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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三國

國之亡,有自以亡也,至於亡,而所自亡之失昭然眾見之矣。後起者,因鑒之、懲之,而立法以弭之;然所戒在此,而所失在彼,前之覆轍雖不復蹈,要不足以自存。漢亡於宦官外戚之交橫,曹氏初立,即制宦者官不得過諸署令,黃初三年,又制後家不得輔政,皆鑒漢所自亡而懲之也。然不再世,而國又奪於權臣。立國無深仁厚澤之基,而豫教不修,子孫昏暴,撲火於原,而燄發於烓竃,雖厚戒之無救也。

自其亡而言之,漢之亡也,中絕復興,暴君相繼,久而後失之;魏之亡也不五世,無桀、紂之主而速滅;以國祚計之,漢為永矣。乃自順帝以後,數十年間,毒流天下,賢士駢首以就死,窮民空國以胥溺,盜賊接跡而蔓延;魏之亡也,禍不加於士,毒不流於民,盜不騁於郊;以民生計之,魏之民為幸矣。故嚴椒房之禁,削掃除之權,國即亡而害及士民者淺,仁人之澤,不易之良法也。

乃昏主則曰:外戚宦官,內侍禁闥,未嘗與民相接,惡從而朘削之?且其侈靡不節,間行小惠,以下施於貧乏,何至激而為盜?其剝民以致盜者,士大夫之貪暴為之也。夫惡知監司守令之毒民有所自哉?紈袴之子,刑餘之人,知諛而已,知賄而已;非諛弗官也,非賄弗諛也,非剝民之膚弗賄也,則毒流四海,填委溝壑,而困窮之民無所控告。猶栩栩然曰:吾未嘗有損於民,士大夫吮之以為利,而嫁禍於我以為名。相激相詆,挾上以誅逐清流,而天下箝口結舌,視其敗而無敢言。漢、唐、宋之浸敗而浸亡,皆此繇也。其能禁此矣,則雖有奪攘之禍,而民不被其災。故司馬篡曹,潛移於上而天下不知。勿曰防之於此,失之於彼,魏之立法無裨於敗亡也。

魏從陳群之議,置州郡中正,以九品進退人才,行之百年,至隋而始易,其於選舉之道,所失亦多矣。人之得以其姓名與於中正之品藻者鮮也,非名譽弗聞也,非華族弗與延譽也。故晉宋以後,雖有英才勤勞於國,而非華族之有名譽者,謂之寒人,不得與於薦紳之選。其於公天爵於天下,而獎斯人以同善之道,殊相背戾,而帝王公天下之心泯矣。

然且行之六代而未嘗不收人才之用,則抑有道焉。人之皆可為善者,性也;其有必不可使為善者,習也。習之於人大矣,耳限於所聞,則奪其天聰;目限於所見,則奪其天明;父兄熏之於能言能動之始,鄉黨姻亞導之於知好知惡之年,一移其耳目心思,而泰山不見,雷霆不聞;非不欲見與聞也,投以所未見未聞,則驚為不可至,而忽為不足容心也。故曰:“習與性成。”成性而嚴師益友不能勸勉,醲賞重罰不能匡正矣。

是以古之為法,士之子恆為士,農之子恆為農,非絕農人之子於天性之外也,雖欲引之於善,而曀霾久蔽,不信上之有日,且必以白晝秉燭為取明之具,聖人亦無如此習焉何也。故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不可使知矣,欲滌除而拂拭之,違人之習,殆於拂人之性,而惡能哉?則靳取之華胄之子、清流之士、以品隲而進退之,亦未甚為過也。父母者,乾坤也,即以命人之性者也;師友交遊者,臭味也,即以發人之情者也;見聞行習者,造化也,即以移人之氣體者也。知此,則於是以求材焉,有所溢,有所漏,然而鮮矣。

唐之舉進士也,不以一日之詩賦,而以名望之吹噓,雖改九品中正之制,猶其遺意焉。宋以後,糊名易書,以求之於聲寂影絕之內,而此意殆絕。然而學校之造士也夙,而倡優隸卒之子弟必禁錮之,則固天之所限,而人莫能或亂者。伊尹之耕,傅說之築,膠鬲之賈,托以隱耳。豈草野倨侮、市井錐刀之中,德色父而詬誶母者,有令人哉?

以先主紹漢而系之正統者,為漢惜也;存高帝誅暴秦、光武討逆莽之功德,君臨已久,而不忍其亡也。若先主,則惡足以當此哉?

光武之始起也,即正討莽之義,而誓死以挫王邑、王尋百萬之眾於昆陽,及更始之必不可為君而後自立,正大而無慚於祖考也。而先主異是。其始起也,依公孫瓚、依陶謙,以與人爭戰,既不與於誅卓之謀;抑未嘗念袁紹、曹操之且篡,而思撲之以存劉氏;董承受衣帶之詔,奉之起兵,乃分荊得益而忘之矣。曹操王魏,己亦王漢中矣;曹丕稱帝,己亦帝矣;獻帝未死而發其喪,蓋亦利曹丕之弒而己可為名矣;費詩陳大義以諫而左遷矣;是豈誓不與賊俱生而力為高帝爭血食者哉?

承統以後,為人子孫,則亡吾國者,吾不共戴天之讎也。以苻登之孤弱,猶足以一逞,而先主無一矢之加於曹氏。即位三月,急舉伐吳之師,孫權一驃騎將軍荊州牧耳,未敢代漢以王,而急修關羽之怨,淫兵以逞,豈祖宗百世之讎,不敵一將之私忿乎?先主之志見矣,乘時以自王而已矣。

故為漢而存先主者,史氏之厚也。若先主,則固不可以當此也。羿篡四十載而夏復興,莽篡十五年而漢復續,先主而能枕戈寢塊以與曹丕爭生死,統雖中絕,其又何傷?屍大號於一隅,既殂而後諸葛有祁山之舉,非先主之能急此也。司馬溫公曰:“不能紀其世數。”非也。世數雖足以紀,先主其能為漢帝之子孫乎?

談君臣之交者,競曰先主之於諸葛。伐吳之舉,諸葛公曰:“孝直若在,必能制主上東行。”公之志能盡行於先主乎?悲哉!公之大節苦心,不見諒於當時,而徒以志決身殲遺恨終古,宗澤詠杜甫之詩而悲惋以死,有以也夫!

公之心,必欲存漢者也,必欲滅曹者也。不交吳,則內掣於吳而北伐不振。此心也,獨子敬知之耳。孫權尚可相諒,而先主之誌異也。夫先主亦始欲自疆終欲自王,雄心不戢,與關羽相得耳。故其信公也,不如信羽,而且不如孫權之信子瑜也。疑公交吳之深,而並疑其與子瑜之合;使公果與子瑜合而有裨於漢之社稷,固可勿疑也,而況其用吳之深心,勿容妄揣也哉!先主不死,吳禍不息,祁山之軍不得而出也。迨猇亭敗矣,先主殂矣,國之精銳盡於夷陵,老將如趙雲與公志合者亡矣;公收疲敝之餘民,承愚暗之沖主,以向北方,而事無可為矣。公故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唯忘身以遂志,而成敗固不能自必也。

向令先主以篤信羽者信公,聽趙雲之言,輟東征之駕,乘曹丕初篡、人心未固之時,連吳好以問中原,力尚全,氣尚銳,雖漢運已衰,何至使英雄之血不灑於許、雒,而徒流於猇亭乎?公曰:“漢、賊不兩立。”悲哉其言之也!若先主,則固非有宗社存亡之戚也,強之哭者不涕,公其如先主何哉?

張良遇高帝而志伸,宗澤遇高宗而志沮;公也,子房也,汝霖也,懷深情而不易以告人,一也,而成敗異。公懷心而不能言,誠千秋之遺憾與!

楊顒之諫諸葛公曰:“為治有體,上下不可相侵。”大哉言矣!公謝之,其沒也哀之,而不能從,亦必有故矣。公之言曰:“寧靜可以致遠。”則非好為煩苛以競長而自敝者也。

先主之初微矣,雖有英雄之姿,而無袁、曹之權藉,屢挫屢奔,而客處於荊州,望不隆而士之歸之也寡。及其分荊據益,曹氏之勢已盛,曹操又能用人而盡其才,人爭歸之,蜀所得收羅以為己用者,江、湘、巴、蜀之士耳。楚之士輕,蜀之士躁,雖若費褘、蔣琬之譽動當時,而能如鍾繇、杜畿、崔琰、陳羣、高柔、賈逵、陳矯者,亡有也。軍不治而唯公治之,民不理而唯公理之,政不平而唯公平之,財不足而唯公足之;任李嚴而嚴亂其紀,任馬謖而謖敗其功;公不得已,而察察於纖微,以為訏謨大猷之累,豈得已乎?

夫大有為於天下者,必下有人而上有君。而公之託身先主也,非信先主之可為少康、光武也,恥與荀彧、郭嘉見役於曹氏,以先主方授衣帶之詔,義所可從而依之也。上非再造之君,下無分猷之士,孤行其志焉耳。向令龐統、法正不即於溘亡,徐庶、崔州平未成乖散,先主推心置腹,使關羽之傲、李嚴之險,無得間焉,領袖群才,各效其用,公亦何用此營營為也?公之泣楊顒也,蓋自悼也。

漢、魏、吳之各自帝也,在三年之中,蓋天下之稱兵者已盡,而三國相爭之氣已衰也。曹操知其子之不能混一天下,丕亦自知一篡漢而父子之鋒鋩盡矣。先主固念曹氏之不可搖,而退息乎巖險。孫權觀望曹、劉之勝敗,既知其情之各自帝,而息相吞之心,交不足懼,則亦何弗擁江東以自帝邪?權所難者,先主之扼其肘腋耳。先主殂於永安,權乃拒魏而自尊,樂得鄧芝通好以安處於江東。繇此觀之,此三君者,皆非有好戰樂殺之情,而所求未得,所處未安,弗獲已而相為扞格也。

曹氏之戰亟矣,處中原而挾其主,其敵多,其安危之勢迫,故孫氏之降,知其非誠而受之。敵且盡,勢且安,甘苦自知,而殺戮為慘。亦深念之矣。孫氏則赤壁之外無大戰也。先主則收蜀爭荊而姑且息也。是以三君者,猶可傳之後裔,而不與公孫、袁、呂同殄其血胤。上天之大命集於有德,雖無其德,而抑無樂殺之心,則亦予之以安全。天地之心,以仁為復,豈不信哉?

丕之逆也,權之狡也,先主之愎也,皆保固爾後而不降天罰,以其知止而能息民也。逆與狡,違道甚矣,而惟愎尤甚。先主甫即位而興伐吳之師,毒民以逞,傷天地之心,故以漢之宗支而不敵篡逆之二國。先主殂,武侯秉政,務農殖穀,釋吳怨以息民,然後天下粗安。蜀漢之祚,武侯延之也,非先主之所克勝也。

蜀漢之義正,魏之勢強,吳介其間,皆不敵也,而角立不相下,吳有人焉,足與諸葛頡頏,魏得上雖多,無有及之者也。立國之始,宰相為安危之大司,而吳之舍張昭而用顧雍,雍者,允為天子之大臣者也,屈於時而相偏安之國爾。

曹氏始用崔琰、毛玠,以操切治臣民,而法粗立。王道息,申、韓進,人心不固,而國祚不長,有自來也。諸葛之相先主也,淡泊寧靜,尚矣。而與先主皆染申、韓之習,則且與曹氏德齊而莫能相尚。代以下之材,求有如顧雍者鮮矣。寡言慎動,用人惟其能而無適莫;恤民之利病,密言於上而不衒其恩威;黜小利小功,罷邊將便宜之策,以圖其遠大。有曹參之簡靖而不弛其度,有宋璟之靜正而不燿其廉。求其德之相若者,曠世而下,唯李沆為近之,而雍以處兵爭之世,事雄猜之主,雍為愈矣。故曰:允為天子之大臣也。

雍既秉國,陸遜益濟之以寬仁,自漢末以來,數十年無屠掠之慘,抑無苛繁之政,生養休息,唯江東也獨。惜乎吳無漢之正、魏之疆,而終於一隅耳。不然,以平定天下而有餘矣。

魏之亡,自曹丕遺詔命司馬懿輔政始。懿之初起為文學掾,豈夙有奪魏之心哉?魏無人,延懿而授之耳。懿之視操,弗能若也。操之威力,割二袁、俘呂布、下劉表、北埽烏桓,而懿無其功;操迎天子於危亂之中,復立漢之社稷,而懿無其名;魏有人,懿不能奪也。

魏之無人,曹丕自失之也。而非但丕之失也,丕之詔曹真、陳群與懿同輔政者,甚無謂也。子叡已長,群下想望其風采,大臣各守其職司,而何用輔政者為?其命群與懿也,以防曹真而相禁制也。然則雖非曹爽之狂愚,真亦不能為魏藩衛久矣。以群、懿防真,合真與懿、群而防者,曹植兄弟也。故魏之亡,亡於孟德偏愛植而植思奪適之日。兄弟相猜,拱手以授之他人,非一旦一夕之故矣。

漢高意移於趙王,唐高情貳於建成,宋祖受母命而亂與子之法,開國之初所恆有也。而曹氏獨以貽覆宗之禍。天不佑僭人,而使並峙於時以生猜制,天之道也。藉其不然,釁雖開於骨肉,必不假秉政握兵之異姓,持權以箝束懿親。漢、唐、宋爭於室而奸邪不興於外,豈有患哉?魏之自取滅亡,天邪?人邪?人之不臧者,天也。

兩敵相持,而有起兵於腹里者以遙相應,見為可恃,恃以夾攻內應者必敗;勿問其為義也、為賊也,皆不可恃以冒進者也。其為義也,忠臣志士,孤憤蹶起,而成敗非其所謀,且其果懷忠憤者,一二人耳,其他皆徼利無恆,相聚而不相攝者也。若其為賊也,則妄人非分之圖,假我以惑眾而亡實者耳,如之何其恃邪?

彭綺,亂人也,借為魏討吳以為名,而實賊也。其心恃我之援,而己歘然而興,虐民罔利,而欲恃以為應援,彼敗而我之鋒亦挫矣。彼可恃也,奚用我為?彼不可恃矣,而抑安能為我之恃乎?侯景不足以難魏,適以亡梁,擁大眾、扼爭地者且然,況烏合之一旅哉!岳侯恃兩河忠義以伐金,使無金牌之撤,亦莫保其不與俱潰也。孫資諫曹叡之應彭綺,明於料敵矣。

一○

諸葛公出師北伐,表上後主,以親賢遠小人為戒,一篇之中,三致意焉。後主失國之繇,早見於數十年之前,公於此無可如何,而唯以死謝寸心耳。

賢臣之進,大臣之責也,非徒以言,而必有進之之實。公於郭攸之、費褘、董允、向寵亦既進之無遺力矣。然能進而不能必庸主之親之。庸主見賢而目欲垂,猶賢主見小人而喉欲噦也,無可如何也。雖然,尚可使之在列也。至於小人之親,而愈無可如何矣。卑其秩,削其權,不得有為焉止矣。愈抑之,庸主愈狎之;愈禁之,庸主愈私之;斂跡於禮法之下,而噂沓於帷帟之中;庸主曰:此不容於執政,而固可哀矜者也。綢繆不捨,信其無疵可摘,而蠱毒潛中於肸鄕之微。嗚呼!其將如之何哉!

故賢臣不能使親而猶可進,小人可使弗進而不能使弗親。非有伊尹放桐非常之舉,周公且困於流言,況當篡奪相仍之世,而先主抑有“君自取之”之亂命,形格勢禁,公其如小人何哉!歷舉興亡之繇,著其大端而已。何者為小人,不能如郭、費、董、向之歷指其人而無諱也。指其名而不得,而況能制之使勿親哉?以一死謝寸心於未死之間,姑無決裂焉足矣。公之遺憾,豈徒在漢、賊之兩立也乎?

一一

曹孟德推心以待智謀之士,而士之長於略者,相踵而興。孟德智有所窮,則荀彧、郭嘉、荀攸、高柔之徒左右之,以算無遺策。迨於子桓之世,賈詡、辛毗、劉嘩、孫資皆坐照千里之外,而持之也定。故以子桓之鄙、睿之汰,抗仲謀、孔明之智勇,而克保其磐固。

孔明之北伐也,屢出而無功,以為司馬懿之力能拒之,而早決大計於一言者,則孫資也。漢兵初出,三輔震驚,大發兵以迎擊於漢中,庸詎非應敵之道;乃使其果然,而魏事去矣。漢以初出之全力,求敵以戰,其氣銳;魏空關中之守,即險以爭,其勢危;皆敗道也。一敗潰而漢乘之,長安不守,漢且出關以搗宛、雒,是帝破項之故轍也,魏惡得而不危?資籌之審矣,即見兵據要害,敵即盛而險不可踰,據秦川沃野之粟,坐食而制之,雖孔明之志銳而謀深,無如此漠然不應者何也。資片言定之於前,而拒諸葛、挫姜維,收效於數十年之後,司馬懿終始所守者此謀也。

魏足智謀之士,昏主用之而不危。故能用人者,可以無敵於天下。

一二

魏延請從子年穀直搗長安,正兵也;諸葛繞山而西出祁山,趨秦、隴,奇兵也。高帝舍棧道而出陳倉,以奇取三秦,三秦之勢散,拊其背而震驚之,而魏異是。非堂堂之陣直前而攻其堅,則雖得秦、隴,而長安之守自有餘。魏所必守者長安耳,長安不拔,漢固無如魏何。而迂迴西出,攻之於散地,魏且以為是乘間攻瑕,有畏而不敢直前,則敵氣愈壯,而我且疲於屢戰矣。夏侯楙可乘矣,魏見漢兵累歲不出而志懈,卒然相臨,救援未及,小得志焉;彌旬淹月,援益集,守益固,即欲拔一名都也且不可得,而況魏之全勢哉?故陳壽謂應變將略非武侯所長,誠有謂已。

而公謀之數年,奮起一朝,豈其不審於此哉?果畏其危也,則何如無出而免於疲民邪?夫公固有全局於胸中,知魏之不可旦夕亡,而後主之不可起一隅以光復也。其出師以北伐,攻也,特以為守焉耳。以攻為守,而不可示其意於人,故無以服魏延之心而貽之怨怒。

秦、隴者,非長安之要地,乃西蜀之門戶也。天水、南安、安定,地險而民疆,誠收之以為外蔽,則武都、陰平在懷抱之中,魏不能越劍閣以收蜀之北,復不能繞階、文以搗蜀之西,則蜀可鞏固以存,而待時以進,公之定算在此矣。公沒蜀衰,魏果由陰平以襲漢,夫乃知公之定算,名為攻而實為守計也。

公之始為先主謀曰:“天下有變,命將出宛、雒,自向秦川。”惟直指長安,則與宛、雒之師相應;若西出隴右,則與宛、雒相去千里之外,首尾斷絕而不相知。以是知祁山之師,非公初意,主闇而敵疆,改圖以為保蜀之計耳。公蓋有不得已焉者,特未可一一與魏延輩語也。

一三

武侯之任人,一失於馬謖,再失於李嚴,誠哉知人之難也。闇者不足以知,而明察者即以明察為所蔽;妄者不足以知,而端方者即以端方為所蔽。明察則有短而必見,端方則有瑕而必不容。士之智略果毅者,短長相間,瑕瑜相雜,多不能純。察之密,待之嚴,則無以自全而或見棄,即加意收錄,而固不任之矣。於是而飾其行以無過、飾其言以無尤者,周鏇委曲以免摘;言果辨,行果堅,而孰知其不可大任者,正在於此。似密似慎,外飾而中枵,惡足任哉?

故先主過實之論,不能遠馬謖,而任以三軍;陳震鱗甲之言,不能退李嚴,而倚以大計;則唯武侯端嚴精密,二子即乘之以蔽而受其蔽也。於是而曹孟德之能用人見矣,以治天下則不足,以爭天下則有餘。蔽於道而不蔽於才,不能燭司馬懿之奸,而荀彧、郭嘉、鍾繇、賈詡,惟所任而無不稱矣。

一四

城濮之戰,晉文不恃齊、秦也。恃齊、秦,則必令齊掠陳、蔡而南以牽之於東,秦出武關,下鄢、郢以撓之。滎陽之戰,高帝不恃彭、黥也。恃黥布,則當令布率九江之,沿淮而襲之;恃彭越,則越勝而進,越敗而退也。善用人者不恃人,此之謂大略。

吳人敗曹休於石亭,諸葛出陳倉之師,上言曰:“賊疲於西,又務於東,兵法乘勞,此進趨之時也。”其無功宜矣。恃吳勝而乘之,吳且退矣,失所恃而心先沮、氣先折也。蜀定吳交以制魏,此諸葛之成謀,計之善者也。雖然,吳交之必定,亦唯東顧無憂,可決於進爾。及進,而所恃者終在己也。我果奮勇以大挫魏於秦川而舉長安,吳且恃我以疾趨淮、汝,不恃吳而吳固可恃也。己未有必勝之形,而恃人以逞,交相恃,交相誤,六國之合從,所以不能動秦之毫末,其左驗已。

石亭之役,賈逵以虛聲怖吳而吳退,吳望蜀之乘之,蜀不能應也。陳倉之役,張郃以偏師拒蜀而蜀沮,蜀望吳之牽之,吳不能應也。兩國異心,謀臣異計,東西相距,聲響之利鈍不相及,聞風而馳,風定而止,恃人者,不敗足矣,未有能成者也。德必有鄰,修德者不恃鄰;學必會友,為學者不恃友;得道多助,創業者不恃助。不恃也,乃可恃也。故曰:“一人行則得其友。”言致一也。

一五

魏制:諸侯入繼大統者,不得謂考為皇、稱妣為後,是也。帝後之尊,天之所秩,非天子所得擅以加諸其親,則大統正而天位定也。其曰:“纂正統而奉公義,何得復顧私親。”則襲義而戕仁矣。

所後者以承統而致其尊,因以致其親,義也;所生者以嗣統而屈其尊,不能屈其親,仁也;親者,與心生以生其心,性之不可掩者也。故古之制服,為人後者,為所生父母期,不問與所生相去親疏,即與所後者在六世袒免之外而必期,且必正名之曰“所生父母”,未嘗概置諸伯叔之列也。抑此猶為為人後者言之。若宋英宗之後仁宗,孝宗之後高宗,固以為子而子之,則所後所生父母之名各正,而所生者並屈其親。若夫前君之生也,未嘗告宗廟、詔臣民、而正其為後;嗣子之嗣也,未嘗修寢門視膳之儀,立國儲君副之位,臣民推戴而大位歸焉。則亦如光武之於南頓,位號不可僭,而天倫不可忘,何得遽謂之私親而族人視之也哉?

天下所重者,統也;人子所不可背者,親也。為天下而不敢幹其統,則天下之義重,而已之恩輕。雖有天下,而不可沒其生我之恩,則天下敝屣,而親為重。導諛者,獻追尊之僭;矯異者,沒父母之名;折衷以順天理之固然,豈一偏之說所可亂哉!

一六

國政之因革,一張一弛而已。風俗之變遷,一質一文而已。上欲改政而下爭之,爭之而固不勝;下欲改俗而可抑之,抑之而愈激以流;故節宣而得其平者,未易易也。

東漢之中葉,士以名節相尚,而交遊品題,互相持以成乎黨論,天下奔走如騖,而莫之能止。桓、靈側聽奄豎,極致其罪罟以摧折之,而天下固慕其風而不以為忌。曹孟德心知摧折者之固為亂政,而標榜者之亦非善俗也,於是進崔琰、毛玠、陳群、鍾繇之徒,任法課能,矯之以趨於刑名,而漢末之風暫息者數十年。琰、玠殺,孟德歿,持之之力窮,而前之激者適以揚矣。太和之世,諸葛誕、鄧颺浸起而矯孟德綜實之習,結納互相題表,未嘗師漢末之為,而若或師之;且刓方向圓,崇虛墮實,尤不能如李、杜、范、張之崇名節以勵俗矣。乃遂以終魏之世,迄於晉而不為衰止。然則孟德之綜核名實也,適以壅已決之水於須臾,而助其流溢已耳。故曰抑之而愈以流也。

名之不勝實、文之不勝質也,久矣。然古先聖人,兩俱不廢以平天下之情。獎之以名者,以勸其實也。導之以文者,以全其質也。人之有情不一矣,既與物交,則樂與物而相取,名所不至,雖為之而不樂於終。此慈父不能得之於子,嚴師不能得之於徒,明君不能得之於臣民者也。故因名以勸實,因文以全質,而天下歡忻鼓舞於敦實崇質之中,以不盪其心。此而可杜塞之以域民於矩矱也,則古先聖人何弗圉天下之躍冶飛揚於鉗網之中也?以為拂民之情而固不可也。情者,性之依也,拂其情,拂其性矣;性者,天之安也,拂其性,拂其天矣。志郁而勃然以欲興,則氣亦蝹蜦屯結而待隙以外泄。迨其一激一反,再反而盡棄其質以浮蕩於虛名。利者爭托焉,偽者爭托焉,激之已極,無所擇而唯其所汎濫。夏侯玄、何晏以之亡魏,王衍、王戎以之亡晉,五胡起,江東僅存,且蔓引以迄於陳、隋而不息,非崇質尚實者之激而豈至此哉?

桓雲激之矣,奄豎激之矣,死亡接踵而激猶未甚,桓、靈、奄豎不能掩其名也。孟德、琰、玠並其名而掩之,而後詭出於玄虛,橫流於奔競,莫能禁也。以傅鹹、卞壼、陶侃之公忠端亮,折之而不勝,董昭欲以區區之辨論,使曹叡持法以禁之,其將能乎?聖王不作,禮崩樂壞,政暴法煩,祗以增風俗之浮蕩而已矣。

一七

魏伐遼東,蜀征南中,一也,皆用乒謀國之一道也;與隋煬之伐高麗、唐玄之伐雲南,異矣。隋、唐當天下之方寧,貪功而圖遠,涉萬里以徼幸,敗亡之釁,不得而辭焉。諸葛公之慎,司馬懿之智,舍大敵而勤遠略,其所用心者未易測矣。

兩敵相持,勢相若而不相下,固未得晏然處也。而既不相為下矣,先動而躁,則受其傷,弗容不靜以俟也。靜以俟,則封疆之吏習於固守,六軍之士習於休息,會計之臣習於因循。需之需之,時不可徼而兵先弛;技擊奔命、忘生趨死之情,日以翱翔作好而墮其氣;則靜退之禍,必伏於不覺。一旦有事,張皇失措,驚尤肭朒縮,而國固不足以存,況望其起而制人,收長驅越險之功哉?魏之東征,蜀之南伐,皆所以習將士於戰而養其勇也。先主殂,蜀未可以圖中原,孟德父子繼亡,魏未可以並吳、蜀,兵不欲其久安而忘致死之心,諸葛之略,司馬之智,其密用也,非人之所能測也。

或曰:習士於戰,有訓練之法,而奚以遠伐為?嗚呼!此坐而談兵,誤人家國之言耳。步伐也,系刺也,束伍也,部分也,訓練而習熟者也。兩軍相當,飛矢雨集,白刃拂項,趨於死以爭必勝,氣也,非徒法也。有其法不作其氣,無輕生之情,而日試於旌旗金鼓之間,雍容以進退,戲而已矣。習之愈久而士愈無致死之心,不亡何待焉?訓練者,戰余而教之也,非數十年之中,目不見敵,徒修其文具之謂也。

一八

武侯遺令魏延斷後,為蔣琬、費褘地也。李福來請,公已授蜀於琬、褘。而必不可使任蜀者,魏延也。延權亞於公,而雄猜難御,琬未嘗與軍旅之任,而威望不隆,延先入而挾孱主,琬固不能與爭,延居然持蜀於掌腕矣。唯大軍退而延不得孤立於外,楊儀先入而延不得為主於中,雖憤激而成乎亂,一夫之制耳。

延之亂也,不北降魏而南攻儀,論者謂其無叛心。雖然,豈可保哉?延以偏將孤軍,主帥死而乞活於魏,則亦司馬懿之屬吏而已矣,南轅而不北駕,不欲為懿下也。使其操全蜀之兵,制朝權而唯其意,成則攘臂以奪漢,不成將舉三巴以附魏,司馬懿不得折箠而馭之,其降其否,亦惡可諒哉?

楊儀福小之器耳,其曰“吾若舉軍就魏,寧當落度如此”。是則即為懿屈而不慚者。令先歸而延與姜維持其後,蔣琬談笑而廢之,非延匹也。於是而武侯之計周矣。故二將訌而於國無損。不然,將爭於內,敵必乘之,司馬懿之智,豈不能間二亂人以卷蜀,而何為斂兵以退也?

一九

武侯之言曰:“淡泊可以明志。”誠淡泊矣,可以質鬼神,可以信君父,可以對僚友,可以百姓,無待建鼓以亟鳴矣。且夫持大權、建大功,為物望所歸,而懷不軌之志者,未有不封殖以厚儲於家者也。以示豆區之恩,以收百金之士,以餌腹心之蠹,以結藩鎮之歡,胥於財而取給。季氏富於周公,而魯昭莫能制焉,曹、馬、劉、蕭,皆祖此術也。誠淡泊矣,競利名者之所不趨,而子孫亦習於儒素,不問其威望之重輕,而固知其白水盟心、衡門歸老之夙圖矣。

乃武侯且表於後主曰:“成都有級八君株,薄田十五頃,死之日,不使內有餘帛、外有贏粟,以負陛下。”一若志晦不章、憂讒畏譏之疏遠小臣,屑屑而自明者。嗚呼!於是而知公之志苦而事難矣。後主者,未有知者也,所猶能持守以信公者,先主之遺命而已。先主曰:“子不可輔,君自取之。”斯言而入愚昧之心,公非剖心出血以示之,豈能無疑哉?身在漢,兄弟分在魏、吳,三國之重望,集於一門,關、張不審,挾故舊以妬其登庸,先主之疑,蓋終身而不釋。施及嗣子之童昏,內而百揆,外而六軍,不避嫌疑而持之固,含情不吐,誰與諒其志者?然則後主之決於任公,屈於勢而不能相信以道,明矣。公乃諄諄然取桑田粟帛、竭底蘊以告,無求於當世,其孤幽之忠貞,危疑若此,而欲北定中原、復已亡之社稷也,不亦難乎?

於是而知先主之知人而能任,不及仲謀遠矣。仲謀之於子瑜也、陸遜也、顧雍也、張昭也,委任之不如先主之於公,而信之也篤,豈不賢哉?先主習於申、韓而以教子,其操術也,與曹操同,其宅心也,亦彷佛焉。自非司馬懿之深奸,則必被制曳而不能盡展其志略。故曰公志苦而事難也。不然,公志自明,而奚假以言明邪?

二○

得直諫之士易,得憂國之臣難。識所不及,誠所不逮,無死衛社稷之心,不足與於憂國之任久矣。若夫直諫者,主德之失,章章見矣。古之為言也,仁慈恭儉之得,奢縱苛暴之失,亦章章見矣。習古之說而以證今之得失,不必深思熟慮,殷憂鬱勃,引休戚於躬受,而斟酌以求寧,亦可奮起有言而直聲動天下矣。

魏主睿之後,一傅而齊王芳廢,再傅而高貴鄉公死,三傅而常道鄉公奪。青龍、景初之際,禍胎已伏,蓋岌岌焉,無有慮此為睿言者,豈魏之無直臣哉?睿之營土木、多內寵、求神僊、察細務、濫刑賞也,舊臣則有陳群、辛毗、蔣濟,大僚則有高堂隆、高柔、楊阜、杜恕、陳矯、衛覬、王肅、孫禮、衛臻,小臣則有董尋、張茂,極言無諱,不避喪亡之謗詛,至於叩棺待死以求伸;睿雖包容勿罪,而諸臣之觸威以抒忠也,果有身首不恤之忱。漢武、唐宗不能多得於群臣者,而魏主之廷,森森林立以相繩糾。然而阽危不救,鏇踵國亡。繇是觀之,直諫之臣易得,而憂國之臣未易有也。

高堂隆因鵲巢之變,陳他姓制御之說;問陳矯以司馬公為社稷之臣,而矯答以未知。然則魏之且移於司馬氏,禍在旦夕,魏廷之士或不知也,知而或不言也。隆與矯知之而不深也,言之而不力也。當其時,懿未有植根深固之黨,未有榮人、辱人、生人、殺人之威福,而無能盡底蘊以為魏主告。無他,心不存乎社稷,浮沈之識因之不定,未能剖心刻骨為曹氏徘徊四顧而求奠其宗祏也。逮乎魏主殂,劉放、孫資延大奸於肘掖之後,雖灼見魏之必亡而已無及矣。

以社稷為憂者,如操舟於洪濤巨浸,脈察其磧岸洑渦之險易,目不旁瞬而心喻之;則折鏇於數十里之外而避危以就安也,適其所泊而止。豈舟工之智若神禹哉?心壹於是而生死守之爾。若夫雒陽、崇華銅人土山之縱慾勞民,與夫暴怒刑殺、聽小臣毀大臣、躬親細務而陵下不君,此皆見之聞之,古雒明訓,而依道義以長言之,則不必有體國之忠,而但有敢言之氣,固可無所畏避而唯其敷陳者也。抑豈足恃為宗社生民之託哉?

二一

陳群上封事諫魏主,輒削其草;楊阜觸人主之威以直諫,與人言未嘗不道;袁宏贊群之忠,而譏阜之播揚君惡。夫阜激而太過,誠然矣;以群之削草為忠臣之極致,又奚得哉?宏曰:“仁者愛人,施之君謂之忠,施之親謂之孝。”非知道之言也。

君父均也,而事之之道異。禮曰:“事親有隱無犯,事君有犯無隱。”隱者,知其惡而諱之也。有隱以全恩,無隱以明義,道之準也。君之有過也,諫之而速改,改過之美莫大焉。稱其前之過以表其後之改,固以揚其美之大者也。諫而不聽,君過成矣;即不言,而臣民固已知之矣。導諛之臣,方且為之飾非為是,弭在廷之口;而諫者更為之掩覆,於是而導諛之臣益無所忌,而唯其欲為。且己諫而不聽,庶幾人之繼進也。小臣疏遠,望近臣之從違以為語默。近臣養君之慝而蔽下之知,則疏遠欲言之士,且徘徊疑沮,而以柔巽揄揚為風尚。勸忠之道,喪於唯諾之習,孤鳴無和,雖造膝而為痛哭,亦無如怙過之主何矣!

韓愈氏非知道者,擬文王之詩曰:“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文王而為此言也,則飛廉、惡來且援為口實以惑紂,而信比干之死為當其辜矣。亦何憚而不殫其斮脛炮烙之慘乎?若群者,以全身於暴主之側,孔光溫樹之故智也,謂之曰忠,而同君父於一致,袁宏惡知忠臣之極致哉!

二二

魏主睿之詔曰:“漢承秦亂,廢無禘禮,曹氏世系,出自有虞,以舜配天,以舜妃配地。”其亢地於天,離妣於祖,亂乾坤高卑之位,固不足道矣。妄自祖虞而以廢禘譏漢,尤不知禘者也。

自漢以下,禘之必廢也無疑也。三代而上,君天下者,數姓而已,天子之支庶,分封為侯,各受命而有社稷。其後一族衰微,則一族之裔孫以德而復陟帝位,無有不繇諸侯祖天子而崛起者也。推創業之主而上之,始受命而有社稷者,其始祖也,商之契、周之稷是也。又推而上之,則固有天下者也,而高辛是也,是為始祖所自出之帝也。世有社稷而為君,代相承而譜牒具存,雖歷數十世而雲仍不絕,則所自出之帝雖遠,亦猶父子之相授,淵源不昧;而後此之有天下者,仍還其前此有天下之故業,以示帝位之尊,不越神明之胄,非是者不得而乾焉。此封建未墜之天下,道固然也。

秦雖無德,而猶柏翳之裔,受封西土,可以繼三代而王,使追所自出之帝而禘焉,得矣。至於漢興,雖曰帝堯之苗裔,而不可考也。陶唐之子孫受侯封者,國久滅而宗社皆亡,帝堯之不祀,久已忽諸。高帝起田間為亭長,自以滅秦夷項之功而有天下,征家世於若存若亡之餘,懸擬一古帝為祖,將誰欺?欺天乎?自漢以下之不禘,豈不允哉!

漢曰祖堯也,王莽、曹氏曰祖舜也,唐曰祖皋陶也、老耼也,攀援不可致詰之聖賢以自張大者也。澤所已斬,道所不嗣,誠所不至,以名屬之,以文修之,漢乎其不相及久矣。當其側微,不知其有所祖也,序其譜系,不知其必為祖也,且遠引而祖之,仁人孝子之事其先,如是而已哉?郭崇韜垂涕汾陽之墓,梁師成追訟眉山之誣,為姍笑而已。魏主睿其何以異於是!

二三

任人任法,皆言治也,而言治者曰:任法不如任人。雖然,任人而廢法,則下以合離為毀譽,上以好惡為取捨,廢職業,徇虛名,逞私意,皆其弊也。於是任法者起而摘之曰:是治道之螙也,非法而何以齊之?故申、韓之說,與王道而爭勝。乃以法言之,周官之法亦密矣,然皆使服其官者習其事,未嘗懸黜陟以擬其後。蓋擇人而授以法,使之遵焉,非立法以課人,必使與科條相應,非是者罰也。

法誠立矣,服其官,任其事,不容廢矣。而有過於法之所期者焉,有適如其法之所期者焉,有不及乎法之所期者焉。才之有偏勝也,時之有盈詘也,事之有緩急也,九州之風土各有利病也。等天下而理之,均難易而責之,齊險易豐凶而限之,可為也而憚於為,不可為也而強為塗飾以應上之所求,天下之不亂也幾何矣!上之所求於公卿百執郡邑之長者,有其綱也。安民也,裕國也,興賢而遠惡也,固本而待變也,此大綱也。大綱圮而民怨於下,事廢於官,虛譽雖騰,莫能揜也。苟有法以授之,人不得以玩而政自舉矣。故曰擇人而授以法,非立法以課人也。

論官常者曰:清也,慎也,勤也。而清其本矣。弗慎弗勤而能清也,詘於繁而可以居要,充其至可以為社稷臣矣。弗清而不慎不勤,其罪易見,而為惡也淺。弗清矣,而慎以勤焉,察察孳孳以規利而避害,夫乃為天下之巨奸。考課以黜陟之,即其得而多得之於勤慎以墮其清,況其所謂勤者非勤,而慎者非慎乎?是所謂孳孳為利,蹠之徒矣。清議者,似無益於人國者也,而國無是不足以立。恐其亡實而後以法飭之,周官、周禮、關雎、麟趾之精意所持也。京房術數之小人,何足以知此哉?盧毓、劉邵師之以惑魏主,不能行焉必也。雖不能行,而後世功利刑名之徒,猶師其說。張居正之毒,所以延及百年而不息也。

二四

魏主睿授司馬懿以輔政,而懿終篡也,宜哉!法紀立,人心固,大臣各得其人,則臥赤子於天下之上而可不亂,何庸當危病昏瞀之時,委一二人,錫以輔政之名,倒魁柄而授之邪?

周公之輔成王也,王幼而未有知識,且公之至德,曠古一人,而武王之信公也,以兩聖而相知也。然使無輔政之名,則二叔亦無釁以搆難,而沖人晏然矣。漢武之任霍、金、上官也,上官逆,霍氏不終矣;輔政之名,由此而立,而抑安足師乎?先主之任諸葛,而諸葛受命,當分爭之世,而後主不足有為也,兩俱弗獲已而各盡其心耳。先主不能舍後主而別有所立,則不能不一委之諸葛以壹後主之心。

若夫魏主睿,無子而非有適長之不可易也,宗室之子,唯其所擇以為後。當其養芳與詢為子之日,豈無賢而可嗣者,慎簡而豫教之?迨其將殂,芳之為子已三歲矣,可否熟知,而教訓可夙,何弗擇之於先,教之於後令可君國而勿墜,而使劉放、孫資得乘其篤疾以晉奸雄於負扆哉?為天下得人者,得一人爾。得其人而宰輔百執無不得焉。己既無子,唯其意而使一人以為君,不審其勝任與否,而又別委人以輔之,則胡不竟授以天下而免於篡弒乎?漢之自旁支入繼者,皆昏庸之器,母后權奸之為之也,非若睿之自擇而養之也。彼憒憒以死,無意於宗社而委之婦人者,無責耳矣,而魏主叡何為若也!

宋仁宗之授英宗,高宗之授孝宗,一旦嗣立而太阿在握;有二君之慎,豈至忍死以待巨奸而付以童昏也哉?故宋二宗之立嗣,允為後世法也。輔政者危亡之本,惡得托周公之義以召禍於永世哉!

二五

史稱何晏依勢用事,附會者升進,違忤者罷退,傅嘏譏晏外靜內躁,皆司馬氏之徒,黨邪醜正,加之不令之名耳。晏之逐異己而樹援也,所以解散私門之黨,而厚植人才於曹氏也。盧毓、傅嘏懷寵祿,慮子孫,豈可引為社稷臣者乎?藉令曹爽不用晏言,父事司馬懿,而唯言莫違,爽可不死,且為戴莽之劉歆。若逮其篡謀之已成,而後與立異,劉毅、司馬休之之所以或死或亡,而不亦晚乎!爽之不足與有為也,魏主睿之不知人而輕托之也。乃業以宗臣受顧命矣,晏與畢軌、鄧颺、李勝不與爽為徒而將誰與哉,或曰:圖存社稷者,智深勇沈而謀之以漸。晏一旦蹶起而與相持,激懿以不相下之勢,而魏因以亡。

夫曹芳以暗弱之沖人孤立於上,睿且有“忍死待君相見無憾”之語,舉國望風而集者,無敢踰司馬氏之閫閾,救焚拯溺而可從容以待乎?懿之不可托也,且勿論其中懷之叵測也;握通國之兵,為功於閫外,下新城,平遼東,卻諸葛,撫關中,將吏士民爭趨以效尺寸,既赫然矣。惡有舉社稷之重,付孺子於大將之手,而能保其終者哉?王敦無邊徼之功,故溫嶠得制之於衰病;桓溫有枋頭之敗,故王、謝得持之以從容。奪孤豚於猛虎之口,雅十無所容其靜鎮,智者無所用其機謀,力與相爭而不勝,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

當是時,同姓猜疏而無權,一二直諒之臣如高堂隆、辛毗者,又皆喪亡,曹氏一線之存亡,僅一何晏,而猶責之已甚,抑將責劉越石之不早附劉淵,文宋瑞之不亟降蒙古乎?嗚呼!惜名節者謂之浮華,懷遠慮者謂之銛巧,三國志成於晉代,固司馬氏之書也。後人因之掩抑孤忠,而以持祿容身、望風依附之逆黨為良圖。公論沒,人心蠱矣。

二六

蔣琬改諸葛之圖,欲以舟師乘漢、沔東下,襲魏興、上庸,愈非策矣。魏興、上庸,非魏所恃為巖險,而其贅余之地也。縱克之矣,能東下襄、樊北收宛、雒乎?不能也。何也?魏興、上庸,漢中東迤之餘險,士卒所憑以阻突騎之重突,而依險自固,則出險而魂神已惘,固不能踰閫限以與人相搏也。且舟師之順流而下也,逸矣;無與遏之而戒心弛,一離乎水而衰氣不足以生,必敗之道也。先主與吳共爭於水而且潰,況欲以水為勢,而與車騎爭於原陸乎?魏且履實地、資宿飽,坐而制之于丹、淯之湄,如蛾赴燄,十撲而九亡矣。

劉裕之河、渭以入關中,王鎮惡等以步騎馳擊,而舟師為其繼,非恃舟師以爭人於陸也。姚泓恃拓拔氏為之守,拓拔氏不為泓守,而泓弛其防,故獲利焉,非獨倚舟師之利攻人於千里之外也。諸葛之出祁山,以守為攻,即以攻為守,知習於險者之不利於夷,且自固以待時變,特不欲顯言之以怠眾志耳。琬移屯而東西防遂弛,鄧艾陰平之禍,自琬始矣。琬疾動而不能行,司馬懿方謀篡而未暇,故蜀猶以全。不然,此一舉而蜀亡不鏇踵矣。

二七

曹孟德始屯田許昌,而北制袁紹,南折劉表;鄧艾再屯田陳、項、壽春,而終以吞吳;此魏、晉平定天下之本圖也。屯田之利有六,而廣儲芻糧不與焉。戰不廢耕,則耕不廢守,守不廢戰,一也;屯田之吏十據所屯以為己之樂土,探伺密而死守之心固,二也;兵無室家,則情不固,有室家,則為行伍之累,以屯安其室家,出而戰,歸而息,三也;兵從事於耕,則樂與民親,而殘民之心息,即境外之民,亦不欲凌轢而噬齕之,敵境之民,且親附而為我用,四也;兵可久屯,聚於邊徼,束伍部分,不離其素,甲冑器仗,以暇而修,卒有調發,符旦下而夕就道,敵莫能測其動靜之機,五也;勝則進,不勝則退有所止,不至駭散而內訌,六也。有此六利者,而粟米芻槀之取給,以不重困編氓之輸運,屯田之利溥矣哉!諸葛公之於祁山也,亦是道也;姜維不能踵之,是以亡焉

雖然,有其地,有其時矣。許昌之屯,乘黃巾之亂,民皆流亡,野多曠士也;兩淮之屯,魏、吳交爭之地,棄為甌脫,田皆蕪廢也;五丈原之屯,秦、隴、階、文之間,地廣人稀,羌、胡據山澤而棄平土,數百里而皆艸萊也。非是者,可屯之地,畸零散布於民田之間,而分兵以屯之,則一散而不可猝收矣。奪民熟壤以聚屯,民怨而敗速矣。此屯之必以其地也。

屯之於戰爭之時,壓敵境而營疆場,以守為本,以戰為心,而以耕為餘力,則釋耒耜、援戈矛,兩不相妨以相廢。若在四海蕩平之後,分散士卒,雜處民間,使食利於耕,而以戰守為役,則雖有訓練鉗束之法,日漸月靡於全軀保室、樸鈍偷安之習,而天下於是乎無兵。故唯棗祗、鄧艾、諸葛可以行焉,而後此之祖以安插天下之兵,是弭兵養懦之術也,故陵夷衰微而無與衛國。此屯之必以其時也。

法有名同而實異,事同而效異,如此者多矣。謀國者不可不審也。

二八

史稱管寧高潔而熙熙和易,因事而導人以善。善於傅君子之心矣。

世之亂也,權詐興於上,偷薄染於下,君不可事,民不能使,而君子仁天下之道幾窮。窮於時,因窮於心,則將視天下無一可為善之人,而拒絕唯恐不夙,此焦先、孫登、朱桃椎之類,所以道窮而仁亦窮也。夫君子之視天下,人猶是人也,性猶是性也,知其惡之所自熏,知其善之所自隱,其熏也非其固然,其隱也則如宿艸霜凋而根荄自潤也。無事不可因,無因不可導,無導不可善,喻其習氣之橫流,即乘其天良之未喪,何不可與以同善哉?此則盎然之仁,充滿於中,時雨灌注而宿艸榮矣。惜乎時無可事之君,而寧僅以此終;非然,將與伊、傅而比隆矣。

嗚呼!不得之於君,可得之於友,而又不可得矣;不得之薦紳,可得之於鄉黨,而又不可得矣;不得之父老,可得之童蒙,而又不可得矣;此則君子之抱志以沒身,而深其悲閔者也。友之不得,君錮之;鄉黨之不得,薦紳熒之;童蒙之不得,父老蔽之;故寧之仁,終不能善魏之俗。君也,薦紳也,父老也,君子之無可如何者也。吾盡吾仁焉,而道窮於時,不窮於己,亦奚忍為焦先、孫登、朱桃椎之孤傲哉?

二九

形可以征神乎?曰:未嘗不可也。神者,天德之函於地者也;形者,地德之成乎天者也;相函相成而不相舍,神之靈,形受之;形之靈,神傅之;非神孤盪其靈於虛而形頑處也。譬之笙竽然,器洪而聲洪,器纖而聲纖矣;譬之盂水然,器方而水方,器囨而水囨矣。造化者以其神之靈搏造形質,而氣以舒斂焉。榮,隨氣而華,隨氣而黯;衛,隨氣而理,隨氣而亂;內而藏府之精粗,外而筋骸之勁脃,動靜語默各如其量,而因以發用;則明於察形者,可以征神,固矣。管輅之評鄧颺、何晏而言皆屢中,知此而已矣。

然則神可以化形乎?曰:奚為其不可也?其始也天化之,天之道也;其後也人化之,人之道也。其之道,亭之毒之,用其偶然,故媺惡偏全、參差而不齊;人之道,熏之陶之,用其能然,則惡可使媺,偏可使全,變化而反淳。人莫難於御其神,而形其易焉者。昧者不知,曰:“一受其成型,而與之終古。”其不知道也久矣。孟子曰:“居移氣,養移體。”榮衛隨養以移,而內而藏府、外而筋骸,隨之以移;況動止語默,因心而縱斂,因習而率循者哉!

鄧颺之躁,征於形之躁也,不可驟息,而息之以靜者,颺可得而主也;何晏之幽,征於形之幽也,不可驟張,而張之以明者,晏可得而主也。豈有他哉?一旦而知躁與幽之為不善,操之縱之,懲艾於俄頃;習之制之,熏成於漸次;則二子者,金錫圭璧之章,再見而驚非其故,輅又安能測之哉?乃若二子者,終成乎幽躁,而使輅言之終驗,其蔽一也。一者何也?曰:驕也。老、莊者,驕天下而有餘者也,絕學以無憂,與天而為徒,而後形之不善,一受其成型,而廢人道之能然,故禍至而不知其所自召也。地承天而受化,形順神而數移,故管輅之術,君子節取焉,而不怙之以為固然。人之有道也,風雨可使從欲,元氣可使受治,況在躬之榮衛藏府筋骸,與從心之動止語默哉!

三○

王淩可以為魏之忠臣乎?蓋欲為司馬懿而不得者也。為懿不得,而懿愈張矣。齊王芳,魏主睿之所立也,懿殺曹爽而制芳於股掌,其惡在懿,其失在睿,而芳何尤焉!使霍光而有操、懿之心,漢昭亦無如之何,而可責之芳乎?淩誠忠於魏而思存其社稷,正懿閉門拒主、專殺宗臣、覬覦九錫之罪,抗表而入討,事雖不成,猶足以鼓忠義之氣,而懿不能駕禍於楚王以錮曹氏之宗支,使斂跡而坐聽其篡奪。而淩欲廢無過之主以別立君,此其故智,梁、隋之季多效之者,而終以盜鈴。則使淩得志,楚王彪特其掩耳之資,操此心也,惡足以惑人心而使效順哉?

名義者,邪正存亡之大司也,無義不可以為名,無名不可以為義,忠臣效死以爭之,奸雄依附而抑必挾之。以曹操之不軌也,王芬欲立合肥侯以誅宦官,而操審其必敗,勿從也;袁紹欲立劉虞以誅董卓,而操惡其徒亂,勿從也;名正而義因以立,豈特操之智遠過於淩乎?天下未解體於弱主,而己先首禍,心之所不安,烖之所必逮也。劉虞賢矣,袁紹弗能惑也;合肥侯聽曹操而安,楚王彪聽王淩而死,非獨自殺,且以啟禍於宗室,胥入司馬之阱中,亦烈矣哉!嗚呼!亂人假義而授人以名,義乃永墮而禍生愈速,如是而許之以忠也,則沈攸之、陳霸先皆忠矣。王淩之心,路人知之,無以異於司馬氏,而益以愚者也。

三一

曹操之篡也,迎天子於危亡之中而措之安士;二袁、呂布、劉表、劉焉群起以思移漢祚,獻帝弗能制,而操以力勝而得之。劉裕之篡,馘桓玄,夷盧循,東滅慕容超,西俘姚泓,收復中國五十餘年已覆之士宇,而修晉已墟之陵廟,安帝愚暗,不能自存也。若夫二蕭、陳霸先,功不逮操、裕而篡焉,則不成乎其為君而不延其世。由此言之,雖篡有天下,而豈易易哉?

司馬懿之於魏,掾佐而已,拒諸葛於秦川,僅以不敗,未嘗有尺寸之功於天下也;受魏主睿登床之託,橫翦曹爽,遂制孱君、脅群臣,獵相國九錫之命,終使其子孫繼世而登天位,成一統之業。其興也不可遏,而抑必有道焉,非天下之可妄求而得也。曹氏之敺兆民、延人而授之也久矣。

漢之延祀四百,紹三代之久長,而天下戴之不衰者,高帝之寬,光武之柔,得民而合天也。漢衰而法弛,人皆恣肆以自得。曹操以刻薄寡恩之姿,懲漢失而以申、韓之法鉗網天下;崔琰、毛玠、鍾繇、陳群爭附之,以峻削嚴迫相尚。士困於廷,而衣冠不能自安;民困於野,而寢處不能自容。故終魏之世,兵旅亟興,而無敢為萑葦之寇,乃蘊怒於心,思得一解網羅以優遊卒歲也,其情亟矣。司馬懿執政,而用賢恤民,務從寬大,以結天下之心。於是而自搢紳以迄編甿,乃知有生人之樂。處空谷者,聞人聲而囅然,欒盈之汰,人且歌泣以願為之死,況懿父子之謀險而小惠已周也乎!王淩之子廣曰:“懿情雖難量,事未有逆。”可謂知言矣。故曰:“得乎邱民為天子。”逆若司馬,解法網以媚天下,天且假之以息民。則乘苛急傷民之後,大有為之君起而蘇之,其為天祐人助,有不永享福祚者乎?三國鼎立,曹、劉先亡,吳乃繼之。孫氏不師申、韓之報也;曹操不足道,諸葛公有道者也,而學於申、韓,不知其失,何也?

三二

蔣琬死,費褘刺,蜀漢之亡必也,無人故也。圖王業者,必得其地。得其地,非得其險要財賦之謂也,得其人也;得其人,非得其兵卒之謂也,得其賢也。巴蜀、漢中之地隘矣,其人寡,則其賢亦僅矣。故蔣琬死,費褘刺,而蜀漢無人。

雖然,嘗讀常璩華陽國志,其人之彬彬可稱者不乏。張魯妖盜而有閻圃,劉焉驕怠而有黃權,王累、劉巴,皆國士也。先主所用,類皆東州之產,耄老喪亡,而固不能繼。蜀非乏才,無有為主效尺寸者,於是知先主君臣之圖此也疏矣。勤於耕戰,察於名法,而於長養人才、涵育薰陶之道,未之講也。蔣、費亡而僅一姜維,維亦北士也,舍維而國無與托。敗亡之日,諸葛氏僅以族殉,蜀士之登朝參謀議者,僅一奸佞賣國之譙周,國尚孰與立哉?

管仲用於齊,桓公死而齊無人;商鞅用於秦,始皇死而秦無人;無以養之也。寬柔溫厚之德衰,人皆跼蹐以循吏之矩矱,雖有英特之士,摧其生氣以即於瓦合,尚奚恃哉?諸葛公之志操偉矣,而學則申、韓也。文王守百里之西土,作人以貽百年之用,鳶飛魚躍,各適其性以盡其能,夫豈申、韓之陋所與知哉!

三三

何晏、夏侯玄、李豐之死,皆司馬氏欲篡而殺之也。而史斂時論之譏非,以文致其可殺之罪,千秋安得有定論哉?當時人士所推而後世稱道弗絕者,傅嘏也、王昶也、王祥也、鄭小同也。數子者,以全身保家為智,以隨時委順為賢,以靜言處錞為道,役於亂臣而不怍,視國之亡、君之死,漠然而不動於心,將孔子所謂賊德之鄉原,殆是乎!風尚既然,禍福亦異,天下之圖安而思利者,固必褰裳而從之,祿位以全,家世以盛,而立人之道幾於息矣。嗚呼!此無道之世,所以崩風壞俗而不可挽也。

雖然,有未可以過責數子者存焉。魏之得天下也不以道,其守天下也不以仁,其進天下之士也不以禮;利啗之,法制之,奴虜使之,士生其時,不能秉耒而食,葛屨而履霜也。無管寧之操,則抑與之波流,保其家世已耳。故昶與祥皆垂裔百年而享其名位,兢兢門內之行,自求無過,不求有益於當時;士之不幸,天所弗求全也。狂狷罣於網羅,容容獲其厚福,是或一道也;不可以漢、唐、宋數百年戴天履地栽培長育之人才,忘軀捐妻子以扶綱常者責之也。施及宋、齊以降,君屢易而士大夫之族望自若也,皆此焉耳。歐陽永叔傷五代無死節之臣,而不念所事之何君也,亦過矣。王彥章之忠,匹夫之諒而已矣,況余闕乎?

三四

諸葛誕之起兵討司馬昭也,疑賢於王淩、母丘儉,而實未見其愈也。儉與誕,皆以夏侯玄之死不自安,而徼幸以爭權,使其克捷,其不為劉裕之誅桓玄,不能保也。且誕之討昭,何為也哉?無抑不欲魏社之移於司馬氏矣乎?魏而亡,亡於司馬,亡於吳,無以異也,吳豈為魏惜君臣之義,誅權奸以安其宗社者哉?誕遣其子靚稱臣於吳以起兵,則昭未篡而己先叛;以叛臨篡,篡者未形而叛者已著;其志悖,其名逆,授司馬昭以討叛之名,而惡得不敗邪?使其成也,司馬昭之族甫糜,曹氏之社早屋矣。悲夫!借敵兵以討賊者之亡人家國也,快一朝之忿而流禍無窮,誕實作俑,司馬楚之、劉昶、蕭寶寅相繼以逞,而可許之為忠乎?

三五

人知馮道之惡,而不知譙周之為尤惡也。道,鄙夫也,國已破,君已易,貪生惜利祿,弗獲已而數易其心。而周異是,國尚可存,君尚立乎其位,為異說以解散人心,而後終之以降,處心積慮,唯恐劉宗之不滅,憯矣哉!讀周仇國論而不恨焉者,非人臣也。

姜維之力戰,屢敗而不止,民胥怨之,然其志苦矣。民憚於勞,而不知君父之危,所賴以啟其惰心而振其生氣者,士大夫之公論耳。其論曰:“既非秦末鼎沸之時,實有六國並據之勢。”顯然以秦予魏,以韓、燕視蜀,坐待其吞噬,唯面縛輿櫬之一途耳。夫漢之不可復興,天也;蜀之不可敵魏,勢也;無可如何者也。故諸葛身殲而志決,臣子之道,食其祿,終其事,志不可奪,烈於三軍之帥。且使人心不靡於邪說,兵力不銷於荒惰,延之一日,而忠臣志士之氣永於千秋。周而無人之心哉!無亦括囊以聽,委之天而弗助其虐之為咎尚淺乎?夫民之不息,誠不容已於閔恤矣,譬之父母積疢,仆妾勞於將養,則亦酒食以勞之,和煦以拊之,使鼓舞而忘怨已耳。若恤仆妾之疲,廢藥食而聽其酣寢,有人之心者,以是為惻隱哉?

當周之時,黃皓、陳祇蠱庸主而不顧百姓之疾苦;誠念民也,則亦斥奸佞,勸節儉,飭守令以寬廉,使民進而戰餫,退而休息,可也。周塞目箝口,未聞一讜言之獻,徒過責姜維,以餌愚民、媚奄宦,為司馬昭先驅以下蜀,國亡主辱,己乃全其利祿;非取悅於民也,取悅於魏也,周之罪通於天矣。服上刑者唯周,而馮道末減矣。

三六

王沈刺豫州,下教:“陳長吏得失者,給谷五百斛;言刺史寬猛者,給谷千斛。”規己寬猛之宜,而賜之谷,猶之可爾。陳長吏之得失而賜之谷,險士猾民,競起而誣訐其守令,禍可勝言哉?蓋沈者,司馬氏之私人也,司馬氏以好士恤民之虛名,收辨士而要民譽,每下不情之令,行溢賞以誘天下,而沈為之役,故其教令如是之濫,未容深責也。陳廞、褚入白沈曰:“拘介之士,憚賞而不言;貪昧之人,慕利而妄舉。”韙哉言乎!可推以盡明主用人聽言之道矣。

拒諫者,古今之所謂大惡也;亟取人言,而貪廣聽之名,其惡隱而難知。乃公孫疆因之以亡曹,主父偃因之以亂漢。宋之中葉,上書言因革者,牘滿公府,而政令數易,朋黨爭衡,熙、豐、元、紹之間,棼如亂絲,而國隨以敝。近者民本輕達,賤士乘以希榮,奸相資之肆惡,一夫遽登省掖,而天下亟亡。嗚呼!以賞勸言之害,較拒諫而尤烈,抑如此哉!

然則瑱纊之塞,與明聰之達,聖人兼用以應天下,抑何道也?曰:善聽言者,必其善於擇人者也。人而善與?言雖未得,有善者存矣。人而不善與?言雖得,有不善者存矣。唐、虞之廷,或吁或咈,交相弼違者、唯其為禹、皋、稷、契也。夫禹臬、稷、稷、契,視君之失,若疢疾之攻於心;視民之病,若水火之迫於肌;而視言入而受祿也,若穢惡之加於鼻也,何俟於賞以勸之邪?故君子之聽言,先舉其人而後采其言,必不以利祿辱賢者之操,而導不肖者以猖狂無忌也。

察吏有常法,劾吏有常職,不獲已而登斥奸訟枉之言,然非害切於國民而痛切其肌膚,則告訐之宵人耳,誅之可矣。一興一廢,一張一弛,進臣民而酌其可否,既已無疑矣;而猶為異說焉,斥之可矣。言雖甚當,不授以官;其效雖登,必進以禮。大臣坐論,日侍於燕間;諫諍有官,各責以言職。非是者,雖或兼容並包,而必厚防其生事啟釁之傷。自匪僉人,惡有舍閨門子弟之職,置四民耕讀之恆,棄官守慎修之紀,旦揣夕摩,作為皦皦炎炎之論,以動人主,而僥倖顯名之與厚實哉!舜之耕稼陶漁而取人為善,人無所利於耕稼陶漁之夫,而言之不善者鮮矣。其為帝也,以耕稼陶漁之聽聽天下之言,則唯禹、皋、稷、契無私利之心,如深山之野人,而後決於從也。故其戒禹曰:“無稽之七,使以。”而豈以利情誘嘵嘵之士,使以訐為直乎?

鬻口舌以希利賴者,小人也,塾師也,禍福唯其妄測,文義唯其割裂,得利焉面情盡矣。此求治者所必遠,為學者所必拒也。人君正己以涖下,節嗜欲、遠宦寺、勤學問、公好惡,則小人之利病、國事之得失,觸之而自知。非不待言也,抑非恃人言而遂足以治也。賞之而政刑亂、朋黨興、廉恥喪、風俗靡,自非奸雄之媚眾以竅國,幾何事此而不亡?此治亂之樞機,不可不審也。

三七

後主失德而亡,非失險也,恃險也,恃則未有不失者也。君恃之而棄德,將恃之而棄謀,士卒恃之而棄勇。伏弩飛石,恃以卻敵;危石叢薄,恃以全身;無致死之心,一失其恃,則匍伏奔竄之恐後;扼以於蹊徑,而淩峭壁以下攻,則首尾不相顧而潰。故謂後主信巫言而失陰平之守以亡國,非也。陰平守,而亘數百里之山厓谿谷,皆可度越,陰平一旅,亦贅疣而已。李特過劍閣而歎劉禪之不能守,艸竅之智,乘晉亂以苟延爾。譙縱、王建、孟知祥、明玉珍蹶然而起,熸然而滅,恃險愈甚,其亡愈速矣。

然則諸葛公曰:“益州天府之國。”其言非乎?彼一時也,先主擁寡弱之資而無尺土,舍益州而無自立之地。乃其規畫之全局,則西出秦川,東向宛、雒,皆與魏爭於平原,而非倚險以固存也。迨乎關羽啟釁於吳,先主忿爭而敗,吳交不固,仲謀已老,宛、雒之師不能復出,公乃率孤旅以向秦川,事難而心苦矣。況蔣琬據涪城,姜維據漢樂,顛當守戶,而天日莫窺,不亡奚待焉?

漢高起自漢中,鏇下三秦,急出成皋,是以瀕危而終勝。光武定都雒陽,曹操中據兗州,皆以無險為險也。周公營雒,至計存焉,而或為之說曰:“無德易以亡。”聖人既無私天下之心,抑豈欲其子孫之速亡乎?周遷雒,而不絕之系,其亡尤難於夏、殷。亡之難易,不在險之有無,明矣。

三八

司馬昭進爵為王,荀顗欲相率而拜,王祥曰:“王、公相去一階爾,安有天子三公可拜人者?”驟聞其言,未有不以為岳立屹屹,可以為社稷臣者。馮道之勞郭威曰:“侍中此行不易。”亦猶是也。炎篡而祥為太保於晉,威篡而道為中書令於周,則其亢矯以立名,而取合於新主,大略可知矣。昭謂祥曰:“今日然後知君見顧之深。”祥所逆揣而知其必然也。矜大臣之節,則太保之重任,終授之己也無疑。歷數姓而終受瀛王之爵,道固遠承衣盋於祥也。不吝於篡,而吝於一拜;不難於北面為臣,而難折節於未篡之先;天下後世不得以助逆之名相加,萬一篡奪不成如桓玄,可以避責全身,免於佐命之討,計亦狡矣。

以此推之,汲黯揖衛青,而曰:“使大將軍有揖客,豈不重乎?”黯之情亦見矣。欲以此求重於權臣,而可謂之社稷臣乎?司馬昭、郭威雖逆,而固非朱溫之暴,可以理奪者也。使汲黯而遇梁冀,王祥、馮道而遇朱溫,抑豈能爾哉?若夫社稷臣者,以死衛主,而從容以處,期不自喪其臣節,如謝安之於桓溫,狄仁傑之於武氏,亦豈矯矯自矜以要權奸之知遇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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