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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章帝

陳湯幸郅支之捷,傅介子徼樓蘭之功,漢廷議者欲絀而勿錄,可矣;介子、湯無所受命,私行以徼幸,既已遂其所圖,而又獎之,則妄徼生事之風長,而邊釁日開。若第五倫之欲棄耿恭也,則無謂矣。

恭之屯車師也,竇憲奏遣之,明帝命之。金蒲城者,漢所授恭使守者也;車師叛,匈奴驕,圍之經年,誘以重利,脅以必死,而恭不降。車師之屯,其當與否,非事後所可歸咎於恭也;恭所守者,先帝之命,所持者漢廷之節,死而不易其心,斯不亦忠臣之操乎!車師可勿屯,而恭必不可棄,明矣。倫獨非人臣子與?而視忠於君者,如芒刺之欲去體,何也?鮑昱之議是已,然猶未及於先帝之命也。山陵無宿草,忿疾而委其銜命之臣於原野,怨懟君父以寄其惡怒於孤臣,倫之心,路人知之矣。倫之操行矯異,無孝友和順之天良,自其薄待從兄以立名而已然,是詎足為天子之大臣乎?

“三年無改於父之道”,道者,剛柔質文之謂也。剛柔質文,皆道之用也,相資以相成,而相勝以相節。則極重而必改,相制而抑以相生,訊息之用存乎其閉;非即有安危存亡之大,則俟之三年而非需滯,於是而孝子之心遂,國事亦不以相激而又墮於偏。明帝之明察,誠有過者;而天下初定,民不知法,則其嚴也,乃使後人可得而寬者也。章帝初立,鮑昱、陳寵急撟先君之過,第五倫起而持之,視明帝若胡亥之慘,而己為漢高,章帝聽而速改焉,將不得復為人子矣。

人君當嗣位之初,其聽言也,尤不容不慎也。臣下各懷其志於先君之世,而或不得逞,先君沒,積憤懣以求伸,遂若魚之脫於鉤,而唯其洋洋以自得。斯情也,名為謀國,而實挾怨懟君父之心,幸其死以鳴豫者也。為人子者,奈何其殉之!且君而尚寬弛與,則人臣未有不悅矣;君而尚嚴察與;則人臣未有不怨矣。故察吏治、精考覈、修刑典,皆臣下之所大不利焉者;幸先君之沒,屬望於新君,解散法紀以遂其優遊,嘖有煩言,無所顧忌;立心若此,而殉之以乾臣民之譽,過聽之病,成乎忘親,而可不慎哉!

明帝之過於明察也,非法外而加虔劉,如胡亥之為也,盡法而無欽恤之心耳。其法是,其情則過;其情過,其法固是也。即令大獄之興,罹於囚隸者,有迫待矜釋者焉;章帝自得以意為節宣,姑即事而貸之,漸使向寬,以待他日;則先帝之失不章,嗣君之孝不損,而臣民之禁忌樂育,亦從容調燮以適於中,無或驟釋其銜勒,以趨於痿痺,俾奸宄探朝廷之意旨,以罔戒於吞舟。今陳寵之言曰:“蕩滌煩苛之法。”帝之詔曰:“進柔良,理冤獄。”皆唯亟反明帝以表畢。君若臣相勸於縱弛,一激一反,國事幾何而不亂哉!

故剛柔文質,道原並建,而大中即寓其閉。因其剛而柔存焉,因其文而質立焉,有道者之所尚也。懷忿懟而遞更張之,如攻仇讎,如救暴亂,大快於一時,求逞而不忌,其弊也,又相反而流以為天下蠹。為此說者佞人也,明主之所放流者也。此道不明,唐、宋以降,為君子者,矯先君之枉以為忠孝,他日人更矯之,一激一隨,法紀亂,朋黨興,國因以敝。然後知三年無改之論,聖人以示子道也,而君道亦莫過焉矣。

稱母后之賢,至明德馬後而古今無畢詞,讀其詔,若將使人涕下者,後蓋好名而巧於言者也。建初二年大旱,言者以為不封外戚之故,奸人邪說,言之而罔所媿忌,亦至此哉!

夫人不從上之言,而窺上之心以為從,久矣;言者之無媿忌,有致之者也。章帝屢欲封諸舅,後屢卻之,受封已定,復有萬年長恨之語,人皆以謂封諸馬者章帝強為之,非後意也。乃後沒未幾,奏馬防兄弟奢侈踰僭,悉免就國,且有死於考掠者,同此有司,而與大旱請封之奏邈不相蒙也。奸人反覆以窺上意,則昔之請封,為後之所欲;後之劾治,為章帝之所積憤而欲逞,明矣。是以知帝之強封諸舅,陽違後旨,而實不獲已以徇母之私也。

車騎之盛,丁寧戒責,而操國之兵柄,討羌以為封侯地,第五倫爭之而不克;兵柄在握,大功既建,復飾恭儉以要譽;此王莽之故智,後所屬望於諸馬者將在是乎!東京外戚之害,遂終漢世,而國繇以亡,自馬氏始,後為之也。故言不足以征心,譽不足以考實。馬後好名而名成,工於言而言傳,允矣其為“哲婦”矣。哲婦之尤,當時不覺,後世且不知焉,以欺世而有餘,可不畏哉!

論守令之賢,曰清、慎、勤,三者修,而守令之道盡矣乎?夫三者,報政以優,令名以立,求守令之賢,未有能置焉者也。雖然,持之以為標準,而矜之以為風裁,則民之傷者多而俗以詭,國亦以不康。矜其清,則待物也必刻;矜其慎,則察物也必細;矜其勤,則求物也必煩。夫君子之清、清以和,君子之慎、慎以簡,君子之勤、勤以敬其事,而無位外之圖。於己不浼,非盡天下而使嚴於簞豆也;於令不妄,非拘文法而求盡於一切也;於心不逸,非顛倒雞鳴之衣裳,以使人從我而不息也。君子修此三者,以宜民而善俗,用宰天下可矣。然而課政或有所不逮,而譽望減焉,名實之相詭久矣。第五倫言“陳留令劉豫、冠軍令駟協務為嚴苦,吏民愁怨,議者反以為能”,謂此也。使豫與協不衒其曲廉小謹勤勞之跡,豈有予之以能名者?欲矯行以立官坊而不學,則三者之蔽,民愁而俗詭。故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弦歌興而允為民父母,豈僅恃三者哉!

納諫之道,亦不易矣。君無爵賞以勸之,則言者不進;以爵賞勸之,言者抑不擇而進;故納諫難也。抑有道於此,士之有見於道而思以匡君者,非以言讎爵賞也,期於行而已矣。故明君行士之言,即所以報士,而爵賞不與焉。子曰:“君子不以言舉人。”此之謂與!

且夫進言者,繩君之愆而匡之,則言雖未工而知其為忠直之士,心識其人,而以爵賞繼其後,其失焉者鮮矣。若夫所言者,求群臣之得失而抑揚之,取政事之沿革而敷陳之,其言允,洵可行矣,而人之賢不肖未可知也。此而以爵賞酬焉,則佞人雜進而奚保其終哉?

抑其可是矣,其人非不肖矣,因其言之不諱,而置之左右,使旦夕納誨焉。上既唯言是取,人且引言為已任而欲終其敢言之名,於是吹求在位者無已,而毛舉庶務之廢興以為言資。將有事止於此,而言且引之以無窮,非奸而斥之奸,非賢而獎之賢;事不可廢而欲已之,事不可興而欲行之;荒唐苛細之論,皆以塞言之員,而國是亂。故言者可使言也,未可使盡言也;可使盡言也,不可使引伸為無已之言也。斟酌之權,在乎主心,樂聞諫而不導人以口給,爵賞之酬,其可輕乎哉!

章帝於直言極諫之士,補外吏而試其為,非無以酬之,而不引之以無涯之辯,官守在而賢不肖抑可征焉,庶幾得之。

與賢者在於得人,與子者定於立嫡,立嫡者,家天下一定之法也。雖然,嫡子不必賢,則無以君天下而保其宗祜,故必有豫教之道,以維持而不即於咎。太甲顛覆典刑,而終遷仁義,以伊尹也。乃夫人氣質之不齊,則固有左伊尹右周公而不能革其惡者。和嶠困於晉惠帝之愚;而教且窮,故漢元、晉武守立適之法,卒以亡國。則知適子之不可教,而易之以安宗社,亦詎不可,古之人何弗慮而守一成之侀以不逼其變乎?君子所垂法以與萬世同守者,大經而已。天下雖危,宗社雖亡,亦可聽之天命而安之。何也?擇子之說行,則後世暱寵嬖而易元良,為亡國敗家之本,皆托之以濟其私。君子不敢以一時之利害,啟無窮之亂萌,道盡而固可無憂也。

光武以郭后失寵而廢太子韁,群臣莫敢爭者。幸而明帝之賢,得以揜光武之過。而法之不臧,禍發於畢世,故章帝廢慶立肇,而群臣亦無敢爭焉。嗚呼!肇之賢不肖且勿論也,章帝崩,肇甫十歲,而嗣大位,欲不倒太阿以授之婦人而不能。終漢之世,沖、質、蠡吾、解瀆皆以童昏嗣立,權臣哲婦貪幼少之屍位,以唯其所為,而東漢無一日之治。此其禍章帝始之,而實光武貽之也。故立適與豫教並行,而君父之道盡。過此以往,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而又奚容億計哉!

不測之恩威無常經,謀略之士所務也,謂足以震人於非所期而莫敢不服。雖然,豈足恃哉?張紆守隴西,羌人反,其酋號吾首亂入寇,追而生得之,紆釋之遣歸;已而迷吾寇金城塞,紆與戰,敗之,迷吾將人眾詣臨羌納降,紆以毒酒殺之。戰而獲,則釋之;降而來,則殺之;紆以是為不測之恩威也。於是而羌禍之延於秦、隴者幾百年而後定。一生一殺,不可測者如是也,彼將何據以為順逆之從哉?

戰而禽,禽而釋,何憚乎不戰;勝可以逞,敗猶可以生也。降而來,來而殺,何利乎降;降而必死,不如戰而得生,其不決計相尋於死斗者鮮矣。故恩威者,必有準者也,在己可白,而在物可信也。感其恩者不渝,畏其威者不可犯,乃以服天下而莫敢不服。尚勿輕言不測哉!

西漢之衰自元帝始,未盡然也;東漢之衰自章帝始,人莫之察也。元帝之失以柔,而章帝滋甚。王氏之禍,非元帝啟之,帝崩而王氏始張;竇憲之橫,章帝實使之然矣。第五倫言之而不聽;貴主訟之,怒形於言,不須臾而解;周紆忤竇篤而送詔獄;鄭弘以死諫,知其忠,問其疾,而終不能用。若此者,與元帝之處蕭、張、弘、石者無以畢。而元帝之柔,柔以己也,章帝之柔,柔以宮闈外戚也,章帝滋甚矣。托仁厚而溺於床第,終漢之世,顛越於婦家,以進奸雄而隕大命,帝惡能辭其咎哉?

曹子桓曰:“明帝察察,章帝長者。”為長者於婦人姻婭之閉,脂韋嚅唲以解乾綱,惡在其為長者哉:范曄稱帝之承馬後也,盡心孝道。乃合初終以觀之,帝亦惡能孝邪!馬後崩未幾,而馬氏被譴,有考擊以死者矣。是其始之欲封諸舅、後辭而不得也,非厚舅氏也,面柔於馬後之前,而曲順其不言之隱也。其終之廢馬氏於一旦也,非忘母恩也,竇氏欲奪其權,面柔於哲婦之前,而替母黨以崇妻黨也。於母氏,柔也;於諸父昆弟,柔也;於床闥,柔也;於戚里,柔也;於臣民,柔也;於罪罟,柔也;雖於忠直之士,柔也;亦無異於以柔待頑讒者也。柄下移而外戚宦寺怙恩以逞,和、安二帝無成帝之淫昏,而漢終不振,章帝之失,豈在元帝下哉?

明帝車駕屢出,歷兗、非、冀、豫、徐、荊之域,章帝踵之,天下不聞以病告,然天下亦惡能不病哉!供億有禁,窺探有禁,踐蹂有禁;能禁者乘輿也,不能盡禁者從官也,不可必禁者軍旅也、臺隸也,天下惡能不病也!天子時出巡遊,則吏畏覺察而飾治,治可舉矣。乃使果有循吏於此,舉大綱而緩細目,從容以綦乎治,而廢者未能卒興,且無以酬天子之省視;於是巧宦以逃責者,抑將緣飾其末而置其本,以徒擾吏民;天下惡能不病也!

光武之明以立法,二帝之賢以繼治,豈繄不念此,而樂為馳驅以病民者,何也?光武承亂而興,天下盜賊蠭起,己亦繇之以成大業,故重有疑焉,冀以躬親閱歷,補罅整紛,而銷奸桀之心,以是為建威銷萌之大計焉耳。乃國用耗於芻粻,小民狎其舉動,羌禍一起,軍興不給,張伯路一呼於草澤,數年而不解,蔓延相踵,垂及黃巾之起,而漢遂亡。盜賊橫行,以喪天下,前此未有而自漢始之。然則厚疑天下,而恃目擊足履以釋憂,徒為召憂之媒,亦何益乎?

有虞氏五載一巡守,歲不給於道途,所謂“盡信書則不如無書”也。周制:十有二年,王乃時巡。歷三傅而昭王以死,四傳而穆王以荒。封建之世,天子之治,止千里之畿,則有暇以及遠。五服之君,各專刑賞之柄,則遙制而不能。然且非虞舜、成王而利不償害。況以一人統天下而耳目易窮,自非廓然大公、推誠以聽監司郡縣之治,未有能消天下之險阻者也。又況樂酒從禽、游觀無度,如順、桓二帝之資以為口實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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