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思
孔子北游於農山,子路、子貢、顏淵侍側。孔子四望,喟然而嘆曰:“于思致斯,無所不至矣!二三子各言爾志,吾將擇焉。”子路進曰:“由願得白羽若月,赤羽若日,鐘鼓之音,上震於天,旍旗繽紛,下蟠於地;由當一隊而敵之,必也攘地千里,搴旗執馘,唯由能之,使二子者從我焉!”夫子曰:“勇哉!”子貢復進曰:“賜願使齊、楚,合戰於漭瀁之野,兩壘相望,塵埃相接,挺刃交兵;賜著縞衣白冠,陳說其閒,推論利害,釋國之患,唯賜能之,使二子者從我焉!”夫子曰:“辯哉!”顏回退而不對。孔子曰:“回!來,汝奚獨無願乎?”顏回對曰:“文武之事,則二子者既言之矣,回何雲焉?”孔子曰:“雖然,各言爾志也,小子言之。”對曰:“回聞薰、蕕不同器而藏,堯、桀不共國而治,以其類異也。回願明王聖主輔相之,敷其五教,導之以禮樂;使民城郭不修,溝池不越,鑄劍戟以為農器,放牛馬於原藪,室家無離曠之思,千歲無戰鬭之患,則由無所施其勇,而賜無所用其辯矣。”夫子凜然而對曰:“美哉,德也!”子路抗手而問曰:“夫子何選焉?”孔子曰:“不傷財,不害民,不繁詞,則顏氏之子有矣。”
魯有儉嗇者,瓦鬲煮食食之,自謂其美。盛之土型,以進孔子,孔子受之,而說,如受大牢之饋。子路曰:“瓦甂、陋器也;煮食、薄膳也。夫子何喜之如此乎?”夫子曰:“夫好諫者思其君,食美者思其親;吾非以饌具之為厚,以其食厚而我思焉!”
孔子之楚,而有漁者獻魚焉。孔子不受,漁者曰:“天暑市遠,無所鬻也,思慮棄之糞壤,不如獻之君子,故敢以進焉。”於是夫子再拜受之,使弟子掃地,將以享祭。門人曰:“彼將棄之,而夫子以祭之,何也?”孔子曰:“吾聞諸惜其務?而欲以務施者,仁人之偶也。惡有仁人之饋而無祭者乎?”
季羔為衛之士師,刖人之足。俄而衛有蒯聵之亂,季羔逃之。走郭門,刖者守門焉,謂季羔曰:“彼有缺。”季羔曰:“君子不逾。”又曰:“彼有竇。”季羔曰:“君子不隧。”又曰:“於此有室。”季羔乃入焉。既而追者罷,羔將去,謂刖者曰:“吾不能虧主之法而親刖子之足。今吾在難,此正子之報怨之時,而逃我者三,何故哉?”刖者曰:“斷足固我之罪,無可奈何。曩者君治臣以法令先人後臣,欲臣之免也,臣知之;獄決罪定,臨當論刑,君愀然不樂,見君顏色,臣又知之。君豈私臣哉!天生君子,其道固然,此臣之所以說君也。”孔子聞之,曰:“善哉為吏!其用法一也。思仁恕則樹德,加嚴暴則樹怨,公以行之,其子羔乎?”
孔子曰:“季孫之賜我粟千鍾,而交益親;自南宮敬叔之乘我車也,而道加行。故道雖貴,必有時而後重,有勢而後行。微夫二子之貺財,則丘之道殆將廢矣。”
孔子曰:“王者有似乎春秋。文王以王季為父,以太任為母,以太姒為妃,以武王、周公為子,以太顛、閎夭為臣,其本美矣;武王正其身以正其國,正其國以正天下,伐無道,刑有罪,一動而天下正,其事成矣;春秋致其時,而萬物皆及,王者致其道,而萬民皆治;周公載己行化,而天下順之,其誠至矣。”
曾子曰:“入其國也,言信於群臣,而留可也;行忠於卿大夫,則仕可也;澤施於百姓,則富可也。”孔子曰:“參之言此,可謂善安身矣。”
子路為蒲宰,為水備,與民修溝洫;以民之勞煩苦也,人與之一簞食、一壺漿。孔子聞之,使子貢止之。子路忿然不說,往見孔子曰:“由也以暴雨將至,恐有水災,故與民修溝洫以備之;而民多匱餓者,是以簞食壺漿而與之。夫子使賜止之,是夫子止由之行仁也。夫子以仁教,而禁其行,由不受也。”孔子曰:“汝以民為餓也?何不白於君,發倉廩以賑之,而私以爾食饋之,是汝明君之無惠,而見己之德美。汝速已則可,不則汝之見罪必矣。”
子路問於孔子曰:“管仲之為人如何?”子曰:“仁也。”子路曰:“昔管仲說襄公,公不受,是不辨也;欲立公子糾而不能,是不智也;家殘於齊,而無憂色,是不慈也;桎梏而居檻車,無慚心,是無醜也;事所射之君,是不貞也;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是不忠也。”孔子曰:“管仲說襄公,襄公不受,公之暗也;欲立子糾而不能,不遇時也;家殘於齊而無憂色,是知權命也;桎梏而無慚心,自裁審也;事所射之君,通於變也;不死子糾,量輕重也。夫子糾未成君,而管仲未成臣,管仲才度義,管仲不死束縛而立功名,未可非也。召忽雖死,過於取仁,未足多也。”
孔子適齊,中路聞哭者之聲,其音甚哀。孔子謂其仆曰:“此哭哀則哀矣,然非喪者之哀也。驅而前!”少進,見有異人焉,擁鐮帶索,哭音不哀。孔子下車,追而問曰:“子何人也?”對曰:“吾、丘吾子也。”曰:“子今非喪之所,奚哭之悲也?”丘吾子曰:“吾有三失,晚而自覺,悔之何及!”曰:“三失可得聞乎?願子告吾,無隱也。”丘吾子曰:“吾少時好學,周徧天下,後還喪吾親,是一失也;長事齊君,君驕奢失士,臣節不遂,是二失也;吾平生厚交,而今皆離絕,是三失也。夫樹欲靜而風不停,子欲養而親不待。往而不來者、年也;不可再見者、親也。請從此辭。”遂投水而死。孔子曰:“小子識之!斯足為戒矣。”自是弟子辭歸養親者十有三。
孔子謂伯魚曰:“鯉乎!吾聞可以與人終日不倦者,其惟學焉。其容體不足觀也,其勇力不足憚也,其先祖不足稱也,其族姓不足道也;終而有大名,以顯聞四方,流聲後裔者,豈非學者之效也?故君子不可以不學,其容不可以不飭。不飭無類,無類失親,失親不忠,不忠失禮,失禮不立。夫遠而有光者、飭也;近而愈明者、學也。譬之污池,水潦注焉,萑葦生焉,雖或以觀之,孰知其源乎?”
子路見於孔子曰:“負重涉遠,不擇地而休;家貧親老,不擇祿而仕。昔者由也事二親之時,常食藜藿之實,為親負米百里之外。親歿之後,南遊於楚,從車百乘,積粟萬鍾,累茵而坐,列鼎而食,願欲食藜藿,為親負米,不可復德也。枯魚衘索,幾何不蠹;二親之壽,忽若過隙。”孔子曰:“由也事親,可謂生事盡力,死事盡思者也。”
孔子之郯,遭程子於塗,傾蓋而語終日,甚相親。顧謂子路曰:“取束帛以贈先生。”子路屑然對曰:“由聞之,士不中閒見,女嫁無媒,君子不以交,禮也。”有閒,又顧謂子路,子路又對如初。孔子曰:“由!《詩》不云乎?‘有美一人,清揚宛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今程子,天下賢士也。於斯不贈,則終身弗能見也。小子行之。”
孔子自衛反魯,息駕於河梁而觀焉。有懸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魚鱉不能道,黿鼉不能居。有一丈夫,方將厲之。孔子使人竝涯止之,曰:“此懸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魚鱉、黿鼉不能居也,意者難可濟也。”丈夫不以措意,遂度而出。孔子問之曰:“子巧乎?有道術乎?所以能入而出者何也?”丈夫對曰:“始吾之入也,先以忠信;及吾之出也,又從以忠信。措吾軀于波流,而吾不敢以用私,所以能入而復出也。”孔子謂弟子曰:“二三子識之!水且猶可以忠信成身親之,而況於人乎?”
孔子將行,雨而無蓋。門人曰:“商也有之。”孔子曰:“商之為人也,甚恡於財。吾聞與人交,推其長者,違其短者,故能久也。”
子貢問於孔子曰:“死者有知乎?將無知乎?”子曰:“吾欲言死之有知,將恐孝子順孫妨生以送死;吾欲言死之無知,將恐不孝之子棄其親而不葬。賜欲知死者有知與無知,非今之急,後自知之。”
子貢問治民於孔子。子曰:“懍懍焉!若持腐索之捍馬。”子貢曰:“何其畏也?”孔子曰:“夫通達之御皆人也,以道導之,則吾畜也;不以道導之,則讎也。如之何其無畏也?”
魯國之法,魯人有贖臣妾於諸侯者,皆取金於府。子貢贖人於諸侯,而還其金。孔子聞之,曰:“賜失之矣!夫聖人之舉事也,可以移風易俗,而教導可以施於百姓,非獨適身之行也。今魯國富者寡而貧者眾,贖人,受金則為不廉,則何以相贖乎?自今以後,魯人不復贖人於諸侯。”
子路治蒲,見於孔子曰:“由願受教於夫子。”子曰:“蒲其何如?”對曰:“邑多壯士,又難治也。”子曰:“然。吾語爾,恭而敬,可以攝勇;寬而正,可以懷強;愛而恕,可以容困;溫而斷,可以抑奸。如此而正不難矣。”
譯文
孔子向北遊覽到農山,子路、子貢、顏淵在身邊陪著。孔子向四面望了望,感嘆地說:“在這裡集中精力思考問題,什麼想法都會出現啊!你們每個人各談談自己的志向,我將從中做出選擇。”
子路走上前說:“我希望有這樣一個機會,白色的指揮旗像月亮,紅色的戰旗像太陽,鐘鼓的聲音響徹雲霄,繁多的旌旗在地面盤鏇舞動。我帶領一隊人馬進攻敵人,必會奪取敵人千里之地,拔去敵人的旗幟,割下敵人的耳朵。這樣的事只有我能做到,您就讓子貢和顏淵跟著我吧!”
孔子說:“真勇敢啊!”
子貢也走上前說道:“我願出使到齊國和楚國交戰的廣闊原野上,兩軍的營壘遙遙相望,揚起的塵埃連成一片,士兵們揮刀交戰。在這種情況下,我穿戴著白色衣帽,在兩國之間勸說,論述交戰的利弊,解除國家的災難。這樣的事只有我能做得到,您就讓子路和顏淵跟著我吧!”
孔子說:“真有口才啊!”
顏回後退不說話。孔子說:“顏回,過來,為何只有你沒有志向呢?”顏回回答說:“文武兩方面的事,子路和子貢都已經說過了,我還說什麼呢?”
孔子說:“雖然如此,還是各人說說各人的志向,你就說吧。”
顏回回答說:“我聽說薰草和蕕草不能藏在同一個容器中,堯和桀不能共同治理一個國家,因為他們不是同一類人。我希望得到明王聖主來輔助他們,向人民宣傳五教,用禮樂來教導他們,使百姓不修築城牆,不逾越護城河,劍戟之類的武器改鑄為農具,平原濕地放牧牛馬,婦女不因丈夫長期離家而憂慮,千年無戰爭之患。這樣,子路就沒有機會施展他的勇敢,子貢就沒有機會運用他的口才了。”
孔子表情嚴肅地說:“這種德行是多么美好啊!”
子路舉起手來問道:“老師您選擇哪種呢?”
孔子說:“不耗費財物,不危害百姓,不費太多的言辭,這隻有顏回才有這個想法啊!”
孔子到楚國去,有一位打魚人獻給他一些魚,孔子不接受。打魚人說:“天熱市場又遠,已經無法賣了,我想扔到糞堆上,不如獻給君子,所以敢於進獻給您。”
於是孔子拜了又拜,接受了這些魚,讓弟子把地打掃乾淨,準備祭祀。弟子說:“打魚人本來要扔掉這些魚,而老師卻要用來祭祀,這是為什麼呢?”孔子說:“我聽說,怕食物變質而把它送給別人的人,是仁人一類的人。哪有接受了仁人的饋贈而不祭祀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