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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明帝

明帝即位之元年,率百官朝於先帝之陵,上食奏樂,郡國計吏以次占其谷價及民疾苦,遂為定製。迨後靈帝時,蔡邕從駕上陵,見其威儀,察其本意,歡明帝至孝惻隱之不易奪,而古不墓祭之未盡也,邕於是乎知通矣。

夫雲古不墓祭,所謂古者,自周而言之,蓋殷禮也。孔子於防墓之崩,泫然流涕曰:“古不修墓。”其雲古者,亦殷禮也。孔子殷人也,而用殷禮,示不忘故也。然而泫然流涕,則聖人之情亦見矣。殷道尚鬼,貴神而賤形,禮魂而藏魄,故求神以聲,坐屍以獻,是亦一道也,而其弊也,流於墨氏之薄葬。若通幽明一致而言之,過墓而生哀,豈非夫人不自已之情哉!

且夫謂神既離形而形非神,墓可無求,亦曰魂氣無不之也。夫既無不之矣,則亦何獨墓之非其所之也?朝踐於堂,事屍於室,祝祭於祊,於彼乎,於此乎,孝子之求親也無定在,則墓亦何非其所在。始死之設重也,瓦缶也;既虞而作主也,桑栗也;土木之與人,畢類而不親,而孝子事之如父母焉,以為神必依有形者以麗而不捨也;豈繄形之所藏,曾瓦缶桑栗之不若哉?墓者,委形之藏也;孫者,委形之化也。以為非其靈爽之故,則皆非故矣;以為形之所委,則皆其體之遺矣;事屍之禮,以孫為形之遺而事之如生,乃於其形之藏而棄之於朽壤乎?夫物各依於其類,不得其真,則以類求之。形之與神,魂之與魄,相依不捨以沒世,則神如有依,不違此也審矣。

孝者,生於人子之心者也;神之來格者,思之所成也;過墓而有哀愴之情,孝生於心,而神即於此成焉。且也,是形也,為人子者寒而溫之,暑而清之,疾痛疴癢而抑搔之,事之生平,一旦而朽壤置之,曰有尊形者在焉,其情恝,其道過高而亡實。莊也、墨也,皆嘗以此為教,而賊人惻隱之良;雖為殷道,自匪殷人,何為效之哉?子曰:“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損益於禮之中,而不傷仁義,百世之後,王者有作,前聖不得而限之矣。故曰:“喪,與其易也寧戚。”執古禮以求合,抑情以就之,易之屬也;情有所不忍,雖古所未有而必伸,戚之屬也;守章句以師古者,又何譏焉!

養老之典,有本有標,文其標也;文抑以動天下之心而生其質,則本以生標,標以蔭本,枝葉榮而本益固矣。養老於癢,袒而割牲,執醬而饋,執爵而酳,標也。制民田裡,教之樹畜,免其從政,不飢不寒,而使得養其老,本也。王者既厚民之生,使有黍稷、酒醴、絲絮、雞豚可以養其老矣;然恐民之怙其安飽,而孝弟之心不生也,於是修其禮於太學,躬親執勞,悙憲乞言,以示天子之必有尊,而齒為天下之所重,乃以興起斯民之心而不敢憑壯以遺老,則標以蔭本而道益榮。明帝修三老五更之禮,養李躬、桓榮盡敬養之文,於時之天下,果使家給戶饒遂其衣帛食肉以奉其父母乎?抑尚未也?民未給養而徒修其文,則固無以興起孝弟而虛設此不情之儀節矣。雖然,文與質相輔以成者也;本與標相扶以茂者也。以天下之未給而不遑修其禮焉,俟之俟之,而終於廢墜矣。修其文以感天下之心,抑可即此以自感其心,俯仰磬折之下,顧文而思之,必有以踐之,而仁澤之下流,亦將次第而舉矣。明帝之時,內寇靖,邊陲無警,承光武之餘澤,猶挹水於江、承火於燧也。則文以滋質,標以蔭本,亦不得曰虛致此不情之儀節也。乃若其不可者,記曰:“敬老為其近於父也。”以近父故敬,則敬老以父而推爾。光武崩,曾未期年,而雍容於冠冕笙磬之下,不已急乎!躬與榮憑几受饋,而寢門之視膳,天奪吾歡,則固有憯怛而不寧者。明帝、東平王蒼皆斬焉銜恤之子也,王亟請之,帝輒行之,無已泰乎!是則斵本而務其末也。

明帝永平三年,以左馮翊郭丹為司徒,郡守人為三公,循西漢之制也,而尤不待內遷而速拔之以升。其後邪穆、鮑昱皆以太守踐三公之位,其重吏事也甚矣。是道也,以獎郡守,使勸進於治理,重其權而使安於其職則得也;若以善三公之選,則有不貴於此者,何也?道者,事之綱也,天下者,郡之積也。即事而治之,目與綱並舉而不可有遺;即道而統之,舉其綱而不得復察其目;此郡守三公詳簡之殊也。以郡守纖悉必察之能,贊君道而攝大綱,則瑣細而虧其大者多矣。

五方之政,剛柔之性畢於天,饒瘠之產畢於地,一郡之利病,施於百里以外,則利其病而病其利。郡守之得民也,去其郡之病以興其利,而民心悅矣。遂以概之於天下,是強山國以舟、澤國以車,徒為病而或足以斃也。然則郡守果賢,固未可坐論清宮,而平章四海。況乎名之所自成,實之所自損,黃霸之賢,且以鳻雀之欺為鼎足羞,況不能如霸者,而遽以宗社托之乎?是則旦郡守而夕三公,廟堂無廣大從容之化,其弊也,飾文崇法以傷和平正直之福,非細故也。明帝勤吏事,而不足與於治道,未可為後世擇相法也。

宗均去檻穽,而九江之虎患息,其故易知也。人與虎爭,而人固不勝矣。檻穽者,人所與虎爭之具也,有所恃而輕與虎遇,蹈危而不覺,虎與人兩斃之術也。均之令曰:“江、淮之有猛獸,猶北土之有雞豚。”謂其繁有而不可使無也。常存一多虎於心目,而無恃以不恐,則自遠其害。推此道也,以治民之奸可矣。

故其論治,謂文法廉吏不足以止奸,亦以雞豚視奸而奸者詘,與天下息機而天下之機息也。文法之吏,恃文法以與奸競而固不勝;廉吏恃廉以弗懼於奸,而奸巧以傷之;惟其有恃也,而遂謂奸之不足防也。挈大綱,略細法,訟魁猾胥不得至於公廷矣,奚以病吾民哉?均之所挾持者弘遠矣。劉先主、諸葛武侯尚申、韓,而蜀終不競,包拯、海瑞之悁疾,尤其不足論者已。

楚王英始事浮屠,而以反自殺;笮融課民盛飾以事浮屠,而以劫掠死於鋒刃;梁武帝捨身事浮屠,而以挑禍樂殺亡其國;邪說暗移人心,召禍至烈如此哉!

浮屠之教,以慈愍為用,以寂靜為體,以貪、嗔、痴為大戒。而英、融、梁武好動嗜殺,含怒不息,迷乎成敗以召禍,若與其教相反,而禍發不爽,何也?夫人之心,不移於跡,而移於其情量之本也。情量一移,反而激之,制於此者,大潰於彼,潰而不可復收矣。浮屠之說,窮大失居,謂可鏇天轉地而在其意量之中,則惟意所規,無不可以得志,習其術者,侈其心而無名義之可守。且其為教也,名為慈而實忍也;髮膚可忍也,妻子可忍也,君父可忍也,情所不容已而急絕之,則憤然一決而無所恤矣。

又其為說也,禁人之欲而無所擇;於是謂一飲、一食、一衣、一宿,但耽著而無非貪染也。至於窮極無厭,毒流天下,而其為貪染,亦與寸絲粒米之貪同其罪報而無差別。則既不能不衣食以為物累,又何憚於窮極之貪饕而不可為乎?迫持之,則舉手揚目而皆桎梏;寬假之,則成毀一同,而理事皆可無礙,心亡罪滅而大惡冰釋,暴逆凶悖無非夢幻泡影,一悟而悉歸於空。故學其學者,未有不駤戾以快於一逞者也。

桎梏一脫,任翱翔於劍鋒虎吻以自如一真法界,放屠刀、出淫坊,而即獲法身。操之極而繼以縱,必然之勢也。英何憚而不反,融何恤而不掠,衍何忌而不納叛怒鄰以驅民於鋒刃哉?趙閱道、張子韶、陸子靜之不終於惡,幸也;王欽若、張商英、黃潛善,則已禍人家國矣。

讓國之義,伯夷、泰伯為昭矣,子臧、季札循是以為節,而漢人多效之。丁鴻逃爵,鮑駿責之曰:“春秋之義,不以家事廢王事。”允矣,而猶未盡也。漢之列侯,非商、周之諸侯也。古之諸侯,有其國,君其民,制其治,蓋與天子迭為進退者也,君道也。漢之列侯,食租衣稅,而無宗社人民之守,臣道也。君制義,臣從義,從天子之義,非己所得制也。古之諸侯,受之始祖,天子易位,而國自如。澳之列侯,受之天子,天子失天下,則不得復有其封。國非己所得私也,何敢以天子之爵祿唯己意而讓之也。

且君子之讓國,非徒讓其祿也。叔齊之賢,王季、文王之德,故伯夷、泰伯以保國康民興王制治之道德勛名讓之。若祿,則己所不屑,而可以非分之得污弟為愛弟乎?鴻弟盛而賢也,不必侯而可以功名自見也;如其不能,則亦溫飽以終身而已矣。祿食者,簞食豆羹之類也,讓者小而受者媿,商、周之義,惡可效之後世乎?讀古人書,欲學之,而不因時以立義,鮮不失矣。子曰:“以與爾鄰里鄉黨乎!”受列侯之封,分祿以與弟,斯得矣,侯豈鴻所得讓者哉?

史有溢詞,流俗羨焉,君子之所不取。紀明帝之世,百姓殷富,曰“粟斛三十錢”。使果然也,謀國者失其道,而民且有餒死之憂矣。

一夫之耕,中歲之獲,得五十斛止矣。古之斛,今之石也。終歲勤勞,而僅得千五百錢之利,口分租稅徭役出於此,婦子食於此,養老養疾死葬婚嫁給於此,鹽酪耕具取於此,固不足以自活,民猶肯竭力以耕乎?所謂米斛三十錢者,盡天下而皆然乎?抑偶一郡國之然而詫傳之也?使盡天下而皆然,尚當平糴收之,以實邊徼,以御水旱,而不聽民之狼戾。然而必非天下之盡然也,則此極其賤,而彼猶踴貴,當國者宜以次輸移而平之,詎使粟死金生,成兩匱之苦乎?

故善為國者,粟常使不多餘於民,以啟其輕粟之心,而使農日賤;農日賤,則遊民商賈日驕;故曰:“粟貴傷末,粟賤傷農。”傷末之與傷農,得失何擇焉?太賤之後,必有餓殍,明帝之世,不聞民有餒死之害,是以知史之為溢詞也。雖然,亦必有郡國若此者矣,故曰謀國者失其道也。

廣陵王荊、楚王英、淮陽王延,以逆謀或誅或削。夫三王者誠狂悖矣;乃觀北海王睦遣中大夫入覲,大夫欲稱其賢,而歡曰:“子危我哉!大夫其對以孤聲色狗馬是娛是好,乃為相愛。”則明帝之疑忌殘忍,夫亦有以致之也。

且三王者,未有如濞、興居之弄兵狂逞也,綏之無德,教之無道,愚昧無以自安,而奸人乘之以告訐,則亦惡知當日之獄辭,非附會而增益之哉?楚獄興而虞延以死,延以舜之待象者望帝,意至深厚也,而不保其生。寒朗曰:“公卿口雖不言,而仰屋竊歡。”則臣民之為寒心者多矣。作圖讖,事淫祀,豈不可教,而必極無將之辟以加之,則諸王之寢棘履冰如睦所云者,善不敢為,而天性之恩幾於絕矣。

西京之亡,非諸劉亡之也;漢之復興,諸劉興之也。乃獨於兄弟之閉,致其猜毒而不相舍,聞睦之言,亦可為之流涕矣。身沒而外戚復張,有以也夫!

班超之於西域,戲焉耳矣;以三十六人橫行諸國,取其君,欲殺則殺,欲禽則禽,古今未有奇智神勇而能此者。蓋此諸國者,地狹而兵弱,主愚而民散,不必智且勇而制之有餘也。萬里之外,孱弱之夷,苟且自王,實不能踰中國一亭長。其叛也,不足以益匈奴之勢;其服也,不足以立中夏之威;而欺弱凌寡,撓亂其喙息,以詫奇功,超不復有人之心,而今古稱之,不益動妄人以為妄乎?發穴而攻螻蛄,入沼而捕鰍鯈,曰:“智之奇勇之神也。一有識者笑之久矣。”

光武閉玉門,絕西域,班固贊其盛德。超,固之弟也。嘗讀固之遺文,其往來報超於西域之書,述竇憲殷勤之意,而羨其遠略,則超與固非意異而不相謀也。其立言也如彼,其兄弟相獎、誣上徼幸以取功名也如此,弄文墨趨危險者之無定情,亦至此乎!班氏之傾危,自叔皮而已然,流及婦人而辯有餘,其才也,不如其無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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