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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御集·品藻

獨處看不破,忽處看不破,勞倦時看不破,急遽倉卒時看不破,驚憂驟感時看不破,重大獨當時看不破,吾必以為聖人。

聖人做出來都是德性,賢人做出來都是氣質,眾人做出來都是習俗,小人做出來都是私慾。

漢儒雜道,宋儒隘道。宋儒自有宋儒局面,學者若入道,且休著宋儒橫其胸中,唯讀六經四書而體玩之,久久胸次自是不同。若看宋儒,先看濂溪、明道。

一種人難悅亦難事,只是度量褊狹,不失為君子;一種人易事亦易悅,這是貪污軟弱,不失為小人。

為小人所薦者,辱也;為君子所棄者,恥也。

小人有恁一副邪心腸,便有一段邪見識;有一段邪見識,便有一段邪議論;有一段邪議論,便引一項邪朋黨,做出一番邪舉動。其議論也,援引附會,盡成一家之言,攻之則圓轉遷就而本可破;其舉動也,借善攻善,匿惡濟惡,善為騎牆之計,擊之則疑似牽纏而不可斷。此小人之尤,而借君子之跡者也。

此藉君子之名,而濟小人之私者也。亡國敗家,端是斯人。

明白小人,剛戾小人,這都不足恨。所以易惡陰柔陽只是一個,惟陰險伏而多瑞,變幻而莫測,駁雜而疑似,譬之光天化日,黑白分明,人所共見,暗室晦夜,多少埋伏,多少類象,此陰陽之所以別也。虞廷黜陟,惟曰幽明,其以是夫?

富於道德者不矜事功,猶矜事功,道德不足也;富於心得者不矜聞見,猶矜獲見,心得不足也。文藝自多浮薄之心也,富貴自雄,卑陋之見也。此二人者,皆可憐也,而雄富貴者更不數於丈夫。行彼其冬烘盛大之態,皆君子之所欲嘔者也。而彼且志驕意得,可鄙孰甚焉?

士君子在塵世中,擺脫得開,不為所束縛;擺脫得淨,不為所污衊,此之謂天挺人豪。

藏名遠利,夙夜汲汲乎實行者,聖人也。為名修,為利勸,夙夜汲汲乎實行者,賢人也。不占名標,不尋利孔,氣昏志惰,荒德廢業者,眾人也。炫虛名,漁實利,而記憶體狡獪之心,陰為鳥獸之行者,盜賊也。

圈子裡乾實事,賢者可能;圈子外幹大事非豪傑不能。或曰:“圈子外可乾乎?”曰:“世俗所謂圈子外,乃聖賢所謂性分內也。人守一官,官求一稱,內外皆若人焉,天下可庶幾矣,所謂圈子內乾實事者也。心切憂世,志在匡時,苟利天下,文法所不能拘,苟計成功,形跡所不必避,則圈子外幹大事者也。

識高千古,慮周六合,挽末世之頹風,還先王之雅道,使海內復嘗秦漢以前之滋味,則又圈子以上人矣。世有斯人乎?吾將與之共流涕矣。乃若硜硜狃眾見,惴惴循弊規,威儀文辭,燦然可觀,勤慎謙默,居然寡過,是人也,但可為高官耳,世道奚賴焉?

達人落葉窮通,浮雲生死;高士睥睨古今,玩弄六合;聖人古今一息,萬物一身;眾人塵棄天真,腥集世味。

陽君子取禍,陰君子獨免;陽小人取禍,陰小人得福。陽君子剛正直方,陰君於柔嘉溫厚;陽小人暴慶放肆,陰小人奸回智巧。

古今士率有三品:上士不好名,中士好名,下士不知好名。

上士宜道德,中士重功名,下士重辭章,斗筲之人重富貴。

人流品格,以君子小人定之,大率有九等,有君子中君子,才全德備,無往不宜者也。有君子,優於德而短於才者也。有善人,恂雅溫朴,僅足自守,識見雖正,而不能自決,躬行雖力,而不能自保。有眾人,才德識見俱無足取,與世浮沉,趨利避害,祿祿風俗中無自表異。有小人,偏氣邪心,惟己私是殖,苟得所欲,亦不害物。有小人中小人,貪殘陰狠,恣意所極,而才足以濟之,斂怨怙終,無所顧忌。外有似小人之君子,高峻奇絕,不就俗檢,然規模弘遠,小疵常類,不足以病之。有似君子之小人,老詐濃文,善藏巧借,為天下之大惡,占天下之大名,事幸不敗當時,後世皆為所欺而競不知者。有君子小人之間,行亦近正而偏,語亦近道而雜,學圓通便近於俗,尚古樸則入於腐,寬便姑息,嚴便猛鷙。是人也,有君子之心,有小人之過者也,每至害道,學者成之。

有俗檢,有禮檢。有通達,有放達。君子通達於禮檢之中,騷士放達於俗檢之外。世之無識者,專以小節細行定人品,大可笑也。

上才為而不為,中才只見有為,下才一無所為。

心術平易,制行誠直,語言疏爽,文章明達,其人必君子也。心術微暖,制行詭秘,語言吞吐,文章晦澀,其人亦可知矣。

有過不害為君子,無過可指底,真則聖人,偽則大奸,非鄉愿之媚世,則小人之欺世也。

從欲則如附膻,見道則若嚼蠟,此下愚之極者也。

有涵養人心思極細,雖應倉卒,而胸中依然暇豫,自無粗疏之病。心粗便是學不濟處。

功業之士,清虛者以為粗才,不知堯、舜、禹、湯、臯、夔、稷、契功業乎?清虛乎?飽食暖衣而工騷墨之事,話玄虛之理,謂勤政事者為俗吏,謂工農桑者為鄙夫,此敝化之民也,堯、舜之世無之。

觀人括以五品:高、正、雜、庸、下。獨行奇識曰高品,賢智者流。擇中有執曰正品,聖賢者流。有善有過曰雜品,勸懲可用。無短無長曰庸品,無益世用。邪偽二種曰下品,慎無用之。

氣節信不過人,有出一時之感慨,則小人能為君子之事;有出於一念之剽竊,則小人能盜君子之名。亦有初念甚力,久而屈其雅操,當危能奮安而喪其平生者,此皆不自涵養中來。

若聖賢學問,至死更無破綻。

無根本底氣節,如酒漢毆人,醉時勇,醒時索然無分毫氣力。無學問底識見,如庖人煬灶,面前明,背後左右無一些照顧,而無知者賞其一時,惑其一偏,每擊節嘆服,信以終身。

吁!難言也。

眾惡必察,是仁者之心。不仁者聞人之惡,喜談樂道。疏薄者聞人之惡,深信不疑。惟長者知惡名易以污人,而作惡者之好為誣善也,既察為人所惡者何人,又察言者何心,又察致惡者何由,耐心留意,獨得其真,果在位也,則信任不疑,果不在位也,則舉辟無貳,果如人所中傷也,則扶救必力。嗚呼!

此道不明久矣。

黨錮諸君,只是褊淺無度量。身當濁世,自處清流,譬之涇渭,不言自別。正當遵海濱而處,以待天下之清也,卻乃名檢自負,氣節相高,志滿意得,卑視一世而踐踏之,譏謗權勢而狗彘之,使人畏忌奉承愈熾愈驕,積津要之怒,潰權勢之毒,一朝而成載胥之凶,其死不足惜也。《詩》稱“明哲保身”,孔稱“默足有容,免於刑戮”,豈貴貨清市直,甘鼎鑊如飴哉?申、陳二子,得之郭林宗幾矣。顧廚俊及吾道中之罪人也,僅愈於卑污耳。若張儉則又李膺、范滂之罪人,可誅也夫!

問:“嚴子陵何如?”曰:“富貴利達之世不可無此種高人,但朋友不得加於君臣之上。五臣與舜同僚友,今日比肩,明日北面而臣之,何害其為聖人?若有用世之才,抱憂世之志,朋時之所講求,正欲大行,竟施以康,天下孰君孰臣,正不必爾。

如欲遠引高蹈,何處不可藏身,便不見光武也得,既見矣,猶友視帝,而加足其腹焉,恐道理不當如是,若光武者則大矣。

見是賢者,就著意回護,雖有過差,都向好邊替他想;見是不賢者,就著意搜尋,雖有偏長,都向惡邊替他想,自宋儒以來率坐此失。大叚都是個偏識見,所謂好而不知其惡,惡而不知其美者。惟聖人便無此失,只是此心虛平。

蘊藉之士深沉,負荷之士弘重,斡鏇之士圓通,康濟之士精敏。反是皆凡才也,即聰明辯博無補焉。

君子之交怕激,小人之交怕合。斯二者,禍人之國,其罪均也。

聖人把得定理,把不得定勢。是非,理也。成敗,勢也。

有勢不可為而猶為之者,惟其理而已。知此則三仁可與五臣比事功,孔子可與堯、舜較政治。

未試於火,皆純金也。未試於事,皆完人也。惟聖人無往而不可。下聖人一等皆有所不足,皆可試而敗。夫三代而下人物,豈甚相遠哉?生而所短不遇於所試,則全名定論,可以蓋棺,不幸而偶試其所不足,則不免為累。夫試不試之間,不可以定人品也。故君子觀人不待試,而人物高下終身事業不爽分毫,彼其神識自在世眼之外耳。

世之頹波,明知其當變,狃於眾皆為之而不敢動;事之義舉,明知其當為,狃於眾皆不為而不敢動,是亦眾人而已。提抱之兒得一果餅,未敢輒食,母嘗之而後入口,彼不知其可食與否也。既知之矣,猶以眾人為行止,可愧也夫惟英雄豪傑不徇習以居非,能違俗而任道,夫是之謂獨復。嗚呼!此庸人智巧之士,所謂生事而好異者也。

土氣不可無,傲氣不可有。士氣者,明於人己之分,守正而不詭隨。傲氣者,昧於上下之等,好高而不素位。自處者每以傲人為士氣,觀人者每以士氣為傲人。悲夫!故惟有士氣者能謙己下人。彼做人者昏夜乞哀,或不可知矣。

體解神昏、志消氣沮,天下事不是這般人乾底。接臂抵掌,矢志奮心,天下事也不是這般人乾底。乾天下事者,智深勇沉、神閒氣定,有所不言,言必當,有所不為,為必成。不自好而露才,不輕試以幸功,此真才也,世鮮識之。近世惟前二種人,乃互相譏,識者胥笑之。

賢人君子,那一種人里沒有?鄙夫小人,那一種人里沒有?

世俗都在那爵位上定人品,把那邪正卻作第二著看。今有僕隸乞丐之人,特地做忠孝節義之事,為天地間立大綱常,我當北面師事之;環視達官貴人,似俛首居其下矣。論到此,那富貴利達與這忠孝節義比來,豈直太山鴻毛哉?然則匹夫匹婦未可輕,而下士寒儒其自視亦不可渺然小也。故論勢分,雖抱關之吏,亦有所下以伸其尊。論性分,則堯、舜與途人可揖讓於一堂。論心談道,孰貴孰賤?孰尊孰卑?故天地問惟道貴,天地間人惟得道者貴。

山林處士常養一個傲慢輕人之象,常積一腹痛憤不平之氣,此是大病痛。

好名之人充其心,父母兄弟妻子都顧不得,何者?名無兩成,必相形而後顯。葉人證父攘羊,陳仲子惡兄受鵝,周澤奏妻破戒,皆好名之心為之也。

世之人常把好事讓與他人做,而甘居已於不肖,又要掠個好名兒在身上,而詆他人為不肖。悲夫!是益其不肖也。

理聖人之口易,理眾人之口難。至人之口易為眾人,眾人之口難為聖人,豈直當時之毀譽,即千古英雄豪傑之士,節義正直之人,一入議論之家,彼臧此否,各騁偏執,互為雌黃。

譬之舞文吏出入人罪,惟其所欲,求其有大公至正之見,死者復生。而響服者幾人?是生者肆口,而死者含冤也。噫!使臧否人物者,而出於無聞之士,猶昔人之幸也。彼擅著作之名,號為一世人傑,而立言不慎,則是獄成於廷尉,就死而莫之辯也,不仁莫大焉。是故君子之論人,與其刻也寧恕。

正直者必不忠厚,忠厚者必不正直。正直人植綱常扶世道,忠厚人養和平培根本。然而激天下之禍者,正直之人;養天下之禍者,忠厚之過也。此四字兼而有之,惟時中之聖。

露才是士君子大病痛,尤其甚於飾才。露者,不藏其所有也。飾者,虛剽其所無也。

士有三不顧:行道濟時人顧不得愛身,富貴利達人顧不得愛德,全身遠害人顧不得愛天下。

其事難言而於心無愧者,寧滅其可知之跡。故君子為心受惡,太伯是已。情有所不忍,而義不得不然者,寧負大不韙之名。故君子為理受惡,周公是已。情有可矜,而法不可廢者,寧自居於忍以伸法。故君子為法受惡,武侯是已。人皆為之,而我獨不為,則掩其名以分謗。故君子為眾受惡,宋子罕是已。

不欲為小人,不能為君子。畢竟作甚么人?曰:眾人。既眾人,當與眾人伍矣,而列其身名於士大夫之林可乎?故眾人而有士大夫之行者榮,士大夫而為眾人之行者辱。

天之生人,雖下愚亦有一竅之明聽其自為用。而極致之,亦有可觀而不可謂之才。所謂才者,能為人用,可圓可方,能陰能陽,而不以已用者也,以己用皆偏才也。

心平氣和而有強毅不可奪之力,秉公持正而有圓通不可拘之權,可以語人品矣。

從容而不後事,急遽而不失容,脫略而不疏忽,簡靜而不涼薄,真率而不鄙俚,溫潤而不脂韋,光明而不淺浮,沉靜而不陰險,嚴毅而不苛刻,周匝而不煩碎,權變而不譎詐,精明而不猜察,亦可以為成人矣。

厚德之士能掩人過,盛德之士不令人有過。不令人有過者,體其不得已之心,知其必至之情,而預遂之者也。

烈士死志,守士死職,任士死怨,忿士死斗,貪士死財,躁士死言。

知其不可為而遂安之者,達人智士之見也;知其不可為而猶極力以圖之者,忠臣孝子之心也。

無識之士有三恥:恥貧,恥賤,恥老。或曰:“君子獨無恥與?”曰:“有恥。親在而貧恥,用賢之世而賤恥,年老而德業無聞恥。”

初開口便是煞尾語,初下手便是盡頭著,此人大無含蓄,大不濟事,學者戒之。

一個俗念頭,一雙俗眼目,一口俗話說,任教聰明才辯,可惜錯活了一生。

或問:“君子小人辯之最難?”曰:“君子而近小人之跡,小人而為君子之態,此誠難辯。若其大都,則如皂白不可掩也。君子容貌敦大老成,小人容貌浮薄瑣屑。君子平易,小人蹺蹊;君子誠實,小人奸詐;君子多讓,小人多爭;君子少文,小人多態。君子之心正直光明,小人之心邪曲微暖。君子之言雅淡質直,惟以達意;小人之言鮮濃柔澤,務於可人。君子與人親而不昵,宜諒而不養其過;小人與人狎而致情,諛悅而多濟其非。君子處事可以盟天質日,雖骨肉而不阿;小人處事低昂世態人情,雖昧理而不顧。君子臨義慷慨當前,惟視天下國家人物之利病,其禍福毀譽了不關心;小人防義則觀望顧忌,先慮爵祿身家妻子之便否,視社稷蒼生漫不屬己。君子事上,禮不敢不恭,難使任道;小人事上,身不知為我,側意隨人。君子御下,防其邪而體其必至之情;小人御下,遂吾欲而忘彼同然之願。君子自奉節儉恬雅,小人自奉汰侈彌文。君子親賢愛士,樂道人之善;小人嫉賢妒能,樂道人之非。如此類者,色色頓殊。孔子日:”患不知人“,吾以為終日相與,其類可分,雖善矜持,自有不可掩者在也。

今之論人者,於辭受不論道義,只以辭為是,故辭寧矯廉,而避貪愛之嫌。於取與不論道義,只以與為是,故與寧傷惠,而避吝嗇之嫌。於怨怒不論道義,只以忍為是,故禮雖當校,而避無量之嫌。義當明分,人皆病其諛而以倨傲矜陵為節概;禮當持體,人皆病其倨而以過禮足恭為盛德。惟儉是取者,不辯禮有當豐;惟默是貴者,不論事有當言。此皆察理不精,貴賢知而忘其過者也。噫!與不及者誠有間矣,其賊道均也。

狃淺識狹聞,執偏見曲說,守陋規格套,斯人也若為鄉里常人,不足輕重,若居高位有令名,其壞世教不細。

以粗疏心看古人親切之語,以煩躁心看古人靜深之語,以浮泛心看古人玄細之語,以淺狹心看古人博洽之語,便加品隲,真孟浪人也。

文姜與弒桓公,武后滅唐子孫,更其國廟,此二婦者,皆國賊也,而祔葬於墓,祔祭於廟,禮法安在?此千古未反一大案也。或曰:“子無廢母之義。”噫!是言也,閭閻市井兒女之識也,以禮言,三綱之重等於天地,天下共之。子之身,祖廟承繼之身,非人子所得而有也。母之罪,宗廟君父之罪,非人子所得而庇也。文姜、武后,莊公、中宗安得而私之?以情言,弒吾身者與我同丘陵,易吾姓者與我同血食;祖父之心悅乎?怒乎?對子而言則母尊,對祖父而言,則吾母臣妾也。以血屬而言,祖父我同姓,而母異姓也,子為母忘身可也,不敢仇,雖殺我可也不敢仇。宗廟也,父也,我得而專之乎?。專祖父之廟以濟其私,不孝;重生我之恩,而忘祖父之仇,亦不孝;不體祖父之心,強所仇而與之共土同牢,亦不孝。二婦之罪當誅,吾為人子不忍行,亦不敢行也;有為國討賊者,吾不當聞,亦不敢罪也。不誅不討,為吾母者逋戮之元兇也。葬於他所,食於別宮,稱後夫人而不繫於夫,終身哀悼,以傷吾之不幸而已。莊公、中宗皆昏庸之主,吾無責矣。吾恨當時大臣陷君於大過而不顧也。或曰:“葬我小君文姜,夫子既許之矣,於何罪,焉?”曰:“此胡氏失仲尼之意也。仲尼蓋傷魯君臣之昧禮,而特著其事以示譏爾。曰我言不當我而我之也,曰小君言不成小君而小君之也。與歷世夫人同書而不異其詞,仲尼之心豈無別白至此哉?‘不然,姜氏會齊侯,每行必書其惡,惡之深如此而肯許其為我小君耶?”或曰:“子狃於母重而不敢不尊,授狃於君命而不敢不從,是亦權變之禮耳。”余曰:“否!否!宋桓夫人出耳,襄公立而不敢迎其母,聖人不罪。襄公之薄恩而美夫人之守禮,況二婦之罪瀰漫宇宙萬倍於出者,臣子忘祖父之重,而尊一罪大惡極之母,以伸其私,天理民彝滅矣。道之不明一至是哉!余安得而忘言?”

平生無一人稱譽,其人可知矣。平生無一人詆毀,其人亦可知矣。大如天,聖如孔子,未嘗盡可人意。是人也,無分君子小人皆感激之,是在天與聖人上,賢耶?不肖耶?我不可知矣。

尋行數墨是頭巾見識,慎步矜趨是釵裙見識,大刀闊斧是丈夫見識,能方能圓、能大能小是聖人見識。

春秋人計可否,畏禮義,惜體面。戰國人只是計利害,機械變詐,苟謀成計得,顧甚體面?說甚羞恥?

太和中發出,金石可穿,何況民物有不孚格者乎?

自古聖賢孜孜汲汲,惕勵憂勤,只是以濟世安民為己任,以檢身約己為先圖。自有知以至於蓋棺,尚有未畢之性分,不了之心緣,不惟孔、孟,雖佛、老、墨翟、申、韓皆有一種斃而後已念頭,是以生不為世間贅疣之物,死不為幽冥浮蕩之鬼。

乃西晉王衍輩一出,以身為懶散之物,百不經心,放蕩於禮法之外,一無所忌,以浮談玄語為得聖之清,以滅理廢教為得道之本,以浪遊于山水之間為高人,以銜杯於糟曲之林為達士,人廢職業,家尚虛無,不止亡晉,又開天下後世登臨題詠之禍;長惰慢放肆之風,以至於今。追原亂本,益開釁於莊、列、而基惡於巢、由。有世道之責者,宜所戒矣。

微子抱祭器歸周,為宗祀也。有宋之封,但使先王血食,則數十世之神靈有托,我可也,箕子可也,但屬子她者一人亦可也,若曰事異姓以苟富貴而避之嫌則淺之乎?其為識也,惟是箕子可為夷齊,而洪範之陳、朝鮮之封,是亦不可以已乎?

曰:繫纍之臣,釋囚訪道,待以不臣之禮而使作賓,固聖人之所不忍負也。此亦達節之一事,不可為後世宗臣藉口。

無心者公,無我者明。當局之君子不如旁觀之眾人者,有心有我之故也。

君子豪傑戰兢惕勵,當大事勇往直前;小人豪傑放縱恣睢,拼一命橫行直撞。

老子猶龍不是尊美之辭,蓋變化莫測,淵深不露之謂也。

樂要知內外。聖賢之樂在心,故順逆窮通隨處皆泰;眾人之樂在物,故山溪花鳥遇境才生。

可恨讀底是古人書,作底是俗人事。

言語以不肖而多,若皆上智人,更不須一語。

能用天下而不能用其身,君子惜之。善用其身者,善用天下者也。

粗豪人也自正氣,但一向恁底便不可與人道。

學者不能徙義改過,非是不知,只是積慵久慣。自家由不得自家,便沒一些指望。若真正格致了,便由不得自家,欲罷不能矣。

孔、孟以前人物只是見大,見大便不拘孿小家勢,人尋行數墨,使殺了只成就個狷者。

終日不歇口,無一句可議之言,高於緘默者百倍矣。

越是聰明人越教誨不得。

強恕,須是有這恕心才好。勉強推去,若視他人饑寒痛楚漠然通不動心,是恕念已無,更強個甚?還須是養個恕出來,才好與他說強。

盜莫大於瞞心昧己,而竊劫次之。

明道受用處,陰得之佛、老,康節受用處,陰得之莊、列,然作用自是吾儒。蓋能奴僕四氏,而不為其所用者。此語人不敢道,深於佛、老之莊、列者自然默識得。

鄉原是似不是偽,孟子也只定他個似字。今人卻把似字作偽字看,不惟欠確,且末減了他罪。

不當事,不知自家不濟。才隨遇長,識以窮精。坐談先生只好說理耳。

沉溺了,如神附,如鬼迷,全由不得自家,不怕你明見真知。眼見得深淵陡澗,心安意肯底直前撞去,到此翻然跳出,無分毫黏帶,非天下第一大勇不能。學者須要知此。

巢父、許由,世間要此等人作甚?荷蕢晨門,長沮架溺知世道已不可為,自有無道則隱一種道理。巢、由一派有許多人皆污濁堯、舜,噦吐臯、夔,自謂曠古高人,而不知不仕無義潔一身以病天下,吾道之罪人也。且世無巢、許不害其為唐虞,無堯、舜、臯、夔,巢、許也沒安頓處,誰成就你個高人?

而今士大夫聚首時,只問我輩奔奔忙忙、熬熬煎煎,是為天下國家,欲濟世安民乎?是為身家妻子,欲位高金多乎?世之治亂,民之死生,國之安危,只於這兩個念頭定了。嗟夫!

吾輩日多而世益苦,吾輩日貴而民日窮,世何貴於有吾輩哉?

只氣盛而色浮,便見所得底淺。邃養之人安詳沉靜,豈無慷慨激切,發強剛毅時,畢竟不輕恁的。

以激為直,以淺為誠,皆賢者之過。

評品古人,必須胸中有段道理,如權平衡直,然後能稱輕重。若執偏見曲說,昧於時不知其勢,責其病不察其心,未嘗身處其地,未嘗心籌其事,而日某非也,某過也,是瞽指星、聾議樂,大可笑也。君子恥之。

小勇噭燥,巧勇色笑,大勇沉毅,至勇無氣。

為善去惡是,趨吉避凶惑矣。陰陽異端之說也,祀非類之

鬼,禳白致之災,祈難得之福,泥無損益之時,日宗趨避之邪術。悲夫!愚民之抵死而不悟也。即悟之者,亦狃天下皆然,而不敢異。至有名公大人,尤極信尚。嗚呼!反經以正邪慝,將誰望哉?

夫物愚者真,智者偽;愚者完,智者喪。無論人,即鳥之返哺,雉之耿介鳴鳩,均平專一,睢鳩和而不流,雁之貞靜自守,騶虞之仁,獬豸之隸正嫉邪,何嘗有矯偽哉?人亦然,人之全其天者,皆非智巧者也。才智巧,則其天漓矣;漓則其天可奪,惟愚者之天不可奪。故求道真,當求之愚;求不二心之臣以任天下事,亦當求之愚。夫愚者何嘗不智哉?愚者之智,純正專一之智也。

面色不浮,眼光不亂,便知胸中靜定非久養不能。《禮》曰:“儼若思,安定辭,善形容,有道氣象矣。”

於天理汲汲者,於人慾必淡;於私事耽耽者,於公務必疏;於虛文燁燁者,於本實必薄。

聖賢把持得義字最乾淨,無分毫利字干擾。眾人才有義舉,便不免有個利字來擾亂。利字不得,便做義字不成。

道自孔、孟以後,無人識三代以上面目。漢儒無見於精,宋儒無見於大。

有憂世之實心,泫然欲淚,有濟世之實才,施處輒宜。斯人也,我願為曳履執鞭。若聚談紙上,微言不關國家治忽;爭走塵中,眾轍不知黎庶死生,即品格有清濁,均於宇宙無補也。

安重深沉是第一美質。定天下之大難者,此人也。辯天下之大事者,此人也。剛明果斷次之。其它浮薄好任,翹能自喜,皆行不逮者也。即見諸行事而施為無術,反以僨事,此等只可居談論之科耳。

任有七難:繁任要提綱摯領,宜綜核之才。重任要審謀獨斷,宜鎮靜之才。急任要觀變會通,宜明敏之才。密任要藏機相可,宜周慎之才。獨任要擔當執持,宜剛毅之才。兼任要任賢取善,宜博大之才。疑任要內明外朗,宜駕馭之才。天之生人,各有偏長。國家之用人,備用群長。然而投之所向輒不濟事者,所用非所長,所長非所用也。

操進退用舍之權者,要知大體。若專以小知觀人,則卓犖奇偉之士都在所遺。何者?敦大節者不為細謹,有遠略者或無小才,肩巨任者或無捷識;而聰明材辯、敏給圓通之士,節文習熟、聞見廣洽之人,類不能裨緩急之用。嗟夫!難言之矣。

士之遇不遇,顧上之所愛憎也。

居官念頭有三用:念念用之君民,則為吉士。念念用之套數,則為俗吏。念念用之身家,則為賊臣。

小廉曲謹之土,循塗守轍之人,當太平時,使治一方、理一事,盡能本職。若定難決疑,應卒蹈險,寧用破綻人,不用尋常人。雖豪悍之魁,任俠之雄,駕御有方,更足以建奇功,成大務。噫!難與曲局者道。

聖人悲時憫俗,賢人痛世疾俗,眾人混世逐俗,小人敗常亂俗。嗚呼!小人壞之,眾人從之,雖憫雖疾,、競無益矣。故明王在上,則移風易俗。

觀人只諒其心,心苟無他跡,皆可原。如下官之供應未備,禮節偶疏,此豈有意簡傲乎?簡傲上官以取罪,甚愚者不為也,何怒之有?供應豐溢,禮節卑屈,此豈敬戎乎?將以說我為進取之地也,何感之有?

今之國語鄉評,皆繩人以細行,細行一虧,若不可容於清議,至於大節都脫略廢墜,渾不說起。道之不明,亦至此乎?

可嘆也已!

凡見識,出於道理者第一,出於氣質者第二,出於世俗者第三,出於自私者為下。道理見識,可建天地,可質鬼神,可推四海,可達萬世,正大公平,光明易簡,此堯、舜、禹、湯文、武、周、孔相與授受者是也。氣質見識,仁者謂之仁,智者謂之智。剛氣多者為賢智,為高明;柔氣多者為沉潛,為謙忍。夷、惠、伊尹、老、莊、申、韓各發明其質之所近是已。

世俗見識,狃於傳習之舊,不辯是非;安於耳目之常,遂為依據。教之則藐不相入,攻之則牢不可破;淺庸卑陋而不可談王道。自秦、漢、唐、宋以彩,創業中興,往往多坐此病。故禮樂文章,因陋就簡,紀綱法度,緣勢因時。二帝三王旨趣〔楞去木加氵〕不曾試嘗,邈不入夢寐,可為流涕者,此輩也已。私見識,利害榮辱橫於胸次,是非可否迷其本真,援引根據亦足成一家之說,附會擴充盡可眩眾人之聽。秦皇本游觀也,而託言巡狩四岳;漢武本窮兵也,而託言張皇六師。道自多歧,事有兩端,善辯者不能使服,不知者皆為所惑。是人也設使旁觀,未嘗不明,惟是當局,便不除己,其流之弊,至於禍國家亂世道而不顧,豈不大可憂大可懼哉?故聖賢蹈險履危,把自家搭在中間;定議決謀,把自家除在外面,即見識短長不敢自必,不害其大公無我之心也。

凡為外所勝者,皆內不足也;為邪所奪者,皆正不足也。

二者如持衡然,這邊低一分,那邊即昂一分,未有毫髮相下者也。

善為名者,藉口以掩真心;不善為名者,無心而受惡名。

心跡之間,不可以不辯也。此觀人者之所忽也。

自中庸之道不明,而人之相病無終已。狷介之人病和易者為熟軟,和易之人病狷介者為乖戾;率真之人病慎密者為深險,慎密之人病率真者為粗疏;精明之人病渾厚者為含糊,渾厚之人病精明者為苛刻。使質於孔子,吾知其必有公案矣;孔子者,合千聖於一身,萃萬善於一心,隨事而時出之,因人而通變之,圓神不滯,化裁無端。其所自為,不可以教人者也。何也?難以言傳也。見人之為,不以備責也。伺也?難以速化也。

觀操存在利害時,觀精力在飢疲時,觀度量在喜怒時,觀存養在紛華時,觀鎮定在震驚時。

人言之不實者十九,聽言而易信者十九,聽言而易傳者十九。以易信之心,聽不實之言,播喜傳之口,何由何跖?而流傳海內,紀載史冊,冤者冤,幸者幸。嗚呼!難言之矣。

孔門心傳,惟有顏子一人,曾子便屬第二等。

名望甚隆,非大臣之福也;如素行無愆,人言不足仇也。

盡聰明底是盡昏愚,盡木訥底是盡智慧。

透悟天地萬物之情,然後可與言性。

僧道、宦官、乞丐,未有不許其為聖賢者。我儒衣儒冠且不類儒,彼顧得以嗤之,奈何以為異類也,而鄙夷之乎?

盈山寶玉,滿海珠璣,任人恣意採取,並無禁厲榷奪,而束手畏足,甘守艱難,愚亦爾此乎?

告子許大力量,無論可否,只一個不動心,豈無骨氣人所能?可惜只是沒學問,所謂其至爾力也。

千古一條大路,堯、舜、禹、湯、文、武、孔、孟由之。

此是官路古路,乞人盜跖都有分,都許由,人自不由耳。或曰:“須是跟著數聖人走。”曰:“各人走各人路。數聖人者,走底是誰底路?肯實在走,腳蹤兒自是暗合。”

功士後名,名士後功。三代而下,其功名之士絕少。聖人以道德為功名者也,賢人以功名為功名者也,眾人以富貴為功名者也。

建天下之大事功者,全要眼界大。眼界大則識見自別。

談治道,數千年來只有個唐虞禹湯文武,作用自是不侔。

衰周而後,直到於今,高之者為小康,卑之者為庸陋。唐虞時光景,百姓夢也夢不著。創業垂統之君臣,必有二帝五臣之學術而後可。若將後世眼界立一代規模,如何是好?

一切人為惡,猶可言也,惟讀書人不可為惡。讀書人為惡,更無教化之人矣。一切人犯法猶可言也,做官人不可犯法。做官人犯法,更無禁治之人矣。

自有書契以來,穿鑿附會,作聰明以亂真者,不可勝紀。

無知者借信而好古之名,以誤天下後世蒼生。不有洞見天地萬物之性情者出而正之,迷誤何有極哉?虛心君子,寧闕疑可也。

君子當事,則小人皆為君子,至此不為君子,真小人也;小人當事,則中人皆為小人,至此不為小人,真君子也。

小人亦有好事,惡其人則並疵共事;君子亦有過差,好其人則並飾其非,皆偏也。

無欲底有,無私底難。二氏能無情慾,而不能無私。無私無欲,正三教之所分也。此中最要留心理會,非狃於聞見、章句之所能悟也。

道理中作人,天下古今都是一樣;氣質中作人,便自千狀萬態。

論造道之等級,士不能越賢而聖,越聖而天。論為學之志向,不分士、聖、賢,便要希天。

額淵透徹,曾子敦樸,子思縝細,孟子豪爽。

多學而識,原是中人以下一種學問。故夫子自言多聞,擇其善而從之,多見而識之。教子張多聞闕疑,多見闕殆。教人博學於文。教顏子博之以文。但不到一貫地位,終不成究竟。

故頓漸兩門,各緣資性。今人以一貫為入門上等天資,自是了悟,非所望於中人,其誤後學不細。

無理之言,不能惑世誣人。只是他聰明才辯,附會成一段話說,甚有滋味,無知之人欣然從之,亂道之罪不細。世間此種話十居其六七,既博且久,非知道之君子,孰能辯之?

間中都不容發,此智者之所乘,而思者之所昧也。

明道在朱、陸之間。

明道不落塵埃,多了看釋、老;伊川終是拘泥,少了看莊、列。

迷迷易悟,明迷難醒。明迷愚,迷明智。迷人之迷,一明則跳脫;明人之迷,明知而陷溺。明人之明,不保其身;迷人之明,默操其柄。明明可與共太平,明迷可與共患憂。

巢、由披卷佛、老、莊、列,只是認得我字真,將天地萬物只是成就我。堯、舜、禹、湯、文、武、孔、孟,只是認得人字真,將此身心性命只是為天下國家。

聞毀不可遽信,要看毀人者與毀於人者之人品。毀人者賢,則所毀者損;毀人者不肖,則所毀者重。考察之年,聞一毀言如獲珙璧,不暇計所從來,枉人多矣。

是眾人,即當取其偏長;是賢者,則當望以中道。

士君子高談闊論,語細探玄,皆非實際,緊要在適用濟事。

故今之稱拙鈍者曰不中用,稱昏庸者曰不濟事。此雖諺語口頭,余嘗愧之同志者,盍亦是務乎?

秀雅溫文,正容謹節,清廟明堂所宜。若蹈湯火,衽金革,食牛吞象之氣,填海移山之志,死孝死忠,千捶百折,未可專望之斯人。

不做討便宜底學問,便是真儒。

千萬人吾往,赫殺老子。老子是保身學問。

親疏生愛憎,愛憎生毀譽,毀譽生禍福。此智者之所耽耽注意,而端人正士之所脫略而不顧者也。此個題目考人品者不可不知。

精神只顧得一邊,任你聰明智巧,有所密必有所疏。惟平心率物,無毫髮私意者,當疏當密,一準予道而人自相忘。

讀書要看三代以上人物是甚學識,甚氣度,甚作用。漢之粗淺,便著世俗;宋之侷促,使落迂腐,如何見三代以前景象?

真是真非,惟是非者知之,旁觀者不免信跡而誣其心,況門外之人,況千里之外,百年之後乎?其不虞之譽,求全之毀,皆愛憎也。其愛僧者,皆恩怨也。故公史易,信史難。

或問:“某公如何?”曰:“可謂豪傑英雄,不可謂端人正士。”

問:“某公如何?:曰:”可謂端人正士,不可謂達節通儒。“達節通儒,乃端人正士中豪傑英雄者也。

名實如形影。無實之名,造物所忌,而矯偽者貪之,暗修者避之。

“遺葛牛羊,亳眾往耕”,似無此事。聖人雖委曲教人,未嘗不以誠心直道交鄰國。桀在則葛非湯之屬國也,奚問其不招,即知其無犧牲矣。亳之牛羊,豈可以常遺葛伯耶?葛豈真無牛羊耶?有亳之眾,自耕不暇,而又使為葛耕,無乃後世市恩好名、沾沾煦煦者之所為乎?不然,葛雖小,亦先王之建國也,寧至無牛羊粢盛哉?即可以供而不祭,當勸諭之矣。或告之天子,以明正其罪矣。何至遺牛羊往為之耕哉?可以不告天子而滅其國,顧可以不教之,自供祭事而代之勞且費乎?不然,是多彼之罪,而我得以藉口也。是伯者,假仁義濟貪慾之所為也。孟子此言,其亦劉太王好貨好色之類與?

漢以來儒者一件大病痛,只是是古非今。今人見識作為不如古人,此其大都。至於風會所宜,勢極所變,禮義所起,自有今人精於古人處。二帝者,夏之古也。夏者,殷之古也。殷者,周之古也。其實制度文為三代不相祖述,而達者皆以為是。

宋儒泥古,更不考古昔真偽,今世是非。只如祭祀一節,古人席地不便於飲食,故尚簠簋籩豆,其器皆高。今祭古人用之,從其時也。子孫祭祖考,只宜用祖考常用所宜,而簠簋籩豆是設可乎?古者墓而不墳,不可識也,故不墓祭。後世父母體魄所藏,巍然丘壠,今欲舍人子所睹記者而敬數寸之木可乎?則墓祭似不可已也。諸如此類甚多,皆古人所笑者也。使古人生於今,舉動必不如此。

儒者惟有建業立功是難事。自古儒者成名多是講學著述,人未嘗盡試所言,恐試後縱不邪氣,其實成個事功不狼狽以敗者定不多人。

而今講學不為明道,只為角勝,字面詞語間拿住一點半點錯,便要連篇累牘辨個足。這是甚么心腸?講甚學問?

得人不敢不然之情易,得人自然之情難。秦、漢而後皆得人不敢不然之情者也。

眾人但於義中尋個利字,再沒於利中尋個義字。

性分、名分不是兩項,盡性分底不傲名分。召之見,不肯見之;召之役,往執役之事。今之講學者,陵犯名分,自謂高潔。孔子乘田委吏何嘗不折腰屈膝於大夫之庭乎?噫!道不明久矣。

中高第,做美官,欲得願足,這不是了卻一生事。只是作人不端,或無過可稱,而分毫無補於世,則高第美官反以益吾之者也。而世顧以此自多,予不知其何心。

隱逸之士只優於貪榮戀勢人,畢竟在行道濟時者之下。君子重之,所以羞富貴利達之流也。若高自標榜,塵視朝紳而自謂清流,傲然獨得,則聖世之罪人也。夫不仕無義,宇宙內皆儒者事,奈之何潔身娛己棄天下理亂於不聞,而又非笑堯舜稷契之儔哉?使天下而皆我也,我且不得有其身,況有此樂乎?予無用世具,行將老桑麻間,故敢雲。

古之論賢不肖者,不曰幽明則曰枉直,則知光明洞達者為賢,隱伏深險者為不肖。真率爽快者為賢,斡鏇轉折者為不肖。故賢者如白日青天,一見即知其心事。不肖者如深谷晦夜,窮年莫測其淺深。賢者如疾矢急弦,更無一些回顧。枉者如曲盤繩,不知多少機關。故虞廷曰“黜陟幽明”,孔子曰“舉直錯枉”。觀人者之用明,舍是無所取矣。

品第大臣率有六等,上焉者寬厚深沉,遠識兼照,造福於無形,消禍於未然,無智名勇功,而天下陰受其賜。其次剛明任事,慷慨敢言,愛國如家,憂時如病,而不免太露鋒芒,得失相半。其次恬靜逐時,動循故事,利不能興,害不能除。其次持祿養望,保身固寵,國家安危,略不介懷。其次貪功啟,怙寵張威,愎是任情,擾亂國政。其次奸險凶淫,煽虐肆毒,賊傷善類,蠱惑君心,斷國家命脈,失四海人望。

極寬過厚足恭曲謹之人,亂世可以保身,治世可以敦俗。若草昧經綸,倉卒籌劃,荷天下之重,襄四海之難,永百世之休,鏇乾轉坤,安民阜物,自有一等英雄豪傑,渠輩當束之高閣。

棄此身操執之常而以圓軟沽俗譽,忘國家遠大之患而以寬厚巿私恩,巧趨人所未見之利,善避人所未識之害,立身於百禍不侵之地,事成而我有功,事敗而我無咎,此智巧士也,國家奚賴焉!

委罪掠功,此小人事。掩罪誇功,此眾人事。讓美歸功,此君子事。分怨共過,此盛德事。

士君子立身難,是不苟;識見難,是不俗。

十分識見人與九分者說,便不能了悟,況愚智相去不翅倍蓗。而一不當意輒怒而棄之,則皋、夔、稷、契、伊、傅、周、召棄人多矣。所貴乎有識而居人上者,正以其能就無識之人,因其微長而善用之也。

大凡與人情不近,即行能卓越,道之賊也。聖人之道,人情而已。

以林皋安樂懶散心做官,未有不荒怠者。以在家治生營產心做官,未有不貪鄙者。

守先王之大防,不為苟且人開蹊竇,此儒者之操尚也。敷先王之道而布之宇宙,此儒者之事功也。

士君子須有三代以前一副見識,然後可以進退今,權衡道法,可以成濟世之業,可以建不世之功。

矯激之人加卑庸一等,其害道均也。吳季札、陳仲子、時苗、郭巨之類是已。君子矯世俗只到恰好處便止,矯枉只是求直,若過直則彼左枉而我右枉也。故聖賢之如衡,處事與事低昂,分毫不得高下,使天下曉然知大中至正之所在,然後為不詭於道。

曲如煉鐵鉤,直似脫弓弦,不覓封侯貴,何為死道邊。雅士無奇名,幽人絕隱慝。

題湯陰廟末聯:千古形銷骨已朽,丹心猶自血鮮鮮。

寄所知云:道高毀自來,名重身難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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