭,始於劉文靜之失策,召之人而為之屈,權一失而弗能速挽矣。中國初定,而突厥席安,名有可挾,機有可乘,唐安能遽與突厥爭勝哉?然當百戰之餘,人猶習戰,故屢挫於劉黑國而無朒縮之心,則與戰而勝可決也;所難者,銳氣盡於一戰,而繼此則疲耳。奮起以亟爭,面藏拙於不再,速與戰而速與和,則李神符、蕭顓之功必成,而鄭元璹,之說必讎矣。
夫夷狄者,不戰而未可與和者也,犬系項而後馴,蛇去齒而後柔者也。以戰先之,所以和也;以和縻之,所以戰也;惜乎唐之能用戰以和,而不用和以戰耳。知此,則秦檜之謀,與岳飛可相輔以制女直,而激為雨不相協以偏重於和,飛亦過矣。抗必不可和之說,而和者之言益固,然後墮其所以戰而一恃於和,宋乃以不振而迄於亡。非飛之戰,檜亦安能和也;然則有檜之和,亦何妨于飛之戰哉?戰與和,兩用則成,偏用則敗,此中國制夷之上算也。夫夷狄者,詐之而不為不信,乘之而不為不義者也,期於遠其害而已矣。
八
唐初定官制,三公總大政於上,六省典機務於中,九寺分庶政於下;其後沿革不一,而建國之規模,於此始基之矣。一代興,立一代之制,或相師,或相駮,乃其大要,分與合而已。周建六官,純乎分也,奉統以一相一尉而合,漢承之而始任丞相,後任大將軍,專合於一,而分職者鹹聽命焉。唐初之制,三公六省與九寺之數相匹,所重在合,而所輕在分。於九寺之上,制之以八省,六省之上,涖之以三公,統攝之者層累相仍,而分治者奉行而已,長短以時移,得失各有居也。然而唐多能臣,前有漢,後有宋,皆所不逮,則勸獎人才以詳治理,唐之斟酌於周者,非不審也。
國家之務,要不出於周之六官,分其事而各專其職,所以求詳於名實也;因名責實,因實課功。無所諉而各效其當為,此綜核之要術也。然而有未盡善者存焉,官各有司,司各有典,典各有常,而王之聽治,綜其實,副其名,求無過而止;因循相襲,以例為師,苟求無失,而敬天勤民、對時育物、揚清激濁、移風善俗之精意,無與訊息以變通之。實可稽也,不必其順乎理;名可副也,不必其協於實;於是而任國家之大政者,且如府史之飾文具以求免謫,相為緣飾,以報最於一人之聽覩,而人亦不樂盡其才。故周制使冢宰統六典以合治之,而冢宰既有分司,又兼五典,則大略不失,亦不能於文具之外,斟酌人情、物理、時、事變之宜,與賢不肖操心同異之隱,以求詳於法外,自非周公之才,亦畫諾坐嘯而已。於是而知唐初之制,未嘗不善也。
六省者,皆非有執守者也,而周知九寺之司;三一公者,雖各有統也,而兼領六省之治;九寺各以其職循官守、副期會、依成法以奉行,而得失之衡,短長之度,彼此相參以互濟。與夫清濁異心,忠侫異志,略形跡以求真實之利病,則既以六省秉道而酌之,又有三公持綱而定之,互相融會以求實濟於崇社生民之遠圖。豈循名按實、緣飾故例、以苟免於廢弛之誅者,所能允協於崇社生民之大計哉?故責名實於分者,詳於法而略於理;重辨定於合者,法或略而理必詳。不責人以守法拘文之故轍,而才可盡;能會通於度彼參此之得失,而智日生。於是乎人勸於天下之務,而恥為塗飾,以下委於諳習法律之胥史,致令天下成一木偶衣冠、官廚酒食之吏治,則唐之多能臣也,其初制固善也。
夫郡縣,天下,其治九州也,天子者一人也,出納無諷議之廣,折中無論道之司,以一人之耳目心思,臨六典分司之煩宂,即有為之代理者,一二相臣而止,幾何不以拘文塞責、養天下於痿痹,而大奸巨猾之胥史,得以其文亡害者、制崇社生民之命乎?國家之事,如指臂之無分體也;夫人之才,如兩目之互用,交相映而合為一見也。取一體而分責之,無所合以相濟,將司農不知司馬之緩急,司馬不知司農之有無,競於廷而憤於邊,所必然者。刑與禮爭而教衰,撫字與催科異而政亂,事無以成,民無以靖,是猶鼻不擇味,口不擇香,背擁重纊而不恤胸之寒,雖有長才,徒為太息,固將翱翔於文酒琴弈之中,而不肖者持祿容身,不復知有清議,賢愚無別,誰復戮力以勤王事哉?是故三公六省無專職,而盡聞國政以佐天子之不逮,國多才臣,而雖危不亡,唐之所以立國二百餘年,有失國之君,而國終存,高祖之立法持之也。
後世合六官而聞政者,臺省也,乃職在糾參,則議論失平,而無先事之裁審;聯六官而佐治者,寺監也,乃仰承六官,則任愈析,而專一職之節文;故言愈棼而才愈困。鑑古酌今,以通天下之志而成其務,非循名責實泥已跡者之所與知久矣。
九
租、庸、調之法,拓拔氏始之,至唐初而定。戶賦田百畝,所輸之租粟二石,其輕莫以過也;調隨士宜,庸役兩旬,不役則輸絹六丈。重之於調、庸,而輕之於粟,三代以下郡縣之天下,取民之制,酌情度理,適用宜民,斯為較得矣。
地之有稼穡也,天地所以給斯人之養者也。人之戴君而胥匡以生也,御其害,協其居,坊其疆以淫,撫其弱以萎,君子既勞心以治人,則有力可勞者當為之効也。地產之有餘者,桑麻金錫茶漆竹木椶葦之屬,人不必待以生,而或不勞而多獲,以資人君為民立國經理綢繆之用,固當即取於民以用者也。酌之情,度之理,租不可不輕,而庸、調無嫌於重,豈非君以養民、民以奉公之大義乎?故曰“明看中五穀”。谷者,民生死之大司也。箕斂以聚之上,紅朽盈而多豢不耕之人,下及於犬馬,則賤矣;開民之利。勸之以耕,使裕於養,而流通其餘,以供日用之需,所以貴之也;示民以不愛其力以事上,而重愛其粟,雖君上而不輕與,則貴之也至矣。故惟重之於庸,而輕之於租,民乃知耕之為利,雖不耕而不容偷窳以免役,於是天下無閒舊,而田無鹵莽,耕亦征也,不耕亦征也,其不勸於耕者鮮矣。
且按唐開元戶數凡九百六十一萬九千有奇,戶租二石,為租千九百二十三萬有奇,以萬曆清丈所定,夏秋稅糧二千六百六十三萬有奇較之,其差無幾也。田百畝而租二石,幾百而取一矣,而可給二百二十萬人之食以鑲兵,而不止三年之餘一。粟之取也薄,而庸、調之取絹綿土物也廣,則官吏胥役百工之給,皆以庸、調之所輸給之,使求粟以贍其俯仰,皆出貨賄以讎糴於農民,而耕者鹽酪醫藥昏喪之用,粟不死而貨賄不騰。調、庸之職貢一定於戶口而不移,勿問田之有無,而責之不貸,則逐末者無所逃於溥天率土之下,以嫁苦於農人。徭不因田而始有,租以薄取而易輸,汙吏猾胥無可求多於阡陌,則人抑視田為有利無害之資,自不折入於疆豪,以役耕夫而恣取其半。以此計之,唐之民固中天以後樂利之民也;此法廢而後民不適有生,田盡入於疆豪而不可止矣。
役其人,不私其土,天之制也;用其有餘之力,不奪其勤耕之獲,道之中也;效其土物之貢,不斂其待命之粟,情之順也;耕者無虐取之憂,不耕者無幸逃之利,義之正也。若夫三代之制,田稅十一,而二十取一,孟子斥之為小貉,何也?三代沿上古之封建,國小而君多,聘享征伐一取之田,蓋積數千年之困敝,而暴君橫取,無異於今川、廣之土司,吸齕其部民,使鵠面鳩形,衣百結而食草木。三代聖王,無能疾出其民於水火,為撙節焉以漸蘇其生命,十一者,先王不得已之為也。且天子之幾,東西南北之相距,五百里而已,舟車之挽運,旬日而往還,侯國百里之封,居五十里之中,可旦輸而夕返。今合四海以供一王,而饋鍕周於遠塞,使輸十一於京邊,萬里之勞,民之死者十九,而誰以軀命殉一頃之荒瘠乎?弗獲已而折色輕齊之制以稍寬之,乃粟之貴賤無恆,而定之以一切之準,墨吏抑盡廢本色,於就近支銷而厚取其值,其便賤耀以應非時之誅求,台非奸詭豪彊,未有敢名田為已有者。若且不察而十一征之,誰為此至不仁之言曰中正之制,以勦絕生民之命乎?
乃若唐之庸,重矣,以後世困農而恣遊民之逋役則重也,以較三代則尤輕。古者七十二井而出長谷一乘,步卒七十二人,九百畝而一人為兵。畝百步耳,九百畝,今之四百畝而不足也。以中則準之,凡糧二十石有奇而出一兵。無歲不征,無年不戰,死傷道殞,復補伍於一井之中。唐府兵之未盡革也,求兵於免租免庸之夫,且讀杜甫無家、垂老、新婚三別之詩,千古猶為墮淚。則三代之民,其死亡流離於鋒矢之下,亦慘矣哉,抑且君行師從,卿行旅從,狩覲、會盟、聘問、逆女、會葬,乃至游觀、畋獵,皆奔走千百之耕夫於道路,暑喝凍痿、饑渴勞敝而死者,不知凡幾,而築城、穿池、營宮室、築苑圃之役不與焉,其視一歲之庸,一戶數口而折絹六丈者,利害奚若也?論者不體三代聖王因時補救不得已之心,而猶曰十一取民,寓兵於農之可行於今也,不智而不仁,學焉而不思,亦忍矣哉!後王參古以宜民,唐室租、庸、調、畫一仁民之法,即有損益,無可廢矣。
一○
古者士各仕於其國,諸侯私其土,私其人,既禁士之外徙,而羈旅之臣,新君有其情不固之疑,三代聖王欲易之而不能也。乃其為卿大夫者,類以族升,則役於相習之名分,而民帖然以受治,農之子恆為農,雖有雋才,觖望之情不生,賞罰施於比鄰,而恩怨不起。乃逮周之季,世祿之家迭相盛衰,於是陳、鮑、高、國、欒、卻、趙、范且疑忌積而起尋戈矛,兄弟姻亞互修怨於顧盼之閒,而蹀血覆宗,亦人倫之大斁矣。法與情不兩立,亦不可偏廢者也。閭井相比,婚媾相連,一旦乘權居位,而逮系之、鞭笞之,甚且按法以誅戮之,憯焉不恤,曰“吾以奉國法也”,則是父子、昆弟、夫婦、朋友之恩義,皆可假君臣之分誼以摧抑之,而五倫還自相賊矣。於是乎仁心牿喪,而民競於權勢以相離散,非小禍也。若欲曲全恩義,而骩法以伸私,則法抑亂,而依倚以殃民者不可勝詰。然則除諸侯私土私人之弊政於九州混一之後,典鄉郡、刺鄉州、守鄉邑,其必不可,明矣。
張鎖周,舒州人也,為其州都督,召親故酣飲十日,貽以金帛,泣與之別,曰:“今日得與故人歡飲,明日都督治百姓耳。”此何異優人登場,森然君臣父子之相臨,而歌舞既闋,相聚而食,相狎而笑邪?惻隱不行,而羞惡之心亦澌滅盡矣。故官於其鄉,無一而可者也。君欲任賢以治民也,奚必其鄉;欲為民以擇吏也;奚必其鄉之人;士出身事主而效於民也,又豈易地之無以自效。君不為士謀安,士抑不自謀其安,致法與情之兩掣,甚矣其昧於理也。韓魏公以守鄉郡而養老,亦朱買臣衣繡之榮耳,況如鎖周之加刑罰於父老子弟而憯莫之恤乎!
一一
謂高祖之立建成為得適長之禮者,非也。立子以適長,此嗣有天下,太子諸王皆生長深宮,天顯之序,不可以寵嬖亂也。初有天下,而創製自己,以賢以功,為天下而得人,作君師以佑下民,不可以守法之例例之矣。抑謂高祖宜置建成而立世民者,亦非也。睿宗舍宋王成器而立隆基,討賊後以靖國家,隆基自冒險為之,事成乃奉睿寧以正位,睿宗初不與聞,而況宋王?則宋王固辭,而睿宗決策可也。太原之起,雖繇秦王,而建成分將以向長安,功雖不逮,固協謀而戮力與偕矣。同事而年抑長,且建成亦錚錚自立,非若隋太子勇之失德章聞也,高祖又惡得而廢之?故高祖之處此難矣,非直難也,誠無以處之,智者不能為之辯,勇者不能為之決也。君子且無以處此,而奚翅高祖?
處此而無難者,其唯聖人乎!泰伯之成其至德者,豈徒其仁孝之得於天者厚乎?太王、姜女以仁敬孝慈敦彝倫修內教於宮中者,其養之也久矣。詩之頌王季也,曰“則友其兄”。王季固不以得國而易其兄弟之歡也。王季無得國之心,而泰伯可成其三讓之美,一門之內,人修君子長者之行,而靜以聽夫天命。故王季得國,猶未得也;泰伯辭國,猶未辭也;內教修而禮讓興,讓者得仁,而受者無疑於失義。邠人之稱太王,曰“仁人也”。豈一朝一夕之故哉?
唐高祖之守太原,縱酒納賄以自薉宮人私侍,而嘗試生死以殉其嗜欲,則秦王矯舉以奮興,一唯其才之可以大有為,而馳騁俠烈之氣,盪其天性,固無名義之可系其心,逮成尤劣焉,而以望三後忠厚開國之休,使遜心以聽高祖之命,其可得乎?高祖之不能式谷其子,既如此矣;而所左右後先者,又行險徼幸若裴寂之流而已。東宮天策士各以所知遇為私人,自不覩慈懿之士,耳不聞孝友之言,導以爭狺而亟奪其惻隱,高祖若木偶之屍位於上,而無可如何,誠哉其無可如何也!源之不清,其流孰能澄汰哉?
後世之不足以法三代者,此也,非井田封建飾文具以強民之謂也。王之所以王,霸之所以霸,聖之所以聖,賊之所以賊,反身而誠,不言而喻。保爾子孫,寧爾邦家,豈他求之哉?自非聖人,未有能免於禍亂者。立適之法,與賢之權,皆足以召亂,況井田封建之畫地為守者乎?
一二
魏徵、王珪必死於建成之難乎?曰:未見其可也。事太宗而效忠焉,有以異於管仲之相桓公乎?曰:有異焉,而未為殊異也。傳曰:“食焉不辟其難,”非至論也。君子之身,天植之,親生之,生死者,名義之所維,性情之所主,而僅以殉食乎?君臣之義,生於性者也,性不隨物以遷,君一而已,猶父之不可有二也。管仲,齊之臣,齊侯其君也;征、珪,唐之臣,高祖其君也。仲之事子糾,齊侯命之,征、珪之事太子,高祖命之。天之所秩,性之所安,義之所承,君一而已。即以食論,仲食齊侯之食,征、珪食高祖之食,子糾、建成弗與焉,而況君子之死,必不以殉食乎?故無知者,齊襄之賊,管仲不共戴天之讎也。使唐高而蒙篡弒之禍,征、珪有死有亡,而必不可一日立於其廷,子糾、建成,君臣之分未定,奚足為之死邪?為之死,是一日而有二君矣。胥為君之子也,或廢或立,君主之,當國之大臣引經衷道以裁之,為宮僚者,不得以所事者為適主,而隨之以爭。建成以長,世民以功,兩俱有可立之道,君命我以事彼,則事彼而已矣;君命我以事此,則事此而已矣:高祖初未嘗以荀息之任任征與珪,使以死拒世民也。則建成死,高祖立世民為太子,非敵國也,非君讎也,改而事之,無傷乎義,無損乎仁,奚為其不可哉?
然則征、珪之有異於管仲者,何也?襄公弒,糾與小白出亡於外,入而討賊,不幸而兄弟爭,仲之所不謀也。子糾敗,仲囚於魯,桓公釋之而使相,仲未嘗就公求免以自試也。建成、世民之含毒以爭久矣,知其必有蹀血宮門之慘,不能弭止其慝,抑不能辭宮僚以去之,欲徼幸以觀變,二子之志偷矣。太子死,遽即秦王而請見,尤義之所不許也,斯則其不得與管仲均者也。夫魏徵起於群盜之中,幸自拔以歸唐,功名之士耳。“介於石,不終日”,而後可以知幾。亦惡足以及此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