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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下

程光祿師孟,吳下人,樂《易》純質,喜為詩,效白樂天而尤簡直,至老不改吳語。與王荊公有場屋之舊,荊公頗喜之。晚相遇,猶如布衣時。自洪州致仕歸吳,過荊公蔣山,留數日。時已年七十餘,荊公戲之曰:“公尚欲仕乎?”曰:“猶可更作一郡。”荊公大笑,知其無隱情也。

元豐間,道士陳景元博識多聞,藏書數萬卷,士大夫樂從之游。身短小而傴,師孟嘗從求《相鶴經》,得之甚喜,作詩親攜往謝。末云:“收得一般瀟灑物,龜形人送鶴書來。”徐舉首自操吳音吟諷之,諸弟子在旁,皆忍笑不能禁。時王侍郎仲至在坐,顧景元不覺失聲,幾仆地。

柳永,字耆卿,為舉子時多游狹邪,善為歌辭。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辭,始行於世,於是聲傳一時。初舉進士登科,為睦州掾。舊初任官薦舉法不限成考,永到官,郡將知其名,與監司連薦之,物議喧然。及代還,至銓,有摘以言者,遂不得調。自是詔初任官須滿考乃得薦舉,自永始。永初為《上元辭》,有“樂府兩籍神仙,梨園四部弦管”之句,傳禁中,多稱之。後因秋晚張樂,有使作《醉蓬萊辭》以獻,語不稱旨,仁宗亦疑有欲為之地者,因置不問。永亦善為他文辭,而偶先以是得名,始悔為己累,後改名三變,而終不能救。擇術不可不慎。余仕丹徒,嘗見一西夏歸明官云:“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言傳之廣也。永終屯田員外郎,死旅,殯潤州僧寺。王和甫為守時,求其後不得,乃為出錢葬之。

秦觀少游亦善為樂府,語工而入律,知樂者謂之作家歌,元豐間盛行於淮楚。“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本隋煬帝詩也,少游取以為《滿庭芳》辭,而首言“山抹微雲,天粘衰草”,尤為當時所傳。蘇子瞻於四學士中最善少游,故他文未嘗不極口稱善,豈特樂府。然猶以氣格為病,故常戲云:“山抹微雲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露花倒影”,柳永《破陣子》語也。

富鄭公為樞密副使,坐石守道詩,自河北宣諭使還,道除知鄆州,徙青州,讒者不已,人皆為公危懼。會河北大飢,流民轉徙東下者六七十萬人,公皆招納之,勸民出粟,自為區畫,散處境內,屋廬、飲食、醫藥,纖悉無不備,從者如歸市。有勸公非所以處疑弭謗,禍且不測。公傲然弗顧曰:“吾豈以一身易此六七十萬人之命哉!”卒行之愈力。明年,河北二麥大熟,始皆襁負而歸,則公所全活也。於是雖讒公者亦莫不畏服,知不可撓,而疑亦因是浸釋。公在政府不久,而青州適當此變,嘗見其與一所厚書云:“在青州二年,偶能全活得數萬人,勝二十四考中書令遠矣。”張侍郎舜民嘗刻之石,余舊有模本,今亡之,不復見。

裴休得道於黃檗,《圓覺經》等諸序文,皆深入佛理,雖為佛者,亦假其言以行,而吾儒不道,以其為言者佛也。李翺《復性書》即佛氏所常言,而一以吾儒之說文之。晚見藥山,疑有與契而為佛者不道,以其為言者儒也。此道豈有二?以儒言之則為儒,以佛言之則為佛,而士大夫每患不能自求其所聞,必取之佛,故不可行於天下,所以紛然交相詆,卒莫了脫其實也。韓退之《答孟簡書》論大顛,以為實能外形骸,以理自勝,不為事物侵亂,胸中無隔礙,果爾,安得更別有佛法?是自在其說中而不悟。退之《原性》不逮李翺《復性書》遠甚,蓋別而為二,必有知者,然後信之。李翺作《復性書》,時年二十九,猶未見藥山也。然求於吾儒者,皆與當時佛者之言無二,故自言志於道者四年,則其學之久矣。然無一言近佛而猶微外之,與老莊並列,蓋以世方力詆其說,不可與之爭,亦不必爭故爾。吾謂唐人善學佛而能不失其為儒者,無如翺。若王縉、杜鴻漸,以宰相傾心為佛事,蓋本於因果報應之說,猶有意僥倖以求福,乃其流之下概,而王摩詰、白樂天為佛則可矣,而非儒也。是召干戈而求不鬥,雖欲使退之不作可乎?孟簡反欲乘其間而屈之,亦陋矣。《復性書》上篇,儒與佛者之常言也。其中篇以齋戒其心為未離乎靜,知本無有思,則動靜皆離,視聽昭昭,不起於聞見而其心寂然,光照天地。此吾儒所未嘗言,非自佛發之乎?末篇論鳥獸蟲魚之類,謂受形一氣,一為物,一為人,得之甚難。生乎世,又非深長之年,使人知年非深長而身為難得,則今釋氏所謂“人身難得,無常迅速”之二言也,翺言之何傷?而必欲操釋語以誨人,宜其從之者既不自覺,而詆之者亦不悟其學之所同也。

宋武帝與殷仲文論音樂,雲“正恐解則好之”,此言極有味也。世之好飲者必能飲,好奕者必能奕,未有不知酒味而強飲,未嘗學奕而自喜為奕,凡事皆然。欲求簡靜安閒,莫若初無所解,解而好,非有大勇不能絕也。吾少不幸溺於多聞,而喜窮理,每一事未曉,夜不能安枕,反覆推研,必欲極其至而後止,於是世間事多得曲折。中歲恐流於多事,始翻然大悔,一切掃除,願為土木偶人。茍一念暫起,似有分別起滅,即力止之。若觸芒刃,若陷機阱。數十年來,此境稍熟,覺心內心外真若無物,所未能遽去者,唯此數百卷書爾。更期以年歲,當盡棄之。以無知求有知易,以有知反無知難。使吾不早悟,蔽其所知而不返,雖欲求此須叟之適,其可得哉!

張安道與歐文忠素不相能。慶曆初,杜祁公、韓、富、范四人在朝,欲有所為。文忠為諫官,協佐之,而前日呂申公所用人多不然。於是諸人皆以朋黨罷去,而安道繼為中丞,頗彈擊以前事,二人遂交怨,蓋趣操各有主也。嘉祐初,安道守成都,文忠為翰林,蘇明允父子自眉州走成都,將求知安道。安道曰:“吾何足以為重,其歐陽永叔乎?”不以其隙為嫌也。乃為作書辦裝,使人送之京師謁文忠。文忠得明允所著書,亦不以安道薦之非其類,大喜曰:“後來文章當在此。”即極力推譽,天下於是高此兩人。子瞻兄弟後出入四十餘年,雖物議於二人各不同,而亦未嘗敢有纖毫輕重於其間也。

張友正,鄧公之季子,少喜學書,不出仕。有別業,價三百萬,盡鬻以買紙。筆跡高簡,有晉宋人風味,尤工於草書。故廬在甜水巷,一日棄去,從水櫃街僦小屋,與染工為鄰。或問其故,答曰:“吾欲假其縑素學書耳。”於是與約,凡有欲染皂者先假之,一端酬二百金,如是日書數端。米元章書自得於天資,然自少至老,筆未嘗停。有以紙餉之者,不問多寡,入手即書,至盡乃已。元祐末,知雍丘縣。蘇子瞻自揚州召還,乃具飯邀之。既至,則對設長案,各以精筆、佳墨、紙三百列其上,而置饌其旁。子瞻見之,大笑就坐,每酒一行,即申紙共作字。一二小史磨墨,幾不能供。薄暮,酒行既終,紙亦盡,乃更相易攜去,俱自以為平日書莫及也。友正既未嘗仕,其性介,不多與人通,故其書知之者少,但不逮元章耳。

建中靖國初,有前與紹聖共政者欲反其類,首建議盡召元祐諸流人還朝,以為身謀。未幾,元祐諸人並集,不肯為之用,則復逐之,而更召所反者。既至,亦惡其翻覆,排之尤力。其人卒不得安位而去。張芸叟時以元祐人先罷,居長安里中聞之,壁間適有扇架,戲題其下曰:“扇子解招風,本要熱時用。秋來掛壁間,卻被風吹動。”時余季父仕關中,偶至長安,見芸叟道其事,指壁間詩以為笑樂。

李翺習之論山居,以怪石、奇峰、走泉、深潭、老木、嘉草、新花、視遠七者為勝。今吾山所乏者,獨深潭、老木耳。深潭不可無,松亦不多得。五方地土風氣各不同,古之立社,各以其所宜。木非所宜,雖日培之不植。許洛地相接,嵩山至多松,而許更無有。王幼安治第,遣人取松栽百餘本種之,僅能活一株,才三尺餘,視之如嬰兒也。乃獨宜柏,有伐以為椽者。睢陽近亳,有檜而見推重,州宅堂前有兩株樛枝者,約高二丈餘,百年物也。至杉,則三州皆無之。木之佳者,無如是四種,而余仕四方,未嘗兼得。今此山乃無不宜,種之得法,十年間便可合半抱,惟柏長差比遲爾。今環余左右者,略有數千株。常目松磊落昂藏似孔北海,檜深密紆盤似管幼安,杉豐腴秀澤似謝安石,柏奇峻堅瘦似李元禮,吾閒居久,賓客益少,何幸日得與四君子游耶!范文正公嘗謂吾木會有時而老,但吾不及見也。然習之記虎丘池水不流,天竺石橋下無水,麓山力不副天奇,靈鷲擁前山不可遠視,峽山少平地,泉出山無所潭,此五所者,極天下之奇觀,猶不能備,況吾居獨得其七之五哉。人心終不能無累,余雖忘此,而每見潭水澄澈、高木郁然,未嘗不有慕。圓證寺大松合抱三十餘株,夾道蔽日,猶國初時故物。石橋合諸澗水道朱氏怡雲閣之前,其深處水面闊四五丈,張文規所謂金碧潭者也。其下流注朱氏子嵩之圃,噴薄激射,交流左右,去吾廬不滿三里,自可為吾之別館。但寺僧不好事,比歲松有伐而薪者,當祝使善護持之。朱氏子約今年田熟,作草堂三間泉上,暇日時往來,則習之所不足者,吾可以兼得矣。

大抵人才有四種:德量為上,氣節次之,學術又次之,材能又次之。欲求成材,四者不可不備。論所不足,則材能不如學術,學術不如氣節,氣節不如德量。然人亦安能皆全,顧各有偏勝,亦視其所成之者如何。故德量不可不養,氣節不可不激,學術不可不勤,材能不可不勉。茍以是存心,隨所成就,亦便不作中品人物。唐人房喬、裴度優於德量,宋璟、張九齡優於氣節,魏鄭公、陸贄優於學術,姚崇、李德裕優於材能。姚崇蔽於權數,德裕溺於愛憎,則所勝者為之累也。汝曹方讀《唐書》,當以是類求則有益,其他瑣細與無用之空文,不足多講,徒亂人意爾。

曾從叔祖司空道卿,慶曆中受知仁祖,為翰林學士,遂欲大用。會宋元憲為相,同年素厚善,或以為言,乃與元憲俱罷。然仁宗欲用之意未衰也,再入為三司使,而陳恭公尤不喜。適以憂去。免喪不召,就除知澶州,風節凜然。吾大觀中亦忝入翰林,因面謝略敘陳。太上皇聞之喜曰:“前此,兄弟同時疊為學士者有矣,未有宗族相繼於數世之後。不唯朝廷得人,亦可為卿一門盛事。”吾頓首謝。今之叨冒,仁宗不得盡施於司空者,吾又兼得之,而略無前人報國之一二,每懷眷遇,未嘗不流涕也。

叔祖度支諱溫叟,與子瞻同年,議論每不相下。元祐末,子瞻守杭州,公為轉運使浙西。適大水災傷,子瞻銳於賑濟,而告之者或施予不能無濫,且以杭人樂其政,陰欲厚之。公每持之不下,即親行部,一皆閱實,更為條畫,上聞朝廷主公議。會出度牒數百付轉運司,易米給民。杭州遂欲取其半,公曰:“使者與郡守職不同,公有志天下,何用私其州,而使吾不得行其職?”卒視它州災傷重輕,分與之。子瞻怒甚,上章詆公甚力,廷議不以為直,乃召公還,為主客郎中。子瞻之志固美,雖傷於濫,不害為仁,而公之守不茍其官,亦人所難見,前輩居官,無不欲自行其志也。

仁廟初即位,秋宴。百戲有緣撞竿者,忽墜地,碎其首死。上惻然憐之,命以金帛厚賜其家,且詔自是撞竿減去三之一。晏元獻作詩紀之曰:“君王特軫推溝念,詔截危竿橫賜錢。”余往在從班侍燕,時見百戲撞竿才二丈餘,與外間絕不同。一老中貴人為余言,後閱元獻詩,果見之。廟號稱仁,信哉!

祖宗澶淵未修好以前,志在取燕,未嘗不經營。故流俗言甚喜而不可致者,皆曰“如獲燕王頭”。宣和末,北方用師,其大帥夔離不嘗王燕,為邊害,朝論必欲取之。未幾,大將乃捕斬夔離不,函其首以獻,詔藏之太社頭庫。天下皆上表賀,而其實非也。士大夫為慶者,每相視笑曰:“遂獲燕王頭耶。”

“和尚置梳箆”,亦俚語,言必無用也。崇寧中間改僧為德士,皆加冠巾。蔡魯公不以為然,嘗爭之,不勝。翌日,有冠者數十人詣公謝,發既未有,皆為贗髻,以簪其冠。公戲之曰:“今當遂梳箆乎?”不覺烘堂大笑,冠有墜地者。

崇寧二年,霍侍郎端友榜,吾為省試點檢官,安樞密處厚為主文,與先君善,一見以子弟待吾。處厚前坐紹聖間從官放歸田裡,至是以兵部尚書召還朝。嘗中夜召吾語,因曰:“吾更禍重矣,將何以善後?”吾曰:“公不聞藺相如、廉頗、郭汾陽、李臨淮、張保皋、鄭年事乎?縉紳之禍,連結不解,非特各敝其身,國亦敝矣。公但能一切忘舊怨,以李文饒為戒,禍何從及?”處厚意動,矍然起,執吾手步庭下。時正月望,夜月正中,仰視星斗燦然,以手指天曰:“此實吾心。”因問此六人大略曰:“四人者吾知之,獨不記保皋與年為何事?”吾言:“杜牧之所書新史略載之矣。”還坐室中,取《唐書》檢視,久之曰:“吾未有策題,便當著此,以信吾志。”遂論六人以策進士。

佛氏論持律,以隔牆聞釵釧聲為破戒,人疑之久矣。蘇子由為之說曰:“聞而心不動,非破戒,心動為破戒。”子由蓋自謂深於佛者,而言之陋如此,何也?夫淫坊酒肆皆是道場,內外牆壁初誰限隔?此耳本何所在?今見有牆為隔是一重公案,知聲為釵釧是一重公案,尚問心動不動乎?吳僧淨端者行解通脫,人以為散聖。章丞相子厚聞,召之飯,而子厚自食葷,執事者誤以饅頭為餕餡置端前,端得之,食自如。子厚得餕餡,知其誤,斥執事者而顧端曰:“公何為食饅頭?”端徐取視曰:“乃饅頭耶?怪餕餡乃許甜。”吾謂此僧真持戒者也。

吾素不能琴,然心好之。少時嘗從信州道士吳自然授指法,亦能為一兩弄。怠而棄去,然自是每聞善琴者彈,雖不盡解,未嘗不喜也。大觀末,道泗州,遇廬山崔閒,相與游南山十餘日。閒蓋善琴者,每坐玻璃泉上使彈,終日不倦。泉聲不甚悍激,涓涓淙潺,與琴聲相亂,吾意此即天籟也。閒所彈更三十餘曲,曰:“公能各為我為辭,使我它日持歸廬山時倚琴而歌,亦足為千載盛事。”意欣然許之。閒乃略用平側四聲,分均為句以授余。琴有指法而無其譜,閒蓋強為之。吾時了了略解,既懶不復作,今蓋忘之矣。去年徐度忽得江外《招隱》一曲,以王琚舊辭增損而足成之,雖無彈者,可歌成聲,適吾意時當稍依此自為一篇,以終閒志也。

《真誥》載萼綠華事,細考之,近今之紫姑神。晉人好奇,稍緣飾之爾。紫姑神止為詩文,自托於仙,不與人相接,而萼綠華事乃近褻,豈有真仙若此哉?或曰:釋氏至四禪天乃無欲,自三禪而下,皆未免於欲,萼綠華蓋未離乎欲界者也,亦不然。所謂仙者,豈真與世人同,僅有偶而已。後世緣是,遂肆為瀆慢高真之言,無所不至,流俗爭信之。唐人至有為后土夫人傳者,今所在多有為后土夫人祠,而揚州尤盛,皆塑為婦人像。流俗之謬妄如此,亦起於西漢所謂神媼者,謂小孤為姑,何足怪哉!后土夫人蓋以譏武后,然托論亦不當如此也。

毒熱連二十日,泉旁林下平日目為勝處,亦覺相薰灼。忽自訶曰:“冰蠶火鼠,此本何物?習其所安,猶不知異。今此熱相初從何來,乃復浪為苦樂耶。”一念才萌,顧堂室內外,或陰或日,皆成清涼國土,戲以語群兒,皆莫知答。翌日,忽大雨,震電暴風,驟至坐間,草木掀舞,池水震盪,群兒欣然,皆以為快。因問:“遂若是涼耶?抑來日復有熱耶?來日復熱,則汝之快者,將又戚然矣。”自吾之視群兒,固可笑,然吾行於世且半生,幾何不為群兒?得無有如吾者,又笑其所笑乎?

釋氏論佛,菩薩號皆以南謨冠之,自不能言其義。夷狄謂拜為膜,音謨。《穆天子傳》膜拜而受,蓋三代已有此稱,若雲居南方而拜。膜既訛為謨,又因之為南無、南摩。《後漢·楚王英傳》“伊蒲塞”之饌,伊蒲塞即梵語優婆塞,時佛語猶未至中國,蓋西域之譯雲。然如身毒與天竺,其國名尚訛,況於語乎?

《唐書·李絳傳》載論罷吐突承璀,請撰安南寺聖德碑事,雲“憲宗命百牛倒石”,此事出唐舊史,歐文忠遂謂古碑先立而後書。余家有李絳論事,載此甚詳,雲承璀先立碑堂,並碑石大小準華岳碑,不言已立碑也。絳既論,帝報可已。不令建立碑樓,便遣拽倒,乃記承璀奏樓功績大,請緩拆。帝遣百牛倒之,則所倒乃碑樓,非碑石也,新史乃承舊史之誤爾。凡書要以便事,何為必先立乎?史言帝初怒,絳伏奏愈切,乃悟石集本是奏疏,從中報可,無怒事,尤見其妄。

《列子》書稱子列子,此是弟子記其師之言,非列子自雲也。劉禹錫自作傳,稱子劉子,不可解,意是誤讀《列子》。

天下真理日見於前,未嘗不昭然與人相接。但人役於外,與之俱馳,自不見耳,惟靜者乃能得之。余少常與方士論養生,因及子午氣升降,累數百言,猶有秘而不肯與眾共者。有道人守榮在旁笑曰:“此何難?吾常坐禪,至靜定之極,每子午覺氣之升降往來於腹中,如饑飽有常節。吾豈知許事乎?惟心內外無一物耳。非止氣也,凡寒暑燥濕,有犯於外而欲為疾者,亦未嘗悠然不逆知其萌。”余長而驗之,知其不誣也。在山居久,見老農候雨暘,十中七八,問之無他,曰“所更多耳”,問市人則不知也。余無事常早起,每旦必步戶門,往往僮僕皆未興。其中既洞然無事,仰觀雲物景象,與山川草木之秀,而志其一日為陰、為晴、為風、為霜、為寒、為溫,亦未嘗不十中七八。老農以所更,吾以所見,其理一也。乃知惟一靜,大可以察天地,近可以候一身,而況理之至者乎?

宣和間,內府尚古器,士大夫家所藏三代秦漢遺物,無敢隱者,悉獻於上。而好事者復爭尋求,不較重價,一器有直千緡者。利之所趨,人競搜剔山澤,發掘冢墓,無所不至。往往數千載藏,一旦皆見,不可勝數矣。吳玨為光州固始令,光,申伯之國,而楚之故封也,間有異物,而以僻遠,人未之知,乃令民有罪,皆入古器自贖。既而罷官,幾得五六十器,與余遇汴上,出以相示,其間數十器尚三代物。後余中表繼為守,聞之微用其法,亦得十餘器,乃知此類在世間未見者尚多也。范之才為湖北察訪,有紿言澤中有鼎,不知其大小,而耳見於外,其間可過六七歲小兒。亟以上聞,詔本部使者發民掘之,凡境內陂澤悉乾之,掘數十丈,訖無有,之才尋見謫。

慶曆中,西方用師一委韓公、范文正公,皆為招討副使。未幾,韓公以任福敗好水,左遷秦州;文正擅報元昊書,遷耀州,皆奪使事,蓋居中有不樂之者。仁宗憂邊事無所付,且未決二公去留。王文安公堯臣時為翰林學士,乃以為陝西體量安撫使。當權者意欲使附己,排二公。公具言二公方為夷狄所畏,忠勇無比,將御外敵,非二人不可。且辨任福敗不緣帥,皆請還之,並薦其麾下狄青、種世衡等二十餘人可為大將。議與當權者忤,盡格不行。會公言涇原賊所由入,他日必自是窺關中,請益兵預備,亦不行。而明年葛懷敏之敗,正自涇原,仁宗始悟,復行公策而還二公,訖降元昊。議者謂保全關輔雖韓、范之功,然非文安,亦不能成也。

唐中世以前,未盡以石為研,端溪石雖後出,未甚貴於世。蓋晉宋間善書者,初未留意於研,往往但以器貯墨汁,故有以銅鐵為之者,意不在磨墨也。長安李士衡觀察家藏一端研,當時以為寶,下有刻字云:“天寶八年冬,端州東溪石,刺史李元書。”劉原甫知長安,取視之,大笑曰:“天寶安得有年?自改元即稱‘載’矣,且是時州皆稱郡,刺史皆稱太守,至德後始易,今安得獨爾耶?”亟取《唐書》示之,無不驚嘆,李氏研遂不敢復出。非原甫精博,固無與辨,然李氏亦非善為研計者,研但論美惡,誠可為寶,何必問久近耶?近世有言許敬宗研者,亦或以其人棄之。若論李氏研,則許敬宗真贗亦未可知。然好惡之或如此,彼為研者美惡自若,初何預知,而或以有年而貴,或以人而廢,重可笑也。

劉原甫博物多聞,前世實無及者。在長安,有得古鐵刀以獻,製作極巧,下為大環,以纏龍為之,而其首類鳥,人莫有識者。原甫曰:“此赫連勃勃所鑄龍雀刀,所謂‘大夏龍雀’者也,鳥首蓋雀雲。”問之,乃種世衡築青澗城掘地所得,正夏故疆也。又有獲玉印遺之者,其文曰“周惡夫印”,公曰:“此漢條侯印,尚存於今耶。”或疑而問之,曰:“古亞、惡二字通用。《史記》盧綰之孫他人封亞谷侯,而《漢書》作惡谷是矣。”聞者始大服。因疑史條侯名,遂作惡父之,亞音未必。然春秋魏有醜夫,衛有良夫,蓋古人命名,皆不擇其美稱,亦多有以惡名者,安知“亞夫”不為“惡夫”也?

韓丞相玉汝家藏王莽時銅枓一,狀如勺,以今尺度之,長一尺三寸,其柄有銘,雲“大官乘輿十湅銅枓,重三斤九兩。新始建國天鳳上戊六年十二月,工遵造,史臣閎、掾臣岑掌旁丞相弘令丞相第二十六枓食器”,正今之杓也。《史記·趙世家》趙襄子請代王,使廚人操銅枓食代王及從者,行斟,陰令以枓擊殺之是已。湅,《周官》音煉。據《漢書》,莽改始建國六年為天鳳六年,而不言其因,今天鳳上猶冒始建國,蓋通為一稱,未嘗去舊號。上戊,莽所作歷名,莽自以為土德王,故云。宣和間公卿家所藏漢器雜出,余多見之,唯此器獨見於韓氏。

國朝監察御史,皆用三丞以上,嘗再任通判。人有闕,則中丞與翰林學士知雜疊舉二人,從中點一人除,宰相不與也。韓公為中丞,以難於中選,乃請舉京官以為里行,遂薦王觀文陶。治平初,御史缺,台臣如故事,以名上,英宗皆不用,內批自除二人。范堯夫以江東轉運判官為殿中侍御史,呂微仲以三司鹽鐵判官為監察御史。里行得人之效,乃見於再世二十年之後,古未有也。

唐制,詔敕號令皆中書舍人之職,定員六人,以其一人為知制誥,以掌進畫。翰林學士初但為文辭,不專詔命,自校書郎以上,皆得為之。班次各視其官,亦無定員,故學士入,皆試五題,麻詔敕詩賦,而舍人不試,蓋舍人乃其本職,且多自學士遷也。學士未滿一年,猶未得為知制誥,不與為文。歲滿,遷知制誥,然後始並直。本朝既重學士之選,率自知制誥遷,故不試,而知制誥始亦循唐制不試。雍熙初,太宗以李文正公沆及宋湜王化基為之,化基上章辭不能,乃始中書並召試製誥二首,遂為故事。其後梁周翰、薛映、梁鼎亦或不試而用,歐陽文忠公記唯公與楊文公、陳文惠公三人者,誤也。

唐御膳以紅綾餅餤為重。昭宗光化中放進士榜,得裴格等二十八人,以為得人。會燕曲江,乃令大官特作二十八餅餤賜之。盧延讓在其間,後入蜀為學士,既老,頗為蜀人所易。延讓詩素平易近俳,乃作詩云:“莫欺零落殘牙齒,曾吃紅綾餅餤來。”王衍聞知,遂命供膳,亦以餅餤為上品,以紅羅裹之。至今蜀人工為餅餤,而紅羅裹其外,公廚大燕,設為第一。

吳正肅公育罷政事,守蔡州。嘗即州宅為容齋,自序其意,以為上為天子所容,中為士大夫所容,下為吏民所容。又謂知足而心虛曠,然後能容。達生以為寓,則無往而不容,且作詩著之。余為蔡守時,已不復存,物色其處,西北隅僅有屋四楹,深不滿三丈,手可及檐,意以為是。乃稍修葺之,不敢加其舊,以見公之志。遣人洛中求公集,得所作詩,因刻之壁間。高賢遺蹟,世不多有,況公之名德風節,相去未百年,而來者曾不經意,況求其所用心也哉。

嘉祐中,邕州佛寺塑像其手忽振動,晝夜不止。未幾,交趾入寇,城幾陷。其後又動,而儂智高反,圍城,卒陷之,屠其城去。熙寧元年又動,郡守錢師孟知其不祥,亟取投之江中,遂無他。物理不可解,佛豈為是也哉!以五行傳推之,近土失其性也。余在江東宣州,大火幾焚其半。前此亦有鐵佛坐高丈餘,而身忽疊前,疊卻若俯而就人者數日。土人方駭,既而火作,蓋幾邕州之異也。

本朝大樂,循用王朴舊律,大抵失於太高,其聲噍殺而哀。太祖時,和峴既下一律。景祐中,李照校古制,以為高五格,又請下其三。樂成反低,人不以為然,廢不用。皇祐初,阮逸、胡瑗再定,比和峴止下一律,議者亦不為善也。燕樂律亦高,歌者每苦其難繼,而未有知之者。熙寧末,教坊副使苑日新始獻言,謂方響尤甚,與絲竹不協,乃使更造方響,以準諸音,於是第降一律,訖後用之至崇寧雲。

大樂舊無匏土二音,笙竽但如今世俗所用。笙以木刻其本,而不用匏,塤亦木為之,是八音而為木者三也。元豐末,范蜀公獻《樂書》,以為言而未及行,至崇寧更定大樂,始具之。舊又無篪,至是亦備。雖燕樂,皆行用。

國朝館職、制科及進士第一人試用既有常法,餘皆以大臣薦其所知而無定製。制科既改用策論,而進士第一人與大臣所薦猶循用詩賦。治平末,英宗患人材少,始詔宰相、參知政事各舉五人。時韓魏公、曾魯公為宰相,歐文忠、趙康靖公為參政,共薦二十人。未及召試,而神宗即位,乃先擇其半,與府界提點陳子東奏事稱旨,特命附試者十一人皆入館。吳申為御史,言詩賦不足得士,請自是雜以經史、時務,試論策。乃命罷詩賦,試以策論二道,然終神宗之世未嘗行。蓋自更官制,在內者與職事官雜除,在外賞勞以為貼職者,但以為寵也。元祐初,舉行治平故事,而通命知樞密院與同知亦薦,遂用熙寧之令,試策一道。紹聖后不復行。四十年間,唯治平、元祐兩見而已。蓋必欲得材而慎其選,自不能數也。

世言不服藥勝中醫,此語雖不可通行,然疾無甚苦,與其為庸醫妄投藥反敗之,不得為無益也,吾閱是多矣。其次有好服食,不量己所宜,但見他人得效,從而試之,亦或無益而反有害。魏晉間尚服寒食散,通謂之服散。此有數方,孫真人並載之《千金方》中,而皇甫謐服之,遂為廢人,自言性與之忤,違錯節度。隆冬裸袒,食冰當暑,甚至悲恚欲自殺,此豈可不慎哉!王子敬有帖,雲“服散發者,亦是數見”,言服者而不聞有甚利,其為害之甚,乃有如謐,此好服食之弊也。吾少不多服藥,中歲以後,或有勸之少留意者,往既不耐煩,過江後亦復難得藥材。每記《素問》“勞佚有常,飲食有節”八言,似勝服藥也。

韓退之《孔戣墓誌》言:“古之老於鄉者,將自佚,非自苦;閭井田宅具在,親戚之不仕與倦而歸者,不在東阡在北陌,可杖屨來往也。”謂戣為無是欲留之,此姑為說以留戣可也,若必待此而後可去,豈善為戣計者耶!戣時年七十三,歸不及歲而卒。如退之所云“閭井田宅”、“親戚”,誰且無之?顧不必盡求備。能如戣毅然剛決,固已晚矣,若又不能,是終不可去乎!王述乞骸骨,自序其曾祖昶與魏文帝箋曰:“南陽宗世林,少得好名,州里瞻敬。年老汲汲自勵,恐見廢棄,時人鹹共笑之。”若天假其壽,致仕之年不為此公婆娑之事。述時年六十三,辭情慷慨,自出其志,是以卒能踐之,不但為美談也。

阮裕為臨海太守,召為秘書監,不就。復為東陽太守,再召為侍中,又不就,遂還剡中以老。或問裕屢辭聘召而宰二郡,何耶?曰:“非敢為高。吾少無宦情,兼拙於人間。既不能躬耕,必有所資,故曲躬二郡,豈以騁能私計故爾?”人情千載不遠,吾自大觀後,叨冒已多,未嘗不懷歸,而家舊無百畝田,不得已猶為汝南、許昌二郡,正以不能無資,如裕所云。既罷許昌,俸廩之餘,粗可經營了伏臘,即不敢更懷軒冕之意。今衣食不至乏絕,則二郡之賜也。但吾歸而復出,所得又愈於前,則不能無愧於裕。

楚州紫極宮有小軒,人未嘗至。一日,忽壁間題詩一絕云:“宮門閒一入,獨憑闌乾立。終日不逢人,朱頂鶴聲急。”相傳以為呂洞賓也。余嘗見之,字無異處,亦已半剝去。土人有危疾,刔其黑服如黍粟,皆愈。近世有孫賣魚者,初以捕魚為業,忽棄之而發狂,人始未之重。稍言災福,無不驗者,遂爭信之。晝往來人家,終日不停足,夜則宿於紫極宮。災福亦不可問,或謬發於語言,或書於屋壁,或笑或哭,皆不可測。久而推其故,皆有為也。宣和末,嘗召至京師,狂言自若。或傳其語有譏切者,罷歸,固與當時流輩異矣。兵興,不知所終。

范堯夫每仕京師,早晚二膳,自己至婢妾,皆治於家,往往鐫削過為簡儉,有不飽者,雖晚登政府亦然。補外則付之外廚,加料幾倍,無不厭。余或問其故,曰:“人進退雖在己,然亦未有不累於妻孥者。吾欲使居中則勞且不足,在外則逸而有餘,故處吾左右者,朝夕所言,必以外為樂,而無顧戀京師之意,於吾亦一佐也。”前輩嚴於出處,每致其意如此。

張湛授范寧目痛方云:“損讀書一,減思慮二,專內視三,簡外視四,旦晚起五,夜早眠六,凡此六物,熬以神火,下以氣簁,蘊於胸中七日,然後納諸方寸,修之一時,近能數其目睫,遠視尺棰之餘,長服不已,洞見牆壁之外,非但明目,亦且延年。”此雖戲言,然治目實無逾此六者。吾目昏已四年,自去年尤甚,而今夏復加之赤眚。此六物訖不能兼用,故雖雜服他藥,幾月猶未平。因省平生所用目力,當數十倍他人,安得不敝?豈草木之味自外至者,所能復補湛?歷數自陽里子、東門伯、左丘明、杜子夏、鄭康成、高堂隆、左太沖七人嘲之。陽里子、東門伯不可知,而丘明以下五人,未有非讀書者,安可不懼?要須盡用其方,不復加減,乃有驗也。

杜牧作《李戡墓誌》,載戡詆元白詩語,所謂“非莊人雅士所為,淫言媟語入人肌骨”者。元稹所不論,如樂天諷諫閒適之辭,可概謂“淫言媟語”耶?戡不知何人,而牧稱之過甚。古今妄人不自量,好抑揚予奪而人輒信之類爾。觀牧詩,纖艷淫媟乃正其所言,而自不知也。《新唐書》取為牧語,論《樂天傳》,以為救失不得不然,蓋過矣。牧記戡母夢有偉男子持雙兒授之,雲“予孔丘以是與爾”,及生戡,因字之天授。晁無咎每舉以為戲曰:“孔夫子乃為人作九子母耶?”此必戡平日自言者,其詭妄不言可知也。

李伯時初喜畫馬,曹、韓以來未有比也。曹輔為太僕少卿,太僕視他卿寺有廨舍,國馬皆在其中,伯時每過之,必終日縱觀,有不暇與客語者。法雲圜通秀禪師為言:“眾生流浪轉徙,皆自積劫習氣中來。今君胸中無非馬者,得無與之俱化乎?”伯時懼,乃教之,使為佛像,以變其意,於是深得吳道子用筆意。晚作《華嚴經》八十卷變相,李沖元書其文,備極工妙,不及終而以末疾廢,重自太息。既不能復畫,乃反厚以金帛求其所畫在人者,藏之以示珍貴。宣和間,其畫幾與吳生等,有持其一二紙取美官者踵相繼,而伯時無恙時,但諸名士鑑賞,得好詩數十篇爾。

杜牧記劉昌守寧陵,斬孤甥張俊事,史臣固疑之,然但以理推,未嘗以《李希烈傳》考之也。希烈圍寧陵時,守將高彥昭,昌乃其副,賊坎城欲登,昌蓋欲引去,從劉元佐請兵,出不意以搗賊。彥昭誓於眾曰:“中丞欲示弱,覆而取之,誠善。然我為守將,得失在生人。今士創重者須供養,有如棄城去,則傷者死內,逃者死外,吾民盡矣。”於是士皆感泣,請留,昌大慚。則全寧陵,昌安得全攘其功耶?計劉元佐間能拒守當在彥昭,不在昌也。牧好其意,欲造作語言為文字,故不複審虛實。希烈圍寧陵四十日,而謂之三月;城不陷,以元佐救兵至,敗希烈,而雲韓晉公以強弩三千,希烈解圍,皆非是。士固有幸不幸,高彥昭不得立傳,計是官不至甚顯而死,故昌得以為名。趙充國云:“兵者,國之大事,當為後法。”昌為將固多殺,正使有之猶不足為法,況未必有。聊為辨正,以信史氏之說。

張文孝公觀一生未嘗作草字,杜祁公一生未嘗作真字。文孝嘗自作詩云:“觀心如止水,為行見真書。”可見其志也。祁公多為監司,及帥在外,公家文移書判皆作草字,人初不能辨,不敢白,必求能草書者問焉,久之乃稍盡解。世言書札多如其為人,二公皆號重德,而不同如此。或者疑之,余謂文孝謹於治身,秋毫不敢越繩墨,自應不解作草字;祁公雖剛方清簡,而洞曉世故,所至政事號神明,迎刃而解,則疏通變化,意之所鄉,發於書者,宜亦似之也。

唐僧能書者三人:智永、懷素、高閒也。智永書全守逸少家法,一畫不敢小出入,千文之外見於世者,亦無他書,相傳有八百本。余所聞存於士大夫家者,尚七八本,親見其一於章申公之子擇處。逸少書至獻之而小變,父子自不相襲。唐太宗貶之太過,所以惟藏逸少書,不及獻之。智永真跡深穩精遠,不如世間石本用筆太礙也。懷素但傳草書,雖自謂恨不識張長史,而未嘗秋毫規模長史,乃知萬事必得之於心,因人則不能並立矣。章申公家亦有懷素千文,在其子授處。今二家各藏其半,惜不得為全物也。高閒書絕不多見,惟錢彥遠家有其“為史書當慎其遺脫”八字,如掌大,神彩超逸,自為一家。蓋得韓退之序,故名益重爾。

葉源,余同年生,自言熙寧初,徐振甫榜已赴省試,時前取上舍優等久矣。省中策問交趾事,茫然莫知本末。或告以見《馬援傳》者,亟錄其語用之,而不及詳,乃誤以援為願,遂被黜。方新學初,何嘗禁人讀史,而學者自爾。源言,之亦自以為不然,故更二十年始得第。崇寧立三舍法,雖崇經術,亦未嘗廢史,而學校為之師長者,本自其間出,自知非所學,亦幸時好以唱其徒,故凡言史,皆力詆之。尹天民為南京教授,至之日悉取《史記》而下,至《歐陽文忠集》焚講堂下,物論喧然。未幾,天民以言事罷。

政和間,大臣有不能為詩者,因建言詩為元祐學術,不可行。李彥章為御史,承望風旨,遂上章論陶淵明、李、杜而下,皆貶之。因詆黃魯直、張文潛、晁無咎、秦少游等,請為科禁。故事,進士聞喜燕例賜詩以為寵,自何丞相文縝榜後,遂不復賜,易詔書以示訓戒。何丞相伯通適領修敕令,因為科云:“諸士庶傳習詩賦者,杖一百。”是歲冬初雪,太上皇意喜,吳門下居厚首作詩三篇以獻,謂之“口號”,上和賜之,自是聖作時出,訖不能禁,詩遂盛行於宣和之末。伯通無恙時,或問“初設刑名,將何所施”?伯通無以對,曰:“非謂此詩,恐作律賦省題詩害經術爾。”而當時實未有習之者也。

吳門下喜論杜子美詩,每對客未嘗不言。紹聖間為戶部尚書,葉濤致遠為中書舍人,待漏院每從官晨集,多未厭於睡,往往即坐倚壁假寐,不復交談。惟吳至則強之與論杜詩不已,人以為苦,致遠輒遷坐於門外檐次。一日,忽大雨飄灑,同列呼之不至,問其故,曰:“怕老杜詩。”梁中書子美亦喜言杜詩,余為中書舍人時,梁正在本省,每同列相與白事,坐未定,即首誦杜詩,評議鋒出,語不得間。往往迫上馬不及白而退。每令書吏取其詩稿示客,有不解意以錄本至者,必瞑目怒叱曰:“何不將我真本來!”故近歲謂杜詩人所共愛,而二公知之尤深。

歐陽文忠公為舉子時,客隨州,秋試試《左氏失之誣論》,云:“石言於晉,神降於莘,內蛇斗而外蛇傷,新鬼大而故鬼小。”主文以為一場警策,遂擢為冠。蓋當時文體云然,胥翰林偃亦由是知之。文章之弊,非公一變,孰能遽革?詞賦以對的而用事切當為難,張正素云:慶曆末有試《天子之堂九尺賦》者,或云:“成湯當陛而立,不欠一分;孔子歷階而升,止餘六寸。”意用《孟子》曹交言成湯九尺,《史記》孔子九尺六寸事。有二主司,一以為善,一以為不善,爭久之不決,至上章交訟,傳者以為笑。若論文體固可笑,若必言用賦取人,則與歐公之論何異,亦不可謂對偶不的而用事不切當也。唐初以明經、進士二科取士,初不甚相遠,皆帖經文而試時務策,但明經帖文通而後口問大義,進士所主在策,道數加於明經,以帖經副之爾。永隆後,進士始先試雜文二篇,初無定名,《唐書》已不記詩賦所起,意其自永隆始也。

吳下全盛時,衣冠所聚,士風篤厚,尊事耆老。來為守者,多前輩名人,亦能因其習俗以成美意。舊通衢皆立表揭為坊名,凡士大夫名德在人者,所居往往因之以著。元參政厚之居名袞繡坊;富秘監嚴居名德壽坊;蔣密學堂居嘗產芝草,名靈芝坊;范侍御師道居名豸冠坊;盧龍圖秉居奉其親八十餘,名德慶坊;朱光祿闕居有園池號樂圃,名樂圃坊。臨流亭館以待賓客舟航者,亦或因其人相近為名。褒德亭以德壽富氏也,旌隱亭以靈芝蔣氏也,蔣公蓋自名其宅前河為招隱溪,來者亦不復敢輒據。此風惟吾邦見之,他處未必皆然也。

李公武尚太宗獻穆公主,初名犯神宗嫌名,加賜上字遵。好學,從楊大年作詩,以師禮事之,死為制服,士大夫以此推重。私第為間燕、會賢二堂,一時名公卿皆從之游。卒謚和文,外戚未有得文謚者,人不以為過。其後李用和之子瑋,復尚真宗福康公主,故世目公武為老李駙馬,所居為諸主第一。其東得隙地百餘畝,悉疏為池,力求異石名木,參列左右,號靜淵莊,俗言李家東莊者也。宣和間,木皆合抱,都城所無有。其家以歸有司,改為擷芳園。後寧德皇后徙居,號寧德坊。

李公武既以文詞見稱諸公間,楊大年嘗為序其詩,為《間燕集》二十卷。柴宗慶亦尚太宗魯國公主,貪鄙粗暴,聞公武有集,亦自為詩,招致舉子無成者相與酬唱。舉子利其餘食,爭言可與公武並馳。真宗東封亦嘗獻詩,強大年使為之序。大年不得已為之,遂亦自名其詩為《平陽登庸》一集,鏤板以遺人,傳者皆以為笑。

莊子言蹈水有道,曰:“與濟俱入,與汩偕出。”郭象以為磨翁而鏇入者,濟也;回伏而湧出者,汩也。今人言汩沒,當是浮沈之意。

太宗敦獎儒術,初除張參政洎、錢樞密若水為翰林學士,喜以為得人,諭輔臣云:“學士清切之職,朕恨不得為之。”唐故事,學士禮上,例弄獼猴戲,不知何意。國初久廢不講,至是乃使敕設日舉行,而易以教坊雜手伎,後遂以為例。而余為學士時,但移開封府呼市人,教坊不復用矣。既在禁中,亦不敢多致,但以一二伎充數爾。大觀末,余奉詔重修《翰林志》,嘗備錄本末。會余罷,書不克成。

呂文穆公父龜圖與其母不相能,並文穆逐出之,羈旅於外,衣食殆不給。龍門山利涉院僧識其為貴人,延致寺中,為鑿山岩為龕居之。文穆處其間九年乃出,從秋試,一舉為廷試第一。是時太宗初與趙韓王議,欲廣致天下士以興文治,而志在幽燕,試《訓練將賦》。文穆辭既雄麗,唱名復見容貌偉然,帝曰:“吾得人矣。”自是七年為參知政事,十二年而相。其後諸子即石龕為祠堂,名曰肄業,富韓公為作記雲。

呂文穆公既登第,攜其母以見龜圖,雖許納之,終不與相見,乃同堂異室而居。賈直孺母少亦為其父所出,更娶他氏。直孺登第,乃請奉其出母而歸,與其後母並處。既貴,二母猶無恙,並封。二人皆廷試第一,雖為出母之榮,而父子之間禮經所無有者,處之各盡人情,為難能也。

《唐書·李藩傳》記筆滅密詔王鍔兼宰相事,《會要》崔氏論史官之失,其說甚明。而《新史》猶載之,豈未嘗見崔所論耶?然即本傳考之,藩為相,既被密旨,有不可,封還可也,何用更滅其字?自可見其誤矣。給事中批敕事,亦非是。唐制,給事中詔敕,有不便,得塗竄奏還,謂之塗歸,此乃其職事,何為吏驚請聯他紙?藩名臣,二事尤偉,而皆不然,成人之美者固所不惜,但事當核實爾。吾謂此本出批敕一事,蓋雖有故事,前未有能舉其職者,至藩行之,吏所以驚。後之美藩者,因加以聯紙之言,又益而為王鍔事,不知適為藩累也。據《王鍔傳》,鍔自河東節度使加平章事,《會要》以為元和五年,正藩為相時。大抵《新史》自相牴牾,類如此。

唐以金紫、銀青光祿大夫皆為階官,此沿襲漢制金印紫綬、銀印青綬之稱也。漢丞相、太尉皆金印紫綬,御史大夫銀印青綬,此三府官之極崇者。夏侯勝云:“經術茍明,取青紫如拾地芥。”蓋謂此也。顏師古誤以青紫為卿大夫之服,漢卿大夫蓋未服青紫,此但據師古當時所見爾。古者官必佩印,有印則有綬。魏晉後既無佩印之法,唐為此名固已非矣,而品又在光祿大夫之下。漢光祿大夫秩比二千石,本以掌宮門為職,初非所貴重,何以是為升降乎?古今名號沿革,顛倒錯忤,蓋不勝言,獨怪元豐官制諸儒,考核古今甚詳,亦循而弗悟,故遂為階官之冠。

《漢書·李陵傳》言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檗其短,孟康注以酒教為媒,曲為檗。師古引齊人名曲餅為媒,謂若釀成其罪者。宋景文公好造語,唐《新史》記程元振惡李光弼,言媒蠍以疑之,不知別有據耶,抑以意自為也?《春秋外傳》有雲蝎譖焉避之者,蠍音遏,木蠹也,言譖由中出如蠹然。或謂取諸此,然亦奇矣。

舊說崔慎為瓦棺寺僧後身,崔慎父為浙西觀察使時生慎,至七歲,猶未食肉。忽有僧見之,摑其口曰:“既要他官爵,何不食肉?”自是乃食葷。凡世間富貴人,多自修行失念中來,或世緣未絕,有必償之不可逃者。房次律為永禪師後身,前固有言之者矣。第崔所為,略無修行之證,何但官爵一念失差也。往在丹徒,常記與葉致遠會甘露寺,坐間有舉此事者,致遠時有所懷,忽忿然作色曰:“吾謂僧亦未是明眼人,不食肉安足道?何以不待其末年,執之十字路口,痛與百摑,方為快意?”聞者絕倒。

國初,州郡貢士猶未限數目,太宗始有意廣收文士,於是為守者率以多士為貴。淳化三年,試禮部遂幾二萬人,自後未有如是盛者。時錢樞密若水知舉,廷試取三百五十三人,孫何為第一,而丁晉公、王冀公、張鄧公三宰相在其間。

晉宋間,佛學初行,其徒猶未有僧稱,通曰道人,其姓則皆從所授學。如支遁本姓關,學於支謙為支;帛道猷本姓馮,學於帛屍梨密為帛是也。至道安始言佛氏釋迦,今為佛子,宜從佛氏,乃請皆姓釋。世以釋舉佛者,猶言楊、墨、申、韓,今以為稱者,自不知其為姓也。貧道亦是當時儀制定以自名之辭不得不稱者,疑示尊禮,許其不名雲耳。今乃反以名相呼而不諱,蓋自唐已然,而貧道之言廢矣。

呂許公初薦富韓公出使,晏元獻為樞密使,富公不以嫌辭,晏公不以親避,愛憎議論之際,卒無秋毫窺其間者。其直道自信不疑,誠難能也。及使還,連除資政殿學士,富公始以死辭不拜,雖義固當,然其志亦有在矣。未幾,晏公為相,富公同除樞密副使,晏公方力陳求去,不肯並立。仁宗不可,遂同處二府,前蓋未有比也。

張司空齊賢初被遇太宗,驟至簽書樞密院。會北伐契丹,代州正當虜沖,而楊繼業戰歿,帝憂甚,求守之者。齊賢自請行,既至,果大敗虜眾。時母晉國夫人孫氏年八十餘,尚無恙,帝數召至宮中,眷禮甚厚,如家人。朝散郎仲咨,其曾孫也,嘗出帝親禮面賜孫氏一詩示余,云:“往日貧儒母,年高壽太平。齊賢行孝侍,神理甚分明。”又有一幅云:“張齊賢拜相,不是今生宿世遭逢,本性於家孝,事君忠,婆婆老福,見兒榮貴。”齊賢蓋代州遂入相,聖言簡質,不為文飾,群臣安得不盡心乎?詩、詔其家有石刻,士大夫罕見之者。

國朝宰相致事,從容進退,享有高壽,其最著者六人:張鄧公八十六,陳文惠八十二,富韓公八十一,杜祁公八十,李文定七十七,龐穎公七十六。文潞公雖九十二,而晚節不終,士論惜之。張鄧公仍自相位得謝,尤為可貴。

韓建粗暴好殺,而重佛教。治華州,患僧眾龐雜,犯者眾,欲貸之則不可盡,治之則恐傷善類,乃擇其徒有道行者,使為僧正,以訓治之。而擇非其人,反私好惡予奪,修謹者不得伸,犯法者愈無所憚。建久之乃悟,一日忽判牒云:“本置僧正,欲要僧正,僧既不正,何用僧正,使僧自正。”傳者雖笑,然亦適中理。

《明皇幸蜀圖》,李思訓畫,藏宗室汝南郡王仲忽家。余嘗見其摹本,方廣不滿二尺,而山川雲物、車輦人畜、草木禽鳥無一不具,峰嶺重複,徑路隱顯,渺然有數百里之勢,想見為天下名筆。宣和間,內府求畫甚急,以其名不佳,獨不敢進。明皇作騎馬像,前後宦官宮女導從略備。道旁瓜圃,宮女有即圃采瓜者,或諱之為摘瓜圖,而議者疑。元稹《望雲騅歌》有“騎騾幸蜀”之語,謂倉卒不應儀物猶若是盛,遂欲以為非幸蜀時事者,終不能改也。山谷間民皆冠白巾,以為蜀人為諸葛孔明服,所居深遠者,後遂不除,然不見他書。

歐文忠初以張氏事,當權者幸,以誣公,亟命三司戶部判官蘇安世為詔獄,與中貴人雜治,冀以承望風旨。中外謂公必不能免,而安世秋毫無所挽,卒白公無他。當權者大怒,坐責泰州監稅,五年不得調。後治獄者,亦不過文致公貸用張氏奩具物坐貶爾。安世尋卒於至和間,終廣西轉運使,官既不甚顯,世無知之者。其為人,亦自廉直而敏於事,不磨勘者十五年。王文公為墓誌,僅載其事。

呂許公在相位,以郊禮特加司空,力辭不拜。既病,歸政事,仁宗眷之猶厚,乃復除司空平章軍國重事,三五日一造朝,有大事及邊機,許宰執就第咨訪,前無是比也。元祐初,晦叔辭位,遂用故事,以文潞公平章重事,而晦叔亦拜司空平章事,遂踐世官,尤為盛事。

《禹貢》導漾東流為漢,又東為滄浪之水。滄浪,地名,非水名也。孔氏謂漢水別流在荊州者。《孟子》記《孺子之歌》所謂“滄浪之水,可以濯纓”者,屈原《楚辭》亦載之,此正楚人之辭。蘇子美卜居吳下,前有積水,即吳王僚開以為池者,作亭其上,名之曰滄浪。雖意取濯纓,然似以滄浪為水渺彌之狀,不以為地名,則失之矣。滄浪猶言嶓冢桐柏也,今不言水而直曰嶓冢桐柏,可乎?大抵《禹貢》水之正名而不可單舉者,則以水足之,黑水、弱水、灃水之類是也;非水之正名而因以為名,則以水別之,滄浪之水是也。沇水伏流至濟而始見,沇亦地名,可名以濟,不可名以沇,故亦謂之沇水。乃知聖言一字,未嘗無法也。

桑欽為《水經》,載天下水甚詳,而兩浙獨略。浙江謂之漸江,出三天子都,欽北人,未嘗至東南,但取《山海經》為證爾。《山海經》三天子都在彭澤,安得至此?今錢塘江乃北江之下流,雖自彭澤來,蓋眾江所會,不應獨取此一水為名。余意“漸”字即“浙”字,欽誤分為二名。酈元注引《地理志》,浙江出丹陽黟南蠻中者是已,即今自分水縣出桐廬號歙港者,與衢婺之溪合而過富陽以入大江。大江自西來,此江自東來,皆會於錢塘,然後南趨于海。然浙江不見於《禹貢》,以錢塘江為浙江,始見於《秦紀》,而衢婺諸水與苕霅兩溪等,不見於《水經》者甚多,豈以小遺之,抑不及知耶?余守錢塘,嘗取兩路山水證其名實,質諸耆老,頗得其詳,欲使好事類為一書,以補桑、酈之闕,會兵亂,不及成也。

顏魯公《吳興地》記烏程縣境有顓頊冢。《圖經》雲,晉初衡山見顓頊冢,有營丘圖。衡山在州之東南,《春秋傳》所謂楚子伐吳,克鳩茲至於衡山者也,今謂之橫山。或疑顓頊都帝丘,今濮州,是無緣冢在此。古今流傳,雖不可盡信,然舜葬蒼梧,禹葬會稽,何必其都耶?今州之西南有杼山,亦隸烏程,其旁有夏駕山王村,相傳以為夏杼巡狩所至。杼,夏之七王也。禹葬會稽,則杼之至此,固無足怪,庸俗之言,未可為全無據也。越王勾踐本禹之後,蓋吳越在夏,皆中國地。其後習於用夷,故商周之間,變而為夷,豈真夷狄也哉!六合之大,自開闢以來,疊為華夷,不知其幾變。如幽燕故壤,淪陷不滿二百年,已不復名為中國矣,而閩、廣、隴、蜀列為郡縣者,亦安知秦漢之前,皆夷狄耶?

三江既入,震澤底定。孔氏以太湖為震澤,而不名三江,意若以北江、中江與南江為三江,在荊州之分,漢沱參流則別為三;在揚州之分,因入于海則合於一。所謂北江者,今丹陽而下,錢塘皆是也。孔氏本未嘗至吳,故其解北江,以為自彭蠡江分為三,入震澤為北江入海,不知北江本與震澤相通,以太湖為震澤亦非是。《周官》:九州有澤藪,有川有浸。揚州澤藪為具區,其浸為五湖。既以具區為澤藪,則震澤即具區也。太湖乃五湖之總名耳。凡言藪者,皆人資以為利,故曰藪,以富得名,而浸則但水之所鍾也。今平望八尺震澤之間水瀰漫而極淺,與太湖相接而非太湖,自是入於太湖,自太湖入于海,雖淺而瀰漫,故積潦暴至,無以泄之,則溢而害田,所以謂之震,猶言三川皆震者。然蒲魚蓮芡之利,人所資者甚廣,亦或可堤而為田,與太湖異,所以謂之澤藪。他州之澤無水暴至之患,則為一名而已。而具區與三江通塞為利害,故二名以別之。《禹貢》方以既定為義,是以言震澤而不言具區,此非吳越之人不知,而先儒皆北人,但據文為說,宜其顯然失之地里而不悟也。

三江與震澤相通者,或泄震澤而入海,或合震澤而入海。其一為吳松江固無疑矣,其二不可名。今青龍、華亭、崑山、常熟,皆有江通海,與震澤連,意必在其間。韋昭言浙江、浦陽松江者,其妄固不待較,而王氏言入者,亦不可為入海。凡言入於渭、入於河,皆由之以往,言其終也。三江既自為別,水非有所從來。前既未嘗言入于海,不得直言入,烏知入之為入海?但文適同耳。當如既陂、既澤、既導、既瀦之類,各就其本水言之。既入,若言由地中行也。凡傍海之江皆狹,非大江比。海水兩潮相往來,始至而悍激,則與沙俱至。既退而緩,則留其沙而水獨返,故不過三五歲,既淤浸障塞。水不入於江,則不能通於海,知澤受之而為害。若江水自由地中行,各分而入海,震澤安得有決溢耶?

侯公說項羽事,《漢書》載本末不甚詳。高祖以口舌遠之,誠難能矣,然世或恨其太寡恩。余家有漢金卿侯長君碑云:“諱成,字伯盛,山陽防人。漢之興也,侯公納策濟太上皇於鴻溝之厄,謚安國君。曾孫輔封明統侯。光武中興,玄孫霸為大司徒,封於陵侯,枝葉繁盛。或家河隨,或邑山澤。”然後知高祖所以待侯公者亦不薄,唯不用之而已。漢初群臣未有封侯者,一時有功,皆鏇賜之美名,號曰君,有食邑。婁敬封奉春君,富貴衣食之。蓋所以待君子小人者不以私恩,皆高祖所以能取天下也。其傳至曾孫而得侯,尚高祖之遺意耶。《後漢·侯霸傳》,河南密人,不言為侯公後,但云族父淵。元帝時宦者佐石顯等領中書,號太常侍,霸以其仕為太子舍人,蓋史之闕也。漢之遺事,古書無復可見,而偶得於此,知藏碑不為無補也。

高祖終身不見侯公固善,然史不當遂沒其事。劉原甫嘗代侯公說項羽辭,其文甚美。原甫蓋精於西漢者也,然吾嘗謂太公、呂后在羽軍中二年,以兵相攻,遂一勝一負,略相當,高祖泰然示之,若不急於太公者。廣武之役,方數之十罪,雖欲烹太公而不顧,此豈真忘其父哉!知羽未有勝我之策,而我有滅羽之計,羽必不敢害太公也。及殺龍且,梟塞王欣,分韓信、彭越、黥布以王關東,厚撫軍士以收四方之心,形勢已成,羽寡援食盡,故以中分天下啖之,蓋察其為人仁柔而貪。仁柔則難於輕我,貪則利於分天下。其謀一定,然後遣使,一不中而再,其於太公殆直取之耳。侯公亦會是成功也。然茍非其人,亦不能成其意,此陸賈所以不能,而侯公能之也。漢初從高祖者,又有肅公、薛公、樅公,史皆失其名,知高祖之養士以待緩急之用者,非一途也。

東漢鄭均致仕,章帝賜尚書祿終身,時號白衣尚書,則漢致仕無祿也。唐制亦然,而時有特給者。

本朝宰相以三師致仕者,元豐以前惟三人:趙韓王太師、張鄧公太傅、王魏公太保。元豐末,文潞公始以太師繼之。

范蜀公素不飲酒,又詆佛教。在許下與韓持國兄弟往還,而諸韓皆崇此二事。每燕集,蜀公未嘗不與極飲盡歡,少間則必以談禪相勉,蜀公頗病之。蘇子瞻時在黃州,乃以書問救之當以何術,曰:“曲蘗有毒,平地生出醉鄉;土偶作祟,眼前妄見佛國。”子瞻報之曰:“請公試觀能惑之性,何自而生,欲救之心,作何形相,此猶不立,彼復何依?正恐黃面瞿曇,亦須斂衽,況學之者耶?”意亦將有以曉公,而公終不領,亦可見其篤信自守,不肯奪於外物也。子瞻此書不載於集。

蘇子瞻元豐間赴詔獄,與其長子邁俱行。與之期,送食惟菜與肉,有不測,則徹二物而送以魚。使伺外間以為候,邁謹守。逾月,忽糧盡,出謀於陳留,委其一親戚代送,而忘語其約。親戚偶得魚鮓送之,不兼他物,子瞻大駭,知不免,將以祈哀於上,而無以自達,乃作二詩寄子由,祝獄吏致之,蓋意獄吏不敢隱,則必以聞。已而果然,神宗初固無殺意,見詩益動心,自是遂益欲從寬釋,凡為深文者,皆拒之。二詩不載集中,今附於此:“柏台霜氣夜淒淒,風動琅璫月向低。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額中犀角真吾子,身後牛衣愧老妻。他日神遊定何所,桐鄉知葬浙江西。”“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了須還債,十口無家更累人。是處青山可藏骨,他時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

北苑茶正所產為曾坑,謂之正焙;非曾坑為沙溪,謂之外焙。二地相去不遠,而茶種懸絕。沙溪色白過於曾坑,但味短而微澀,識茶者一啜,如別涇渭也。余始疑地氣土宜不應頓異如此,及來山中,每開闢徑路,刳治岩竇,有尋丈之間土色各殊,肥瘠、緊緩、燥潤,亦從而不同。並植兩木於數步之間,封培灌溉略等,而生死豐瘁如二物者,然後知事不經見,不可必信也。草茶極品惟雙井、顧渚,亦不過各有數畝。雙井在分寧縣,其地屬黃氏魯直家也。元祐間,魯直力推賞於京師,旅人交致之,然歲僅得一二斤爾。顧渚在長興縣,所謂吉祥寺也,其半為今劉侍郎希范家所有。兩地所產,歲亦止五六斤。近歲寺僧求之者多,不暇精擇,不及劉氏遠甚。余歲求於劉氏,過半斤則不復佳。蓋茶味雖均,其精者在嫩芽,取其初萌如雀舌者,謂之槍;稍敷而為葉者,謂之旗。旗非所貴,不得已取一槍一旗猶可,過是則老矣。此所以為難得也。

柳公權記青州石末研墨易冷,字或為汵。凡頑石捍堅,磨墨者用力太過而疾,則兩剛相拒,必熱而沬起,俗言“磨墨如病兒,把筆如壯夫”,又雲“磨墨如病風手”,皆貴其輕也。冷與汵二義不相遠。石末本瓦研,極不佳,至今青州有之。唐中世未甚知有端歙石,當是以瓦質不堅,磨墨無沬耳。物性相制,固有不可知者。今或急於磨墨而沫起,殆纏筆不可作字,但取耳中塞一粟許投之,不過一蕞,磨即不復見。頃墨工王湍言此,試之果然,書幾間,亦不可不知此。

賜告予告,孟康解《漢書》以為休假之名,非也。告者以假告於上,從之而或賜或予,故因謂之告。左氏言韓獻子告老,豈亦假耶?顏師古以為請謁之言,是也。然謂謝病謝事亦為告,則非是。謝者,置其事與言病而去爾。古文皆相因為義,自可以為意通,而說者每鑿而附會,是以愈傳而愈失也。

婦人以姓為稱,故周之諸女皆言姬,猶宋言子,齊言姜也。自漢以來不復辨,類以為婦人之名,故《史記》言高祖居山東好美姬,《漢書·外戚傳》雲所幸姬戚夫人之類,固已失矣。注《漢書》者,見其言薄姬、虞姬、戚姬、唐姬等,皆妾而非後,則又以為眾妾之稱。近世言妾者遂皆為姬,事之流傳失實,每如是。今謂宗女為姬,亦因《詩》言王姬之誤也。

俗言“忍事敵災星”,此司空表聖詩也。表聖《休休亭記》,自言嘗為匪人所辱,宜以耐辱自警,因號耐辱居士,蓋指柳璨,豈白馬之禍。璨將為不利,有不得已而忍辱以免者,故為是言耶。《表聖傳》見《五代舊史·梁書》,蓋其卒在唐亡後也。然絕不能明其大節,至謂躁進矜伐,為端士所鄙。昭宗反正,召為兵部侍郎,謂己當為宰輔,為時要所抑,憤而謝病去。世之毀譽,相反如此。如表聖出處用心,而不見知於當世,猶至是乎。王元之為五代闕文,始力為之辨。方元之時,去五代尚未遠,蓋猶有所傳聞。今《唐新書》所載,大抵多取於元之,故知君子但強於為善,是非之公要有不能終亂者,其久而必定也。

樂君,達州人,生巴峽間,不甚與中州士人相接,狀極質野,而博學純至,先君少師特愛重之,故遣吾聽讀。今吾尚略能記六經,皆樂君口授也。家貧甚,不自經理,有一妻、二兒、一跛婢,聚徒城西,草廬三間,以其二處諸生,而妻子居其一。樂易坦率多嬉笑,未嘗見其怒。一日過午未飯,妻使跛婢告米竭。樂君曰:“少忍,會當有餉者。”妻不勝忿,忽自屏間躍出,取按上簡擊其首。樂君袒而走,仆於舍下,群兒環笑,掖起之。已而先君適送米三斗,樂君徐告其妻曰:“果不欺汝。飢甚,幸速炊。”俯仰如昨日,幾五十年矣。每旦起,分授群兒經,口誦數百過不倦。少間,必曳履慢聲抑揚,吟諷不絕。躡其後聽之,則延篤之書也。群兒或竊效靳侮之,亦不怒。喜作詩,有數百篇。先君時為司理,猶記其相贈一聯云:“末路清談得陶令,他時陰德頌於公。”又《寄故人》云:“夜半夢回孤月滿,雨余目斷太虛寬。”先君數稱賞之,今老書生未有其比也。

往時南饌未通,京師無有能斫鱠者,以為珍味。梅聖俞家有老婢,獨能為之。歐陽文忠公、劉原甫諸人每思食鱠,必提魚往過聖俞,聖俞得鱠材,必儲以速諸人,故集中有《買鯽魚八九尾,尚鮮活,永叔許相過,留以給膳》、又《蔡仲謀遺鯽魚十六尾,余憶在襄城時獲此魚,留以遲永叔》等數篇。一日,蔡州會客,食雞頭,因論古今嗜好不同,及屈到嗜芰、曾晰嗜羊棗等事。忽有言歐陽文忠嗜鯽魚者,問其故,舉前數題曰:“見《梅聖俞集》。”坐客皆絕倒。

元豐間,淮浙士人以疾不仕,因以行義聞鄉里者二人:楚州徐積仲車、蘇州朱長文伯原。仲車以聾,伯原以跛,其初皆舉進士,既病乃不復出。近臣多薦之,因得為州教授,食其祿,不限以任。伯原,吾鄉里,其居在吾黃牛坊第之前,有園宅幽勝,號樂圃,與樞密子中尤厚善。紹聖間,力起為太學博士,遷秘書省正字卒。仲車貧甚,事母至孝,父早棄家,不知所終,乃盡力於母,既死,圖其像,日祭之,飲食皆持匕箸舉進於像上若食之者,像率淋漓沾污。父名石,每行山間或庭宇,遇有石,輒躍以過,偶誤踐,必嗚咽流涕。好作詩,頗豪怪,日未嘗輟,有六千餘篇。每客至,不暇見,必辭以作詩忙,終於家。蘇子瞻往來淮甸,亦致禮,以為獨行君子也。

錢塘西湖舊多好事僧,往往喜作詩,其最知名者,熙寧間有清順、可久二人。順字怡然,久字逸老,其徒稱順怡然、久逸老。所居皆湖山勝處,而清約介靜,不妄與人交。無大故不至城市,士大夫多往就見。時有饋之米者,所取不過數斗,以瓶貯置几上,日取其三二合食之。雖蔬茹亦不常有,故人尤重之。其後有道潛,初無能,但從文士往來,竊其緒餘,並緣以見當世名士,遂以口舌論說時事,譏評人物,因見推稱。同時有思聰者,亦似之,而詩差優。近歲江西有祖可、惠洪二人。祖可詩學韋蘇州,優此數人。惠洪傳黃魯直法,亦有可喜,而不能無道潛之過。祖可病癩死。思聰,宣和中棄其學,為黃冠,又從而得官。道潛、惠洪,皆坐累編置。風俗之變,雖此曹亦然。如順、久,未易得也。

孫樞密固人物方重,氣貌純古,亦以至誠厚德名天下。熙寧間,神宗以東宮舊僚托腹心,每事必密詢之。雖數有鯁論,而終不自暴於外。言一定,不復易,雖一日數返,守一辭不為多言。其子朴嘗為人道其家庭之言曰:“為人當以聖賢為師,則從容出於道德。若急於名譽,老死亦安一節,不足學。”故秉政於元豐、元祐間,皆未嘗不為士大夫所推尊,而訖不見驚世駭俗之事。其名四子,長即朴,次名曰雍、曰野、曰戇,可見其志也。

居高山者,常患無水。京口甘露、吳下靈岩,皆聚徒數百人,而沽水於下,有不勝其勞者。今道場山亦無水,以污池積雨水供濯溉,不得已則飲之。人無食猶可,水不可一日闕,但有水者,不知其為重爾。吾居東西兩泉,西泉發于山足,蓊然淡而不流,其來若不甚壯,匯而為沼,才盈丈,溢其餘流於外。吾家內外幾百口,汲者繼踵,終日不能耗一寸。東泉亦在山足,而伏流決為澗,經碧淋池,然後會大澗而出,傍澗之人取以灌園者,皆此水也。其發於上以供吾飲,亦才五尺。兩泉皆極甘,不減惠山,而東泉尤冽,盛夏可冰齒,非烹茶、釀酒,不常取。今歲夏不雨幾四十日,熱甚,草木枯槁,山石皆可薰灼人。凡山前諸澗悉斷流,有井者不能供十夫一日之用,獨吾兩泉略不加損。平居無水者,既患不能得水,有水而易涸者,方其有時,又以為常而不貴。今吾泉乃特見眾艱於得水之時,故居者始知其利,蓋近於有常德者,天固使吾有是居也哉!

李亘,字可久,兗州人,舉進士,少好學,通曉世事。吾識之最早,知其卓然必有立者。吾守許昌,一旦冒大雪,自兗來見,留十日而去,未嘗及世事,惟取古人出處所難明者,質疑於余。後為南京寧陵丞,徐丞相擇之作尹,特愛之。及擇之當國,寖用為郎官。建炎末,虜犯淮南,亘不及避地,久之不相聞。有言亘已屈節於劉豫者,余深以為不然。既而聞為豫守南京,且遷大名留守,余雖悵然,然念亘終必不忍至此。今春徐度自臨安來,雲見其鄉人云,亘謀歸本朝,已為豫族誅矣,不覺為流涕,乃知余信之為不謬。亘有知慮,見事速,此其間委折,必有可言者,恨知之未詳也。

趙俊,字德進,南京人,與余為同年生。余自榜下不相聞,守南京始再見之。官朝奉郎,新作小廬,在城北。杜門,雖鄉里不妄交。劉器之無恙時,居河南,暇時獨一過之。徐擇之於鄉人最厚,亦善俊。及為丞相,鄉人多隨其材見用,俊未嘗往求,擇之亦忘之,獨不得官。建炎末,金將南牧,或勸之避地。俊曰:“但固吾所守爾,死生命也,避將何之?”衣冠奔踣於道者相繼,俊晏然安其居,卒不動。劉豫僭號,起為虞部員外郎,辭疾不受。以告畀其家,卒卻之。如是再三,豫亦不復強。凡家書文字,一不用豫僭號,但書甲子。後三年死,此亦徐度雲。自兵興以來,常恨未見以大節名世者,在建康得一人,曰通判府事楊邦乂,嘗表諸朝,得謚而立廟祀。今又聞亘與俊,皆故人,蓋可尚世,猶未有能少發明之者,他日當求其事,各為之作傳。

蔣侍郎堂家藏楊文公與王魏公一帖,用半幅紙,有摺痕。記其略云:“昨夜有進士蔣堂,攜所作文來,極可喜,不敢不布聞。謹封拜呈。”後有蘇子瞻跋云:“夜得一士,旦而告人,察其情,若喜而不寐者。”蔣氏不知何從得之,在其孫彝處也。世言文公為魏公客,公經國大謀,人所不知者,獨文公得與觀。此帖不特見文公好賢樂士之急,且得一士必亟告之,其補於公者亦固多矣。片紙折封,尤見前人至誠相與,簡易平實,不為虛文,安得復有隱情不盡,不得已而茍從者,皆可為後法也。

房次律為宰相當中原始亂時,雖無大功,亦無甚顯過。罷黜蓋非其罪,一跌不振,遂至於死,世多哀之。此固不幸,然吾謂陳濤之敗,亦足以取此。杜子美《悲陳陶》云:“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野曠天青無戰塵,四萬義軍同日死。”哀哉!此豈細事乎?用兵成敗,固不可全責主將,要之非所長而強為之,勝乃其幸,敗者必至之理,與故殺之無異也。次律之志,豈不欲勝而強非其長,則此四萬人之死,其誰當之乎?顧一跌猶未足償。陸機河橋之役,不戰而潰者二十餘萬人,固未必皆死,死者亦多矣。訟其冤者,孰不切齒孟玖,然不知是時機何所自信,而敢遽當此任,師敗七里澗,死者如積,澗水為不流。微孟玖,機將何以處乎?吾老出入兵間,未嘗秋毫敢言嘗試之意,蓋嘗謂陸機河橋之役、房琯陳陶之戰,皆可為書生輕信兵者之戒,不謂當時是非當否也。

兵興以來,盜賊邊騎所及無噍類,有先期奔避伏匿山谷林莽間者,或幸以免。忽襁負嬰兒啼聲聞於外,亦因得其處。於是避賊之人,凡嬰兒未解事、不可戒語者,率棄之道旁以去,累累相望。有教之為綿球,隨兒大小為之,縛置口中,略使滿口而不閉氣。或有力更預畜甘草末,臨系時量以水漬,使咀味,兒口中有物,自不能作聲,而綿軟不傷兒口。或鏤板以揭饒州道上。己酉冬,敵自江西犯饒信,所在居民皆空城去,顛仆流離道上,而嬰兒得此全活者甚多。

三十年間,士大夫多以諱不言兵為賢,蓋矯前日好興邊事之弊。此雖仁人用心,然坐是四方兵備縱弛不復振,器械刓朽,教場鞠為蔬圃。吾在許昌親見之,意頗不以為然。兵但不可輕用,豈當並其備廢之哉!乃為新作甲仗庫,督掌兵官復教場,以日閱習。一日,王幼安見過,曰:“公不聞邢和叔乎?非時入甲仗庫檢察,有密啟之者,遂坐謫。”吾時中朝不相喜者甚眾,因懼而止。後聞有欲以危語中吾者,偶不得,此亦天也。然自金人暴起,東南州郡類以兵不足用,且無器甲,望風而潰者皆是。恨吾前日之志不終,然是時吾雖欲忘身為之,不過得罪,終亦必無補也。

孔孟皆力詆願人,余少不能了,以為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終愈於不為忠信廉潔之人,何傷乎而疾之深也。既泛觀古今君子小人情偽之際,然後知聖賢之言不徒發也。彼不為忠信廉潔者,其惡不過其身。人既曉然知之,則是非亦不足為之惑。乃非其情而矯為之,則名實顛倒,內外相反,茍用以濟其奸,何所不可為!方孔孟時,先王遺風餘澤未遠,猶有能察而知之者,所憂特賊德而已。後世先王之道知者無幾,不幸染其習而勿悟,則將舉世從之,《莊子》所謂“小惑易方,大惑易性”者,其為患豈勝言乎!

子貢問曰:“鄉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鄉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一鄉之人未必皆善,亦未必皆不善。今無別於善惡而皆好之,非鄉原乎?”若反此,不幸非其罪而不善者惡之,則孟子所謂“自反而仁與禮者,雖以為禽獸可也”。若善者亦惡之,則不可矣,故君子不畏不善人之所惡,而貴善人之所好,兩者各當其分,則何擇於好惡哉?然惟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則好惡非仁者,未易得其正,亦必自知者明,自反者審,然後不為外之好惡所奪也。

閱所曝碑冊,見李邕所作《張柬之碑》,讀之偶終篇。五王與劉幽求等皆有社稷大功,然五王沈勇忠烈,非幽求輩險譎貪權、偶能濟事者比。其間桓彥范與柬之尤奇材,可與姚崇相先後,蓋皆本於學術,然其不幸智不及薛季昶敬暉,不能自免於禍,亦坐書生習氣,仁而不能斷也。幽求能勸彥范誅三思,非有以過二人,正以其一於前,無所顧避爾。柬之、彥范既欲成此,又欲全彼,其志豈不哀哉!然天下事要有不得已者,勢必不能兩立。若以柬之、彥范之材,而輔之幽求之決,豈特卒保其身,安得更有景龍事乎?世言廢幽求等,坐姚崇不喜,非崇不能容,乃所以全之也。村校中教小兒誦詩,多有“心為明時盡,君門尚不容。田園迷徑路,歸去欲何從”一篇,初不知誰作。大觀間三館曝書,昭文庫壁間有敝篋,置書數十冊,蠹爛幾不可讀。發其一,曰《玉堂新集》,載此篇,乃幽求《詠懷》作也。豈非遷杭、郴州刺史時耶?然幽求豈是安田園者,姑懟而云爾。

故事,制科必先用從官二人,舉上其所為文五十篇,考於學士院,中選而後召試。得召者不過三之一,惟歐陽文忠公為學士時,所薦皆天下名士,無有不在高選者,蘇子瞻兄弟、李中書邦直、孫翰林巨源是也,世遂稱歐陽善舉賢良。程試既不過策論,故所上文,亦以策論中半,然多未免猶為場屋文辭,惟孫巨源直指當世弊事,列其條目,援據祖宗源流本末,質以故事,反覆論說,皆可施行,無一辭虛說。韓魏公一見曰:“慟哭泣涕論天下事,其今之賈誼乎?”時方為於潛縣令,會以期喪,不及試。免喪,魏公猶當國,即用為崇文館編校書籍,遂見進用,不復更外任,蓋猶愈於正登科也。

李育,字仲蒙,吳人。馮當世榜第四人登第,能為詩,性高簡,故官不甚顯,亦少知之者。與外大父晁公善,尤愛其詩。先君嘗得其親書《飛騎橋》一篇於晁公,字畫亦清麗,以為珍玩。《吳志》孫權征合肥,為魏將張遼所襲,乘駿馬上津橋,橋板撤丈餘,超度得免,故以名橋,今在廬州境中。詩本後亡去,略追記之,附於此:“魏人野戰如鷹揚,吳人水戰如龍驤。氣吞魏王惟吳王,建旗敢到新城旁。霸主心當萬夫敵,麾下倉皇無羽翼。途窮事變接短兵,生死之間不容息。馬奔津橋橋半撤,洶洶有聲如地裂。蛟怒橫飛秋水空,鶚驚徑度秋雲缺。奮迅金羈汗沾臆,濟主艱難天借力。艱難始是報主時,平日主君須愛惜。”此詩五七歲時先君口授,小兒識之。

錢塘西湖、建康鐘山,皆士大夫願游而不獲者。仕宦適至,未有不厭足所欲。兩郡餘皆辱居之。在錢塘十月,適敵犯京師,信息未通,日望望涕泣,引首北向,何暇顧其他,僅以祈晴一至天竺而已。建康亦留半歲,正當冬春之間,出師待敵,寢食且廢。鐘山雖兵火殘破之餘,形勢故在,六朝遺蹟故事,班班猶可數,城中但見屹然在側爾。而少從先君入峽,瞿塘、灩澦、高唐、白帝城,皆天下絕險奇異,乃一一縱觀,至今猶歷歷在目。晚往來浙東七里瀨、金華三洞諸勝處,每至輒留數日,非興盡不歸。乃知山林丘壑亦各有分,非軒冕者所可常得,天固付之山人野老也。

上所好惡,固不可不慎,況於取士?神童本不專在誦書,初亦不以為常科,適有則舉之爾,故可因之以得異材。觀元獻不以素所習題自隱,文公不以一賦適成自幸,童子如此,他日豈有不成大器者乎!大觀行三舍法,至政和初,小人規時好者謬言學校作成人材已能如三代,乃以童子能誦書者為小子有造,此殆近俳,而執事者樂聞之。凡有以聞,悉命之官,以成其說。故下俚庸俗之父兄幸於茍得,每苦其子弟以為市,此豈復更有人材哉!宣和末,余在蔡與許,見江外以童子入貢者數輩,率以老書生挾二三人,持狀立庭下求試,與倡優經過而獻藝略等。初亦怪抱之,使升堂坐定問之,乃志在得公廚數十千為路費爾,為之悵然。後或聞有得官者,今莫知皆安在,理固然也。

景修與吾同為郎,夜宿尚書新省之祠曹廳,步月庭下,為吾言:往嘗以九月望夜道錢塘,與詩僧可久泛西湖,至孤山已夜分。是歲早寒,月色正中,湖面渺然如鎔銀,傍山松檜參天,露下葉間嶷嶷皆有光。微風動,湖水晃漾,與林葉相射。可久清臒,苦吟坐中,悽然不勝寒,索衣無所有,空米囊覆其背,為平生得此無幾。吾為作詩記之云:“霜風獵獵將寒威,林下山僧見亦稀。怪得吟詩無俗語,十年肝鬲湛寒輝。”此景暑中想像,亦可一洒然也。

讀書而不應舉則已矣,讀書而應舉,應舉而望登科,登科而仕,仕而以敘進,茍不違道於義,皆無不可也。而世有一種人,既仕而得祿,反嘐嘐然以不仕為高,若欲棄之者,此豈其情也哉!故其經營有甚於欲仕,或不得間而入,或故為小異以去,因以遲留,往往遂竊名以得美官而不辭,世終不寤也。有言窮書生不識饅頭,計無從得。一日,見市肆有列而鬻者,輒大呼仆地,主人驚問,曰:“吾畏饅頭。”主人曰:“安有是理?”乃設饅頭百許枚,空室閉之,徐伺於外,寂不聞聲,穴壁窺之,則以手搏撮食者過半矣。亟開門詰其然,曰:“吾見此,忽自不畏。”主人知其紿,怒而叱曰:“若尚有畏乎?”曰:“有。猶畏臘茶兩碗爾。”此豈求不仕者也。

東林去吾山東南五十餘里,沈氏世為著姓。元豐間有名思者,字東老,家頗藏書,喜賓客。東林當錢塘往來之沖,故士大夫與遊客勝士聞其好事,必過之,沈亦應接不倦。嘗有布裘青巾稱回山人,風神超邁,與之飲,終日不醉。薄暮,取食余石榴皮,書詩一絕壁間曰:“西鄰已富憂不足,東老雖貧樂有餘。白酒釀來緣好客,黃金散盡為收書。”即長揖出門,越石橋而去,追躡之,已不見,意其為呂洞賓也。當時名士多和其詩傳於世。蘇子瞻為杭州通判,亦和,用韓退之《毛穎傳》事云:“至用榴皮緣底事,中書君豈不中書。”雖以紀實,意亦有在也。

橘極難種,吾居山十年,凡三種而三槁死。其初移栽,皆三四尺餘,一歲便結實,累然可愛。未幾,偶歲大寒,多雪,即立槁。雖厚以苫覆草擁,不能救也。蓋性極畏寒,而吾居在山之半,又面北,多北風,與平地氣候絕不同。山前梅花及桃李等,率常先開半月,蓋五七之間如此。今吳中橘亦惟洞庭東西兩山最盛,他處好事者園圃僅有之,不若洞庭人以為業也。凡橘一畝,比田一畝利數倍,而培治之功亦數倍于田。橘下之土幾於用篩,未嘗少以瓦甓雜之。田自種至刈,不過一二耘,而橘終歲耘無時,不使見纖草。地必面南,為屬級次第使受日,每歲大寒,則於上風焚糞壤以溫之。“吾不如老圃”,信有之矣。

吾居雖略備,然材植不甚堅壯,度不過可支三十年即一易。人生不能無役,閒中種木,亦是一適。今山之松已多矣,地既皆辟,當歲益種松一千,桐、杉各三百,竹凡見隙地皆植之。盡五年而止,可更有松五千,桐、杉各千五百。三十年後,使居者視吾室敝,則伐而新之。竹但取其風霜毀折與侵道妨行者,可不外求而足。今歲積益,與此山竹無慮增數千竿,松杉生不滿三尺者,處處有之。桐子已實,伺其墜,多畜之。冬春之間,當與汝曹日策杖山行自課,擇仆之健而願者兩人供役,吾不為無事矣。然此居竟何有,吾年六十猶思預植良材為後計。柳子厚詩云:“晚學壽張樊敬侯,種漆南園待成器。”使子厚在,寧免一笑耶?

人之操行,莫先於無偽,能不為偽,雖小善亦有可觀。其積累之,必可成其大。茍出於偽,雖有甚善,不特久之終不能欺人,亦必自有怠而自不能掩者。吾涉世久,閱此類多矣。彼方作為大言以掠美,牽率矯厲之行以夸眾,孰不能竊取須臾之譽?或因以得利,然外雖未知,未有不先為奴婢,窺其後而竊笑者。雖欲久可乎?今吾父子相處,固自閨門之內,而賓客之從吾游者,未嘗不朝夕左右入吾室,而並吾席也,吾固無善可稱,然終日之言,茍有一毫相戾,何獨有愧鄉黨居鄰,尚能厭服汝曹之心哉!嘗記歐陽文忠與其弟侄書有云:“凡人勉強於外,何所不至,惟考之其私,乃見真偽。”此非其家人無與知者,可書諸紳也。

《晉史》言王逸少性愛鵝,世皆然之。人之好尚,固各有所僻,未易以一概論。如崔鉉喜看水牛斗之類,此有何好,然而亦必與性相近類者。逸少風度超然,何取於鵝?張素正嘗云:“善書者貴指實掌虛,腕運而手不知。鵝頸有腕法,儻在是耶?今鵝千百為群,其間必自有特異者。畜牧人皆能辨,人即貴售之以為種,蓋物各有出其類者。逸少即意有所寓,因又賞其善者也。”正素能書,識古人行筆意,其言似有理。

司空,國史有傳,其大節略已備矣,而平生出處每章奏論事,見於謀國者,遺落甚多。先大父太師兄弟三人,皆以司空蔭入官,至老不敢忘也。吾少時,猶記太師有親書其遺事一卷三十四條,今莫知本安在。本院子孫既微,大觀末,吾嘗從求家集及手書稿草,猶得五六十卷,意欲為論次及作家傳,久之不能成。喪亂以來,圖籍零落,今歲曝書追尋,尚有前日之半,喜不自禁。稍涼,筆研可親,終當成此志,亦欲使汝曹知吾門內,先此立朝者卓卓如是,非如乃翁猥退無能也。

韓退之作《毛穎傳》,此本南朝俳諧文《驢九錫》、《雞九錫》之類,而小變之耳。俳諧文雖出於戲,實以譏切當世封爵之濫,而退之所致意,亦正在“中書君老不任事,今不中書”等數語,不徒作也。文章最忌祖襲,此體但可一試之耳。下《邳侯傳》世已疑非退之作,而後世乃因緣換仿不已,司空圖作《容成侯傳》,其後又有《松滋侯傳》。近歲溫陶君、黃甘、綠吉、江瑤柱、萬石君傳,紛然不勝其多,至有托之蘇子瞻者,妄庸之徒,遂爭信之。子瞻豈若是之陋耶?中間惟杜仲一傳,雜藥名為之,其制差異,或以為子瞻在黃州時出奇以戲客,而不以自名。余嘗問蘇氏諸子,亦以為非是。然此非玩侮游衍有餘於文者,不能為也。

神仙出沒人間,不得為無有,但區區求遇其人而學之者,皆妄人也。神仙本出於人,孰不可為?不先求己之仙而待人以為仙,理豈有是乎!今鄉里之善人,見不善人且恥與之接矣,安有神仙而輕求於妄人者?古今言嘗遇仙必天下第一等人,顧未必皆授以道,然或前告人以禍福,使有所避就,或付之藥餌,使壽考康強,非見之也,彼自以類求耳。唐人多言顏魯公為神仙,近世傳歐陽文忠公、韓魏公皆為仙,此復何疑哉!

漢末五斗米道出於張陵,今世所謂張天師者也。凡受道者,出五斗米,故云五斗米道,亦謂之“米賊”,與張角略相同。張魯蓋陵之孫,然其法本以誠信不欺詐為本,而魯為劉焉督義司馬,因與別部司馬張修共擊漢中太守蘇固,遂襲殺修而奪其兵,惡在其不欺詐耶?王逸少父子素奉此道,逸少人物高勝,必非惑於妖妄者,其用意故不可知。然盧循入會稽,其子凝之為太守,以入靜室求鬼兵不設備,遂為循屠其家,亦可見矣。

孟子言“烏是何言”也,烏,蓋齊魯發語不然之辭,至今用之,作鼻音,亦通於汝潁。《漢書》記故人見陳涉,言“伙,涉之為王耽耽者”,伙,吳楚發語驚大之辭,亦見於今。應劭作禍音,非是,此唇音,與“壞”相近。《公羊》記州公如曹,以齊人語“過我”為“化我”,今齊人皆以“過”為“夬”音。歐陽文忠記打音本謫耿切,而舉世訛為丁雅切,不知今吳越俚人,正以相毆擊為謫耿音也。

吳越之俗,以五月二十日為分龍日,不知其何據。前此夏雨時行,雨之所及必廣,自分龍後,則有及有不及,若有命而分之者也。故五六月之間,每雷起雲族,忽然而作,類不過移時,謂之過雲雨。雖三二裡間亦不同。或濃雲中見,若尾墜地,蜿蜒屈伸者,亦止雨其一方,謂之龍掛。深山大澤,龍蛇所居,其久而有神,宜有受職者,固無足怪。屋廬林木之間,時有震擊而出,往往有隙穴,見其出入之跡,或曰此龍之懶而匿藏者也。佛老書多言龍行雨甚苦,是以有畏而逃。以是推之,龍之類蓋不一。一雨分役,亦若今人之有官守長貳佐屬,其勤惰材不材,為之長者,各察而治之耶。

崔唐臣,閩人也,與蘇子容、呂晉叔同學相好。二公先登第,唐臣遂罷舉,久不相聞。嘉祐中,二公在館下,一日,忽見艤舟汴岸,坐於船窗者,唐臣也。亟就見之,邀與歸,不可。問其別後事,曰:“初倒篋中,有錢百千,以其半買此舟,往來江湖間,意所欲往則從之,初不為定止。以其半居貨,間取其贏以自給,粗足即已,不求有餘,差愈於應舉覓官時也。”二公相顧,太息而去。翌日,自局中還,唐臣有留刺,乃攜酒具再往謁之,則舟已不知所在矣。歸視其刺之末,有細字小詩一絕云:“集仙仙客問生涯,買得魚舟度歲華。案有黃庭尊有酒,少風波處便為家。”訖不復再見,頃見王仲弓說此。

山林園圃但多種竹,不問其他景物,望之自使人意瀟然。竹之類多,尤可喜者筀竹,蓋色深而葉密。吾始得此山,即散植竹,略有三四千竿,雜眾色有之,意數年後,所向皆竹矣。戊申、己酉間,二浙竹皆結花而死,俗謂之米竹。於是吾所植亦槁盡,今所存,惟介竹數百竿爾。方其初花時,老圃輒能識之,告吾亟盡伐去,存其根,則來歲尚可復生,而余終不忍。至已槁而後伐,則與其根俱朽矣。比雖復補種,而竹種已難得,不能及前五之一,然猶更須三五年,始可望其乾雲蔽日。今日有告余種竹法者,但取大竹,善掘其鞭,無使殘折,從根斷取其三節,就竹林燒其斷處,使無泄氣,種之一年即發細筍,掘去勿存,次年出筍便可及母,此良有理。插柳者燒其上一頭,則抽條倍長;鬻牡丹者,燒其柄或蠟封,即不蔫,蓋一術也,當即試之。然種竹須當五六月,雖烈日無害。小瘁,久之復甦。世言五月十三日為竹醉可移,不必此日,凡夏皆可種也。杜子美詩云:“西窗竹影薄,臘月更須栽。”余舊用其言,每以臘月種,無一竿活者,此亦余信書之弊,而見事遲也。

劉惔盛暑見王導,導以腹熨彈棋局,云:“何乃渹。”惔出,人問“王公何如”?惔曰:“未見他異,唯聞吳語。”當謂渹為冷,吳人語也。今二浙乃無此語。

世以登科為折桂,此謂郤詵對策東堂,自雲“桂林一枝”也,自唐以來用之。溫庭筠詩云:“猶喜故人新折桂,自憐羈客尚飄蓬。”其後以月中有桂,故又謂之月桂。而月中又言有蟾,故又改桂為蟾,以登科為登蟾宮。用郤詵事固已可笑,而展轉相訛復爾。然文士亦或沿襲,因之弗悟也。

丁仙現自言及見前朝老樂工,間有優諢及人所不敢言者,不徒為諧謔,往往因以達下情,故仙現亦時時效之,非為優戲,則容貌儼然如士大夫。紹聖初,修天津橋,以右司員外郎賈種民董役。種民時以朝服坐道旁,持撾親指麾役工,見者多非笑。一日橋成,尚未通行,仙現適至,素識種民,即訶止之,曰:“吾橋成,未有敢過者,能打一善諢,當使先眾人。”仙現應聲云:“好橋,好橋。”即上馬急趨過。種民以為非諢,使人亟追之,已不及。久方悟其譏己也。

韓忠獻公罷政事,嘗語康公兄弟以馬伏波論少游事云:“吾已無及,汝曹他日能如少游言,為鄉里善人守墳墓亦足矣。”康公既葬忠獻許昌,仕寖顯。一日,歸省墓下,用王逸少故事,期六十即掛冠歸,以終公志,為文自誓。元豐末,謫守鄧州,明年六十,乃具述前語,求致仕,章十上。時裕陵眷康公未衰,苦留之,遣中使喻旨,曰:“先臣有知,見卿宣力國事,當亦必以為然。”康公猶請不已,乃就易許昌,曰:“可以守墳墓矣。”公不得已拜命,未幾,再入為相。韓宗武雲。

杜子美詩:“自平宮中呂太一,收珠南海千餘日。近供生犀翡翠稀,復恐征戍干戈密。蠻溪豪族小動搖,世封刺史非時朝。蓬萊殿前諸主將,才如伏波不得驕。”《代宗紀》廣州市舶使呂太一反,逐其節度張休。或疑“宮中”二字恐誤,讀《韋倫傳》,言“宦者呂太一”,是蓋中人為宮市於嶺南者爾,故稱市舶使。此詩似為哥舒晃作,太一以廣德二年反,晃大曆八年以循州刺史反,殺嶺南節度使呂崇賁,相去蓋十年。自此詩而上至《青絲》五篇,疑皆失其題,故但以句首語名之,所以讀者多不能遽了。《魏知古傳》復有薦洹水令呂太一,在開元間,與大曆亦相反,此別一人,姓名適同爾。

浙東溪水峻急,多灘石,魚隨水觸石皆死,故有溪無魚。土人率以陂塘養魚,乘春魚初生時,取種於江外,長不過半寸,以木桶置水中,細切草為食,如食蠶,謂之魚苗。一夫可致數千枚,投於陂塘,不三年,長可盈尺,但水不廣,魚勞而瘠,不能如江湖間美也。《大業雜記》載吳郡送太湖白魚種子,置苑內海中水邊,十餘日即生。其法取魚產子著菇藻上者,刈之,曝乾,亦此之類,但不知既曝乾,安得復生?必別有術。今吳中此法不傳,而太湖白魚實冠天下也。

虎丘山,晉王珣故居。珣嘗為吳國內史,故與其弟瑉皆卜居吳下。舊傳宅在城內日華里,今景德寺即是,虎丘乃其外第爾。珣與瑉分東西二宅,本在山前,後舍為寺,乃號東西寺。今寺乃在山巔,下瞰劍池。父老以為會昌寺,廢其地歸於民,今為田者,猶能指其故處。大中寺復,乃遷於上,則非復珣之舊矣。寺之西亦有小院,謂之西庵,蓋但存其名。余大父故廬與景德寺為鄰,自虜入寇,景德寺皆焚,而虎丘偶獨存,其勝概猶為吳下第一也。

徐復,所謂沖晦處士者,建州人,初亦舉進士。京房易,世久無通其術者,復嘗遇隱士得之,而雜以六壬遁甲,自筮終身無祿,遂罷舉。范文正公知蘇州,嘗疑夷狄當有變,使復占之。復為言西方用師,起某年月,盛某年月,天下當騷然,故文正益論邊事及元昊叛,無一不驗者。仁宗聞而召見,問以兵事,曰:“今歲直小過剛失位而不中,惟強君德乃可濟爾。”命以大理評事,不就,賜號而歸。杭州萬松嶺,其故廬也。時林和靖尚無恙,杭州稱二處士。而和靖卒,乃得謚。與復同時者,又有郭京,亦通術數,好言兵而任俠不倫,故不顯。

道家有言三屍,或謂之三彭,以為人身中皆有是三蟲,能記人過失。至庚申日,乘人睡去而讒之上帝,故學道者至庚申日輒不睡,謂之守庚申,或服藥以殺三蟲。小人之妄誕,有至此者。學道以其教言,則將以積累功行以求升舉也,不求無過,而反惡物之記其過,又且不睡以守,為藥物以殺之,豈有意於為過,而幸蔽覆藏匿、欺妄上帝,可以為神仙者乎?上帝照臨四方,納三屍陰告而謂之讒,其悖謬尤可見。然凡學道者,未有不信其說。柳子厚最號強項,亦作《罵屍蟲文》。且唐末猶有道士程紫霄,一日朝士會終南太極觀守庚申,紫霄笑曰:“三屍何有?此吾師托是以懼為惡者爾。”據床求枕,作詩以示眾曰:“不守庚申亦不疑,此心長與道相依。玉皇已自知行止,任爾三彭說是非。”投筆,鼻息如雷。詩語雖俚,然自昔其徒未有肯為是言者,孰謂子厚而不若此士也?

余在建康,有李氏子自言唐宗室後,持其五代而上告五通,援赦書求官。縑素雖弊,字畫猶如新。其最上廣川郡公汾州刺史李暹一告尤精好,其初書舊銜趙州刺史,次雲右可汾州刺史云云,然後書告詞。先言門下,末言主者施行,猶今之麻詞也。“開元二十年七月六日”下後,低項列銀青光祿大夫、守兵部尚書兼中書令、集賢殿學士云云蕭嵩宣,中書侍郎闕,知制誥王丘奉行,此中書省官也。再起項列侍中兼吏部尚書、弘文館學士臣光庭,與黃門侍郎、給事中等言,制出如右,請奉制付外施行,謹言。年月日。畫制可者,門下省官也。再列尚書左丞相、開府儀同三司、行尚書右丞相云云璟,侍中云云,蓋光庭前銜而不名。次列吏部侍郎林甫、肜,告某官奉被制書如右,符到奉行。年月日下者,尚書省官也。璟與林甫、肜三名皆親書,大如半掌,極奇偉,蓋裴光庭、宋廣平、李林甫。肜,當為韋肜。中書省官書姓,而門下尚書省則不書。光庭以兼吏部尚書,故再見於尚書省官而不名。蕭嵩、裴光庭學士結銜皆在官下。余見唐告多,大抵皆吏部告,惟此中書所命如今堂除者,故有辭,但前不言敕而言門下為異爾。兵興以來,先代遺蹟存者無幾,可以示後生之樂多聞者也。

晏元獻為參知政事,仁宗親政,與同列皆罷,知亳州。亳有摘其為章懿太后墓誌不言帝所生以自結者,然亦不免俱去。一日,游渦水,見蛙有躍而登木捕蟬者,既得之,口不能容,乃相與墜地,遂作《蜩蛙賦》,略云:“匿蕞質以潛進,跳輕軀而猛噬。雖多口以連獲,終扼吭而弗制。”歐陽文忠滁州之貶,作《憎蠅賦》,晚以濮廟事,亦厭言者屢困不已,又作《憎蚊賦》。蘇子瞻揚州題詩之謗,作《黠鼠賦》。皆不能無芥蒂於中,而發於言,欲茹之不可,故惟知道者為能忘心。

趙康靖公初名禋,直史館黃宗旦名知人,一見公曰:“君他日當以篤厚君子稱於世。”因使改名約。已而忽夢有持文書示之若公牒者,大書“趙概”二字,初弗悟,既又夢有遺之書者,題雲“秘書丞通判汝州趙概”,始疑其或諭己,乃改後名。後六年登科,果以秘書丞通判海州,但“汝”字不同爾。議者或“汝”字篆文與“海”字相近,公夢中或不能詳也。既稍顯,又夢與王文安公同入一佛寺,文安題壁雲“刑部郎中知制誥趙概”。後十年,亦以此官入掖垣,遂為學士。禮部王文安公為三司使,同會,偶為書題名記,雲“自刑部郎中知制誥召入”,兩人相顧大笑。此尤可怪,故康靖平生尤信夢。晚作《見聞記》,其一篇書當時諸公間夢事甚詳。

劉原甫廷試本為第一,王文安公其舅也,為編排試卷官,既拆號,見其姓名,遂自陳請降下名。仁宗初以高下在初覆考官,編排官無與,但以號次第之耳。文安猶力辭不已,遂升賈直孺為魁,以原甫為第三。

陸龜蒙作《怪松圖贊》,謂草木之性本無怪,生不得地,有物遏之,而陽氣作於內,則憤而為怪。范文正公初數以言事動朝廷,當權者不喜,每目為怪人。文正知之,及後復用為西帥,上疏請城京師以備敵,曰:“吾又將怪矣。”乃書《龜蒙贊》以遺當權者,曰:“朝廷方太平,不喜生事。某於搢紳中獨如妖言,既齟齬不得伸辭,因乖戾得無如龜蒙之松乎?”時雖知其諷己,訖不能盡用其言。

世言遲久有待者曰“宿留”,自漢即有此語。二十八星謂之舍,亦謂之宿。宿者,止其所居也。留作去音。古一字而分二義者,多以音別之,如自食為食,食人則音伺;自飲為飲,飲人則音蔭之類是矣。蓋應留而留則為平音,應去而留則為去音。逗遛亦同此義。

顏魯公真跡,宣和間存者猶可數十本,其最著者,《與郭英乂論坐位書》在永興安師文家。《祭侄李明文病妻乞鹿脯帖》在李觀察士衡家,《乞米帖》在天章閣待制王質家,《寒食帖》在錢穆甫家,其餘《蔡明遠帖》、《盧八倉曹帖》、《送劉太真序》等不知在誰氏,皆有石本。《坐位帖》,安氏初析居分為二,人多見其前段,師文後乃並得之。相繼皆入內府,世間無復遺矣。

錢穆甫為如皋令,會歲旱蝗發,而泰興令獨紿郡將云:“縣界無蝗。”已而蝗大起,郡將詰之,令辭窮,乃言縣本無蝗,蓋自如皋飛來,仍檄如皋,請嚴捕蝗,無使侵鄰境。穆甫得檄,輒書其紙尾,報之曰:“蝗蟲本是天災,即非縣令不才。既自敝邑飛去,卻請貴縣押來。”未幾,傳至郡下,無不絕倒。

《左氏》記晉平公夢黃熊事,亦見《國語》,二本皆作“熊”字,韋氏《國語注》遂以為熊羆之熊。杜預於《左氏》不言何物。世多疑熊當如《爾雅》鱉三足為能之能,謂傳寫有衍文。據陸德明《左氏釋文》,直以為能字,音奴來反,則固已云爾,不知以意刪其文耶,或別有據也。余考古文,熊、能二字本通用,故賢能之能,字書以為獸名,堅中而強力則熊也。是熊字或為能,能字或為熊,初未嘗有別。熊羆之熊、能鱉之能,二物共一名,各隨其所稱,則何必更論衍文,正當讀為能爾。宋莒公兄弟留意國小,雖補註《國語》,略能辨之,以正韋氏之誤,然意不盡徹,終不免改熊為能也。

吾明年六十歲,今春治西塢隙地,作堂其間,取蘧伯玉之意,名之曰“知非”。趙清獻年五十九,聞雷而得道,自號“知非子”,此真為伯玉者也。今吾無清獻之聞,而遽以名其居,姑志其年耶,抑將求為伯玉耶,夫伯玉亦何可求為?南郭子綦有言今之隱几,非昔之隱几者也。古之人於一隱几之間,猶有所辨,尚何論六十年,豈不知其有與物俱遷而獨存者乎?茍知存者之為是,則遷者無物而不非也。自是觀之,則吾亦可以少稅駕於此堂矣。始吾守蔡州,方三十九,明年作堂於州治之西廡,名之曰“不惑”。吾以為僭,然吾有志學焉者也。今二十年,幸其所願,學者未嘗廢,亦粗以為不至於顛迷流蕩,而喪其本心者,雖求為伯玉可也。

揚子云謂嚴君平為蜀莊,避武帝之諱也。其稱李仲元,益與君平為一等人。班固作《王吉傳》,序載君平與鄭子真事甚詳,而不及仲元。顏師古以《三輔決錄》君平名遵,子真名朴。余讀《蜀志》,秦宓與王商書論嚴君平、李弘立祠事。曰:“李仲元不遭法言,令名必淪。”又以知仲元蓋名弘,但惜其行事不著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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