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儒學案下·給事中郝楚望先生敬
郝敬字仲輿,號楚望,楚之京山人。萬曆己丑進士。知縉雲縣,調永嘉,入為禮科給事中,改戶科。上開礦稅,奄人陳增陷益都知縣吳宗堯,逮問。先生劾增,申救宗堯。稅奄魯保、李道請節制地方有司,先生言:“地方有司,皇上所設以牧民者也,中使,皇上所遣以取民者也。今既不能使牧民者禁禦其取民者,已為厲矣,而更使取民者箝制其牧民者,豈非縱虎狼入牢,而恣其搏噬哉!”又劾輔臣趙志皋力主封貢,事敗而不坐,鼠首觀望,謀國不忠。於是內外皆怨。己亥,大計京朝官,以浮躁降宜興縣丞,量移江陰知縣。不為要人所喜,考下下再降。遂掛冠而歸,築園著書,不通賓客。《五經》之外,《儀》《禮》、《周禮》、《論》、《孟》各著為解,疏通證明,一洗訓詁之氣。明代窮經之士,先生實為巨擘。先生以淳于髡先名實者為人,是墨氏兼愛之言;後名實者自為,是楊氏為我之言。戰國儀、秦、鬼谷,凡言功利者,皆不出此二途。楊、墨是其發源處,故孟子言:“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所以遂成戰國之亂,不得不拒之。若二子,徒有空言,無關世道,孟子亦不如此之深切也。此論實發先儒所未發。然以某論之,楊、墨之道,至今未熄。程子曰:“楊、墨之害甚於申、韓,佛、老之害甚於楊、墨。佛、老其言近理,又非楊、墨之比。夫無所為而為之,之為仁義,佛氏從死生起念,只是一個自為,其發願度眾生,亦只是一個為人,恁他說玄說妙,究竟不出此二途。其所謂如來禪者,單守一點精魂,豈不是自為?其所謂祖師禪者,純任作用,豈不是為人?故佛氏者楊、墨而深焉者也,何曾離得楊、墨窠臼?豈惟佛氏,自科舉之學興,儒門那一件不是自為為人?仁義之道,所以滅盡。某以為自古至今,只有楊、墨之害,更無他害。揚子云謂古者楊、墨塞路,孟子辭而闢之,廓如也。豈非夢語?今人不識佛氏底蘊,將楊、墨置之不道,故其闢佛氏,亦無關治亂之數,但從門面起見耳。彼單守精魂者,不過深山之木石,大澤之龍蛇,無容闢之;其純任作用,一切流為機械變詐者,方今彌天漫地,楊、墨之道方張而未艾也。嗚呼!先生之學,以下學上達為的,行之而後著,習矣而後察,真能行習,未有不著察者也。下學者行也,上達者知也,故於宋儒窮理主靜之學,皆以為懸空著想,與佛氏之虛無,其間不能以寸。然按先生之下學,即先生所言之格物也,而先生於格物之前,又有一段知止工夫,亦只在念頭上,未著於事為,此處如何下學,不得不謂之支離矣!
知言
學以性善為宗,以養氣為入門,以不動心為實地,以時中為妙用。
性即至善,不待養而其體常定,不定者氣動之也,故其要只在養氣。
性者靜也,無為之先,本無不善,桀、紂、幽、厲,有為之後也,氣習勝也。天道於穆,本無不善,災疹乖戾,毒草猛獸,有為之後也,氣化勝也。
志,氣之帥也,此乃天然妙用,人心起一念,氣即隨念而動。真宰凝定,氣自蟄伏,中心坦坦,氣自舒暢,所以養氣又在調心。
浩然之氣,與呼吸之氣,只是一氣。
一點虛靈內照,自然渣滓銷鎔,以是益信人性本善。若非性善,何以性現,眾欲便消?今人疑性有不善,蓋認情識為元神耳,不是性之本體,何怪乎不善!
一點靈知,時時刻刻,事事物物,寂照不昧,便是有事。的的真功,行時知行,坐時知坐,呼吸語默細微,無不了了自知,自然性常見而氣聽命,此謂性善,此謂知止,此謂止於至善。
日間寧靜時多則性見,鬧攘時多則氣雜。要之塵勞喧譁中,自有安身立命處。氣常運,性常定,何動不靜?
木戇人念頭,常方方硬硬,以此認不動,非也。念頭若不圓活,觸著便惱,磕著便搖,須放教和平,滿腔春意,則氣不調而自調,心不定而自定。
習氣用事,從有生來已慣,拂意則怒,順意則喜,志得則揚,志阻則餒,七情交逞,此心何時安寧?須猛力斡轉習氣,勿任自便。機括只在念頭上挽回,假如怒時覺心為怒動,即返觀自性,覓取未怒時景象,須臾性現,怒氣自平。喜時覺心為喜動,即返觀自性,覓取未喜時景象,須臾性現,喜氣自平。七情之發,皆以此制之,雖不如慎之未萌省力,然既到急流中,只得如此挽回。
喜怒雖大賢亦不免,但能不過其則耳。若順亦不喜,拂亦不怒,則是性死情灰,感之不應,觸之不動,木石牆壁,皆聖賢矣。
有事只是一個乾知。
心所以大者,以其虛也。若滯在一處,只與司視司聽者無別。有礙則小,無礙則大。
但得閒時,則正襟默坐,體取未發氣象,事至物來,從容順應,塵勞旁午,心氣愈加和平,不必臨事另覓真宰。但能平心定慮,從容順應,即此順應者,即是主宰,多一層計較,多一番勞擾。
性體至靜而明,靜故寂寂,明故生生,顯微無間,仁智一體,動靜一源,此天命之本然也。天命不已處,即是於穆處。盈兩間,四時日月,寒暑晝夜,來而往,往而來,草木苗而秀,秀而實,人物幼而壯,壯而老,刻刻流行,時時變易。俄傾停滯,即不成造化矣。人性若斷滅枯槁,豈是天命之本然?故曰:“離動非性,厭動非學。”
無事端默凝神,內外根境,一齊放下,有事盡去思量,盡去動作,只要傀儡一線不放,根蒂在手,手舞足蹈,何處不是性天?
約禮只是主敬,以敬履事之謂禮,以禮操心之謂敬。儒道宗旨,就世間綱紀倫物上著腳,故由禮入,最為切近。其實把柄,只一點靈性,惺惺歷歷,便私慾淨盡,天理流行,日用倫物,儘是真詮。但聖人下學上達,不如此說得玄虛。子思後來提出未發之中,教人戒懼慎獨,直從無始窟中,倒底打迸出來,刀刀見血矣。
乾元資始,萬物化育流行,窮歷不變,只緣太虛中有一個貞觀作主,自屈自伸,自往自來,無心而成化,故曰:“乾以易知。”曰健,曰專,曰直,皆易知之妙用也。人心一念虛靈,惺惺內照,自與天道同運並行。今人念頭無主,膠膠擾擾,精明日消,乃禽乃獸,是謂背天。
《論語》“思無邪”,《禮記》“儼若思”二語,為聖功之本。不思之思,為儼若思,不偏之思,為正思。孟子曰:“心之官則思。先立乎其大者。”一片虛靈,靜而常照,與宇宙同體,萬象森羅,故曰大,非計較分別之思謂之大也。計較分別之思,皆謂之邪。一有所著,即非中體,非必放縱而後謂之邪也。
不學則殆之思,終日終夜無益之思,皆是揣摩妄想,非儼若無邪之本體。若是真思,即是真學,豈得殆而無益?
養心先要識心體,孟子曰:“苟得其養,無物不長。”先儒謂先有個物,方去養,方會長。白沙詩云:“存心先要識端倪。”此之謂也。吾儒謂喜怒哀樂未發時氣象,禪門謂之本來面目,玄門謂之五行不到處。白沙詩:“須臾身境俱忘卻,一片圓融大可知”,即此境界。是萬物皆備,仁之全體也,便是端倪。識此方去日用上護持,工夫才有下落,先輩謂如雞伏卵,如龍養珠,先要有珠有卵,方去抱養,非茫茫泛用其心也。
日用感遇,情識牽纏,千頭萬緒,如理亂絲。昔人有環中弄丸之喻,胸次何洒然也。環中者,於此去彼來,交繼之間,圓轉平等,無牽強湊合之跡也。弄丸者,因一彼一此,各正之理,隨物應化,無凝滯留難之苦也。上士以套用為樂,下學以酬酢為苦,但十分苦中得一二分輕省,即是討著把柄,直到無意必固我,從心所欲,發而中節地位,方是最上頭。
為仁在養氣,心氣和平,自然與萬物相親。
今人血氣運動,即謂之生,都不知自己性命安頓何處,故云:“百姓日用而不知。”
天道只一個乾知作主,更無第二知,所以亘元會運世,時行物生,貞常不變。若有第二知,便費搬弄安排,必然生出許多怪異,時序都要顛倒錯亂。人心多一個念頭,便多一番經營。
大道不分體用,治人即是修己,士君子待人接物處事,一有差謬,即是心性上欠圓融。試隨處返照,自當承認。
萬物若非一體,天下無感應矣。
為人子弟,日用問安視膳,溫凊定省,唯諾進趨,隅坐徐行,奉杖進履,種種小節,在家庭父母兄長之前行之,絲絲都是性命精髓流泄出來,所以為至德要道。
有目能見,無目即無見;有耳能聞,無耳即無聞;有血肉軀便有我,無血肉軀即無我;有計較思量便有心,無計較思量即無心。此凡夫局於形氣,所謂顛倒迷惑,沉淪生死,為可悲憫者也。悟中人須不假五官四肢,閉明塞聰,兀然枯朽,而光熒朗鑑,到處空明,沖漠無朕之中,萬象森羅,方為知者。
形氣有生死,性無生死,性自太虛來,與太虛同體,附形氣而為性,形從太虛中結聚,故不離太虛之本然。譬如冰從水生,不離濕,所以性體與虛合也。形毀氣散之後,一點虛明不被情識牽纏,復還太虛去。若被情識牽纏,展轉汩沒,依舊化形化氣,少不得太虛本然仍在。如金雜銅中,百劫不壞,直待銅質銷盡,金體復現。
今人病痛,只為心不在軀殼內,所以形空氣散,日趨朽敗。若心在身中,食知食,視知視,聽知聽,一切運動喘息,無不了了自知,則神常凝,氣常聚,精常固,昔賢所以言“心要在腔子內”也。
天地元氣,只在兩間內運用,保合不泄,所以天長地久。日月只在兩間內代明,所以久照。今人精氣神識,渾在外面,發泄無餘,安得不敗漏銷竭,以至死亡?
老子曰:“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營義訓明,亦訓動,即魂也,動而明者為魂。《淮南子》曰:“天氣為魂,地氣為魄。”註曰:“魂,人陽神也;魄,人陰神也。魂魄具而成人,二者相守。”魂日也,魄月也。天道,日月相推而明生;人身,魂魄相守而靈發。月附日而生光,魄附魂而生靈,晝陽勝,白日動作,魂用事也,魄即伏其間,陰不離陽也。夜陰勝,向晦晏息,魄用事也,魂即守其宅,陽不離陰也。魄精重濁,離魂則沉,在夜則為厭寐,在晝則為昏惰頑冥,一切貪著不仁之患。魂神輕清,離魄則浮,在晝則為散亂馳逐,在夜則為驚悸狂呼,展轉不寧之患。故攝生者以魂為主,魂勝而魄受制,則志氣清明,神宇光朗,為賢為聖。魄勝而魂受制,則私慾橫行,邪暗蔽塞,為狂為愚。魂不守魄,則官曠宅空,神外馳而形無檢,破耗銷竭,為病為死。故曰:“載營魄抱一。”載者,並畜同處之意;抱一者,渾合不離之法也。
四書攝提
凡事君者,盡忠謀國,以求必濟,不可輕棄其身。處困者,畏天凝命,以求遂志,不可輕棄其命。如是,則君事無不終,而己志無不遂。至於萬不可已,捨身殞命,良非得已,豈謂凡事君者,先意其必亡,遂委身棄之乎?世儒不達於為臣,輒雲“不有其身”,於處困,輒雲“不有其命”,但求塞責,不顧委託。無濟困之才,適以自喪其軀,豈聖人教人之本意哉?夫道貴通變,《易》戒用剛,儒者固執用剛,舉天下國家之重,祇以供吾身之一擲,經術不明,身世兩誤,可不慎歟!
不求安飽,朱註:“志有在而不暇及,所以敏於事。”其實飲食居處,亦便是事,恆情食輒求飽,居輒求安,所謂有事而正也。見小欲速,傖父習氣,學道者逞一毫習氣不得,著一毫私意不得,穿衣吃飯,都是事。
博士家終日尋行數墨,靈知蒙閉,沒齒無聞,皆沿習格物窮理,先知後行,捕風捉影,空談無實。學者求真知,須躬行實體,行之而後著,習矣而後察,向日用常行處參證,自然契合。
人情所謂好惡者,好他人,惡他人耳。聖人所謂好仁惡不仁者,自好自惡也。世所謂好仁,惡不仁,見可好之在仁,可惡之在不仁耳。聖人所謂好仁,即是為仁,所謂惡不仁,即是去不仁。
《論語》無空虛之談,無隱僻之教,言性即言習,言命即言生死興廢,言天即言時行物生,言仁即言工夫效驗,言學即言請事條目。境不離物,心不離境,理不離事,學不離文,道不離世,天不離人,性天不離文章,故曰下學而上達。高卑一也,遠邇一也,道器一也,形性一也,理氣博約知行皆一也,一即貫,貫即一,故曰一以貫之。後儒事事物物,分作兩段,及其蔽也,遂認指為月,畫地為餅,蹠虛為實,貴無而賤有,離象而索意,厭動而貪靜,遠人而為道,絕俗以求真,清虛寂滅之教盛,而規矩名法蕩然矣。
人性雖善,必學習而後成聖賢。赤子雖良,養之四壁中,長大不能名六畜。雖有忠信之資,不學不成令器。荀卿疑人性為惡以此。夫性本虛靈,人之生理,何有不善?如五穀果實,待人栽培,委之閒曠,其究腐敗耳,可謂五穀果實,本無生理乎?浮屠稱無學求以見性,所以荒宕馳騁,敗常亂俗也。
聖人於道,但教人行,不急責人知,禮儀三百,威儀三千,使民由之而已。知則存乎賢者,縱不知能由,亦有所範圍,而不及於亂。如天下仁人孝子少,養生喪祭之禮不廢,即賊子亦少。必若責養生者以深愛和氣,責居喪者以三年不言,責祭祀者以七日戒、三日齋,洋洋如在,不惟孝子慈孫不多得,並將奉養衰麻奠享以為難行。故聖人制禮,因人情而節文,小大由之,正以此。二氏執途之人,責以明心見性,致虛守靜,未可得,反使世人迷謬,不知所趨,故道者卑近乎常人情而已。
道不離宇宙民物,二氏言道,出宇宙民物之外,理學言道,藏宇宙民物之中,聖人禮樂即道,四科即學。二氏以民物為幻,以空寂為真,故道出於世外,理學以有形為氣,以無形為理,故道藏於世中。二氏不足論,儒者學為聖人。分理氣為二,舍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別求主靜窮理,豈下學而上達之本教?
養身者,將天地萬物無邊光彩,一齊收攝向身來醞釀停毓,然後發生。有身而後有天地萬物,無己是無天地萬物也。故己重於天地萬物,尋常行處,常知有己,即是放其心而知求。
“下學而上達”一語,為學的。世儒與二氏教人先知,聖人教人先行,故學習為開卷第一義。學習即行也。悅則自然上達,悅即知,知即好且樂,故悅。蓋由之而後知之也。孟子謂“行不著,習不察”者,彼為終身由之而不知者發也。終身由之而不知,猶然不行不習,不由也。真能行習,未有不著察者也。故道以行為本,聖人教諸子,不過尋常踐履躬行實地,其所謂正心誠意盡性知命者,已即在其中矣。
知與識異,知者太虛之元神,即明德之真體。太極初分,陽明為知,陰暗為識。暗中亦有明,浮屠謂之陰識。在天日為陽魂,猶知也,月為陰魄,猶識也。在人旦晝魂用事,為知,昏夜魄用事,為識。識附知生,還能蔽知,知緣識掩,還以宰識。故旦晝亦不能離識,夢寐亦不能離知。知為主,勿為識奪,即知,即止也。知不能為主,隨識轉移,雖知不能自止。學者但使明德常主,便是知止。
自欺最是雜念妄想為甚,未有可好可惡之物,空想過去未來,此是念頭上虛妄,未見施行,不為欺人,祇自欺也。及事物到前,蒙蔽苟且,不能致知格物。惡惡不能如惡臭,好善不能如好色,自家本念,終成欠缺,是謂不自慊,較自欺加顯矣。自欺,在未有好惡前,不止不定,不靜不安,不可與慮,而戒之之法,全在知止。自慊,在既有好惡後,能絜矩,能忠信,加諸家國天下身心無歉,而求慊之功,在致知格物。故《中庸》言“誠必兼物我,始終純一,乃為至誠”,與《大學》“誠意在致知格物”正同。大抵恆人意不誠,由妄念多,所以勿自欺為始,始於知止有定也。欲意誠,必待擴充,所以自慊為終,終於物格知至也。
宇宙間惟物與我,意在我,物在天下,往來應感,交涉之端,在知致。吾知往及物,謂之格,格至也,推吾之知至彼物邊,攝天下之物歸吾意邊,故曰致知在格物。意惟惡念,知其非而任之,是自欺。若善念何嫌往來?禪家並善念掃除,乃至夢寐,亦欲自主,與覺時同。如夢覺可一,則晝夜亦可一,生死亦可一,其實晝夜生死焉可一?惟生順死安,便是生死一;晝作夜息,便是晝夜一;善則思行,惡則思止,便是行止一;意苟無邪,便是有意無意一。勿自欺者,不專在止念,在知是知非,知其所當止而止之,止,固不自欺也;知其所不必止而不止,不止,亦非自欺也。蓋思者心之官,聖功之本。禪家必以不起念為無礙,儒者襲其旨,刻勵操心,乃至鏇操鏇舍,忽存忽亡,反以知止為難,失之遠矣。禪寂無念,但念起不分善惡,皆自欺。聖教善是善,惡是惡,覺是覺,夢是夢。苟夢覺不一,在人即謂自欺,將晝夜不同,在天地亦是自欺乎?不通之論也。
近代致良知之學,祇為救窮理支離之病,然矯枉過直,欲逃墨而反歸楊。孟子言良知,謂性善耳。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然自明自誠、先知先覺者少,若不從意上尋討,擇善固執,但渾淪致良知,突然從正心起,則誠意一關虛設矣。致知者,致意中之知,無意則知為虛影,而所致無把鼻。須意萌然後知可致。人莫不有良心,邪動膠擾於自欺,必先知止定靜,禁止其妄念以達於好惡,然後物可格,知可致,意可誠。若不從知止勿自欺起,胡亂教人致良知,妄念未除,自欺不止。鶻突做起,即禪家不起念,無緣之知,隨感輒應,不管好醜,一超直入,與《中庸》擇執正相反,既有誠意工夫,何須另外致良知?不先知止勿自欺,以求定靜安慮,那得良知呈現,致之以格物乎?
中之一字,自堯、舜開之,曰“允執厥中”,然未明言其所謂中也。大舜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執兩端,即執中也。《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即兩端也。孟子云“執中無權”,猶執一也,權即兩端,兩端者,執而無執,是謂允執。後儒以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間為中,是執一也。中有過時,自有不及時,過與不及,皆有中在。如冬有大寒,亦有熱,夏有大暑,亦有涼,大可以其不及,而謂之非冬夏,不可以其太過,而謂之非寒暑也。
中即性也,性含舒慘,喜怒哀樂未發混同,所以為不測之神。發皆中節,植本於此。若但有喜樂無哀怒,有哀怒無喜樂,則偏方一隅,不活潑,何以中節而為和?必言和者,中不可見聞,和即可見聞之中,中無思為,和即思為之中。無和則中為浮屠之空寂耳。聖人言中,向用處顯,所以為中庸,教人下學而上達。微之顯,隱之見,誠之為貴也。
未發在未有物之先,所謂一也,神也,形而上也。無過不及在既有為之後,器也,形而下也。無過不及者,形象之跡,未發者,不睹聞之神,不可相擬。
有圓融不測之神,而後可損益變通以用中。未用只是兩端。兩端者,無在無不在,所謂圓神也,一而非一,二而非二,故曰兩端。(合虛實有無而一之。)
不論已發未發,但氣質不用事,都是未發之中。
知行合一,離行言知,知即記聞,離知言行,行皆習氣。道由路也,共由為路。日用常行,實在現成,無論微顯內外,但切身心人物事理,可通行者皆道,是謂之誠。無當於身心人物事理,雖玄妙,無用不可行,皆是虛浮,不可以為道。即切身心事物,人苟昏迷放逸,氣質用事,雖實亦虛也。故聖人教人,擇善固執,只在人倫庶物間。神明失照,則荊棘迷路;神明作主,則到處亨通。舍此談玄說妙,捕風捉影,盡屬虛浮。故曰明則誠矣,誠則明矣。著實便是誠,惺覺便是明,誠明而能事畢矣。
問“天地不二不測。”曰:“太極未判,渾渾沌沌,太極初判,一生兩分。兩抱一立,以為一而兩已形,以為兩而一方函,不可謂一,不可謂二,第曰不二。不二者,非一非二之名。陽動陰靜,翕闢相禪,一以貫之,是曰不測。在人心,惟已發之和,與未發之中交致,而萬感萬應,所謂一而二,二而一。譬如作樂,樂器是一,中間容戛擊搏拊,連器成兩;音是一,中間有輕重緩急、曲折空歇處,連音成兩。此一陰一陽之道,參天兩地之數,事物巨細皆然,是謂不測。”
朱子以存心為尊德性,以致知為道問學。存心者,操存靜養之謂,致知者,格物窮理之謂。德性原不主空寂,今以存心當尊德性,則墮空寂矣。問學原不止窮理,今以致知當道問學,則遺躬行矣。德性實落,全仗問學,離問學而尊德性,明心見性為浮屠耳;離德性而道問學,尋枝摘葉,為技藝耳。除卻人倫日用,別無德性。一味致知窮理,不是實學。學,效也,其要在篤行。道,由也,道問學者,率由之,非記聞之也。
夫無思無為,寂然不動,德性之虛體也;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問學之實地也。論感應之跡,人心一日之間,無思無為者,不能斯須;而論存主之神,自幼至老,其寂然不動者,百年常住,故曰:“不睹不聞,莫見莫顯。”豈徒操存靜養,無思無為,謂之尊德性乎哉?若是,則所謂道問學者,亦風影耳。
身無邪動即心正,心無欺詐即意誠,意無曖昧即知至,事事物物,知明處當即物格。
世教衰,道術裂,日事浮華,粉飾鋪張,不識道體本初,故子思微顯闡幽,示人以不睹不聞,無聲無臭之真,使人斂華就實,返本歸元,非專教人遺事物,靜坐觀空,如禪寂也。且如《論語》言敬,只是謹慎,無敢慢之意,不外修己事上。而理學家必曰“主一無適乃為敬”,使學人終日正襟危坐,束縛桎梏胸臆以為操心,曰“戒慎不睹,恐懼不聞,君子慎獨,當如此”。畢竟張皇隉杌,如捕風系影,徒費商量,終無所得。何如即事就境,隨處隨時,恂恂規矩,從容和順,自然內外渾融矣。
禮曰:“體魄則降,知氣在上。”知與氣非二,知即氣也,無氣即無知,太虛渾是氣,所以能神。
氣即理之實處。
剛大充塞者,氣之分量,所以稱浩然者也。要其善養,不在剛大充塞處,只在幾微存主中。集義自然氣和,心廣體胖,上下同流。世儒錯向剛大充塞處求,謂《易》道貴剛,與時中妙用迥隔。大抵氣質不用事,即是養氣,德性常主,即是集義。
學養氣,即氣是事,但不可著於氣;平常執事,凡事皆事,但不可著於事,著事便是勿求於心。事在即心在,心為主,事不得為主,便是心勿忘。心勿忘,則即事是心,不必更於事外覓心,如心上添心,即是助長。體用一原,顯微無間,事理圓通,心境不二,求放心之要領也。
養氣是徹上下,合內外之道,天地時行物生,人身動作威儀,皆氣也。天命無聲無臭,於四時百物上調停,人心不睹不聞,於動作威儀上培養。偏外則支離,偏內則空寂,聖學所以養未發之中,於已發之和也。
《儀禮》親喪三日,成服,杖,拜君命及眾賓,不拜棺中之賜禮,凡尊者有賜,厥明日必往拜。惟喪禮,孝子不忍死其親,棺中之賜,衣衾含襚之類,拜於既葬之後。孟子為齊卿,母卒,王以卿禮賻之。臧倉所謂後喪踰前喪,衣衾棺槨之美,皆王之賜。路中論棺槨之美,其故可知。反於齊,拜王賜也。止於嬴,止境上不入國也。衰絰不入公門。大夫去國,於境為壇位而哭親,至齊境拜賜,即返魯終喪也。俗儒譏孟子不終母喪,不考禮文之故也。
道之大原,出於天,假使人性本無此道,雖學亦不能。洪荒至今,不知幾億萬載,習俗緣染,斧斤戕伐,此理常新,苟非性善,絕學無傳久矣,豈書冊所得而留哉!由學而能者,萬不敵天生之一,由不學而壞者,一喪其天生之萬,故學為要。
七篇大抵與楊、墨辯,然七國時,二子死久矣,當世為害者,非盡楊、墨。二子亦未嘗教人無父無君也。要之楊子為我,墨子為人,當時游士,無父無君,皆起於自為為人,故曰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淳于髡曰“先名實者為人”,此墨氏兼愛之言也;“後名實者自為”,此楊氏為我之言也。千萬世功利之媒,不出此兩途,皆是無君父、害仁義者也。仁義者立人之道,人知孟子為楊、墨辨,不知為當世不仁不義者辨也。
孔子之道,時中而已,隨處適中,包三才,貫古今,化育所以流行,人物所以生成,千變萬化,所謂滄海之闊,日月之光,觀波瀾浩蕩,然後知天下莫大於水;觀光輝普照,然後知明莫大於日月。若但窮源於山下,涓涓耳;仰觀懸象,規規耳;求本於聖心,幾希耳。故善觀水者,於波瀾洶湧處;善觀日月者,於光明普照處;善觀聖道者,於萬象森羅處。說者顧謂觀瀾知水之本,觀容光知明之本。夫水之本天一也,日月之本二氣也,觀者不於實而於虛,不於顯而於微,不於費而於隱,何以觀?何以見大?觀天載於無聲無臭,不於時行物生;觀聖人於不睹不聞,不於經綸變化。所以世之學道者,澄心默坐,不於人倫庶物躬行實踐,則二氏之觀空無相,為無量大千者而已。以此言道,豈孔子下學上達之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