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部·卷十五
○品量文章
《後周書·薛寘傳》曰:前中書監盧柔,學業優深,文藻華贍,而寘與之方駕,故世號曰"盧薛"焉。
《梁書》曰:何遜文章與劉孝綽並見重,時謂之何劉。梁元帝著論云:"詩多而能者,沈約;文少而能者,謝眺、何遜。"
《三國典略》曰:劉逖字子長,少好弋獵騎射,後發憤讀書,頗工詩詠。行台尚書席毗嘗嘲之曰:"君輩詞藻,譬若春榮,須臾之玩,非宏材也。豈比吾徒,千丈松樹,常有風霜,不可雕悴。"逖報之曰:"既有寒木,又發春榮,何如也?"毗笑曰:"可矣!"
《唐書》曰:富嘉謨,雍州武功人也。舉進士,長安中累轉晉陽尉。與新安吳少微友善,同官。先是,文士撰碑頌皆以徐庾為宗,氣調漸劣。嘉謨與少微屬詞皆以經典為本,時人欽慕之,文體一變,稱為"富吳體"。嘉謨作《雙龍泉頌》、《千蠋谷頌》,少微撰《崇福寺鍾銘》,詞最高雅,作者推重。
張鷟字文成,凡八登甲科。員外郎員半千謂人曰:"張子之文如青銅錢,萬選萬中,未聞退時。"時流重之,目為"青錢學士"。
楊盈川,華州華陰人。少與絳州王勃、范陽盧照鄰、東陽駱賓王皆以文詞知名,海內稱為"王楊盧駱",亦號為"四傑"。炯聞之,謂人曰:"吾愧在盧前,恥居王后。"當時議者亦以為然。其後崔融、李嶠、張說皆為一時宗匠,崔、李嘗曰:"王勃文章宏逸,有絕塵之跡,固非常流所及;炯與照鄰則可企而致,盈川之言不信矣。"張說謂人曰:"楊盈川之文,如懸河注水,酌之不竭。既優於盧,亦不減王。恥居王后則信然,愧在盧前為誤矣。"
李華善屬文,與蘭陵蕭穎士友善。華舉進士時,著《含元殿賦》萬餘言,穎士見而賞之,曰:"《景福》之上,《靈光》之下,華文體溫麗,少宏傑之氣。"穎士詞鋒俊發,華自以所業過之,乃為《祭古戰場文》,熏污之如故,置於佛書之閣。華與穎士因閱佛書得之,華謂之曰:"此文何如?"穎士曰:"可矣。"華曰:"當代秉筆者,誰及於此?"穎士曰:"君稍加精思,便可及此。"華愕然。
又曰:元和中詞人元稹論李杜之優劣曰:"蓋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古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則詩人已來,未有如子美者。是時山東人李白亦以文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予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於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豪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
魏文帝《典論》曰: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傅毅之於班固,伯仲之間耳,而固小之。與弟超書曰:"武仲以能屬文為蘭台令史,下筆不能自休。"夫人善於此自見,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矣。里諺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見之患也。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幹偉長,陳留阮瑀元瑜,汝南應瑒德璉,東平劉楨公幹,斯七子者,於學無所遺,於辭無所假,鹹自以騁騄驥於千里,仰齊足而並馳。以此相服,亦良難矣。蓋君子審己以度人,故能免於斯累而作論文。王粲長於辭賦,徐幹時有逸氣,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樓》、《槐賦》,幹之《玄猿》《漏卮》《員扇》《橘賦》,雖張、蔡不足過也。然於它文,未能稱是。琳、瑀之章、表、書、記,今之俊也。應瑒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辭;至於雜以嘲戲,及其時有所善,楊、班之儔也。常人貴遠賤近,向聲背實,又患闇於自見,謂己為賢。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惟通才能備其體。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奏同檢,至於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託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顯而制《禮》,不以隱約而不務,不以康樂而加思。夫然,則古人賤尺璧而重寸陰,懼乎時之過已。而人多不強力,貧賤則懼於饑寒,富貴則流於逸樂,遂營目前之務,而遺千載之功,日月逝於上,體貌衰於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亦志士大痛也。融等已逝,惟幹著論,成一家之言。
傅子曰:或問劉歆、劉向孰賢,傅子曰:"向才學俗而志中,歆才學通而行邪。《詩》之《雅》、《頌》,《書》之《典》,《謨》,文質足以相副,玩之若近,尋之益遠,陳之若肆,研之若隱,浩浩乎其文章之淵府也。"
李充《翰林論》曰:潘安仁為文也,猶翔禽之羽毛,衣被之綃縠。
《抱朴子》曰:世謂王充一代英偉,所著文時有小疵,猶鄧林枯枝,滄海流芥,未易貶者。
又曰:歐陽生曰:"張茂先、潘正叔、潘安仁文遠過二陸。"
又曰:張、潘與二陸為比,不徒驟步之間也。歐陽曰:"二陸文詞,源流不出俗檢。"
又曰:秦時不覺無鼻之醜,陽翟憎無癭之人。陸君深疾文士放蕩流遁,遂往不為虛誕之言,非不能也。陸君之文,猶玄圃之積玉,無非夜光也。吾生之不別陸文,猶侏儒測海,非所長也。
○嘆賞
《晉書》曰:張載為《濛汜賦》,司隸校尉傅玄見而嗟嘆,以車迎之,言譚盡日,為之延譽,遂知名。
又曰:張華字茂先。阮籍見華《鷦鷯賦》,許以王佐之才,中書郎成公綏亦推華文義勝己。
陸機弟雲嘗與機書云:"君苗見兄文,輒欲燒其筆硯。"後葛洪著書稱機文猶"玄圃之積玉,無非夜光焉;五河之吐流,源如一焉。其弘麗妍贍,英銳源逸,亦一代之絕乎!"
《南史》曰:王筠字元禮。善屬文。沈約每見其文,常咨嗟,謂曰:"昔蔡伯喈見王仲宣曰:'吾家書籍,悉當相與。'仆雖不敏,請附斯言。"筠嘗以詩呈約,報書嘆詠,以為後進擅美。約又嘗謂筠叔志曰:"賢弟子文章之美,可謂後來獨秀。"
又曰:謝朓好獎人才。會稽孔闓達襉文筆才,未為時人所知。孔稚珪嘗令草讓表以示朓,朓嗟吟良久,手自折簡寫之,謂珪曰:"士子聲名未立,應共獎成,無惜齒牙餘論。"其好善如此。
吳均《齊春秋》曰:丘靈鞠善屬文,宋孝武殷貴妃亡,靈鞠上輓歌詩云:"雲橫廣陌闇,霜深高殿寒。"帝摘句咨嗟賞之,即轉為新安王北平中郎中參軍。
《唐書》曰:封敖為翰林學士,拜中書舍人。敖構思敏速,語近而理勝,不務奇澀。武宗深重之。嘗草《賜陣傷邊將詔》警句云:"傷居爾體,痛在朕躬。"帝覽而善之,賜之宮錦。李德裕在相位,定策破回鶻,誅劉稹。議兵之際,同列或有不可之言,惟德裕籌計相畫,竟立奇功。武宗賞之,封衛國公守太尉。其制語有"遏橫議於風波,定奇謀於掌握,逆稹盜兵,壼關晝釒巢,造膝嘉話,開懷靜思,意皆我同,言不它惑。"制出,敖往慶之。德裕口誦此數句,撫敖曰:"陸生有言,所恨文不迨意。如卿此語,秉筆者不易措言。"坐中解其所賜玉帶以遺敖,深禮重之。
又曰:馮定為太常少卿。文宗每臨樂鄙鄭、衛,詔奉常習開元中《霓裳羽衣舞》,以《雲韶》樂和之。定統樂,立於庭。文宗以其端凝若植,問其姓氏。翰林學士李珏奏定之名。文宗喜問曰:"豈非能為古章句者耶?"遂召升階,文宗自吟《送客西江》詩,吟罷益喜,因錫以禁中瑞錦,仍令大錄所著古體詩以獻。
《世說》曰:孫興公作《天台賦》成,以示範榮期,曰:"卿試擲置地,要作金石之聲。"范曰:"恐子之金石非宮商中聲。"然每至佳句,輒云:"應是我輩語。"
又曰:左思字太沖。作《三都賦》,時人互有譏訾。思意不甚愜。後示張華,曰:"此二京可三,然君文未重於世,宜以示高名之士。"思乃請序於皇甫謐。謐見之嗟嘆,遂為作序。於是先相訾者莫不斂衽贊述焉。
又曰:庾仲初作《楊都賦》成,呈庾亮。以親族之懷,大為其名價,云:"可三《二京》,四《三都》。"於是人人競寫,都下紙為之貴。
《顏世家訓》:劉孝綽當時既有重名,無所與讓,惟服謝詠。置几案,動輒諷吟,味其文。
○改易
《語》曰:為命,裨諶草創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里子產潤色之。
《漢書》曰:皃寬善屬文。張湯為廷尉,廷尉府盡用文史法律之吏,而寬以儒生在其間。見謂不習事,不署曹,除為從史,之北地視畜數年。還至府,上畜簿。會廷尉時有疑奏已再見卻矣,掾吏莫知所為。寬言其意,掾吏因使寬為奏。奏成,讀之皆服,以白廷尉張湯。湯大驚,召寬與語,乃奇其材,以為掾。上寬所作奏,即時得可。異日湯見,上問曰:"前奏非俗吏所及,誰為之者?"湯言皃寬,上曰:"吾固聞之久矣。"湯由是向學,以寬為奏讞掾。
《晉書》曰:袁宏從桓溫北伐,又作《北征賦》,皆其文之高者。嘗與王珣、伏滔讀其《北征賦》,至聞"所傳於相傳,雲獲麟於此野,但靈物以瑞德,奚受體於虞者?究尼父之慟哭,似實慟而非假,豈一性之足傷,乃致傷於天下",至此便改韻。珣云:"此賦必傳千載,無容率爾。今於'天下'之後便移韻結事,然於寫送之致,似未為盡。"桓溫曰:"卿思益之。"宏應聲曰:"感不絕於予心,愬流風而獨寫。"珣諷味久之,謂滔曰:"當今文章之美,當共推此生。"
《宋書》曰:王誕字茂世,有才藻。晉孝武帝崩,從叔尚書令珣為哀策,出本示誕曰:"猶少敘節物一句。"誕便攬筆益之,接其"秋冬代變"云:"霜繁廣除,風回高殿。"詢嘆美,因而用之。
《齊書》曰:張融作《海賦》,文詞詭激,獨與眾異。後以示鎮軍將軍徐覬之,覬之曰:"卿此賦實超玄虛,但恨不道鹽耳。"融即求筆注曰:"漉沙構白,熬波出素,積雪中春,飛霜暑路。"
《齊書·劉繪傳》曰:魚復侯子響誅,豫章王嶷欲求葬之,召繪為表,須臾便成。嶷嘆曰:"禰衡何以過此!"惟足八字文:提攜鞠養,俯見成人。
《後魏書》:高祖嘗宴侍臣於清徽堂,遂令黃門侍郎崔光讀暮春群臣應詔詩,至彭城王勰詩,高祖仍為改一字,曰:"昔祁奚舉子,天下謂之至公。今見勰詩,始知中令之舉非私也。"勰曰:"臣露此掘才,見本朝之私。賴蒙神筆賜刊,得有令譽。"高祖曰:"雖雕琢一字,猶是玉之本體。"勰曰:"臣聞詩一言可蔽,今陛下刊以一字,足以價等連城。"
《唐書·文苑傳》曰:李商隱能為古文,不喜偶對。從令狐楚幕,楚能章奏,遂以其道授商隱,自是始為今體章奏。
《三國典略》曰:齊王在東山飲酒,投杯怒赫,召魏收於前,立為書曰:"朕歷數在射,志清四海,蕞爾秦隴,久阻風化,混一之事,期在今日。必當訓旅誓眾,天動雲臨。朕已下木汾流,成船晉地,便當躬先將士入玉璧,徑掩長安,梟彼凶首。朕與梁國,舊敦好睦,聞其奸計,乃欲規謀。宜令上黨王渙,總勒熊熊,星流風卷。王者之言,明如日月,宜宣內外,鹹使聞知。"書成,齊王覽之,於"凶首"下足九言曰"雖藏山沒水,終不縱赦"。於是遣渙南侵。
曹植與楊修書曰:世人之著述,不能無病。仆常好譏彈其文,有不善者,應時改定。昔丁敬禮常作小文,使仆潤飾之。仆自以才不過若人,辭不為也。敬禮謂仆:"卿何所疑難?文佳麗吾自得之,後世誰常知定吾文者耶?"嘗嘆此言達,以為美譚。
《世說》曰:司馬景王令中書虞松作表,再呈輒不可意,令松更定。松思竭不能改。心存之,形於顏色。鍾會察其憂,問松。松悅,以實答。會取為定五字,悅服之,以呈景王。景王曰:"不當爾耶,誰所當也?"曰:"鍾會。向亦欲啟之,會公見問。不敢饕其能。"王曰:"如此可大用。"令來日平旦入見。王獨撫手嘆息曰:"此真王佐才也。"
○詆訶
曹植與楊修書曰:劉季緒才不能逮於作者,而好詆訶文章,椅摭利病。
《晉書》曰:左思字太沖,齊國臨淄人也。作《三都賦》,構思十年。門庭藩溷,皆置筆硯,遇得一句,即便疏之。賦成,思恐時人未之見重,先以示皇甫謐。謐稱善,為其賦序。陸機入洛,欲為此賦,聞思作之,撫掌而笑,與弟雲書曰:"此間有傖父欲(助庚切。)作《三都賦》,須其成,當以覆酒瓮耳。"及思賦出,機絕嘆服,以為不能加也。遂輟筆焉。
《三國典略》曰:齊有大儒劉畫,恨不學屬文,方復緝綴作賦一首,名為《六合》,自謂絕倫。魏收謂人曰:"賦名'六合',其愚已甚;及見其賦,又愚於名。"
又曰:邢邵嘗云:"江南任昉,文體本疏。魏收非直模擬,亦大偷竊。"收聞之,乃言曰:"邵常於《沈休文集》里作賦,何意道我偷任語!"任、沈俱有重名,邢、魏各有所好。顏之推嘗以二公之意問於祖珽,珽曰:"見邢、魏之臧否,即任、沈之優劣。"
又曰:魏收言及《沈休文集》,毀短之。徐之才怒曰:"卿讀沈文集,半不能解,何事論其得失?"謂收曰:"未有與卿談。"收去避之。
《隋書》曰:高構以老病解職。河東薛道衡才高當世,每稱構有清鑒。所有文筆,必先以草呈構,而後出之。構有所詆訶,道衡未嘗不嗟伏。
隋庾自直少好學屬文,於五言詩尤善。性恭慎,不妄交遊,特為所愛。帝有篇章,必先示自直,令其詆訶。自直所難,帝輒改之,至於再三,俟其稱善,然後方出。其見親禮如此。
《唐書·文苑傳》曰:天寶末,詩人杜甫與李白齊名。而白自負文格放達,譏甫齷齪,而有"飯顆山"之嘲誚。
《國朝傳記》曰:梁常侍徐陵聘於齊。時魏收文學北朝之秀,收錄其文集以遺陵,令傳之江左。陵濟江而沉之,從者以問,陵曰:"吾為魏公藏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