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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傳·卷二百六十七

儒林一

孫奇逢耿介 黃宗羲弟宗炎 宗會 子百家 王夫之兄介之李顒李因篤 李柏 王心敬 沈國模史孝鹹 韓當 邵曾可 曾可孫廷采王朝式 謝文洊甘京 黃熙 曾曰都 危龍光 湯其仁 宋之盛 鄧元昌高愈顧培 彭定求 湯之錡施璜 張夏 吳曰慎 陸世儀陳瑚 盛敬江士韶 張履祥錢寅 何汝霖 凌克貞 屠安世 鄭宏 祝洤 沈昀姚宏任 葉敦艮 劉汋 應捴謙 朱鶴齡陳啟源 范鎬鼎黨成李生光 白奐彩黨湛 王化泰 孫景烈 胡承諾 曹本榮張貞生 劉原淥姜國霖 劉以貴 韓夢周 梁鴻翥 法坤宏 閻循觀 任瑗 顏元王源程廷祚 惲鶴生 李塨 刁包王餘佑 李來章冉覲祖 竇克勤李光坡從子鍾倫 莊亨陽官獻瑤 王懋竑朱澤沄 喬僅 李夢箕子圖南 張鵬翼 童能靈 胡方馮成修 勞潼 勞史桑調元 汪鑒顧棟高陳祖范 吳鼎 梁錫璵 孟超然 汪紱余元遴 姚學塽潘諮 唐鑒 吳嘉賓劉傳瑩 劉熙載 朱次琦 成孺 邵懿辰高均儒 伊樂堯

昔周公制禮,太宰九兩系邦國,三曰師,四曰儒;復於司徒本俗聯以師儒。師以德行教民,儒以六藝教民。分契約異,周初已然矣。數百年後,周禮在魯,儒術為盛。孔子以王法作述,道與藝合,兼備師儒。顏、曾所傳,以道兼藝;游、夏之徒,以藝兼道。定、哀之間,儒術極醇,無少差繆者此也。荀卿著論,儒術已乖。然六經傳說,各有師授。秦棄儒籍,入漢復興。雖黃老、刑名猶復淆雜,迨孝武盡黜百家,公、卿、大夫、士、吏,彬彬多文學矣。東漢以後,學徒數萬,章句漸疏。高名善士,半入黨流。迄乎魏、晉,儒風蓋已衰矣。司馬、班、范,皆以儒林立傳,敘述經師家法,授受秩然。雖於周禮師教未盡克兼,然名儒大臣,匡時植教,祖述經說,文飾章疏,皆與儒林傳相出入。是以朝秉綱常,士敦名節,拯衰銷逆,多歷年所,則周、魯儒學之效也。兩晉玄學盛興,儒道衰弱,南北割據,傳授漸殊。北魏、蕭梁,義疏甚密。北學守舊而疑新,南學喜新而得偽。至隋、唐五經正義成,而儒者鮮以專家古學相授受焉。宋初名臣,皆敦道誼。濂、洛以後,遂啟紫陽。闡發心性,分析道理,孔、孟學行不明著於天下哉!宋史以道學、儒林分為二傳,不知此即周禮師、儒之異,後人創分,而闇合周道也。元、明之間,守先啟後,在於金華。洎乎河東、姚江,門戶分歧,遞興遞滅,然終不出朱、陸而已。終明之世,學案百出,而經訓家法,寂然無聞。揆之周禮,有師無儒,空疏甚矣。然其間台閣風厲,持正扶危,學士名流,知能激發。雖多私議,或傷國體,然其正道,實拯世心。是故兩漢名教,得儒經之功;宋、明講學,得師道之益:皆於周、孔之道,得其分合,未可偏譏而互誚也。

清興,崇宋學之性道,而以漢儒經義實之。御纂諸經,兼收歷代之說;四庫館開,風氣益精博矣。國初講學,如孫奇逢、李顒等,沿前明王、薛之派,陸隴其、王懋竑等,始專守朱子,辨偽得真。高愈、應捴謙等,堅苦自持,不愧實踐。閻若璩、胡渭等,卓然不惑,求是辨誣。惠棟、戴震等,精發古義,詁釋聖言。後如孔廣森之於公羊春秋,張惠言之於孟、虞易說,凌廷堪、胡培翬之於儀禮,孫詒讓之於周禮,陳奐之於毛詩,皆專家孤學也。且諸儒好古敏求,各造其域,不立門戶,不相黨伐,束身踐行,闇然自修。周、魯師儒之道,可謂兼古昔所不能兼者矣。

綜而論之,聖人之道,譬若宮牆,文字訓詁,其門徑也。門徑苟誤,跬步皆歧,安能升堂入室?學人求道太高,卑視章句,譬猶天際之翔,出於豐屋之上,高則高矣,戶奧之間,未實窺也。或者但求名物,不論聖道,又若終年寢饋於門廡之間,無復知有堂室矣。是故但立宗旨,即居大名,此一蔽也。經義確然,雖不踰閑,德便出入,此又一蔽也。今為儒林傳,未敢區分門徑,惟期記述學行;若有事可見,已列於正傳者,茲不復載焉。

孫奇逢,字啟泰,又字鍾元,容城人。少倜儻,好奇節,而內行篤修。負經世之學,欲以功業自著。年十七,舉明萬曆二十八年順天鄉試。連丁父母憂,廬墓六年,旌表孝行。與定興鹿善繼講學,一室默對,以聖賢相期。

天啟時,逆閹魏忠賢竊朝柄,左光斗、魏大中、周順昌以黨禍被逮。奇逢、善繼故與三人友善。是時善繼以主事贊大學士孫承宗軍事。奇逢上書承宗,責以大義,請急疏救。承宗欲假入覲面陳,謀未就而光斗等已死廠獄。逆閹誣坐光斗等贓鉅萬,嚴追家屬。奇逢與善繼之父鹿正、新城張果中集士民醵金代輸。光斗等卒賴以歸骨,世所傳范陽三烈士也。台垣及巡撫交章論薦,不起。孫承宗欲疏請以職方起贊軍事,其後尚書范景文聘為贊畫,俱辭不就。時畿內賊盜縱橫,奇逢攜家入易州五峰山,門生親故從而相保者數百家。奇逢為部署守御,弦歌不輟。順治二年,祭酒薛所蘊以奇逢學行可比元許衡、吳澄,薦長成均,奇逢以病辭。七年,南徙輝縣之蘇門。九年,工部郎馬光裕奉以夏峰田廬,遂率子弟躬耕,四方來學者亦授田使耕,所居成聚。居夏峰二十有五年,屢徵不起。

奇逢之學,原本象山、陽明,以慎獨為宗,以體認天理為要,以日用倫常為實際。其治身務自刻厲。人無賢愚,苟問學,必開以性之所近,使自力於庸行。其與人無町畦,雖武夫捍卒、野夫牧豎,必以誠意接之。用此名在天下而人無忌嫉。著讀易大旨五卷。奇逢學易於雄縣李崶,至年老,乃撮其體要以示門人。發明義理,切近人事。以象、傳通一卦之旨,由一卦通六十四卦之義。其生平之學,主於實用,故所言皆關法戒。又著理學傳心纂要八卷,錄周子、二程子、張子、邵子、朱子、陸九淵、薛瑄、王守仁、羅洪先、顧憲成十一人,以為直接道統之傳。

康熙十四年,卒,年九十二。河南北學者祀之百泉書院。道光八年,從祀文廟。奇逢弟子甚眾,而新安魏一鼇、清苑高鐈、范陽耿極等從游最早。及門問答,一鼇為多。睢州湯斌、登封耿介皆仕至監司後往受業,斌自有傳。

介,字介石,登封人。順治九年進士,翰林院檢討。出為福建巡海道,築石城以防盜。康熙元年,轉江西湖東道,因改官制,除直隸大名道。丁母憂,服除不出。篤志躬行,興復嵩陽書院。二十五年,尚書湯斌疏薦介踐履篤實,冰櫱自矢,召為少詹事。會斌被劾,介引疾乞休。詹事尹泰等劾介詐疾,並劾斌不當薦介。尋予假歸,卒。所著有中州道學編、性學要旨、孝經易知、理學正宗,大旨以朱子為宗。

中州講學者,有儀封張伯行、柘城竇克勤、上蔡張沐等,皆與斌、介同時。伯行自有傳,沐見循吏傳,克勤附李來章傳。

黃宗羲,字太沖,餘姚人,明御史黃尊素長子。尊素為楊、左同志,以劾魏閹死詔獄,事具明史。思宗即位,宗羲入都訟冤。至則逆閹已磔,即具疏請誅曹欽程、李實。會廷鞫許顯純、崔應元,宗羲對簿,出所袖錐錐顯純,流血被體;又毆應元,拔其須歸祭尊素神主前;又追殺牢卒葉咨、顏文仲,蓋尊素絕命於二卒手也。時欽程已入逆案,實疏辨原疏非己出,陰致金三千求宗羲弗質,宗羲立奏之,謂:“實今日猶能賄賂公行,其所辨豈足信?”於對簿時復以錐錐之。獄竟,偕諸家子弟設祭獄門,哭聲達禁中。思宗聞之,嘆曰:“忠臣孤子,甚惻朕懷。”歸,益肆力於學。憤科舉之學錮人,思所以變之。既,盡發家藏書讀之,不足,則鈔之同里世學樓鈕氏、澹生堂祁氏,南中則千頃堂黃氏、絳雲樓錢氏,且建續鈔堂於南雷,以承東發之緒。山陰劉宗周倡道蕺山,以忠端遺命從之游。而越中承海門周氏之緒,授儒入釋,姚江之緒幾壞。宗羲獨約同學六十餘人力排其說。故蕺山弟子如祁、章諸子皆以名德重,而禦侮之功莫如宗羲。弟宗炎、宗會,並負異才,自教之,有“東浙三黃”之目。

戊寅,南都作防亂揭攻阮大鋮。東林子弟推無錫顧杲居首,天啟被難諸家推宗羲居首。大鋮恨之刺骨,驟起,遂按揭中一百四十人姓氏,欲盡殺之。時宗羲方上書闕下而禍作,遂與杲並逮。母氏姚嘆曰:“章妻、滂母乃萃吾一身耶?”駕帖未行,南都已破,宗羲踉蹌歸。會孫嘉績、熊汝霖奉魯王監國,畫江而守。宗羲糾里中子弟數百人從之,號世忠營。授職方郎,尋改御史,作監國魯元年大統歷頒之浙東。馬士英奔方國安營,眾言其當誅,熊汝霖恐其挾國安為患也,好言慰之。宗羲曰:“諸臣力不能殺耳!春秋之孔子,豈能加於陳恆,但不謂其不當誅也。”汝霖謝焉。又遺書王之仁曰:“諸公不沉舟決戰,蓋意在自守也。蕞爾三府,以供十萬之眾,必不久支,何守之能為?”聞者皆韙其言而不能用。

至是孫嘉績以營卒付宗羲,與王正中合軍得三千人。正中者,之仁從子也,以忠義自奮。宗羲深結之,使之仁不得撓軍事。遂渡海屯潭山,由海道入太湖,招吳中豪傑,直抵乍浦,約崇德義士孫奭等內應。會清師纂嚴不得前,而江上已潰。宗羲入四明山結寨自固,餘兵尚五百人,駐兵杖錫寺。微服出訪監國,戒部下善與山民結。部下不盡遵節制,山民畏禍,潛爇其寨,部將茅翰、汪涵死之。宗羲無所歸,捕檄累下,攜子弟入剡中。聞魯王在海上,仍赴之,授左副都御史。日與吳鍾巒坐舟中,正襟講學,暇則注授時、泰西、回回三歷而已。

宗羲之從亡也,母氏尚居故里。清廷以勝國遺臣不順命者,錄其家口以聞。宗羲聞之,亟陳情監國,得請,遂變姓名間行歸家。是年監國由健跳至滃洲,復召之,副馮京第乞師日本。抵長崎,不得請,為賦式微之章以感將士。自是東西遷徙無寧居。弟宗炎坐與馮京第交通,刑有日矣,宗羲以計脫之。甲午,張名振間使至,被執,又名捕宗羲。丙申,慈水寨主沈爾緒禍作,亦以宗羲為首。其得不死,皆有天幸,而宗羲不懾也。其後海上傾覆,宗羲無復望,乃奉母返里門,畢力著述,而四方請業之士漸至矣。

戊午,詔徵博學鴻儒。掌院學士葉方藹寓以詩,敦促就道,再辭以免。未幾,方藹奉詔同掌院學士徐元文監修明史,將徵之備顧問,督撫以禮來聘,又辭之。朝論必不可致,請敕下浙撫鈔其所著書關史事者送入京,其子百家得預參史局事。徐乾學侍直,上訪及遺獻,復以宗羲對,且言:“曾經臣弟元文疏薦,惜老不能來。”上曰:“可召至京,朕不授以事。即欲歸,當遣官送之。”乾學對以篤老無來意,上嘆息不置,以為人材之難。宗羲雖不赴徵車,而史局大議必咨之。歷志出吳任臣之手,總裁千里遺書,乞審正而後定。嘗論宋史別立道學傳,為元儒之陋,明史不當仍其例。朱彝尊適有此議,得宗羲書示眾,遂去之。卒,年八十六。

宗羲之學,出於蕺山,聞誠意慎獨之說,縝密平實。嘗謂明人講學,襲語錄之糟粕,不以六經為根柢,束書而從事於游談。故問學者必先窮經,經術所以經世。不為迂儒,必兼讀史。讀史不多,無以證理之變化;多而不求於心,則為俗學。故上下古今,穿穴群言,自天官、地誌、九流百家之教,無不精研。所著易學象數論六卷,授書隨筆一卷,律呂新義二卷,孟子師說二卷。文集則有南雷文案、詩案。今共存南雷文定十一卷,文約四卷。又著明儒學案六十二卷,敘述明代講學諸儒流派分合得失頗詳,明文海四百八十二卷,閱明人文集二千餘家,自言與十朝國史相首尾。又深衣考一卷,今水經一卷,四明山志九卷,歷代甲子考一卷,二程學案二卷,輯明史案二百四十四卷,又明夷待訪錄一卷,皆經世大政。顧炎武見而嘆曰:“三代之治可復也!”天文則有大統法辨四卷,時憲書法解新推交食法一卷,圜解一卷,割圜八線解一卷,授時法假如一卷,西洋法假如一卷,回回法假如一卷。其後梅文鼎本周髀言天文,世驚為不傳之秘,而不知宗羲實開之。晚年又輯宋元學案,合之明儒學案,以志七百年儒苑門戶。宣統元年,從祀文廟。

宗炎,字晦木。與兄宗羲、弟宗會俱從宗週遊。其學術大略與宗羲等。著有周易象辭三十一卷,尋門餘論二卷,圖書辨惑一卷,力辟陳摶之學。謂周易未經秦火,不應獨禁其圖,至為道家藏匿二千年始出。又著六書會通,以正國小。謂揚雄但知識奇字,不知識常字,不知常字乃奇字所自出也。又有二晦、山棲諸集,以故居被火俱亡。康熙二十五年,卒,年七十一。

宗會,字澤望。明拔貢生。讀書一再過不忘。有縮齋文集十卷。

百家,字主一。國子監生。傳宗羲學,又從梅文鼎問推步法。著句股矩測解原二卷。康熙中,明史館開,宗羲以老病不能行,徐乾學延百家入史館,成史志數種。

王夫之,字而農,衡陽人。與兄介之同舉明崇禎壬午鄉試。張獻忠陷衡州,夫之匿南嶽,賊執其父以為質。夫之自引刀遍刺肢體,舁往易父。賊見其重創,免之,與父俱歸。明王駐桂林,大學士瞿式耜薦之,授行人。時國勢阽危,諸臣仍日相水火。夫之說嚴起恆救金堡等,又三劾王化澄,化澄欲殺之。聞母病,間道歸。明亡,益自韜晦。歸衡陽之石船山,築土室曰觀生居,晨夕杜門,學者稱船山先生。

所著書三百二十卷,其著錄於四庫者,曰周易稗疏、考異,尚書稗疏,詩稗疏、考異,春秋稗疏。存目者,曰尚書引義、春秋家說。夫之論學,以漢儒為門戶,以宋五子為堂奧。其所作大學衍、中庸衍,皆力辟致良知之說,以羽翼朱子。於張子正蒙一書,尤有神契,謂張子之學,上承孔、孟,而以布衣貞隱,無鉅公資其羽翼;其道之行,曾不逮邵康節,是以不百年而異說興。夫之乃究觀天人之故,推本陰陽法象之原,就正蒙精繹而暢衍之,與自著思問錄二篇,皆本隱之顯,原始要終,炳然如揭日月。至其扶樹道教,辨上蔡、象山、姚江之誤,或疑其言稍過,然議論精嚴,粹然皆軌於正也。康熙十八年,吳三桂僣號於衡州,有以勸進表相屬者,夫之曰:“亡國遺臣,所欠一死耳,今安用此不祥之人哉!”遂逃入深山,作祓禊賦以示意。三桂平,大吏聞而嘉之,囑郡守餽粟帛,請見,夫之以疾辭。未幾,卒,葬大樂山之高節里,自題墓碣曰“明遺臣王某之墓”。

當是時,海內碩儒,推容城、盩厔、餘姚、崑山。夫之刻苦似二曲,貞晦過夏峰,多聞博學,志節皎然,不愧黃、顧兩君子。然諸人肥遯自甘,聲望益炳,雖薦辟皆以死拒,而公卿交口,天子動容,其著述易行於世。惟夫之竄身瑤峒,聲影不出林莽,遂得完發以歿身。後四十年,其子敔抱遺書上之督學宜興潘宗洛,因緣得入四庫,上史館,立傳儒林,而其書仍不傳。同治二年,曾國荃刻於江南,海內學者始得見其全書焉。

兄介之,字石子。國變,隱不出。先夫之卒。

李顒,字中孚,盩厔人。又字二曲,二曲者,水曲曰盩,山曲曰厔也。布衣安貧,以理學倡導關中,關中士子多宗之。父可從,為明材官。崇禎十五年,張獻忠寇鄖西,巡撫汪喬年總督軍務,可從隨征討賊。臨行,抉一齒與顒母曰:“如不捷,吾當委骨沙場。子善教吾兒矣。”遂行。兵敗,死之。顒母葬其齒,曰“齒冢”。時顒年十六,母彭氏,日言忠孝節義以督之,顒亦事母孝。饑寒清苦,無所憑藉,而自拔流俗,以昌明關學為己任。有餽遺者,雖十反不受。或曰:“交道接禮,孟子不卻。”顒曰:“我輩百不能學孟子,即此一事不守孟子家法,正自無害。”

先是顒聞父喪,欲之襄城求遺骸,以母老不可一日離,乃止。既丁母憂,廬墓三年,乃徒步之襄城,覓遺骸,不得,服斬衰晝夜哭。知縣張允中為其父立祠,且造冢於戰場,名之曰“義林”。常州知府駱鍾麟嘗師事顒,謂祠未能旦夕竣,請南下謁道南書院,且講學以慰學者之望,顒赴之,凡講於無錫,於江陰,於靖江、宜興,所至學者雲集。既而幡悔曰:“不孝!汝此行何事,而喋喋於此?”即戒行赴襄城。常州人士思慕之,為肖像於延陵書院。顒既至襄城,適祠成,乃哭祭招魂,取冢土西歸附諸墓,持服如初喪。

康熙十八年,薦舉博學鴻儒,稱疾篤,舁床至省,水漿不入口,乃得予假。自是閉關,晏息土室,惟崑山顧炎武至則款之。四十二年,聖祖西巡,召顒見,時顒已衰老,遣子慎言詣行在陳情,以所著四書反身錄、二曲集奏進。上特賜御書“操志高潔”以獎之。顒謂:“孔、曾、思、孟,立言垂訓,以成四書,蓋欲學者體諸身,見諸行。充之為天德,達之為王道,有體有用,有補於世。否則假途乾進,於世無補,夫豈聖賢立言之初心,國家期望之本意耶?”居恆教人,一以反身實踐為事,門人錄之,為七卷。是時容城孫奇逢之學盛於北,餘姚黃宗羲之學盛於南,與顒鼎足稱三大儒。晚年寓富平,關中儒者鹹稱“三李”。三李者,顒及富平李因篤、郿李柏也。

李因篤,字天生,富平人。明庠生。博學強記,貫串註疏。舉博學鴻儒,試授檢討。未逾月,以母老乞養,詔許之。母歿,仍不出。因篤深於經學,著詩說,顧炎武稱之曰:“毛、鄭有嗣音矣!”又著春秋說,汪琬亦折服焉。

李柏,字雪木,郿縣人。九歲失怙,事母至孝。稍長,讀國小,曰:“道在是矣!”遂盡焚帖括,而日誦古書。避荒居洋縣,入山屏跡讀書者數十年。嘗一日兩粥,或半月食無鹽。時時忍飢默坐,間臨水把釣,夷然不屑也。昕夕謳吟,拾山中樹葉書之。門人都其集曰槲葉集。年六十六,卒。

王心敬,字爾緝,鄠縣人。乾隆元年,舉孝廉方正。心敬論學,以明、新、止至善為歸。謹嚴不逮其師,注經好為異論,而易說為篤實。其言曰:“學易可以無大過矣,是孔子論易,切於人身,即可知四聖之本旨。”著有豐川集、關學編、豐川易說。

沈國模,字求如,餘姚人。明諸生。餘姚自王守仁講致良知之學,弟子遍天下。同邑傳其學者,推徐愛、錢德洪、胡瀚、聞人詮,再傳而得國模。少以明道為己任。嘗預劉宗周證人講會,歸而辟姚江書院,與同里管宗聖、史孝鹹輩,講明良知之說。其所學或以為近禪,而言行敦潔,較然不欺其志,故推純儒。山陰祁彪佳以御史按江東,一日,杖殺大憝數人,適國模至,欣然述之。國模瞠目字祁曰:“世培,爾亦曾聞曾子曰‘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乎?”後彪佳嘗語人曰:“吾每慮囚,必念求如言。恐倉卒喜怒過差,負此良友也。”明亡,聞宗周死節,為位哭之痛,已而講學益勤。順治十三年,卒,年八十有二。

孝鹹,字子虛。繼國模主姚江書院。嘗曰:“良知非致不真。”又曰:“空談易,對境難。於‘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三語,精察而力行之,其庶幾乎!”家貧,日食一粥,泊如也。順治十六年,卒,年七十有八。

韓當,字仁父。國模弟子。自沈、史歿後,書院輟講垂十年,而當繼之。其學兼綜諸儒,以名教經世,嚴於儒、佛之辨。家貧,未嘗向人稱貸。每言立身須自節用始。人有過,於講學時以危言動之,而不明言其過。聞者內愧沾汗,退而相語曰:“比從韓先生來,不覺自失。”疾亟,謂弟子曰:“吾於文成宗旨,覺有新得。然檢點於心,終無受用,小子識之!”味其言,則知其學守仁之外,亦近朱子矣。

邵曾可,字子唯。與韓當同時。性孝友愷悌。少愛書畫,一日讀孟子“伯夷聖之清者也”句,忽有悟,悉棄去,壹志於學。姚江書院初立時,人頗迂笑之。曾可厲色曰:“不如是,便虛度此生。”遂往學。其初以主敬為宗,自師孝鹹之後,專守良知。嘗曰:“於今乃知知之不可以已。日月有明,容光必照。不爾,日用跬步,鮮不貿貿者矣。”孝鹹病,晨走十餘里叩床下問疾,不食而返。如是月餘,亦病。同儕共推為篤行之士焉。卒,年五十有一。曾可子貞顯,貞顯子廷采,世其學。

廷采,字允斯,又字念魯。諸生。從韓當受業,又問學於黃宗羲。初讀傳習錄無所得,既讀劉宗周人譜,曰:“吾知王氏學所始事矣。”蠡縣李塨貽廷采書,論明儒異同,兼問所學。廷采曰:“致良知者主誠意,陽明而後,原學蕺山。”又私念師友淵源,思託著述以自見。以為陽明扶世翼教,作王子傳;蕺山功主慎獨,作劉子傳;王學盛行,務使合乎準則,作王門弟子傳;金鉉、祁彪佳等能守師說,作劉門弟子傳。康熙五十年,卒,年六十四。

王朝式,字金如,山陰人。亦國模弟子。嘗入證人社,宗周主誠意,朝式守致知。曰:“學不從良知入,必有誠非所誠之蔽。”亦篤論也。順治初,卒,年三十有八。

謝文洊,字秋水,南豐人。明諸生。年二十餘,入廣昌之香山,閱佛書,學禪。既,讀龍溪王氏書,遂與友講陽明之學。年四十,會講於新城之神童峰。有王聖瑞者,力攻陽明。文洊與爭辯累日,為所動,取羅欽順困知記讀之,始一意程、朱。辟程山學舍於城西,名其堂曰尊雒。著大學中庸切已錄,發明張子主敬之旨。以為為學之本,“畏天命”一言盡之,學者當以此為心法。注目傾耳,一念之私,醒悔刻責,無犯帝天之怒。其程山十則亦以躬行實踐為主。時寧都“易堂九子”,節行文章為海內所重,“髻山七子”,亦以節概名,而文洊獨反己闇修,務求自得。髻山宋之盛過訪文洊,遂邀易堂魏禧、彭任會程山,講學旬餘。於是皆推程山,謂其篤躬行,識道本。甘京與文洊為友,後遂師之。康熙二十年,卒,年六十有七。

京,字健齋,南豐人。負氣慷慨,期有濟於世。慕陳同甫之為人,講求有用之學。與同邑封濬、曾曰都、危龍光、湯其仁、黃熙師事文洊,粹然有儒者氣象,時號“程山六君子”。著軸園稿十卷。

熙,字維緝。順治十五年進士。文洊長熙僅六歲,熙服弟子之事,常與及門之最幼者旅進退。朔望四拜,侍食起饋,唯諾步趨,進退維謹,不以為勞。彭士望比之朱子之事延平。母喪未葬,鄰不戒於火,延燎將及。熙撫棺大慟,原以身同燼。俄而風返,人以為純孝所感。

曰都,字姜公。諸生。其學務實體諸己,因自號體齋。以學行為鄉里所矜式。

龍光,字二為。善事繼母,繼母遇之非理,委曲承順,久而愛之若親子焉。

其仁,字長人。著四書切問、省克堂集。

與文洊同時者,有宋之盛、鄧元昌。

之盛,字未有,星子人。明崇禎己卯舉人。結廬髻山,足不入城巿,以講學為己任。其學以明道為宗,識仁為要,於二氏微言奧旨,皆能抉摘異同。與文洊交最篤。晚讀胡敬齋居易錄,持敬之功益密。與甘京論祭立屍喪復之禮不可廢,魏禧亟稱之。

元昌,字慕濂,贛縣人。諸生。年十七,得宋五子書,遂棄舉子業,致力於學。雩都宋昌圖以通家子謁之,元昌喜之曰:“吾小友也!”館之於家,昕夕論學為日程,言動必記之,互相考覈。一日,昌圖讀朱子大學或問首章,元昌過窗外駐聽之,謂昌圖曰:“子勉之!毋蹈吾所悔,永為朱子罪人,偷息天地也。”其互相切劘如此。

高愈,字紫超,無錫人,明高攀龍之兄孫也。十歲,讀攀龍遺書,即有向學之志。既壯,補諸生。日誦遺經及先儒語錄,謹言行,嚴取捨之辨,不尚議論。嘗曰:“士求自立,須自不忘溝壑始。”事親孝,居喪,不飲酒食肉,不內寢。晚年窮困,餟粥七日矣,方挈其子登城眺望,充然樂也。儀封張伯行巡撫江蘇,延愈主東林書院講會,愈以疾辭。平居體安氣和,有忿爭者,至愈前輒愧悔。鄉人素好以道學相詆諆,獨於愈,僉曰:“君子也。”顧棟高嘗從愈游,說經娓娓忘倦。年七十八,卒。嘗撰朱子國小注,又所著有讀易偶存、春秋經傳日鈔、春秋類、春秋疑義、周禮疏義、儀禮喪服或問。東林顧、高子弟顧樞、高世泰等,鼎革後尚傳其學。

初,世泰為攀龍從子,少侍講席,晚年以東林先緒為己任,葺道南祠、麗澤堂於梁谿,一時同志恪遵遺規。祁州刁包等相與論學。學者有南梁、北祁之稱。大學士熊賜履講學出世泰門下,儀封張伯行、平湖陸隴其亦嘗至東林講學。賜履、隴其自有傳。

顧培,字畇滋,無錫人。少從宜興湯之錡學,幡然悔曰:“道在人倫庶物而已。”之錡歿,有弟子金敞。培築共學山居以延敞,晨夕講會。遵攀龍靜坐法,以整齊嚴肅為入德之方。默識未發之中,篤守性善之旨。晚歲,四方來學日眾。張伯行頗疑靜坐之說,培往復千言,暢高氏之旨。

彭定求,字勤止,又字南畇,長洲人。父瓏授以梁谿高氏之學,又嘗師事湯斌。康熙二十五年一甲一名進士,授翰林院修撰。歷官國子監司業、翰林院侍講,充日講起居注官。前後在翰林才四年,即歸里不復出。作高望吟七章,以慕七賢。七賢者,白沙、陽明、東廓、念菴、梁谿、念台、漳浦也。又著陽明釋毀錄、儒門法語、南畇文集。嘗與門人林雲翥書云:“有原進於足下者有二:一曰無遽求高遠而略庸近。子臣弟友,君子之道。至聖以有餘不足為斤斤,孟子以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然則舍倫常日用事親從兄之事不為,而鉤深索隱,以為聖人之道有出於人心同然之外者,必且流於異端堅僻之行矣。一曰無妄生門戶異同之見,騰口說而遺踐履。朱子之會於鵝湖也,傾倒於陸子義利之說,此陽明拔本塞源之論,致良知之指,一脈相承。其因時救弊,乃不得已之苦衷,非角人我之見。仆詠遺經,蕩滌瑕滓,因有儒門法語。足下有志聖賢,當以念台劉子人譜、證人會二書入門,且無嘵嘵於紫陽、姚江之辨也。”定求卒年七十有八。其孫啟豐官兵部尚書,自有傳。

啟豐子紹升,頗傳家學,述儒行,有二林居集。然彭氏學兼朱、陸,識兼頓漸,啟豐、紹升頗入於禪。休寧戴震移書紹升辨之。紹升又與吳縣汪縉共講儒學。縉著三錄、二錄,尊孔子而游乎二氏。此後江南理學微矣。

湯之錡,字世調,宜興人。安貧力學,於書無所不讀,尤篤信周子主靜之說。或議其近於禪,之錡曰:“程子見學者靜坐,即嘆其善學。易言‘齋戒,以神明其德’。靜坐,即古人之齋戒,非禪也。”居親喪,一循古禮,就地寢苫。事諸父如父,昆弟無間言。既而得高攀龍復七規,喟然曰:“此其入學之門乎?”仿其說為春秋兩會,聞風者不憚數千里來就學焉。明亡,之錡年二十四,即棄舉子業。嘗論出處之道曰:“‘潛龍勿用’,潛要確,若不確,則遁世不見知而悔矣。古來多少高明,只為此一悔所誤。”常州知府駱鍾麟請關西李顒講學毗陵,特遣使聘之,之錡堅辭不赴;後延主東林、延陵諸講席,又不就。之錡為學,專務切近,絕無緣飾。或詢陽明致良知之說及朱、陸異同者,之錡曰:“顧吾力行何如耳,多辨論何益?”一日,抱微疾,整襟危坐而逝,年六十二。及門金敞、顧培輩,建書院於惠山之麓,奉其主祀之,著偶然雲集。

施璜,字虹玉,休寧人。少應試,見鄉先生講學紫陽,瞿然曰:“學者當如是矣!”遂棄舉業,發憤躬行。日以存何念、接何人、行何事、讀何書、吐何語五者自勘。教學者九容以養其外,九思以養其內,九德以要其成,學者稱誠齋先生。已而游梁谿,事高世泰。將歸,與世泰期某年月日當赴講。及期,世泰設榻以待,或曰:“千里之期,能必信乎?”世泰曰:“施生篤行君子也。如不信,吾不復交天下士矣。”言未既,璜果挈弟子至。著有思誠錄、國小、近思錄發明。

張夏,字秋韶,亦無錫人。隱居菰川之上,孝友力學。初從馬世奇受經,後入東林書院,從高世泰學。積十餘年,遂入世泰之室。世泰卒,其子弟相與立夏為師,事之如世泰。湯斌撫江蘇,至東林,與夏講學,韙其言。延至蘇州學宮,為諸生講孝經、國小。退而注孝經解義、國小瀹注。

吳曰慎,字徽仲,歙縣人。諸生。盡心於宋五子書。論學主乎敬,故自號曰靜菴。初游梁谿,講學東林書院。已而歸歙,會講紫陽、還古兩書院,興起者眾。

陸世儀,字道威,太倉州人。少從劉宗周講學。歸而鑿池十畝,築亭其中,不通賓客,自號桴亭。與同里陳瑚、盛敬、江士韶相約,為遷善改過之學。或橫經論難,或即事窮理,反覆以求一是。甚有商榷未定,徹夜忘寢,質明而後斷,或未斷而復辨者。著思辨錄,分國小、大學、立志、居敬、格致、誠正、修齊、治平、天道、人道、諸儒異學、經、子、史籍十四門。世儀之學,主於敦守禮法,不虛談誠敬之旨,施行實政,不空為心性之功。於近代講學諸家,最為篤實。其言曰:“天下無講學之人,此世道之衰;天下皆講學之人,亦世道之衰。嘉、隆之間,書院遍天下,呼朋引類,動輒千人,附影逐聲,廢時失事,甚有藉以行其私者,此所謂處士橫議也。”又曰:“今所當學者不止六藝,如天文、地理、河渠、兵法之類,皆切於世用,不可不講。”所言深切著明,足砭虛忄喬之弊。其於明儒薛、胡、陳、王,皆平心論之。又嘗謂學者曰:“世有大儒,決不別立宗旨。”故全祖望謂國初儒者,孫奇逢、黃宗羲、李顒最有名,而世儀少知者。同治十一年,從祀文廟。

瑚,字言夏,號確菴。明崇禎十六年舉人。世儀格致篇首提“敬天”二字,瑚由此用力,頗得要領。因定為日紀考德法,而揭敬勝、怠勝於每日之首,格致、誠正、修齊、治平於每月之終,益信“人皆可以為堯舜”非虛語也。復取國小分為六:曰入孝,曰出悌,曰謹行,曰信言,曰親愛,曰學文;大學分為六:曰格致,曰誠意,曰正心,曰修身,曰齊家,曰治平。謂國小先行後知,大學先知後行,國小之終,即大學之始。瑚之為學,博大精深,以經世自任。值婁江湮塞,江南大飢,瑚上當事救荒書,皆精切可施行,而時不能用。明亡,絕意仕進,避地崑山之蔚村。田沮洳,瑚導鄉人築岸御水,用兵家束伍法,不日而成。父病,刺血籥天,原以身代。父卒,遺產悉讓之弟。康熙十四年,卒,年六十有二。門人稱曰安道先生。巡撫湯斌即其故居為之立安道書院。

敬,字宗傳,號寒溪。諸生。長世儀一歲。矢志存誠主敬之學,篤於孝友。居喪三年,不飲酒食肉。有弟遇之無禮,敬終始怡怡。

士韶,字虞九,號藥園。諸生。其學以世儀為歸。同時理學諸儒多著述,士韶以為聖賢之旨,盡於昔儒之論說,惟在躬行而已。晚年取所作焚之,故不傳於後雲。

張履祥,字考夫,桐鄉人。明諸生。世居楊園村,學者稱為楊園先生。七歲喪父。家貧,母沈教之曰:“孔、孟亦兩家無父兒也,只因有志,便做到聖賢。”長,受業山陰劉宗周之門。時東南文社各立門戶,履祥退然如不勝,惟與同里顏統、錢寅,海鹽吳蕃昌輩以文行相砥刻。統、寅、蕃昌相繼歿,為之經紀其家。自是與海鹽何汝霖、烏程凌克貞、歸安沈磊切劘講習,益務躬行。嘗以為聖人之於天道,“庸德之行,庸言之謹”,盡之矣。來學之士,一以友道處之。謂門人當務經濟之學,著補農書。歲耕田十餘畝,草履箬笠,提筐佐饁。嘗曰:“人須有恆業。無恆業之人,始於喪其本心,終於喪其身。許魯齋有言:‘學者以治生為急。’愚謂治生以稼穡為先。能稼穡則可以無求於人,無求於人,則能立廉恥;知稼穡之艱難,則不妄求於人,不妄求於人,則能興禮讓。廉恥立,禮讓興,而人心可正,世道可隆矣。”初講宗周慎獨之學,晚乃專意程、朱。踐履篤實,學術純正。大要以為仁為本,以修己為務,而以中庸為歸。

康熙十三年,卒,年六十四。著有原學記、讀易筆記、讀史偶記、言行見聞錄、經正錄、初學備忘、近古錄、訓子語、補農書、喪葬雜錄、訓門人語及文集四十五卷。同治十年,從祀文廟。

履祥初兄事顏統。周鍾之寓桐鄉也,至其門者踵接。統曰:“鍾為人浮偽,不宜為所惑。”履祥嘗曰:“自得士鳳,而始聞過。余不失足於周鍾、張溥之門者,皆其力也。”

寅,字子虎。與履祥為硯席交。崇禎癸未冬,海寧祝淵以抗疏論救劉宗周被逮,履祥與寅送之吳門。次年,遂偕詣宗周門受業焉。自是寅造履益謹,寇盜充斥不廢學。卒,年三十四。

汝霖,字商隱,海鹽人。嘗與友人曰:“周、程、張、朱一脈,吾輩不可令斷絕。”居喪三年,未嘗飲酒食肉。隱居澉浦紫雲村,學者稱紫雲先生。履祥子維恭,嘗受業於汝霖、克貞之門。又有吳璜、安道、邱雲,皆履祥友,並命維恭師事焉。曰:“數人皆深造自得,君子人也。”璜,秀水人。剛直好義,勢利不動心。安道,嘉興人。雲,桐鄉人。安道嘗言:“君子之異於小人,中國之異於夷狄,人類之異於禽獸,有禮無禮而已。士何可不學禮?”又曰:“東林諸公,大抵是重名節。然止數君子,餘皆有名而無節也。”

克貞,字渝安,烏程人。履祥交最篤。嘗謂:“父子兄弟安得人人大中、明道、伊川,夫婦安得人人伯鸞、德曜,在處之得其道耳。”與履祥游蕺山之門者,有屠安世、鄭宏。

安世,秀水人。聞宗周講學,喜曰:“苟不聞道,虛生何為!”遂執贄納拜焉。宗周既歿,從父兄偕隱於海鹽之鄉。病作,不粒食者十有七年。得宗周書,力疾鈔錄。反躬責己,無時或怠。嘗曰:“朝聞夕死,何敢不勉!”卒,年四十六。

宏,海鹽人。與弟景元俱從劉宗周受業,篤於友愛。景元短世。乙酉後絕意進取,躬灌園蔬養母,屢空,晏如也。敝衣草履,不以屑意。嘗徒跣行雨中,人不能識也。卒,年五十六。

洤,字人齋,海寧人。乾隆丙辰舉人。私淑履祥,為梓其遺書。所纂有淑艾錄。吳蕃昌、沈磊在孝友傳。

沈昀,字朗思,本名蘭先,字甸華,仁和人。劉宗周講學蕺山,昀渡江往聽。與應捴謙友。其學以誠敬為宗,以適用為主,而力排二氏。家貧絕炊,掘階前馬蘭草食之。鄰有遺之米者,昀宛轉推辭,忽仆於地,其人驚駭潛去。良久方甦,因笑曰:“其意可感,然適以困我。”捴謙嘆曰:“我於交接之際,自謂不苟。以視沈先生,猶覺愧之。”宗周身後傳其學者頗滋諍訟。昀曰:“尼父言‘躬行君子’,若騰其口說以求勝,非所望於吾也。”以喪禮久廢,緝士喪禮說,以授同郡陸寅。疾革,門人問曰:“夫子今日何如?”曰:“心中無一物,惟誠敬而已。”卒,年六十三。窮無以為殮,捴謙涕泣不知所出。曰:“我不敢輕授賻襚,以汙先生。”其門人姚宏任趨進曰:“如宏任者,可以殮先生乎?”捴謙曰:“子篤行,殆可也。”姚遂殮之,葬於湖上。

宏任,字敬恆,錢塘人。少孤,母,賢婦也。宏任隱巿廛,其母偶見貿絲銀色下劣,慍甚,曰:“汝亦為此乎?”宏任長跪謝,原得改行,乃受業於捴謙。日誦大學一過,一言一行,服膺師說,遇事必歸於忠厚。捴謙不輕受人物,惟宏任之餽不辭。曰:“吾知其非不義也。”宏任每時其乏而致之,終身不倦。捴謙卒,執喪如古師弟子之禮。姚江黃宗炎許之曰:“是篤行傳中人也。”晚年以非罪陷縲紲。憲使閱囚入獄,宏任方朗誦大學,憲使異之,入其室,皆程、朱書;與之語,大驚,即日釋之。然宏任卒以貧死。

葉敦艮,字靜遠,西安人。劉宗周弟子。嘗貽書陸世儀,討論學術。世儀喜曰:“證人尚有緒言,吾得慰未見之憾矣。”

劉汋,字伯繩,宗周子。宗周家居講學,諸弟子聞教未達,輒私於汋。汋應機開譬,具有條理。宗周殉國難,明唐、魯二王皆遣使祭,蔭汋官,汋辭。既葬,居蕺山一小樓二十年,杜門絕人事,考訂遺經,以竟父業。有司或請見,雖通家故舊,亦峻拒之。所與接者,惟史孝感、惲日初數人。或勸之舉講會,不應。臨卒,戒其子曰:“若等安貧讀書,守人譜以終身足矣。”人譜,宗周所著書。所臥之榻,假之祁氏。疾亟,強起易之,曰:“吾豈可終於祁氏之榻?”

應捴謙,字潛齋,錢塘人。明諸生。性至孝。殫心理學,以躬行實踐為主,不喜陸、王家言。足跡不出百里,隘屋短垣,貧甚,恬如也。杭州知府嵇宗孟數式廬,欲有所贈,囁嚅未出;及讀捴謙所作無悶先生傳,乃不敢言。康熙十七年,詔徵博學鴻儒,大臣項景襄、張天馥交章薦之。捴謙輿床以告有司曰:“捴謙非敢卻薦,實病不能行耳!”客有勸者曰:“昔太山孫明復嘗因石介等請,以成丞相之賢,何果於卻薦哉?”捴謙曰:“我不能以我之不可,學明復之可。”乃免徵。二十二年,卒,年六十九。

捴謙於易、書、詩、禮、樂、春秋、孝經、四書各有著說。又撰教養全書四十一卷,分選舉、學校、治官、田賦、水利、國計、漕運、治河、師役、鹽法十考,略仿文獻通考,而於明代事實尤詳。其不載律算者,以徐光啟已有成書;不載輿地者,以顧炎武、顧祖禹方事纂輯也。又有性理大中二十八卷。門人錢塘凌嘉邵、沈士則傳其學。

朱鶴齡,字長孺,吳江人。明諸生。穎敏嗜學,嘗箋注杜甫、李商隱詩,盛行於世。鼎革後,屏居著述。晨夕一編,行不識途路,坐不知寒暑。人或謂之愚,遂自號愚菴。嘗自謂“疾惡如仇,嗜古若渴。不妄受人一錢,不虛誑人一語”雲。著愚庵詩文集。初為文章之學,及與顧炎武友,炎武以本原相勖,乃湛思覃力於經註疏及儒先理學。以易理至宋儒已明,然左傳、國語所載占法,皆言象也,本義精矣,而多未備,撰易廣義略四卷。以蔡氏釋書未精,斟酌於漢學、宋學之間,撰尚書埤傳十七卷。以朱子掊擊詩小序太過,與同縣陳啟源參考諸家說,兼用啟源說,疏通序義,撰詩經通義二十卷。以胡氏傳春秋多偏見鑿說,乃合唐、宋以來諸儒之解,撰春秋集說二十二卷。又以杜氏注左傳未盡合,俗儒又以林氏注紊之,詳證參考,撰讀左日鈔十四卷。又有禹貢長箋十二卷,作於胡渭禹貢錐指之前,雖不及渭書,而備論古今利害,旁引曲證,亦多創穫。年七十餘,卒。

啟源,字長發。著有毛詩稽古編。其詮釋經旨,一準毛傳,而鄭箋佐之。訓詁聲音以爾雅為主,草木蟲魚以陸疏為則,於漢學可謂專門。又有尚書辨略二卷,讀書偶筆二卷,存耕堂藁四卷。

范鎬鼎,字彪西,洪洞人。性孝友,闡明絳州辛全之學。康熙六年進士,以母老不仕。河、汾間人士多從之受經。十八年,以博學鴻儒薦,未起。立希賢書院,置田贍學者。輯理學備考三十卷,廣理學備考四十八卷。國朝理學備考二十六卷,采辛全、孫奇逢、熊賜履、張夏、黃宗羲諸家緒綸,附以己說,議論醇正。又著五經堂文集五卷,語錄一卷。又以其父芸茂有垂棘編,作續垂棘編十九卷,三晉詩選四十卷。

同時為辛全之學者,有絳州黨成、李生光。

成,字憲公。其學以明理去私為本。生平不求人知,鎬鼎曾揚之於人,意甚不懌,時目為狷者。其辨朱、陸異同:“論者多以陸為尊德性,朱為道問學。此言殊未然。蓋朱子之道問學,實以尊德性也,陸氏則自錮其德性矣,何尊之可雲?陸子嘗曰:‘不求本根,馳心外物,理豈在於外物乎?’此告子義外之學也。朱子曰:‘本心物理,原無內外。以外物為外者,是告子義外之學也。’即此數語,可以見二家之異同矣。若粗論其同,二家皆欲扶世教,崇天理,去私慾,其秉心似無大異者。而實究其學,則博文約禮者,孔、顏之家法,屢見於論語,朱子得其正矣。陸氏乃言‘六經皆我註腳’,又言‘不識一字,管取堂堂作大丈夫’。豈不偏哉!”其辨論如此。

生光,字闇章。未冠為諸生。辛全倡學河、汾,遂往受業。篤於內行,事親至孝,全深重之。明亡,絕意仕進,自號汾曲逸民。構一草堂,日夕讀書其中,以二南大義,程、朱微言,訓門弟子。著有儒教辨正、崇正黜邪彙編,凡萬餘言。

白奐彩,字含貞,華州人。私淑於長安馮從吾,玩易洗心,詩、禮、春秋,多所自得。蓄書之富,陝以西罕儷。校讎精詳,淹貫靡遺。而沖遜自將,若一無所知。與同州黨湛、蒲城王化泰諸人相切叚。率同志結社,不入城巿,不謁官府,終日晏坐一室,手不釋卷。同知郝斌式廬,聆奐彩論議,退而嘆曰:“關中文獻也!”

湛,字子澄。嘗言:“人生須作天地間第一等事,為天地間第一等人。”故自號兩一。究宋、明以來諸儒論學語,揭其會心者於壁,默坐土室,澄心反觀,久之,恍然有契。自是動靜云為,卓有柄持。聞李顒倡道盩厔,冒雪履冰,不憚數百里訪質所學。相與盤桓數日,每至夜半,未嘗見惰容。其志篤養邃如此。

化泰,字省庵。性方嚴峭直,面斥人過,辭色不少貸。人有一長,即欣然推遜,自以為不及。關學初以馬嗣煜嗣馮從吾,而奐彩、湛、化泰皆有名於時。武功馮雲程、康賜呂、張承烈,同州李士濱、張珥,朝邑王建常、關獨可,鹹寧羅魁,韓城程良受,蒲城甯維垣,邠州王吉相,淳化宋振麟,皆篤志勵學,得知行合一之旨。至乾隆間,武功孫景烈亦能接關中學者之傳。

景烈,字酉峰。乾隆三年進士,授檢討,以言事放歸。教生徒以克己復禮。居平雖盛暑必肅衣冠。韓城王傑為入室弟子。嘗語人曰:“先生冬不爐,夏不扇,如邵康節;學行如薛文清。”又曰:“先生歸籍三十年,雖不廢講學,獨絕聲氣之交。為關中學者宗,有自來矣。”

胡承諾,字君信,天門人。明崇禎舉人。國變後,隱居不仕,臥天門巾、柘間。順治十二年,部銓縣職。康熙五年,檄徵入都。六年,至京師,以詩呈侍郎嚴正矩云:“垂老只思還舊業,暮年所急匪輕肥。”既而告歸,得請。構石莊於西村,自號石莊老人。窮年誦讀,於書無所不窺,而深自韜晦。

晚著繹志。繹志者,繹己所志也。凡聖賢、帝王、名臣、賢士與凡民之志業,莫不兼綜條貫,原本道德,切近人情,酌古而宜今,為有體有用之學。凡二十餘萬言,皆根柢於諸經,博稽於諸史,旁羅百家,而折衷於周、程、張、朱之說。承諾自擬其書於徐幹中論、顏之推家訓,然其精粹奧衍,非二書所及也。二十六年六月,卒,年七十五。所著有讀書說六卷,文體類淮南、抱朴,麟雜細碎,隨事觀理而體察之,殆繹志取材之餘,與是書相表里。

曹本榮,字欣木,黃岡人。順治六年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布袍蔬食,以清節自勵。八年,授秘書院編修。應詔,上聖學疏千言,其略云:“皇上得二帝三王之統,則當以二帝三王之學為學。誠宜開張聖聽,修德勤學,舉四書、五經及通鑑中有裨身心要務治平大道者,內則深宮燕閒,朝夕討論,外則經筵進講,敷對周詳。君德既修,祈天永命,必基於此。”有詔嘉納。十年,擢右春坊右贊善兼國子監司業,刊白鹿洞學規以教士。十一年,轉中允。十二年,世祖甄拔詞臣品端學裕者充日講官,本榮與焉。十三年,升秘書院侍講、左春坊左庶子兼侍讀,日侍講幄,辨論經義。敕本榮同傅以漸撰易經通注九卷,鎔鑄眾說,詞理簡明,為說經之圭臬。本榮又著五大儒語、周張精義、王羅擇編諸書。十四年八月,充順天鄉試正考官,九月,充經筵講官,十一月,以失察同考官作弊,部議革職,上以其侍從講幄日久,宥之。十八年,遷翰林院侍讀學士,改國史院侍讀學士。康熙四年,以病請回籍,卒於揚州。

本榮之學,從陽明致知之說,故論次五大儒,以程、朱、薛與陸、王並行。既告歸,宦橐蕭然,晏如也。疾革,門生計東在側,猶教以窮理盡性之學。卒之日,容城孫奇逢痛惜之。子宜溥,由蔭生薦舉博學鴻儒,試,授檢討。

張貞生,字簣山,廬陵人。順治十五年進士,官翰林院侍講學士。時議遣大臣巡察,貞生上書諫。召對,所言又過戇。下考功議,革職為民,蒙恩鐫二級去官。初闡陽明良知之說,其後乃一宗考亭。居京師,寓吉安館中,蓬蒿滿徑,突無炊煙。瀕行不能具裝,故人餽贐,一無所受,其狷介如此。尋奉特旨起補原官。至京,卒。著庸書二十卷,玉山遺響集。

劉原淥,字昆石,安丘人。明末盜賊蜂起,原淥與仲兄某率鄉人壘土為堡以御賊。賊至,守堡者多死。仲兄出斗,身中九矢,力戰。原淥從之,發數十矢,矢盡,仲兄麾之去。原淥大呼曰:“離兄一步非死所。”乃斬二渠帥,獲馬六匹,賊遁去。亂定,以力耕致富。既而推膏腴與兄,以其餘為長兄立後,兼贍亡姊家。謝人事,求長生之術。得咯血疾,遂棄去。後讀宋儒書,乃篤信朱子之學,集朱子書作續近思錄。嘗曰:“學者居敬窮理,二者皆法先王而已。‘小心翼翼,昭事上帝’,居敬之功也。‘不識不知,順帝之則’,窮理之功也。”每五更起,謁祠後,與弟子講論,常至夜分。仲兄疾,籥天祈以身代。兄死,三日內水漿不入口。又為鄉人置義倉,儉歲煮粥以食飢人。嘗曰:“人與我一天而已,何畛域之有焉?”卒,年八十二。著讀書日記、四書近思續錄四卷。

後數十年,昌樂有閻循觀、周士宏,濰縣有姜國霖、劉以貴、韓夢周,德州有孫於簠、梁鴻翥,膠州有法坤宏,同縣有張貞,猶能守原淥之學。

國霖,字雲一,濰縣人。父客燕中感病,國霖往省,跣走千里,至則父已歿。無錢巿棺,以衣裹屍,負之行,乞食歸里。泣告族黨曰:“父死不能斂,又不能葬,欲以身殉,又有老母在。長者何以教我?”人憐其孝,為捐金以葬。母易怒,一日怒甚,國霖作小兒嬉戲狀,長跪膝前,執母手,摑其面。母大笑,怒遂已,時年五十矣。師事昌樂周士宏,嘗與國霖至莒,樂其山川,死即葬於莒。國霖築室墓側,安貧守素,不求於人。值歉歲,莒人恐其餓死,聞於官而周之粟,亦弗卻也。昌樂閻循觀問國霖喜讀何書,曰:“論語,終身味之不盡。”

以貴,字滄嵐。康熙二十七年進士。任蒼梧令。地瑤、僮雜處,營茶山書院,以詩、書為教。歸里後,杜門著書,有藜乘集。

夢周,字公復。乾隆二十二年進士。其學以存養、省察、致知三者為入德之資。每跬步必以禮,以恥求聞達為尚。後為來安知縣,有政聲。長洲彭紹升稱其治來如元魯山。有理堂文集,表方名,獎忠節,皆有關於世道。

鴻翥,字志南,德州人。每治一經,案上不列他書。有疑義,思之累日夜,必得而後已。益都李文藻一見奇之,為之延譽,遂知名於世。以優行貢成均。卒,年五十九。有周易觀運等書。

坤宏,字鏡野,膠州人。得傳習錄,大喜,以為如己意所出。其學以陽明為宗,以不自欺為本。乾隆六年舉人,官大理評事。卒,年八十有奇。

循觀,字懷庭,昌樂人。專志洛、閩之學,省身克己,刻苦自立。治經不立一家言,而要歸於自得。乾隆三十四年進士,吏部考功司主事。著困勉齋私記、西澗文集及尚書春秋說。

任瑗,字恕菴,淮安山陽人。年十八,棄舉子業,講學。靜坐三年,嘆曰:“聖人之道,歸於中庸,極於‘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豈是之謂哉?”乾隆元年,大吏舉瑗應博學鴻詞,廷試罷歸。韓夢周語人曰:“任君體用具備,有明以來無此鉅儒。”及韓將北歸,瑗語之曰:“山左人多質直,君當接引後進,以續正學。”因作反經說以示之。年八十二,卒。著有纂注朱子文類一百卷,論語困知錄二卷,反經說一卷,陽明傳習錄辨二卷,知言劄記二卷,朱子年譜一卷。

顏元,字易直,博野人。明末,父戍遼東,歿於關外。元貧無立錐,百計覓骨歸葬,世稱孝子。居喪,守朱氏家禮惟謹。古禮,“初喪,朝一溢米,夕一溢米,食之無算”。家禮刪去“無算”句,元遵之。過朝夕不敢食,當朝夕,遇哀至,又不能食,病幾殆。又喪服傳:“既練,舍外寢,始食菜果。飯素食,哭無時。”家禮改為“練後,止朝夕哭,惟朔望未除者會哭,凡哀至皆制不哭”。元亦遵之。既覺其過抑情,校以古喪禮非是。因嘆先王制禮,盡人之性,後儒無德無位,不可作也。於是著存學、存性、存治、存人四編以立教。名其居曰習齋。

肥鄉漳南書院,邑人郝文燦請元往教。有文事、武備、經史、藝能等科,從游者數十人。會天大雨,漳水溢,牆垣堂舍悉沒,人跡殆絕。元嘆曰:“天不欲行吾道也!”乃辭歸。後八年而卒,年七十。門人李塨、王源編元年譜二卷,鍾錂輯言行錄二卷,辟異錄二卷。

王源,字昆繩,大興人。兄潔,少從梁以樟游。以樟談宋儒學,源方髫齔,聞之不首肯,唯喜習知前代典要及關塞險隘攻守方略。年四十,游京師。或病其不為時文,源笑曰:“是尚需學而能乎?”因就試,中康熙三十二年舉人。或勸更應禮部試,謝曰:“吾寄焉為謀生計,使無詬厲已耳!”崑山徐乾學開書局於洞庭山,招致天下名士,源與焉。於儕輩中獨與劉獻廷善,日討論天地陰陽之變,伯王大略,兵法、文章、典制,古今興亡之故,方域要害,近代人才邪正,其意見皆相同。獻廷歿,言之輒流涕。未幾,遇李塨,大悅之,曰:“自獻廷歿,豈意復見君乎!”塨微言聖學,源聞之沛然。因持大學辨業去,是之。塨乃為極言顏元明親之道,源曰:“吾知所歸矣。”遂介塨往博野執贄元門,時年五十有六矣。後客死淮上。所著平書十卷,文集二十卷。

程廷祚,字啟生,上元人。初識武進惲鶴生,始聞顏、李之學。康熙庚子歲,塨南遊金陵,廷祚屢過問學。讀顏氏存學編,題其後云:“古之害道,出於儒之外;今之害道,出於儒之中。顏氏起於燕、趙,當四海倡和翕然同氣之日,乃能折衷至當,而有以斥其非,蓋五百年間一人而已。”故嘗謂:“為顏氏其勢難於孟子,其功倍於孟子。”於是力屏異說,以顏氏為主,而參以顧炎武、黃宗羲。故其讀書極博,而皆歸於實用。乾隆元年,舉博學鴻詞,至京師,有要人慕其名,囑密友達其意,曰:“主我,翰林可得也。”廷祚拒之,卒報罷。十六年,上特詔舉經明行修之士,廷祚又以江蘇巡撫薦,復罷歸。卒,年七十有七。著易通六卷,大易擇言三十卷,尚書通議三十卷,青溪詩說三十卷,春秋識小錄三卷,禮說二卷,魯說二卷。

惲鶴生,字皋聞,武進人。因交李塨得睹顏氏遺書,自稱私淑弟子。於經長毛詩,著詩說,以毛、鄭為宗。

李塨,字剛主,蠡縣人。弱冠與王源同師顏元。躬耕善稼穡,雖儉歲必有收,而食必粢糲,妻妾子婦執苦身之役。舉康熙二十九年舉人。晚歲授通州學正,浹月,以母老告歸。塨博學工文辭,與慈谿姜宸英齊名。又嘗為其友治劇邑,逾年,政教大行,用此名動公卿間。明珠、索額圖當國,皆嘗延教其子,不就。安溪李光地撫直隸,薦其學行於朝,固辭而不謝。諸王交聘,輒避而之他。既而從毛奇齡學。著周易傳注七卷,筮考一卷,郊社考辨一卷,論語傳注二卷,大學傳注一卷,中庸傳注一卷,傳注問一卷,李氏學樂錄二卷,大學辨業四卷,聖經學規二卷,論學二卷,國小稽業五卷,恕谷後集十三卷。

塨學務以實用為主,解釋經義多與宋儒不合。又其自命太高,於程、朱之講學,陸、王之證悟,皆謂之空談。蓋明季心學盛行,儒禪淆雜,其曲謹者又闊於事情,沿及順、康朝,猶存餘說,蓋顏元及塨力以務實相爭。存其說可補諸儒枵腹之弊,然不可獨以立訓,盡廢諸家。其論易,以觀象為主,兼用互體,謂“聖教罕言性天,乾坤四德,必歸人事,屯蒙以下,亦皆以人事立言。陳摶龍圖,劉牧鉤隱,以及探無極、推先天,皆使易道入於無用”。排擊未免過激。然明人以心學竄入易學,率持禪偈以詁經,言數者反置象占於不問。誣飾聖訓,弊不可窮。塨引而歸之人事,深得垂教之旨。又以大學格物為周禮三物,謂孔子時古大學教法所謂六德、六行、六藝者,規矩尚存。故格物之學,人人所習,不必再言。惟以明德、親民標其目,以誠意指其入手而已。格物一傳,可不必補。其說本之顏元。毛奇齡惡其異己,作逸講箋以攻之。而當時學者多韙塨說焉。

刁包,字蒙吉,晚號用六居士,祁州人。明天啟舉人。再上春官,不第。遂棄舉子業,有志聖賢之學。初聞孫奇逢講良知,心鄉之。既讀高攀龍書,大喜,曰:“不讀此書,幾虛過一生。”為主奉之,或有過差,即跪主前自訟。流賊犯祁州,包毀家倡眾誓固守,城得不破。時有二璫主兵事,探卒報賊勢張甚,二璫怒其惑眾,將斬之。包厲聲曰:“必殺彼,請先殺包。”乃止。二璫相謂曰:“使若居官者,其不為楊、左乎?”賊既去,流民載道,設屋聚養之,病者給醫藥,全活尤多。有山左難婦七十餘人,擇老成家人護以歸。臨行,八拜以重託,家人皆感泣,竭力衛送。歷六府,盡歸其家。

甲申,國變,設莊烈愍皇帝主於所居之順積樓,服斬衰,朝夕哭臨如禮。偽命敦趣,包以死拒,幾及於難。遂隱居不出,於城隅闢地為齋曰潛室,亭曰肥遯。日閉戶讀書其中,無間寒暑,學者宗焉,執經之履滿戶外。居父喪,哀毀,鬚髮盡白。三年不飲酒食肉,不內寢。及母卒,號慟嘔血,病數月,卒。

所著有易酌、四書翊注、潛室劄記、用六集,皆本義理,明白正大。又選斯文正統九十六卷,專以品行為主,若言是人非,雖絕技無取。包初與新城王餘佑為石交。

餘佑,字介祺。父延善,邑諸生,尚氣誼。當明末,散萬金產結客。有子三,長餘恪,季餘嚴,餘佑其仲也。明亡,延善率三子與雄縣馬魯建義旗,傳檄討賊。時容城孫奇逢亦起兵,共恢復雄、新、容三縣,斬其偽官。順治初,延善為仇家所陷,執赴京。餘恪揮兩弟出,為復仇計,獨身赴難,父子死燕巿。餘嚴夜率壯士入仇家,殲其老弱三十口。名捕甚急,上官有知其枉者,力解乃免。餘佑隱易州之五公山,自號五公山人。嘗受業於孫奇逢,學兵法,後更從奇逢講性命之學。隱居教授,不求聞達。教人以忠孝,務實學。卒,年七十。

李來章,字禮山,襄城人。生有神識。嘗觀石工集庭中斷石,輾轉弗合,語之曰:“去宿土,當自合。是即吾學人心、道心之謂。”聞者異之。工詩古文辭。康熙十四年舉人。嘗學於魏象樞,魏戒之曰:“欲除妄念,莫如立志。”來章因作書紳語略,其持論以不背先儒有益世用為主。再學於孫奇逢、李顒。時奇逢講學百泉,來章與冉覲祖諸人講學嵩陽,兩河相望,一時稱極盛焉。再主南陽書院,作南陽學規、達天錄以教學者,士習日上。尋以母老謝歸。重葺紫雲書院,讀書其中,學者多自遠而至。母病目,來章每夙興舌舐之,目復明。

謁選廣東連山縣。連山民僅七村,丁只二千。外瑤戶大排居五,小排一十有七,數且盈萬人。重山複嶺,瘦石巉削,田居十分之一。瑤或負險跳梁。來章慨然曰:“瑤異類,亦有人性,當推誠以待之。”乃仿明王守仁遺意,日延耆老問民疾苦,招流亡,勸之開墾,薄其賦。復深入瑤穴,為之置約延師,以至誠相感。創連山書院,著學規,日進縣人申教之。而瑤民之秀者,亦知鄉學,誦讀聲徹岩谷。學使者交獎曰:“忠信篤敬,蠻貊信可行矣。”行取,授兵部主事,監北新倉,革運官餽遺。鏇引疾歸。大學士田從典、侍郎李先復交章以實學可大用薦,得旨徵召,不出。年六十八,卒。所著有禮山園文集、洛學編、連陽八排瑤風土記、衾影錄。

冉覲祖,字永光,先賢鄆國公裔。元末有為中牟丞者,因家焉。康熙二年,鄉試第一。杜門潛居,爰取四書集注研精覃思二十年。章求其旨,句求其解,字求其訓,身體心驗,訂正群言,歸於一是,名曰玩注詳說。遞及群經,各有專書,兼采漢儒、宋儒之說。十八年,開博學鴻儒科,巡撫將薦之,欲一見覲祖。覲祖曰:“往見,是求薦也。”堅不往。少詹事耿介延主嵩陽書院,與諸生講孟子一章,剖析天人,分別理欲,眾皆悚聽。三十年,成進士,選庶吉士。三十三年,授檢討。是歲聖祖遍試翰林,御西暖閣,詢家世籍貫獨詳,有“氣度老成”之褒。越日,賜宴瀛台,上獨識之,曰:“爾是河南解元耶?”蓋以示優異也。尋告歸。卒,年八十有二。

竇克勤,字敏修,柘城人。聞耿介傳百泉之學,從游嵩陽。六年,鄉舉至京師,謁睢州湯斌。一夕,請業,斌謂師道不立,由教官之失職。勸克勤就教職,選泌陽教諭。泌陽地小而僻,人鮮知學,克勤立五社學,月朔稽善過而勸懲之。暇則齋居讀書,雖饘粥不繼,晏如也。康熙十七年進士,選庶吉士,丁母憂歸,服除,授檢討。一日,聖祖命諸翰林作楷書,克勤書“學宗孔、孟,法在堯、舜,而其要在慎獨”十四字以進,聖祖覽而器之。尋以父老乞歸。嘗於柘城東郊立朱陽學院,倡導正學。中州自夏峰、嵩陽外,朱陽學者稱盛。卒,年六十四,著有孝經闡義。

李光坡,字耜卿,安谿人,大學士光地之弟也。生五歲,與伯叔兄弟俱陷賊壘。既脫難後,受學家庭,宗尚宋儒及鄉先正蒙引存疑諸書。次第講治十三經,濂、洛、關、閩書,旁及子、史。質不甚敏,以勤苦致熟。論學主程、朱,論易主邵子,兼取揚雄太玄,發明性理,以闡大義。壯歲專意三禮,以三禮之學至宋而微,至明幾絕,儀禮尤世所罕習,積四十年,成三禮述注六十九卷,以鄭康成為主,疏解簡明,不蹈支離,亦不侈奧博,自成一家言。其兄光地嘗著周官筆記一篇,光地子鍾倫亦著周禮訓纂二十一卷,皆標舉要旨,弗以考證辨論為長,與光坡相近,其家學如是也。

光坡家居不仁,康熙四十五年,入都,與其兄光地講貫。著性論三篇,辨論理氣先後動靜,以訂近儒之差。及歸,光地貽以詩曰:“後生茂起須家法,我老棲遲望子傳。”其惓惓於光坡如此。光地嘗論東吳顧炎武與光坡皆數十年用心經學,精勤不輟,卓然可以傳於後雲。光坡天性至孝,父病篤,炷香焚掌叩天以祈延壽,病果愈。及舉孝廉方正,有司將以光坡應選,而光坡寢疾矣。卒,年七十有三。又有皋軒文編。

鍾倫,字世得。康熙三十二年舉人。初受三禮於光坡,又與宣城梅文鼎、長洲何焯、宿遷徐用錫、河間王之銳、同縣陳萬策等互相討論,其學具有本原。未仕而卒。

莊亨陽,字復齋,靖南人。康熙五十七年進士,知山東濰縣。母就養,卒於途。歸而廬墓三年,自是未嘗一日離其父。乾隆初元,禮部尚書楊名時薦士七人,亨陽與焉,授國子監助教。當是時,上方鄉用儒術,尚書楊名時、孫嘉淦,大學士趙國麟鹹以耆壽名德領太學事,相與倡明正學。六堂之長,則亨陽與安溪官獻瑤、無錫蔡德晉等,皆一時之俊。每朔望謁夫子,釋菜禮畢,六堂師登講座,率國子生以次執經質疑。旬日則六堂師分占一經,各於其書齋會講南北學,弦誦之聲,夜分不絕。都下號為“四賢、五君子”。

遷吏部主事,外補德安府同知,擢徐州府。徐仍歲水災,亨陽相川澤,諮耆民,具方略,請廣開上游水道,以泄異漲,且告石林可危。未及施工而石林決,沛縣城將潰,民竄逃。亨陽駕輕舠行告父老曰:“太守來,爾民何往?”親率眾堵築,七日夜城完。在徐三年,兩遇大荒,勤賑事,幾不暇眠食。九年,遷按察司副使,分巡淮徐海道。亨陽通算術,及董河防,推究高深測量之宜,上書當路,大略謂:“淮、徐水患,在壅毛城鋪而徐州壞,壅天然減水壩而鳳、潁、泗壞,壅車邏、昭關等壩而淮、揚之上下河皆壞。宜開毛城鋪以注洪澤湖,則徐州之患息;開天然壩以注高、寶諸湖,則上江之患息;開三壩以注興、鹽之澤,則高、寶之患息;開范公堤以注之海,則興、鹽、泰諸州、縣之患息。”當路者頗韙其言,而未能用。

京察,大臣當自陳。高宗命自陳者各舉一人自代。內閣學士李清植舉亨陽,時論以為允。勘淮海災過勞,以羸疾卒。卒之日,淮海諸氓罷巿奔走,樹幟哭而投賻。訥親巡江南,監司皆鞾袴跪迎,亨陽獨長揖,訥責問,曰:“非敢惜此膝於公,其如會典所無何?”訥默然。亨陽出巡,屬吏循故事餽殽,然一切勿拒,曰:“物以烹飪,卻之是暴天物而違人情也。”所從僕皆自飲其馬,或犒之,跽而辭曰:“公視奴輩為兒子,不告而受,於心不安。告公,公必命辭,是仍虛君惠也。”強之,皆伏地,誓指其心。其感人如此。

官獻瑤,字瑜卿,安溪人。執業於漳浦蔡世遠、桐城方苞,稱高足弟子。亦以楊名時薦,補助教。甫入學,上事宜六條於其長。乾隆四年進士,選庶吉士,充三禮館纂修,授編修。九年,典試浙江。尋提督廣西、陝甘學政,遷洗馬。在關中求得宋張載二十餘代孫,囑其邑學官教之。識韓城王傑於諸生,以為大器,果如其言。獻瑤少孤,事母孝。自陝甘任滿歸,乞侍養。奉母二十餘載,母年九十乃終。撫愛諸子弟,修大小宗祠,增祭器,考禮經,遵時制以定儀式,立鄉規以教宗人,置義租以恤親族之貧者。卒,年八十。著讀易偶記三卷,尚書偶記三卷,尚書講藁,思問錄一卷,讀詩偶記二卷,周官偶記二卷,儀禮讀三卷,喪服私鈔並雜記一卷,春秋傳習錄五卷,孝經刊誤一卷,文集十六卷,詩集二卷。

王懋竑,字子中,寶應人。少從叔父式丹學,刻勵篤志,精研朱子之學,身體力行。康熙五十七年成進士,年已五十一。乞就教職,補安慶府學教授。雍正元年,以薦被召引見,授翰林院編修,在上書房行走。二年,以母憂去官,特賜內府白金為喪葬費。懋竑素善病,居喪毀瘠,服闋就職。鏇以老病乞歸,越十六年卒。

懋竑性恬淡,少嘗謂友人曰:“老屋三間,破書萬卷,平生志原足矣。”歸里後,杜門著書。校定朱子年譜,大旨在辨為學次序,以攻姚江之說。又所著白田雜著八卷,於朱子文集、語類考訂尤詳。謂易本義前九圖、筮儀皆後人依託,非朱子所作,其略云:“朱子於易,有本義,有啟蒙,與門人講論甚詳,而此九圖曾無一語及之。九圖之不合本義、啟蒙者多矣,門人何以絕不致疑也?本義之敘畫卦云:‘自下而上,再倍而三,以成八卦。八卦之上,各加八卦,以成六十四卦。’初不參邵子說。至啟蒙,則一本邵子。而邵子所傳,止有先天方圓圖。其伏羲八卦圖、文王八卦圖,則以經世演易圖推而得之。同州王氏、漢上朱氏易,皆有此二圖,啟蒙因之。至朱子所自作橫圖六,則注大傳及邵子語於下,而不敢題曰伏羲六十四卦圖,其慎如此。今直雲伏羲八卦次序圖、伏羲八卦方點陣圖、伏羲六十四卦次序圖,伏羲六十四卦方點陣圖,是孰受而孰傳之耶?乃雲伏羲四圖,其說皆出邵氏,邵氏止有先天一圖,其八卦圖後來所推,六橫圖朱子所作。以為皆出邵氏,是誣邵氏也。”又云:“邵氏得之李之才,李之才得之穆修,穆修得之希夷先生,此明道敘康節學問源流如此。漢上朱氏以先天圖屬之,已無所據。乃今移之四圖,若希夷已有此四圖也,是並誣希夷也。文王八卦,說卦明言之。本義以為未詳,啟蒙別為之說,而不以入於本義。至於‘乾,天也,故稱乎父’一節,本義以為揲蓍以求爻,啟蒙以為‘乾求於坤,坤求於乾’與‘乾為首’兩節,皆文王觀於已成之卦,而推其未明之象,與本義不同。今乃以為文王八卦次序圖,又孰受而孰傳之耶?卦變圖啟蒙詳之,蓋一卦可變為六十四卦,彖傳卦變,偶舉十九卦以說爾。今圖、卦皆不合,其非朱子之書明矣。”其說為宋、元儒者所未發。

又考證諸史,謂:“孟子七篇,所言齊王皆湣王,非宣王。孟子去齊,當在湣王十三四年。下距湣王之歿,更二十五六年,孟子必不及見。公孫丑兩篇,稱王不稱謚,乃其元本,而梁惠王兩篇稱宣王,為後人所增。通鑑上增威王十年,下減湣王十年,蓋遷就伐燕之歲也。”可謂實事求是矣。同邑與懋竑學朱子學者,有朱澤沄、喬僅。

澤沄,字湘陶。少勤學,得程氏讀書分年日程,尋序誦習。更學天文於泰州陳厚耀,能得其意,久之,有志於聖人之道。念朱子之學,實繼周、程,紹顏、孟,以上溯孔子。有謂朱子為道問學,陸、王為尊德性者,復取朱子文集、語類讀之,一字一句,無不精心研窮,反身體認,質之懋竑,懋竑屢答之。深信朱子居敬、窮理之學,為孔子以來相傳的緒,窮即窮其所存之心,存即存其所窮之理,止是一事,喟然嘆曰:“尊德性者,莫如朱子,道問學者,亦莫如朱子矣。”

雍正六年,詔大臣各舉所知。直隸總督劉師恕欲薦於朝,使其弟造廬請,弗應。晚年得髀疾,然猶五更起,盥沐,觀書至夜分不倦。誡其子光進曰:“聖賢工夫,正於困苦時驗之。”疾甚,謂門人喬僅曰:“死生平常事,時至則行,無所戀也。”吟邵雍詩,怡然而逝,年六十有七。所著止泉文集八卷,朱子聖賢考略十卷。

僅,字星渚。少有氣節。水決子嬰堤,眾走避,僅倡議捍塞,十日堤成。從澤沄受學,恪遵朱子教人讀書次第。取朱子書切己體察,有疑輒質澤沄,時年五十矣。澤沄稱之曰:“從吾游者眾矣,惟喬君剛甚。”因舉或問過時後學、語類訓石洪慶語告之,僅益奮。乾隆元年,舉孝廉方正,辭不就。與懋竑書,論學問之道凡再三。自謂向道晚,須用己百之功。聞弟卒江陵任,即日冒雪行數千里扶櫬歸。有潘某貸金不能償,以券與之。疾革,曰:“吾自頂至踵,無一處不痛。惟此心凝然不亂耳!”命沐浴正衣冠而逝,年六十五。著日省錄、訓子要言、困學堂遺稿,湯金釗序而行之。謂其“學術剛健篤實,發為輝光,粹然有德之言”。

李夢箕,字季豹,連城人。年十五而孤。精進學業,崇向朱子,以孝友著稱。其教人輒言為善最樂,人易而忽之。夢箕曰:“為之難,汝為之否乎?”人問之曰:“其樂何如?”曰:“不愧不怍,”“孰與孔、顏之樂?”曰:“熟之而已矣!”事兄如嚴父,撫猶子如子。每語諸子以氣質之偏,使知變化。疾亟,謂所親曰:“吾生平竭力檢身,將毋有不及省者?第言之,得聞過而終,亦云幸矣。”卒,年八十一。

子圖南,字開士。康熙六十一年舉人。能世其學。初工詩古文,既而嘆曰:“吾學自有身心性命所宜急者,可以虛名騖乎?”於是究心濂、洛、關、閩書,以反躬切己為務。居連峰、點石諸山中者久之。嘗曰:“學者唯利名之念為害最大。越此庶可與共學。”與蔡世遠講明修身窮理之要,世遠重之。雍正九年,吏部檄天下舉人需次縣令者先赴京學習政事,圖南至,觀政戶部。以母病亟歸,歸先母卒,年五十七。雷鋐謂:“學聖人必自狷者始,圖南庶足當之。”時邑人張鵬翼、童能靈皆以學行稱。

鵬翼,字蜚子。歲貢生。八歲嗜學,十餘歲通諸經。塾師教以作文取科第,心疑之。熟讀四書大全,忽悟曰:“心當在身內,身當在心內。”遂不仕。連城處萬山中,無師。鵬翼年已四十,始見近思錄及朱子全書。更十年,始見薛文清讀書錄。嘗曰:“考亭易簀之時,乃我下帷之始。”蓋俛焉日有孳孳,不知其老且耄也。所居鄉曰新泉,男女往來二橋,道不拾遺。巿中交易,先讓外客,皆服鵬翼教也。著有讀經說略、理學入門、孝子傳、歷代將相諫臣三譜、二十二史案、芝壇日讀小記。

能靈,字龍儔。貢生。好學,守程、朱家法,不失尺寸。乾隆元年,舉博學鴻詞。累舉優行,皆以母老辭。年九十,兄弟白首同居。居喪以禮,化及鄉人。能靈嘗與雷鋐論易,主河圖以明象數之學。其樂律古義,謂:“洛書為五音之本,河圖為洛書之源。河圖圓而為氣,洛書方而為體。五音者氣也,氣凝為體,體以聚氣,然後聲音出焉。蔡氏律呂新書沿淮南子、漢書之說,誤以亥為黃鍾之實。惟所約寸分釐絲忽之法,其數合於史記律書,因取其說為之推究源委以成書。”他著中天河洛五倫說、朱子為學考、理學疑問。

連城理學,始自宋之邱起潛、明之童東皋,而能靈、鵬翼繼之。力敦倫紀,嚴辨朱、陸異同。張伯行撫閩時,建文溪書院,祀起潛、東皋。後增建五賢書院,中祀宋五子,而以能靈、鵬翼配焉。

胡方,字大靈,新會人。歲貢生。方敦崇實行,處道學風氣之末,獨守堅確。總督吳興祚聞其名,使招之,方走匿,不能得也。事父母,色養靡不周,而心常如不及。遇有病,憂形於色,藥必嘗而後進。夜必衣冠侍,未嘗就寢。及居喪,藉草宿柩旁,三年不入內。先人田廬,悉以與弟,授徒自給。族姻不能自存者,竭力資之。有達官齎重金乞其文為壽,不應;吏懾之,不應;家人告以絕糧,不應。鄉曲子弟偶蹈不韙,有原就鞭撲,不原聞其事於方者。里中語曰:“可被他人笞,勿使胡君知。他人笞猶可,胡君愧煞我。”其從學者,仕與未仕,白首猶懍懍奉其教。雖困甚,終不入公庭。聞聲嚮慕,以得見為喜,曰:“教我矣!”有以蔭得官,則大慚曰:“吾未能信,得無辱我夫子。”方告之曰:“為官能不愛錢,致力於官守,有何不可?”其人卒不負其言。

四十後杜門著述,所居曰鹽步。元和惠士奇督學粵東,聞方名,艤舟村外,遣吳生至其家求一見,急揮手曰:“學政未蕆事,不可見!不可見!”出吳而扃其門。士奇乃索所著書而去。試事畢,仍介吳生以請,則假一冠投刺,至,長揖曰:“今日齋沐謝知己。方年邁,無受教地,不能執弟子禮。”數語遂起。惠握其手曰:“縱不欲多語,敢問先生,鄉人誰能為文者?”答曰:“並世中無人。必求之,惟明季梁朝鐘耳!”士奇遂求梁文並各家文刻之,名曰嶺南文選。既而疏薦於朝。士奇嘗語吳生曰:“胡君貌似顧炎武,豐厚端偉,必享大名。”蓋當時知方者,士奇一人而已。卒,年七十四。著有周易本義注六卷,四子書注十卷,莊子注四卷,鴻桷堂詩文集六卷。集中謁白沙祠諸作及白沙子論,具見淵源所自。粵中勵志篤行者,方後有馮成修、勞潼。

成修,字達夫,南海人。父遠出不歸,成修生有至性,語及其父,輒涕泗交頤。乾隆四年進士,選庶吉士,散館改吏部主事。晉禮部祠祭司郎中,典試福建、四川,督學貴州,揭條約十四則以訓士。成修初計偕,即遍訪其父蹤跡。得官後,兩次乞假尋親,卒無所遇,不復出。授經里中,粹然師範。年八十,計其父已百有一齡。乃持服三年,終身衣布。乙卯重宴鹿鳴,逾年卒,年九十有五。

潼,字潤芝,亦南海人。乾隆二十年舉人。髫齡時,母常於榻上授毛詩,長遂習焉。盧文弨視學湖南,召之往。至冬乃歸,母思念殊切。抵家時漏三下,跪母榻前,母且泣且撫之曰:“其夢也耶?”潼悲不自勝,自是絕意進取,侍養十有六年而母卒。潼哀毀骨立,杖而後起。家人或失潼所在,即於殯所覓之,則已慟哭失聲矣。又痛早孤,故以莪野為號。嘗言:“讀孔子書,得一言,曰‘務民之義’;讀孟子書,得一言,曰‘強為善而已矣’;讀朱子書,得一言,曰‘切己體察’。”著有四書擇粹十二卷,孝經考異選註二卷,救荒備覽四卷,荷經堂古文詩稿四卷。

勞史,字麟書,餘姚人。世為農。少就傅讀書,長躬耕養父母,夜則披卷莊誦。讀朱子國小、中庸序,慨然發憤,以道自任,舉動必依於禮。繼讀朱子近思錄,立起設香案,北面稽首曰:“吾師在是矣!”常自刻責,謂:“天之命我者,若君之詔臣,父之詔子。一廢職,即膺嚴譴,一墜家業,即窮無所歸,可不慎哉!”其論學以為始於不妄語,不妄動,即極諸至誠無息。接後學,委曲進誠,雖傭工下隸皆引之鄉道,曰:“盡爾職分,務實做去,終身不懈,即聖賢矣。勿過自薄也。”聞者莫不爽然。里中負販者近史居,不敢貨偽物。芻兒牧童或折棄矰繳,毀機穽。有鬥爭,就史質,往往置酒求解。門人桑調元自錢塘來謁,論學數日。將別,送之曰:“吾壽不過三年,恐不復相見。行矣勉之!”後三年九月,謂門人汪鑒曰:“不過今月,吾將去矣!”遂遍詣親友家,與老者言所以教,少者言所以學,令家人治木飭後事。晦前一夕,沐浴更衣,移榻正寢,炳燭晏坐如平時,鏇就寢。明晨,撫之冰矣。調元為刻其遺書十卷,其書謂易之為道,細無不該,遠無不屆,故多本易理以推人物之性。

調元,字弢甫,錢塘人,為孝子天顯之子。天顯親病革,合羊脂和粥以進。親死,抱鐺而哭,人為繪抱鐺圖。調元受業於史,得聞性理之學。雍正十一年,召試通知性理,欽賜進士,授工部主事,引疾歸。調元主九江濂溪書院,構須友堂,祠餘山先生,以著淵源有自,餘山,史自號也。調元東皋別業又辟餘山書屋,以友教四方之士。為人清鯁絕俗,足跡遍五嶽。晚主灤源書院,益暢師說。

鑒,餘姚人。父死於雲南,鑒護喪歸至漢川,遇大風,舟且覆,抱棺大哭,誓以身殉。忽風回得泊沙渚,眾呼為孝子。為人尚氣節,史戒之曰:“英氣,客氣也。其以問學融化之。”史之歿也,鑒實左右焉。

顧棟高,字震滄,無錫人。康熙六十年進士,授內閣中書。雍正間,引見,以奏對越次罷職。乾隆十五年,特詔內外大臣薦舉經明行修之士,所舉四十餘人。惟大學士張廷玉、尚書王安國、侍郎歸宣光舉江南舉人陳祖范,尚書汪由敦舉江南舉人吳鼎,侍郎錢陳群舉山西舉人梁錫璵,大理寺卿鄒一桂舉棟高,此四人,論者謂名實允孚焉。尋皆授國子監司業。棟高以年老不任職,賜司業銜。皇太后萬壽,棟高入京祝嘏,召見,拜起令內侍扶掖。棟高奏對,首及吳敝俗,請以節儉風示海內,上嘉之。陛辭,賜七言律詩二章。二十二年,南巡,召見行在,加祭酒銜,賜御書“傳經耆碩”四字。二十四年,卒於家,年八十一。

所學合宋、元、明諸儒門徑而一之,援新安以合金谿,為調停之說。著大儒粹語二十八卷,又著春秋大事表百三十一篇,條理詳明,議論精覈,多發前人所未發。毛詩類釋二十一卷,續編三卷,採錄舊說,發明經義,頗為謹嚴。其尚書質疑二卷,多據臆斷,不足以言心得。大抵棟高窮經之功,春秋為最,而書則用力少也。

陳祖范,字亦韓,常熟人。雍正元年舉人,其秋禮部中式,以病不與殿試。歸,僦廛華匯之濱,楗戶讀書。居數年,詔天下設書院以教士,大吏爭延為師,訓課有法。或一二年輒辭去,曰:“士習難醇,師道難立。且此席似宋時祠祿,仕而不遂者處焉。吾不求仕,而久與其列為汗顏耳。”薦舉經學,祖范褒然居首。以年老不任職,賜司業銜。乾隆十八年,卒於家,年七十有九。所撰述有經咫一卷,膺薦時錄呈御覽。文集四卷,詩集四卷,掌錄二卷。祖范於學務求心得,論易不取先天之學,論書不取梅賾,論詩不廢小序,論春秋不取義例,論禮不以古制違人情,皆通達之論。同縣顧主事鎮傳其學。

吳鼎,字尊彝,金匱人。乾隆九年舉人,授司業。洊擢翰林院侍講學士,轉侍讀學士。大考降左春坊左贊善,遷翰林院侍講,鏇休致。所撰有易例舉要二卷,十家易象集說九十卷。裒宋俞琰、元龍仁夫、明來知德等十家易說,以繼李鼎祚、董楷之後。其東莞學案,則專攻陳建學蔀通辨作也。兄鼐,亦通經,深於易、三禮。

梁錫璵,字確軒,介休人。雍正二年舉人,亦授司業,與吳鼎同食俸辦事,不為定員。乾隆十七年,命直上書房,累遷詹事府少詹事。大考降左庶子,擢祭酒,坐遺失書籍鐫級。膺薦時,以所撰易經揆一呈御覽。鼎、錫璵並蒙召對,面諭曰:“汝等以是大學士、九卿公保經學,朕所以用汝等去教人。是汝等積學所致,不是他途幸進。”又曰:“窮經為讀書根本。但窮經不徒在口耳,須要躬行實踐。汝等自己躬行實踐,方能教人躬行實踐。”鼎、錫璵頓首祇謝。又奉諭:“吳鼎、梁錫璵所著經學,著派翰林二十員、中書二十員,在武英殿各謄寫一部進呈。原書給還本人。所有紙札、飯食皆給於官。著梁詩正、劉統勛董理其事。”稽古之榮,海內所未有也。

孟超然,字朝舉,閩縣人。乾隆二十五年進士,選庶吉士,改兵部主事,累遷吏部郎中。三十年,典廣西試,尋督學四川,廉正不阿,遇士有禮。以蜀民父子兄弟異居者眾,作厚俗論以箴其失。鏇以親老,請急歸,年甫四十二,遂不出。性至孝,侍父疾,躬執廁牏。戚族喪娶,雖空乏必應。嘗嘆服徐陵“我輩猶有車可賣”之言。其學以懲忿、窒慾、改過、遷善為主。嘗曰:“變化氣質,當學呂成公;刻意自責,當學吳聘君。”又曰:“談性命,則先儒之書已詳,不如歸諸實踐;博見聞,則將衰之年無及,不如反諸身心。”其讀商子云:“論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眾。聖人苟可以強國,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禮,以為此王介甫之先驅也。然鞅猶明於帝王霸之說,介甫乃以言利為堯、舜、周公之道,又鞅之不如矣。”其論楊時云:“龜山得伊、洛之正傳,開道南之先聲。然為人身後文,如溫州陳君、李子約、許德占、張進、孫龍圖諸墓誌,往往述及釋氏之學,而贊之曰‘安’、曰‘定’、曰‘靜’,毋惑乎後之學者,援儒入墨,紛紛不已也。”

超然性靜,家居杜門卻掃。久之,巡撫徐嗣曾請主鼇峰書院,倡明正學。閩之學者,以安溪李光地、寧化雷鋐為最。超然輩行稍後,而讀書有識,不為俗學所牽,則後先一揆也。居喪時,考士喪禮、荀子及宋司馬光、程子、朱子說,並采近代諸儒言論,以正閩俗喪葬之失,著喪禮輯略二卷。傷不葬其親者惑形家言以速禍,取孟子“掩之誠是”之語,作誠是錄一卷。他著有焚香錄、觀復錄、晚聞錄。

汪紱,初名烜,字燦人,婺源人。諸生。少稟母教,八歲,四子書、五經悉成誦。家貧,父淹滯江寧,侍母疾累年,十日未嘗一飽。母歿,紱走詣父,勸之歸。父曰:“昔人言家徒四壁,吾壁亦屬人。若持吾安歸?”叱之去。紱乃之江西景德鎮,畫碗,傭其間。然稱母喪,不御酒肉。後飄泊至閩中,為童子師。及授學浦城,從者日進。聞父歿,一慟幾殆,即日奔喪,迎櫬歸。

紱自二十後,務博覽,著書十餘萬言,三十後盡燒之。自是凡有述作,凝神直書。自六經下逮樂律、天文、地輿、陣法、術數無不究暢,而一以宋五子之學為歸。著有易經詮義十五卷,尚書詮義十二卷,詩經詮義十五卷,四書詮義十五卷,詩韻析六卷,春秋集傳十六卷,禮記章句十卷、或問四卷,參讀禮志疑二卷,樂經律呂通解五卷,樂經或問三卷,孝經章句一卷。其參讀禮志疑多得經意,可與陸隴其書並存。

紱之論學,謂學不可不知要。然所以得要,正須從學得多後,乃能揀擇出緊要處。謂易理全在象、數上乘載而來。謂書曆象、禹貢、洪範須著力去考,都是經濟。謂詩只依字句吟詠,意味自出。謂看周禮,須得周公之心,乃於宏大處見治體之大,於瑣屑處見法度之詳。謂春秋非理明義精,殆未可學。謂“格物”之“格”訓“至”,如書言“格於上下”、“格於皇天”,皆“至到”之義。上文“致知”字為“推致”,則“格物”為“窮至物理”甚明。謂“性與天道不可得聞”,直是不可得聞,陸、王家因早聞性天,而未嘗了悟,又果於自信,遺害後人也。謂周子言“一”,言“無欲”,程子言“主一”,言“無適”,微有不同。周子所謂“一”者天也,所謂“欲”者人也。純乎天,不參以人,一者即無欲也。程子所謂“一”者事也,所謂“適”者心也。一其心於所事,而不強事以成心,無適之謂一也。當時大興朱筠讀其書,稱其信乎以人任己,而頡頑古人。其後善化唐鑒亦稱其功夫體勘精密,由不欺以至誠明。紱初聘於江,比歸娶,江年二十八矣。江嘗語諸弟子曰:“吾歸汝師三十年,未嘗見一怒言、一怒色也。”乾隆二十四年,卒,年六十八。子思謙,增生,毀卒。同縣余元遴傳其學。

元遴,字秀書。諸生。著有庸言、詩經蒙說、畫脂集。

姚學塽,字晉堂,歸安人。性靜介。孩稚時,見物不取。父兄坐庭上,久侍立,足不動。既長,讀書,毅然以身學。父喪骨毀,感動鄉里。嘉慶元年進士,以中書用。時和珅為大學士,中書於大學士例執弟子禮,學塽恥之,遂歸。後四年和珅伏誅,始入都任職。十三年,主貴州鄉試。歸途聞母憂,痛父母不得躬侍祿養,遂終身不以妻子自隨。服闋,至京,轉兵部主事,遷職方司郎中。妻張有婦德,畜一妾請遣侍京寓,不許,乃歸妾父。妾方氏,十七,曰:“婦人從一者也,吾事有主矣。”竟不嫁。

學塽居京師四十年,若旅人之阨者,僦僧寺中,霜華盈席,危坐不動。居喪時有氈帽一,布羔裘一,終身服之,藍褸不改,蓋所謂終身之喪者。初彭齡掌兵部,請學塽至堂上,躬起肅揖之,學塽亦不往謝。大學士百齡兼管兵部,屢詢司員姚某何在,欲學塽詣其宅一見之,終不往也。學塽六十生辰,同里姚文田貽酒二罌為壽,固辭。文田曰:“他日以此相報可乎?”乃受之。學塽之學,由狷入中行。以敬存誠,從嚴毅清苦中發為光風霽月。闇然不求人知,未嘗向人講學。病篤,握其友潘諮手曰:“君勉矣!人生獨知之地,鮮無愧者。我生平竭蹶,竟如此止。君亦就衰盡,所得為俟年而已。”遂逝,年六十有六。

諮,字少白,會稽人。少卓犖,好獨游天下奇山水,足跡逾數萬里。與學塽友善,日求寡過,以無玷古人。與長民者言,言愛人;與里老言,言耕鑿樹畜;與士人言,言孝弟忠信。遇名下士,則告以實行為首務,尤競競於義利之辨。居惟一被,日兩蔬食。食有餘,則以給人之困者。有數人賚金為其母壽,不可返,乃各取少許。其母知之,怒曰:“汝見僧以如來像丐巿者乎?吾其為像也!”乃謝而盡散之。著有古文八卷,詩五卷,常語二卷。

唐鑒,字鏡海,善化人。父仲冕,陝西布政使,自有傳。鑒,嘉慶十四年進士,改庶吉士。十六年,授檢討。二十三年,授浙江道監察御史。坐論淮鹽引地一疏,吏議鐫級,以六部員外郎降補。會宣宗登極,詔中外大臣各舉所知,諸城劉鐶之薦鑒出知廣西平樂府,擢安徽寧池太廣道。調江安糧道,擢山西按察使。遷貴州,擢浙江布政使,調江寧,內召為太常寺卿。海疆事起,嚴劾琦善、耆英等,直聲震天下。鑒潛研性道,宗尚洛、閩諸賢。著學案小識,推陸隴其為傳道之首,以示宗旨。

時蒙古倭仁,湘鄉曾國藩,六安吳廷棟,昆明竇垿、何桂珍皆從鑒考問學業,陋室危坐,精思力踐。年七十,斯須必敬。致仕南歸,主講金陵書院。文宗踐阼,有詔召鑒赴闕,入對十五次,中外利弊,無所不罄。上以其力陳衰老,不復強之服官,令還江南,矜式多士。鹹豐二年,還湘,卜居於寧鄉之善嶺山,深衣蔬食,泊然自怡。晚歲著讀易小識,編次朱子全集,別為義例,以發紫陽之蘊。十一年,卒,年八十有四。曾國藩為上遺疏,賜謚確慎。著有朱子年譜考異、省身日課、畿輔水利備覽、易反身錄、讀禮小事記等書。

吳嘉賓,字子序,南豐人。道光十八年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既通籍,尤究心當世利弊。嘗條陳海疆事宜,上嘉納焉。二十七年,緣事謫戍軍台,尋釋回。鹹豐初,以督團兵援郡城功,賞內閣中書。同治三年。於本邑三都墟口擊賊遇害,奉旨賜恤,並建專祠。

嘉賓學宗陽明,而治經字疏句釋以求據依,非專言心學者,其要歸在潛心獨悟,力求自得。尤長於禮,成禮說二卷,自序云:“小戴記四十九篇,列於學宮。其高者蓋七十子之微言,下者乃諸博士所摭拾耳。宋以來取大學、中庸與論、孟列為四書,世無異議;則多聞擇善,固有不必盡同者。余獨以禮運、內則、樂記、孔子閒居、表記諸篇,為古之遺言,備錄其文,以資講肄。其餘論說多者亦全錄之,否則著吾說所以與鄭君別者,以備異同焉。易曰‘知崇禮卑’,又曰‘謙以制禮’。夫禮者,自卑而尊人。古之制禮者上也,上之人能自卑,天下誰敢不為禮者。先王之禮,行於父子兄弟夫婦養生送死之間,而謹於東西出入升降辭讓哭泣辟踴之節,使人明乎吾之喜怒哀樂,莫敢逾夫親疏貴賤長幼男女之分;而其至約者,則在於安定其志氣而已,故曰禮、樂不可斯須去身。樂者動於內者也,禮者動於外者也。夫禮、樂不外乎吾身之自動,而奚以求諸千載而上不可究詰之名物象數也乎?”其大旨蓋如此。他著有喪服會通說四卷,周易說十四卷,書說四卷,詩文集十二卷。與嘉賓同時而專力於學者,有劉傳瑩。

傳瑩,字椒雲,漢陽人。道光十九年舉人,官國子監學正。始學考據,雜載於書冊之眉,旁求秘本鉤校,朱墨並下,達旦不休。其治輿地,以尺紙圖一行省所隸之地,墨圍界畫,僅若牛毛。晨起指誦曰:“此某縣也,於漢為某縣;此某府某州也,於漢為某郡國。”凡三四日而熟一紙,易他行省亦如之。久之疾作,不良食飲。自以所業者繁雜無當於心,乃發憤嘆曰:“凡吾之所為學者何為也哉!舍孝弟取與之不講,而旁鶩瑣瑣,不亦傎乎!”於是取濂、洛以下切己之說,以意時其離合而反覆之。嘗語曾國藩曰:“君子之學務本,專而已。吾與子敝精神於讎校,費日力於文辭,僥倖於身後不知誰何者之譽。自今以往,可一切罷棄,各敦內行。沒齒無聞,誓不復悔。”卒,年三十一。病中為日記一編,痛自繩檢,遺令處分無憾。國藩嘗稱其“湛深而敦厚,非其視不視,非其聽不聽,內志外體一準於法,而所以擴充官骸之用,又將推極知識,博綜百氏,以求竟乎其量”。世以為知言。朱子所編孟子要略,自來志藝文者皆不著於錄。傳瑩始於金仁山孟子集注考證內搜出之,復還其舊。

劉熙載,字融齋,興化人。十歲喪父,哭踴如禮。道光二十四年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鹹豐二年,命直上書房。與大學士倭仁以操尚相友重,論學則有異同。倭仁宗程、朱,熙載則兼取陸、王,以慎獨主敬為宗,而不喜學蔀通辨以下掊擊已甚之談。文宗嘗問所養,對以閉戶讀書。御書“性靜情逸”四大字賜之。以病乞假,巡撫胡林翼特疏薦。同治三年,徵為國子監司業,遷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督學廣東,作懲忿、窒慾、遷善、改過四箴訓士,謂士學聖賢,當先從事於此。所至蕭然如寒素,未滿任乞歸,襆被篋書而已。

熙載治經,無漢、宋門戶之見。其論格物,兼取鄭義。論毛詩古韻,不廢吳棫叶音。讀爾雅釋詁至“卬、吾、台、予”,以為四字能攝一切之音。以推開齊合撮,無不如矢貫的。又論六書中較難知者莫如諧聲,疊韻雙聲,皆諧聲也。許叔重時雖未有疊韻雙聲之名,然河、可疊韻也;江、工雙聲也。孫炎以下切音,下一字為韻,取疊韻,上一字為母,取雙聲,蓋開自許氏。又作天元正負歌,以明加減乘除相消開方諸法。生平於六經子史及仙釋家言靡不通曉,而一以躬行為重。嘗戒學者曰:“真博必約,真約必博。”又曰:“才出於學,器出於養。”又曰:“學必盡人道而已。士人所處無論窮達,當以正人心、維世道為己任,不可自待菲薄。”平居嘗以“志士不忘在溝壑”、“遯世不見知而不悔”二語自勵。自少至老,未嘗作一妄語。表里渾然,夷險一節。主講上海龍門書院十四年,以正學教弟子,有胡安定風。著持志塾言二卷,篤近切實,足為學者法程。光緒七年,卒,年六十九。又有藝概六卷,四音定切四卷,說文雙聲二卷,說文疊韻二卷,昨非集四卷。

朱次琦,字九江,南海人。道光二十七年進士,分發山西,攝襄陵縣事,引疾歸。

次琦生平論學,平實敦大。嘗論:“漢之學,鄭康成集之;宋之學,朱子集之。朱子又即漢學而精之者也。宋末以來,殺身成仁之士,遠軼前古,皆朱子力也。然而攻之者互起,有明姚江之學,以致良知為宗,則攻朱子以格物;乾隆中葉至於今日,天下之學,以考據為宗,則攻朱子以空疏。一朱子也,攻之者又矛盾。烏乎!古之言異學也,畔之於道外,而孔子之道隱;今之言漢學、宋學者咻之於道中,而孔子之道歧。果其修行讀書蘄之於古之實學,無漢學,無宋學也。”凡示生徒修行之實四:曰敦行孝弟,曰崇尚氣節,曰變化氣質,曰檢攝威儀;讀書之實五:曰經學,曰史學,曰掌故之學,曰性理之學,曰詞章之學。一時鹹推為人倫師表雲。

官襄陵時,縣有平水,與臨汾縣分溉田畝,居民爭利構獄,數年不決。次琦至,博詢訟端,則豪強壟斷居奇,有有水無地者,有有地無水者。有地無水者,向無買水券,予之地,弗予之水;有水無地者,向有買水券,雖無地得以市利。於是定以地隨糧,以水隨地之制。又會臨汾縣知縣躬親履畝,兩邑田相若,稅相直也。乃定平水為四十分,縣各取其半。復於境內設四綱維持之:曰水則,曰用人,曰行水,曰陡門。實行水田三萬四百畝有奇,邑人立碑頌之。繫囚趙三不棱,劇盜也,越獄逃。次琦未抵任,先出重貲購知其所適。亟假郡捕,前半夕疾馳百二十里,至曲沃郭南以俟。盜眾方飲酒家,役前持之,忽樓上下百炬齊明,則赫然襄陵縣鐙也,乃伏地就縛。比縣人迎新尹,尹已尺組系原賊入矣,遠近以為神。每行縣,所至拊循姁々,老稚迎笑。有遮訴者,索木椅在道與決,能引服則已,恆終日不笞一人。其他頒讀書日程,創保甲,追社倉二萬石,禁火葬,罪同姓婚,除狼患,卓卓多異政。在任百九十日,民俗大化。

先是南方盜起,北至揚州。次琦猶在襄陵,謂宜綢繆全晉,聯絡關、隴,為三難、五易、十可守、八可征之策,大吏不能用。居家時稱說浦江鄭氏、江州陳氏諸義門,及朝廷捐產準旌之例。由是宗人捐產贍族,合金數萬。次琦呈請立案,為變通范氏義莊章程,設完課、祀先、養老、勸學、矜恤孤寡諸條,刊石世守之。

同治元年,與同邑徐台英奉旨起用,次琦竟不出。光緒七年,賞五品卿銜,逾數月卒。著有國朝名臣言行錄、五史實徵錄、晉乘、國朝逸民傳、性學源流、蒙古聞見等書。疾革,盡焚之,僅存手輯朱氏傳芳集五卷,撰定南海九江朱氏家譜十二卷,大雅堂詩集一卷,燔餘集一卷,橐中集一卷。

成孺,原名蓉鏡,字芙卿,寶應人。附生。性至孝,父歿,三日哭,氣絕而復屬者再。授經養母,歲歉,粗糲或弗繼,母所御必精鑿。事母垂六十年,起居飲食之節,有禮經所未嘗言,而以積誠通之者。早邃經學,旁及象緯、輿地、聲韻、字詁,靡不貫徹。於金石審定尤精確。久之,寢饋儒先諸書,益有所得。取紫陽日用自警詩,以“味真腴”顏其居,自號曰心巢。

孺於漢、宋兩家,實事求是,不為門戶之見。嘗曰:“為己,則治宋學真儒也,治漢學亦真儒;為人,則治漢學偽儒也,治宋學亦偽儒。”又曰:“義理,論語所謂識大是也:考證,識小是也:莫不有聖人之道焉。事父事君,識大也;多識鳥獸草木之名,識小也:皆詩教所不廢,然不可無本末輕重之差。”湖南學政朱逌然延主校經堂,孺立學程,設“博文”、“約禮”兩齋,湘中士大夫爭自興於學。著有禹貢班義述三卷,據地誌解禹貢,於今、古文之同異及鄭注與班偶殊者,一一辨證。即有不合,亦不曲護其非。尚書歷譜二卷,以殷歷校殷、周曆校周,從違以經為斷。又考太初曆即三統,為太初曆譜一卷,春秋日南至譜一卷。又有切韻表五卷,二百有六表,分二呼而經以四等,緯以三十六母,審辨音聲,不容出入。晚年著述,一以朱子為宗。所編我師錄、困勉記、必自錄、庸德錄、東山政教錄,又有國朝學案備忘錄一卷,國朝師儒論略一卷,經義駢枝四卷,五經算術二卷,步算釋例六卷,文錄九卷。

邵懿辰,字位西,仁和人。性峭直,能文章,以名節自厲。於近儒尤慕方苞、李光地之學。道光十一年舉人,授內閣中書。久官京師,因究悉朝章國故,與曾國藩、梅曾亮、朱次琦數輩游處,文益茂美。折節造請高才秀士,有不可,面折之。不為朋黨,志量恆在天下。洊升刑部員外郎,入直軍機處。大學士琦善以妄殺熟番下獄,發十九事難之。

粵亂作,賽尚阿出視師,復上書次輔祁俊藻,力言不可者七端。時承平久,京朝官率雍容養望,懿辰獨無媕阿之習,一切持古義相繩責。由是諸貴人憚之,思屏於外。會粵賊陷江寧,京師震動,乃命視山東河工,未行,復命偕少詹事王履謙巡防河口。鹹豐四年,坐無效鐫職。既罷歸,則大覃思經籍,著尚書通義、禮經通論、孝經通論,頗采漢學考據家言,而要以大義為歸。

十年,賊陷杭州,以奉母先去獲免。母卒,既葬,返杭州。賊再至,則麾妻子出,獨留與巡撫王有齡登陴固守。十一年,城陷,死之。時國藩督師江南,聞而嘆曰:“嗟乎!賢者之處患難,親在,則出避;親歿,則死之:義之至衷者也。”乃迎致其妻子安慶。先是懿辰以協防杭州復原官,死事聞,贈道銜,祀本省昭忠祠。其所著書,遭亂亡佚,長孫章輯錄之,為半岩廬所著書,共三十餘卷。懿辰之友,同里伊樂堯、秀水高均儒,皆知名。

均儒,字伯平。廩貢生。性狷介,嚴取與之節。治三禮主鄭氏。尤服膺宋儒,見文士盪行檢者則絕之如讎,人苦其難近。著續東軒集。

樂堯,字遇羹。鹹豐元年舉人。學術宗尚與懿辰同。值寇亂,猶商證經義危城中。城破,同殉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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