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游日記二
十六日 東嶺塢內居人段姓,引南行一里,登東嶺,即從嶺上西行。嶺頭多漩窩成潭,如釜之仰,釜底俱有穴直下為井,或深或淺,或不見其底,是為九十九井。始知是山下皆石骨玲瓏,上透一竅,輒水搗成井。竅之直者,故下墜無底;竅之曲者,故深淺隨之。井雖枯而無水,然一山而隨處皆是,亦一奇也。又西一里,望見西南谷中,四山環繞,漩成一大窩,亦如仰釜,釜之底有澗,澗之東西皆秦人洞也。由灌莽中直下二里,至其處。其澗由西洞出,由東洞入,澗橫界窩之中,東西長半里,中流先搗入一穴,鏇透穴中東出,即自石峽中行。其峽南北皆石崖壁立,夾成橫槽;水由槽中抵東洞,南向搗入洞口。洞有兩門,北向,水先分入小門,透峽下傾,人不能從。稍東而南入大門者,從眾石中漫流。其勢較平;第洞內水匯成潭,深浸洞之兩崖,旁無餘隙可入。循崖則路斷,涉水則底深,惜無浮槎小木排可覓支磯片石。惟小門之水,入峽後亦旁通大洞,其流可揭厲qì lǐ水淺處提起衣褲、水深處穿著衣褲而涉水而入。其竅宛轉而披透,其竅中如軒楞別啟另開一門,返矚搗入之勢,亦甚奇也。西洞洞門東穹,較東洞之高峻少殺;水由洞後東向出,水亦較淺可揭。入洞五六丈,上嵌圍頂,四圍飛石駕空,兩重如庋懸閣,得二丈梯而度其上。其下再入,水亦成潭,深與東洞並,不能入矣。是日導者先至東洞,以水深難入而返,不知所謂西洞也。返五里,飯於導者家,日已午矣。其長詢知洞水深,曰:“誤矣!此入水洞,非水所從出者。”復導予行,始抵西洞。余幸兼收之勝,豈憚害怕往復之煩。既出西洞過東洞,共一里,逾嶺東望,見東洞水所出處;復一里,南抵塢下,其水東向湧出山麓,亦如黃雩之出石下也。土人環石為陂,壅填塞為巨潭以翹山塍。從其東,水南流出谷,路北上逾嶺,共二里始達東嶺之上,此由州人塢之大道也。登嶺,循舊路一里,返宿導者家。
十七日 晨餐後,仍由新庵北下龍頭嶺,共五里,由舊路至絡絲潭下。先是,余按《志》有“秦人三洞,而上洞惟石門不可入”之文,余既以誤導兼得兩洞,無從覓所謂上洞者。土人曰:“絡絲潭北有上清潭,其門甚隘,水由中出,人不能入,入即有奇勝。此洞與麻葉洞俱神龍蟄zhé伏藏處,非惟難入,亦不敢入也。”余聞之,益喜甚。既過絡絲潭,不渡澗,即傍西麓下。〔蓋渡澗為東麓,雲陽之西也,棗核故道;不渡澗為西麓,大嶺、洪碧之東也,出把七道。北〕半里,遇樵者,引至上清潭。其洞即在路之下、澗之上,門東向,夾如合掌。水由洞出,有二派通“脈”,支流:自洞後者,匯而不流;由洞左者,〔乃洞南旁竇,〕其出甚急。既逾洞左急流,即當伏水而入。導者止供炬爇火,無肯為前驅者。余乃解衣伏水,蛇行以進。石隙既低而復隘,且水沒其大半,必身伏水中,手擎火炬,平出水上,乃得入。西入二丈,隙始高裂丈余,南北橫裂者亦三丈余,然俱無入處。惟直西一竇,闊尺五,高二尺,而水沒其中者亦尺五,隙之餘水面者,五寸而已。計匍匐水中,必口鼻俱濡水,且以炬探之,貼隙頂而入,猶半為水漬。時顧仆守衣外洞,若泅水入,誰為遞炬者?身可由水,炬豈能由水耶?況秦人洞水,余亦曾沒膝浸服,俱溫然不覺其寒,而此洞水寒,與溪澗無異。而洞當風口,颼颼彌甚。風與水交逼,而火復為阻,遂舍之出。出洞,披衣猶覺周身起粟,乃爇火洞門。久之,復循西麓隨水北行,已在棗橡嶺之西矣。
去上清三里,得麻葉洞。洞在麻葉灣,西為大嶺,南為洪碧,東為雲陽、棗核之支,北則棗核西垂。大嶺東轉,束澗下流,夾峙如門,而當門一峰,聳石屼突,為將軍嶺;澗搗其西,而棗核之支,西至此盡。澗西有石崖南向,環如展翅,東瞰澗中,而大嶺之支,亦東至此盡。回崖之下,亦開一隙,淺不能入。崖前有小溪,自西而東,經崖前入於大澗。循小溪至崖之西脅亂石間,水窮於下,竅啟於上,即麻葉洞也。洞口南向,大僅如斗,在石隙中轉折數級而下。初覓炬倩導,亦俱以炬應,而無敢導者。曰:“此中有神龍。”或曰:“此中有精怪。非有法術者,不能攝服。”最後以重資覓一人,將脫衣入,問余乃儒者,非羽士,復驚而出曰:“予以為大師,故欲隨入;若讀書人,余豈能以身殉耶?”余乃過前村,寄行李於其家,與顧仆各持束炬入。時村民之隨至洞口數十人,樵者腰鐮,耕者荷鋤,婦之炊者停爂cuàn燒火,織者投杼,童子之牧者,行人之負載者,接踵而至,皆莫能從。余兩人乃以足先入,歷級轉竇,遞炬而下,數轉至洞底。洞稍寬,可以測身矯首,乃始以炬前向。其東西裂隙,俱無入處,直北有穴,低僅一尺,闊亦如之,然其下甚燥而平。乃先以炬入,後蛇伏以進,背磨腰貼,以身後聳,乃度此內洞之〔第〕一關。其內裂隙既高,東西亦橫亘,然亦無入處。又度第二關,其隘與低與前一轍,進法亦如之。既入,內層亦橫裂,其西南裂者不甚深。其東北裂者,上一石坳,忽又縱裂而起,上穹下狹,高不見頂,至此石幻異形,膚理石表與石質頓換,片竅俱靈。其西北之峽,漸入漸束,內夾一縫,不能容炬。轉從東南之峽,仍下一坳,其底砂石平鋪,如澗底潔溜,第乾燥無水,不特免揭厲,且免沾污也。峽之東南盡處,亂石轟駕,若樓台層疊,由其隙皆可攀躋而上。其上石竇一縷,直透洞頂,光由隙中下射,若明星鉤月,可望而不可摘也。層石之下,澗底南通,覆石低壓,高僅尺許;此必前通洞外,澗所從入者,第不知昔何以涌流,今何以枯洞也,不可解矣。由層石下北循澗底入,其隘甚低,與外二關相似。稍從其西攀上一石隙,北轉而東,若度鞍歷嶠。兩壁石質石色,光瑩欲滴,垂柱倒蓮,紋若鏤雕,形欲飛舞。東下一級,復值潤底,已轉入隘關之內矣。於是辟成一衖通“弄”,小巷之意,闊有二丈,高有丈五,覆石平如布幄,澗底坦若周行。北馳半里,下有一石,庋出如榻床楞邊勻整;其上則蓮花下垂,連絡成幃,結成寶蓋,四圍垂幔,大與榻並,中圓透盤空,上穹為頂;其後西壁,玉柱圓豎,或大或小,不一其形,而色皆瑩白,紋皆刻鏤:此衖中第一奇也。又直北半里,洞分上下兩層,澗底由東北去,上洞由西北登。時余所齎火炬已去其七,恐歸途莫辨,乃由前道數轉而穿二隘關,抵透光處,炬恰盡矣。穿竅而出,恍若脫胎易世。洞外守視者,又增數十人,見余輩皆頂額以手加額作敬禮狀稱異,以為大法術人。且云:“前久候以為必墮異吻,故余輩欲入不敢,欲去不能。想安然無恙,非神靈攝服,安能得此!”余各謝之,曰:“吾守吾常,吾探吾勝耳,煩諸君久佇,何以致之!”然其洞但入處多隘,其中潔淨乾燥,余所見洞,俱莫能及,不知土人何以畏入乃爾!乃取行囊於前村,從將軍嶺出,隨澗北行十餘里,抵大道。其處東向把七尚七里,西向還麻止三里,余初欲從把七附舟西行,至是反溯流逆上,既非所欲,又恐把七一時無舟,天色已霽,遂從陸路西向還麻。時日已下舂,尚未飯,索酒市中。又西十里,宿於黃(石)鋪,去茶陵西已四十里矣。是晚碧天如洗,月白霜淒,亦旅中異境,竟以行倦而臥。
黃石輔之南,即大嶺北峙之峰,其石嶙峋插空,西南一峰尤甚,名五鳳樓,〔去十里而近,即安仁道。〕余以早臥不及詢,明日登途,知之已無及矣。
〔黃石西北三十里為高暑山,又有小暑山,俱在攸縣東,疑即司空山也。二山之西,高峰漸伏。茶陵江北曲,經高暑南麓而西,攸水在山北。是山界茶、攸兩江雲。〕
十八日 晨餐後,自黃石鋪西行,霜花滿地,旭日澄空。十里為丫塘鋪,又十里,為珠璣鋪,則攸縣界矣。又西北十里,斑竹鋪。又西北十里,長春鋪。又十里,北度大江,即攸縣之南關矣。縣城瀕江北岸,東西兩門,與南門並列於江側。茶陵之江北曲西回,攸水自安福封侯山西流南轉,俱夾高暑山而下,合於縣城東,由城南西去。是日一路霽甚,至長春鋪,陰雲複合。抵城才過午,候舟不得,遂宿學門前。亦南門。
十九日 晨餐後,陰霾不散。由攸縣西門轉北,遂西北登陟陂陀。十里,水澗橋,有小水自北而南。越橋而西,連上二嶺,其西嶺名黃山。下嶺共五里,為黃山橋,有水亦自北而南,其水較大於水洞,而平洋亦大開。西行平疇三里,上牛頭山。又山上行二里,曰長岡沖,下嶺為清江橋。橋東赤崖如回翅,澗從北來,大與黃山橋等。橋西開洋,大亦如黃山橋,但四圍皆山,不若黃山洋南北一望無際也。洋中平疇,村落相望,名漠田。又五里,西入山峽,已為衡山縣界。界北諸山皆出煤,攸人用煤不用柴,鄉人爭輸入市,不絕於路。入山,沿小溪西上,路分兩歧:西北乃入山向衡小路,西南乃往太平等附舟路。於是遵西南,五里為荷葉塘。越盼兒嶺,五里至龍王橋。橋下水北自小源嶺來,南向而去,其居民蕭姓,亦大族也。北望二十里外,小源嶺之上,有高山屏列,名曰大嶺山,乃北通湘潭道。過橋,西面行三里,上長嶺。又西下一塢,三里,上葉公坳。又四里,下太平寺嶺,則大江在其下矣。隔江即為芒洲,其地自攸縣東四十五里。是日上長嶺,日少開,中夜雨聲滴瀝,達明而止。
二十日 先晚候舟太平寺涯上,即宿泊舟間。中夜見東西兩山,火光熒熒,如懸燈百尺樓上,光焰映空,疑月之升、日之墜者。既而知為夜燒。既臥,聞雨聲滴瀝,達旦乃止。上午得舟,遂順流西北向山峽行。二十五里,大鵝灘。十五里,過下埠,下回鄉灘,險甚。過此山始開,江乃西向。行二十五里,北下橫道灘,又十五里,暮宿於楊子坪之民舍。
二十一日 四鼓,月明,舟人即促下舟。二十里,至雷家埠,出湘江,雞始鳴。又東北順流十五里,低衡山縣。江流在縣東城下。自南門入,過縣前,出西門。三里,越桐木嶺,始有大松立路側。又二里,石陂橋,始夾路有松。又五里,過九龍泉,有頭巾石。又五里師姑橋,山隴始開,始見祝融北峙,然夾路之松,至師姑橋而盡矣。橋下之水東南去。又五里入山,復得松。又五里,路北有“子抱母松”。 大者二抱。小者分兩岐。又二里,越佛子坳,又二里,上俯頭嶺,又一里則岳市矣。過司馬橋,入謁岳廟,出飯於廟前。問水簾洞在山東北隅,非登山之道;時才下午,猶及登頂,密雲無翳,恐明日陰睛未卜。躊躇久之,念既上豈能復迂道而轉,遂東出岳市,即由路亭北依山轉岐。初,路甚大,乃湘潭入岳之道也。東北三里,有小溪自岳東高峰來,遇樵者引入小徑。三里,上山峽,望見水帘布石崖下。二里,造其處,乃瀑之瀉於崖間者,可謂之“水簾”,不可謂之“洞”也。崖北石上大書“朱陵大瀝洞天”,並“水簾洞”、“高山流水”諸字,皆宋、元人所書,不辨其人款。引者又言,其東九真洞,亦山峽間出峽之瀑也。下山又東北二里,登山循峽,逾一隘,中峰迴水繞,引者以為九真矣。有焚山者至。曰:“此壽寧宮故址,乃九真下流。所云洞者,乃山環成塢,與此無異也,其地在紫蓋峰之下。逾山而北尚有洞,亦山塢,〔漸近湘潭境。”予見日將暮,遂出山,十里,〕僧寮已近,還宿廟。
譯文
十六日東嶺塢內一個姓段的居民,導引我往南走一里,登上東嶺,然後便從嶺上往西行。嶺頭上有許多水流迴旋下落衝出的深水坑,如同鍋仰放著,鍋底都有洞穴直通向下成為井,它們有的深有的淺,有的見不到底,這地方是九十九井。這才知道這山的下面都是玲瓏的石頭,上有一洞,就被水沖搗成井。有的洞直下,所以下墜無底;有的洞曲折,所以深淺隨情形的變化而不同。這些井雖然乾枯無水,然而整座山到處都是,也是一個奇觀。又往西一里,望見西南面山谷中,四面山峰環繞,水流迴旋下落沖成一大個窪坑,也如一口仰放著的鍋,坑底有澗流,澗的東西兩邊都是秦人洞。從茂密的草木中直往下走兩里,到了那大窪坑處。窪坑中的澗流從秦人洞西洞流出,進入東洞中,它橫界在窪坑的中間,東西長半里,流到中途先搗入一個洞穴中,鏇即穿過洞穴從東面流出來,便從石峽中流走。那山峽南北兩邊都是聳立如壁的石崖,夾峙而形成一條橫槽;水從橫槽中流抵東洞,向南搗人洞口。東洞有兩個門,朝向北面,有一股水先分流入小門內,透過夾壁向下傾瀉,人不能隨水而入。稍往東而向南流入大門內的水,從眾多石頭中間漫流,水勢較為平緩;只是洞內水流匯聚成潭,深深地淹沒了洞內的兩邊崖壁,旁邊沒有別的縫隙可以讓人沿著走進去。順崖走則道路斷絕,涉水過則水太深,可惜的是沒有木筏乘著進去,以便可以覓取潭水邊的支磯片石。只有小門中的水,流入夾壁中後也向旁邊通到大洞,那水流較淺,可以提起衣褲而走進去。那通往大洞的孔穴曲折而有縫隙漏著光,孔穴中如另有一間開著門的、有欄桿的小屋子,從那裡回身觀看水流搗入的態勢,也很奇異。西洞的洞門朝東高高隆起,比起東洞洞門的高峻來稍遜一些;水從洞後面向東流出去,而且水也較淺可以提起衣褲走入其中。進入洞內五六丈後,上面鑲嵌著圍頂,四周石頭凌空飛突,洞壁的第二層上如同懸空架著樓閣,若得到兩丈高的梯子便可攀到上面。再往下走,水流也匯聚成潭,潭的深度與東洞中的一樣,不能再進去了。這天嚮導先帶領我到東洞,因為洞中水深難以進去,便返回了,不知道所謂的西洞。往回走五里,在嚮導家吃過飯,已是中午了。那嚮導家的一個長者詢問後得知我們所到的那個洞裡面水深,便說:“錯了!這是入水洞,不是水從其中流出的那個洞。”於是又導引我前行,這才抵達西洞。我慶幸兩個洞的優美景觀都得以遊覽,怎怕路途往返的麻煩呢!出了西洞後經過東洞,共走一里,越過山嶺往東望去,看到東洞的水流出山腹的那地方;又走一里,往南抵達山塢下,見那水從山麓向東湧出,也如黃零江從石頭下邊湧出來的那樣。當地人用石塊砌成一個圓形的池子,堵起一大潭水用以灌溉山中的田畦。從池子的東面起,水往南流出山谷,路往北越嶺而去,共走兩里才到達東嶺上,這是從茶陵州城進入東嶺塢的大路。登上嶺頭,順原路走一里,返回到嚮導家住宿。
十七日早餐後,仍從新庵往北下了龍頭嶺,共走五里,由原路到達絡絲潭下。起初,我查閱到志書上有“秦人洞分三個洞,然而上洞只有石門,不可以進入裡邊”的記載,後來我既然因為被誤導而得以遊覽兩洞,就無從尋覓所謂的上洞。當地人說:“絡絲潭北面有個上清潭,它的門很狹窄,水由門中流出,人不可能進去,若進去便有奇異優美的景觀。此洞與麻葉洞都是神怪龍蛇潛伏的地方,不只是難以進去,而且也不敢進去。”我聽了這話,更加欣喜異常。過了絡絲潭後,不渡澗流,就依傍著嶺西麓往下走。因為渡過澗流為嶺的東麓,那裡在雲陽山的西面,就是來時所走的、經過棗核嶺的那條路;不渡澗流為嶺的西麓,在大嶺、洪碧山的東面,是通往把七鋪的路。往北半里,遇到個打柴的人,他帶領我到了上清潭。那洞就在路下邊、澗流上邊,洞門朝東,兩邊相夾如同兩掌相合。水從洞中出來,有兩股:從洞後出來的,匯聚成潭而不流動;從洞的左邊,即洞南的支洞出來的,流得很急。隨後我越過洞左邊的急流,就將下入水中走進洞去。嚮導只提供火把,沒有肯當先導的。我便脫了衣服甸甸在水中像蛇一樣爬著進去。石頭間的縫隙既低矮又狹窄,而且被水淹沒了大半,必須身體沒入水中,手舉著火把平伸出水面上,才能進去。往西進去兩丈,石頭間的縫隙才高高地裂開一丈多,南北橫向裂開的也有三丈多,然而都沒有進入縫隙的通道。唯獨正西面有個小洞,寬有一尺五,高兩尺,然而水淹沒著的部分也有一尺五,水面上剩餘的縫隙不過五寸而已。我揣度若葡旬在水中爬進去,必然口鼻都被沾濕,並且我用火把探了一下,即使貼著縫隙的頂往裡爬,火把仍有一半被水浸泡。當時顧仆在洞外守著衣服,若游著水進去,誰為我遞火把?身體可以從水中過,火把難道能從水中過嗎?況且秦人洞的水,也曾淹到我的膝蓋、浸濕過大腿,都溫暖不覺得寒冷,而此洞中的水寒冷,與溪澗中的沒有差別。又加之洞當風口,風爬濺地颳得很猛。風與水交相侵逼,而火又成為阻止我往裡進的一個因素,於是就放棄探險返身出來。出了洞披上衣服,還覺得周身起粟,於是在洞門邊燒了堆火烘烤。過了好久,仍順嶺西麓隨水往北行,這時已經是在棗核嶺的西面了。
離開上清潭三里,找封麻葉洞。此洞在麻葉灣,西面是大嶺,南面是洪碧山,東面是雲陽山、棗核嶺的分支,北面則是棗核嶺的西邊。大嶺折往東延伸,夾立在澗的下游,峰嶺夾峙如同門一樣,對著山門有座山峰,峰上石頭高聳突兀,它是將軍嶺;澗流搗貫將軍嶺的西面,而棗核嶺的分支往西延伸到這裡結束。澗流西面有座石崖朝南環繞,如同鳥雀展開的翅膀,向東俯瞰澗流中,大嶺的分支,也往東延伸到此處而結束。迴旋的石崖下,也裂開一條縫隙,但淺而不能進去。石崖前面有條小溪,自西向東流,經石崖前匯入大澗流中。我順小溪到達石崖西側的亂石中間,水在石崖下面流盡,一個洞穴在上面張開,這就是麻葉洞。洞口朝南,僅如斗大,在石頭縫隙中轉折了幾層而通向下。起初找火把請嚮導時,當地人也都只答應提供火把,而沒有敢導引我游洞的。他們說:“這洞中有神龍。”有的說:“這洞中有精怪。除非是有法術的人,否則不能使那精怪畏懼而順服。”最後出重資找到一人,將要脫衣進洞時,問知我是讀書人,不是道士,又驚駭而返出來,說道:“我以為你是有降服神怪法術的道士,所以想隨你進去;若是讀書人,我豈能以身殉葬?”我於是到前村,將行李寄在那人家中,與顧仆各持火把走進洞。當時村民跟隨我們到洞口的有幾十人,打柴的腰插鐮刀,耕田的肩扛鋤頭,婦女們做飯的停止了灶上的活計、織布的將梭子拋擲在一邊,還有放牧的童子、背東西的行人等等,接踵而至,但都沒有跟隨我們進去的。我倆於是把腳先伸進洞,然後踩著石坎,從一些小洞中繞行,互相傳遞著火把朝下走,折了幾次後到達洞底。洞底稍微寬一些,可以側身昂首,於是才將火把舉向前。洞東西兩邊崖壁上裂開的縫隙都沒有通道可以進去,正北有個孔穴,低矮得只有一尺,寬也是一樣,然而那孔穴下很乾燥而且平坦。於是先將火把伸進去,而後像蛇一樣往裡爬,脊背磨擦著孔穴頂部,腰部貼著孔壁,下身向後翹起,才通過了這內洞中的第一關。孔穴以內洞壁上的縫隙既高,又是東西貫通,然而也沒有進入的通道。又通過第二關,它的狹窄和低矮程度與前面一關完全相同,進入裡邊的方法也相同。進去後,內層同樣橫向裂開,西南邊裂開的縫隙不很深。那東北邊裂開的縫隙,斜向上過了一個石坳後,忽然又縱向裂開,上面彎隆下面狹窄,高不見頂,到了此處,岩石變化出不同的形態,表層紋理頓時改換,每一片石每一個孔都顯得靈異‘西北面的洞峽漸往裡漸狹窄,兩壁夾著一條縫,窄得不能容納火把。折往東南面的洞峽走,依然下了一個石坳,洞峽底部砂石平鋪,如同澗流底一般潔淨光滑,只是乾燥無水,這不僅省了提起衣褲的麻煩,而且避免了水流弄濕弄髒衣服身體。洞峽的東南盡頭處,亂石崩裂堆架,若樓台一樣層層疊累,由石頭的縫隙間都可以攀登著上去。那上面有一小條石縫,直通洞頂,光從縫隙中照射下來,宛若明亮的星星和如鉤的月亮,可望而不可摘。層層疊累的石頭下面,澗底通向南,覆蓋的石頭低低地遮壓在溝澗上面,間隙僅有一尺左右高;這必定是以前通向洞外、澗流從其中淌進來的通道,只是不知從前為什麼流水奔涌,如今又為什麼成了乾涸的洞,真是不可理解:從層層疊累的石頭下往北順澗底進去,那狹窄的通道很低矮,與外面所經過的兩個關相似。稍微從它西面一點攀上一條石頭間的夾縫,先轉往北而後轉往東,若像翻過馬鞍似的地形越過尖而高的山頭一樣。兩壁的石質石色、光潔如玉,像是水要往下滴一樣,那垂懸的石柱、倒掛的石蓮花,花紋好像是雕刻的,形態像是要飛舞起來。往東走下一個石階,又到了澗底,便已經轉入隘關以內了。從這裡進去是一個小石巷,寬有兩丈,高有一丈五,上面覆蓋的石頭平得如同布篷,澗底平而寬廣若像大路。往北急行半里,下面有一塊石塊橫伸出來,如同一張床,棱邊勻稱整齊;它頂上石蓮花下垂,縱橫的石條網織成石帳,結成寶蓋,四周垂懸著帳幕,與床一樣大小,帳幕中間圓而貫通,向上迴旋,上面彎隆形成頂;它後面的西邊,一根根圓形的像是用玉石做成的石柱直立著,有的大有的小,形態各不相同,而顏色都晶瑩潔白,花紋都像是雕刻的:這是小石巷中的第一奇景。又直往北半里,洞分為上下兩層,澗底朝東北延伸而去,到洞上層從西北攀登。這時我們帶的火把已經用掉了十分之七,恐怕回去的路途分辨不清,於是從前面所走的道路折了幾次,穿過兩道隘關,抵達透光處時,火把恰好燃盡了。穿過孔穴走出洞,仿佛投胎轉世一般。洞外守著觀看的人,此時又增加了幾十個,見到我倆都將手舉到額頭行了禮,大稱奇異,把我倆視為有大法術的得道之人。並且說:“我們守候很久,以為你們必落怪物的口中,所以我等想進去看看卻不敢,想離開又不能。現在你倆安然無恙,若不是神靈畏懼而順服你們,怎能夠有如此結果!”我分別道謝了各位,對他們說:“我遵從我的規則行事,我探游我所喜愛的風景名勝,煩勞各位久久站立守候,這叫我用什麼來表達對大家的敬意呢!”然而那洞只是入口處多一些狹窄的地方,洞中卻潔淨乾燥,這是我所見過的洞都不能比的,不知當地人為什麼那樣害怕進去J於是到前村取了行李,從將軍嶺出來,順山澗往北行十多里,抵達大路上。那裡向東到把七鋪還有七里,向西到還麻只有三里,我開初想從把七鋪搭乘船隻往西行,到現在去把七鋪反而是溯流上行,已經不是我所希望的,又恐怕把七鋪一時間沒船隻,而天色已經晴開,於是從陸路向西朝還麻走。當時太陽已落山,尚未吃飯,於是在集市中弄了些酒。又往西走十里,投宿在黃石鋪,離開茶陵州城向西已經四十里了。這天晚上碧空如洗,月白霜寒,也是旅行途中的一處不同尋常的住宿地,但因為走得太疲倦,倒下後就睡著了。
黃石鋪的南面,就是大嶺北面聳起的山峰,怪石嶙峋,直插雲空,西南面的一座山峰尤其突出,名叫五鳳樓峰,距此峰不足十里,就是通往安仁縣城釣路。我因頭天晚上早早睡下,未能打聽到這些,第二天踏上路途,知道時已經來不及了。黃石鋪西北面三十里為高暑山,另外又有座小暑山,它們都在枚縣東境,我懷疑就是司空山。兩山的西面,高峻的山峰漸漸低伏下去。茶陵江折往北,經高暑山南麓流向西去,牧水在高暑山的北面。所以此山分隔了茶陵江、牧水兩條江流。十八日早餐後,從黃石鋪往西行,霜花鋪滿大地,旭日升起在明淨的天空。十里為塘鋪,又走十里為珠磯鋪,這裡便是枚縣界了。又往西北走十里,到斑竹鋪。又往西北走十里,到長春鋪。又走十里,往北渡過大江,就是枚縣的南關了。縣城瀕臨江的北岸,東、西兩個城門與南城門並列在江側。茶陵江先折往北而後繞向西,枚水從安福縣封侯山往西流而後轉向南,都夾著高暑山而向下流淌,匯合在縣城東邊,從城南向西流去。這天一路上天氣都很晴朗,到長春鋪時陰雲又籠罩了天空。抵達枚縣縣城時才過中午,因沒有等到船隻,便投宿在學門前。〔也是南門。〕
十九日早餐後,陰霆不散。從牧縣西門折往北,便朝西北登上傾斜不平的山坡。走十里,到水澗橋,有條小水自北往南流。越過橋往西走,接連上了兩座山嶺,西面的山嶺叫黃山。下了嶺共走五里,為黃山橋,有條水也是自北往南流,那水大於水洞橋下的那條,山間平坦的壩子也十分開闊。往西從平坦的田野間走三里,上了牛頭山。又從山上行兩里,叫長岡沖,走下嶺為清江橋。橋東邊紅色的崖壁如同迴旋伸展的鳥翅,山澗水從北邊流來,與黃山橋下的那條一樣大。橋西一片平坦,大小也如同黃山橋的平洋,只是四周都是山,不像黃山洋南北一望無際。寬闊的平地滿布田塊,村落相望,地名叫漠田。又走五里,往西進入山峽,已經是衡山縣界、界北面的眾山中都出產煤,枚縣人用煤不用柴,鄉村中的人爭相運煤到市場中去賣,運煤的人流不絕於路。進了山,沿一條小溪往西向上走,道路分為兩條:往西北的是進山向衡山縣城去的小路,往西南的是到太平寺等處搭乘船隻的路。我們從分路處沿著往西南去的那條走,五里為荷葉塘。越過盼兒嶺,走五里到龍王橋。橋下的水從北面的小源嶺流來,向南而去,村中的居民姓蕭,也是一個大家族。向北望去,二十里外,小源嶺上面,有座高山如一道屏障橫列著,名叫大嶺山,它是北通湘潭縣的路。跨過龍王橋,往西南行三里,登上長嶺。又往西下到一個山塢中,走三里,上了葉公坳。又走四里,下了太平寺嶺,大江就在嶺下。江對岸就是芒洲,從牧縣縣城東面過來到芒洲有四十五里路程。這天上長嶺時,太陽隱隱露了下臉,半夜雨聲滴瀝,到天亮停止。
二十日頭天晚上因為在太平寺旁邊的江岸上等候船隻,便睡在一隻停泊的船中。半夜時見到東西兩面山上,火光閃爍,如同將燈懸掛在百尺高的樓上,火焰映射天空,開始時我懷疑是月亮升上天空、太陽墜下山去的那種景象。隨後才知道是夜間的山火。睡下後,聽到雨聲滴瀝,直到天亮才停止。上午找到船隻,於是乘船順流往西北向山峽間行。二十五里,到大鵝灘。又行十五里,過了下埠,下回鄉灘,這灘很險。過此處後山才分隔開,江流便向西流去。行二十五里,往北駛下橫道灘,又行十五里,傍晚時投宿在楊子坪的村民家中。
二十一日四更時,月色皎潔,船夫便催促上船。行二十里,到雷家埠,駛入湘江中雞才叫。又往東北順流航行十五里,抵達衡山縣城,江流在縣東城下。我們從南門進城,經過縣衙前,出了西門。走三里,翻越桐木嶺,這才有高大的松樹立在路側邊。又走兩里,到石破橋,路兩邊才有松樹夾立。又走五里,過九龍泉,泉邊有頭巾石。又五里,到師姑橋,山巒岡壟才相互分隔開一些,這才見到祝融峰聳立在北面,然而夾立在路兩邊的松樹,到師姑橋後便沒有了。橋下的水往東南流去。又走五里進入山中,才又有松樹。又走五里,路北邊有所謂“子抱母松”。〔大的那棵有兩抱粗,小的那棵分成兩叉。〕又走兩里翻過佛子坳,又走兩里登上俯頭嶺,又走一里就是岳市了。越過司馬橋,進入岳廟中拜渴,出來後在廟前吃飯。詢問後得知水簾洞在衡山東北隅,不是登山的道路所經處;當時才到下午,還來得及登上山頂,見密雲沒有完全遮蔽天空,不知明日是陰是晴。躊躇了好半天,心想既然上到了這裡豈能又繞道回去,於是往東走出岳市,便從路亭北面依山轉入一條岔路中。起初,路很大,是從湘潭入衡山的道路。往東北走三里,有條小溪從衡山東面的高峰上流來,這時遇到個打柴的人領我走上小路。三里,上到山峽中,望見一條水簾鋪掛在石崖下。兩里後,到達那地方,原來是一股瀑布傾瀉在石崖間,可以稱之為“水簾”,不可以稱之為“洞”。崖壁北面的石頭上大大地書寫著“朱陵大瀝洞天”以及“水簾洞”、“高山流水”等一些字,都是宋、元時期的人書寫的,但分辨不出他們的題名。引路的人又說,水簾洞東面的九真洞,也是從山峽間流瀉出來的瀑布。下了山又往東北走兩里,登上山順著山峽,越過一個山隘,山隘中峰迴水繞,引路的人以為就是九真洞了。有個燒山墾荒的人來到,說:“這裡是壽寧宮故址,是九真洞的下游。所說的洞,是山巒環繞圍成山塢,與此處沒有兩樣,那地方在紫蓋峰的下面。越過山往北走還有洞,也是山塢,那裡已逐漸接近湘潭縣境。”我見太陽快要落山,便出了山中,走十里,僧人的小屋已經近在眼前,於是回到廟中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