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六·鬱林王
一
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尚書刪自仲尼,且不司盡信,況後世之史哉?鬱林王昭業之不足為君,固已。然曰:“世祖積錢及金帛不可勝計,未朞歲而用盡”,則誣矣。夷考朞歲之中,未嘗有傾宮璇室裂繪鑿蓮之事也,徒以擲塗賭跳之戲,遂盪無窮之帑乎?隋煬之侈極矣,用之十三年而未竭,鬱林居位幾何時,而遽空其國邪?當其初立,王融先有廢立之謀矣;蕭鸞排抑子良,挾權輔政,即有篡奪之心矣。引蕭衍同謀,而征隨王子隆,於是而其謀益亟,鬱林坐臥於刀鋸之上,而愚不知耳。鸞已弒主自立,王晏、徐孝嗣文致鬱林之惡,以揜騖滔天之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乎?
史於宋主子業及昱,皆備紀其惡,窮極薉媟,不可以人理求者,而言之已確,豈盡然哉?亂臣賊子弒君而篡其國,詎可曰君有小過而我固不容,則極乎醜詆而猶若不足,固其所矣。夫宋孝武之懲於逆劭也,明帝之必欲立昱而固其位也,齊武之明而儉也,夫豈不知子孫之不肖而思有以正之乎?大臣挾人人可為主之心,不以戴賊為恥,誰與進豫教之道於先,獻箴規之言於後者。待其不道,暴其惡以弒之已耳。此三數君者,亦嘗逆師保之訓,殺忠謀之臣否邪?此可以知在廷之心矣。人道絕,廉恥喪,公然訐數其君之惡,而加以已甚之辭,曰:此其宜乎弒而宜乎篡者也。惡足信哉!
二
人而不仁,言動皆非人之所測;天下而不仁,向背皆任其意之所安。不仁者,非但殘忍忮害之謂也。殘忍忮害者,抑必先蒙昧其心,漠然於身,漠然於天下,而後敢動於惡而無忌。雖然,猶或有時焉,遇大不忍之事,若鬼神臨之,而惻惻以不寧,則人亡其仁,而仁未遽去其心也。唯夫為善不力,為惡不力,漠然於身,漠然於天下,優遊淌瀁而夷然自適者,則果不仁也,如死者之形存而哀樂不足以感矣。此其為術,老耼、楊朱、莊周倡之,而魏、晉以來,王衍、謝鯤之徒,鼓其狂瀾,以盪患孝之心,棄善惡之辨,謂名義皆前識也,謂是非一天籟也,於我何與焉?漠然於身而喪我,漠然於天下而喪耦,其說行,而天下遂成一刀刺不傷、火焚不爇之習氣,君可弒,國可亡,民可塗炭,解散披離,悠然自得,盡天下以不仁,禍均於洪水猛獸而抑甚焉。
蕭鸞之弒鬱林也,謝瀹與客圍棊,局竟,遂臥而不問;虞悰聞變,但曰“王、徐縛袴廢天子,天下豈有此理邪?”江斅則託疾吐噦而去;謝朏出為吳興守,致酒數斛與其弟,曰:“可力飲此,勿豫人事。”此數事者,當時傳之以為高。而立人之朝,食人之祿,國亡君弒,若視黃雀之啄螳螂,付之目笑,非至不仁者,其能若此乎?故刻薄殘忍者,清之不戢,禍及君親,而清宵一念,猶有媿悔之萌。唯若瀹、悰、斅、朏之流,恬然自適,生機斬而痛癢不知,仁乃永不生於其心,而後人理盡絕。士大夫倡之,天下效之,以成乎不仁之天下。追原禍始,唯耼、朱、莊、列“守雌”“緣督”之教是信,以為仁之賊也。君子惡而等之洪水,惡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