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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六·明帝

人才之靡也,至齊、梁而已極。非盡靡也,屍大官、執大政者,靡於上焉耳。明帝之凶悖,高、武之子孫,殺戮殫盡而後止,而大臣談笑於酒弈之閒自若也。乃晉安王子懋之死,其防閤陸超之、董僧慧先與子懋謀舉兵者,獨能不昧其初心:僧慧則請大斂子懋而就死,業已無殺之者,而視子懋幼子訊父之書,一慟而卒;超之或勸其逃,而曰“吾若逃亡,非唯孤晉安之恩,亦恐田橫之客笑人”,端坐以待囚,而為門生所殺,頭隕而身不僵。夫二子者,非但其慷慨以捐生也,審於義以遲回,瀕死而不易其度,使當託孤寄命之任,其不謂之社稷之臣與?乃皆出自寒門,身為武吏,其視王、謝、徐、江、世胄華門清流文苑之選,世且以為涇、渭之殊,而以較彼之轉而忘君、安心助逆者,果誰清而誰濁也;故曰:屍大官、執大政者靡於上,而下未盡然也。

永嘉之後,風俗替矣。而晉初東渡,有若郄鑒、卞壺、桓彝之流,秉正而著立朝之節;紀瞻、祖逖、陶侃、溫嶠,忘身以弘濟其艱危。乃及謝傅薨,王國寶用事以後,在大位者,若有衣缽以相傳,擅大位以為私門傳家之物,君屢易,社屢屋,而磐石之家自若;於是以苟保官位為令圖,而視改姓易服為浮雲之聚散。唯是寒門武吏,無世業之可憑依,得以孤致其惻隱羞惡之天良。繇此言之,爵祿者,天子齊一人心、移易風俗之大權在焉,不可與下以固然,而使據之以為己重,其亦明矣。世業者,天子之守也,非下之所得怙也。閭井之子弟,受一頃田於祖父,而即以賦稅怨縣官,亦何以異於此哉?拓拔宏曰:“君子之門,無當世之用,要自德行純篤。”純篤雲者,豈不恤名義,長保其富貴之家世而已乎?

拓拔宏之偽也,儒者之恥也。夫宏之偽,欺人而遂以自欺久矣。欲遷雒陽,而以伐齊為辭,當時亦孰不知其偽者,特未形之言,勿敢與爭而已。出其府藏金帛衣器以賜群臣,下逮於民,行無故之賞,以餌民而要譽,得之者固不以為德也,皆欺人而適以自欺也,猶未極形其偽也。至於天不雨而三日不食,將誰欺,欺天乎?人未有三日而可不食者,況其在豢養之子乎!高處深宮,其食也,孰知之?其不食也,孰信之?大官不進,品物不具,宦官宮妾之側孰禁之?果不食也歟哉!而告人曰:“不食數日,猶無所感。”將誰欺,欺天乎?

宏之習於偽也如此,固將曰聖王之所以聖,吾知之矣,五帝可六,三王可四也。自馮後死,宏始親政,以後五年之閒,作明堂,正祀典,定祧廟,祀圜丘迎春東郊,定次五德,朝日養老,修舜、禹、周、孔之祀,耕藉田,行三載考績之典,禁胡服胡語,親祠闕里,求遺書,立國子大學四門國小,定族姓,宴國老庶老,聽群臣終三年之喪,小儒爭稱之以為榮。凡此者,典謨之所不道,孔、孟之所不言,立學終喪之外,皆漢儒依託附會、逐末舍本、雜識緯巫覡之言,塗飾耳目,是為拓拔宏所行之王道而已。尉元為三老,游明根為五更,豈不辱名教而羞當世之士哉?故曰儒者之恥也。

德立而後道隨之,道立而後政隨之。誠者德之本,欺者誠之反也。漢儒附經典以刻畫為文章,皆不誠之政也。而曰帝之所以帝,王之所以王,在是而已。乃畢行之以欺天下後世者唯宏爾。後之論者猶艷稱之,以為斯道之榮,若漢、唐、宋之賢主俱所無逮者。不恤一日之勞,不吝金錢之費,而已為後世所欣慕,則儒者將以其道博寵光而侈門庭乎?故曰儒者之恥也。

雖然,抑豈足為君子儒之恥哉?君子儒之以道佐人主也,本之以德,立之以誠,視宏之所為,沐猴之冠,優俳之戲而已矣。備紀宏之偽政於史策,所以示無本而效漢儒附托之文具,則亦索虜欺人之術也,可以鑒矣。

王敬則之子幼隆,以謝朓其姊壻也,告以反謀,而朓發之,敬則敗死,朓遷吏部,則夫婦之恩絕;其後始安王遙光要與同反,復以告左興盛,為遙光所殺,則保身之計亦迷;故論者以咎朓之傾險。雖然,使朓從幼隆而秘其謀,從遙光而受衛尉卿之命以為內應,於義既已不可,而事敗駢誅,又何足以為全身之智乎?嗚呼!士之處亂世遇亂人也難矣。若朓者,非有位望之隆足為重輕,幹略之長可謀成敗者也,徒以詞翰之美見推流輩而已而不軌以徼幸者,必引與偕而不相釋,夫朓亦豈幸有此哉?無端苦以相加,而進有叛主之逆,退有負親戚賣友朋之憾,“握粟出卜,自何能谷”。朓之詩曰:“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誠哉其可悲乎!

夫朓直未聞君子之教、立身於寡過之地而已,非懷情叵測、陷人以自陷之僉人也,而卒以不令而死。夫君子之處此,則有道矣:可弗仕,勿仕也;仕可退,無待而退也;無可退焉,靜而若愚,簡而若盪;既已為文人矣,山川雲物之外,言不及於當世,交不狎於亂人,則莊周所謂才不才之閒者近之。而益之以修潔,持之以端嚴。亂人曰:此沈酣詞藝而木強不知道者,未足與謀也。則雖懷慝而欲相告,至其前而默然已退。榮不得而加,辱不得而至,福不得而及,禍不得而延,庶其免夫!朓之不能及此也,名敗而身隨之,宜矣。雖然,又豈若范曄、王融、祖珽與魏收之狂悖猥鄙乎?諺曰:“文人無行。”未概可以加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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