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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通判妾

徽州府署之東,前半為司馬署,後半為通判署,中間有土地祠,乃通判署之衙神也。乾隆四十年春,司馬署後牆倒,遂與祠通。

其夕,署中老嫗忽倒地,若中風狀。救之蘇,呼飢;與之飯,啖量倍於常。左足微跛,語作北音,云:“我哈什氏也,為前通判某妾,頗有寵,為大妻所苦,自縊桃樹下。縊時希圖為厲鬼報仇,不料死後方知命當縊死,即生前受苦,亦皆數定,無可為報。陰司例:凡死官署者,為衙神所拘,非牆屋傾頹,魂不得出。我向棲後樓中,昨日袁通判到任來,驅我入祠,此後飢餒尤甚;今又牆傾,傷我左腿,困頓不可耐。特憑汝身求食,不害汝也。”自是嫗晝眠夜食,亦無所苦,往往言人已往事,頗驗。先是司馬有愛女卒於家,赴任時置女靈位某寺中,歲時遣祭,皆嫗所不知。司馬見其能言冥事,問:“爾知我女何在?”答曰:“爾女不在此,應俟我訪明再告。”翌日,語司馬云:“爾女在某寺中甚樂,所得錢鈔,大有贏餘,不願更生人間,惟今春所得衣裳太窄小,不堪穿著。”司馬大駭,推問衣窄之故。因遣家人往祭時,所製衣途中為雨毀,家人潛買市上紙衣代之故也。

未幾,新通判蒞任,方修衙署,動版築,嫗曰:“牆成,我當復歸原處,但一入,又不知何年得出,敢向諸公多求冥錢,夜焚牆角下,我得之賂衙神,便可逍遙宇內焉。”司馬如其言,焚之。次日,嫗有喜色曰:“主人甚賢,無以為別,我善琵琶,且能歌,能飲酒,當歌一曲謝主人。”司馬為設醴置琵琶,嫗彈且歌云:“三更風雨五更鴉,落盡夭桃一樹花。月下望鄉台上立,斷魂何處不天涯。”音調悽惋,歌畢,擲琵琶瞑目坐。眾再叩之,蹷然起,語言笑貌,依然蠢老嫗,足亦不跛矣。

內幕崔先生常與問答。其言飢時,崔云:“此與府廚近,何不赴廚求食?”答云:“府署神尤嚴,不敢入。”其言袁通判見驅時,崔云:“袁通判上任大病,爾何必避?”答云:“他雖病,未至死,將來還要升官,我敢不避?”袁通判者,余弟香亭也。

劉貴孫鳳

阜陽王尹,遣家人劉貴偕役孫鳳至江寧公幹。鳳素強悍,好管世上不平事。正月二日,貴邀鳳晨飲淮清橋,鳳於稠人中戟手罵曰:“新歲非索債之時,酒店非肆毆之地,渠可欺,我不可欺!”為扯拽衛護之狀。同伴不解其故,方欲問之,鳳忽瞑目云:“彼負我債,我遲至數十年,蹤跡七千餘里,今才獲之。乾汝何事,乃為放去?汝既放彼,汝當代償。”語畢,自批其頰,眾共持之。俄而口涎目瞪,頹然倒地,眾舁之鏇寓。

少頃蘇云:“我入店見市中一人,額有血痕,狀類乞丐,手捽一儒生討債,捶吐交下。儒生不勝痛,遍向市人求救,無一應者。我心不平,忿然大罵。其人驚釋手,儒生趨避我右。其人來奪,我拳揮之。格鬥間,儒生遂走,不知所往。不料索債人遂為我祟,然彼時不備,故為所欺。今若再來,當痛捶之。”因以馬鞭自衛。眾見其無恙,稍稍散去,惟貴與同處。抵暮。鳳語貴曰:“其人至門外矣。”方執鞭欲起,而手足皆若被縛,批頰詈罵如前。貴窘揖鳳而言曰:“汝為何人?渠負汝何債,我當代償。”鳳曰:“我名王保定,儒生名朱祥,前世負我身價,非錢債也。本與鳳無乾,鳳不合強預他人事,故我怒而凌之。承汝代償,果豐,足我勾當,我即去;否則,並將及汝。”貴大恐,廣集同伴,買冥鏹數萬。燒畢,乃向貴拱手作謝狀曰:“十年後再獲儒生,還須拉鳳作證。”於是鳳蘇起,而神色散瘁,無復從前矯健矣。

狐詩

汝寧府察院多狐,每歲修葺,則狐四出為閭閻害,工竣則息。學使至,多所為擾。盧公明楷到任,祭之乃安,從此成例。學使至,皆祭署後小閣,相傳狐所居。後學使至,有二仆不知,榻其上。晨起,人聞呼號聲,往視,則二仆裸縛閣下,臂上各寫詩二句。其一臂云:“主人祭我汝安牀,汝試思量妨不妨。”一臂云:“前日享儂空酒果,今朝借爾代豬羊。”

大小綠人

乾隆辛卯,香亭與同年邵一聯入都。四月二十一日,至欒城東關,各店車馬填集,惟一新開店無客,遂投宿焉。邵宿外間,香亭宿內間。

漏初下,各就榻燃燈,隔壁遙相語。忽見長丈許人,綠面綠須,袍靴盡綠,自門入,其冠擦頂槅紙,捽捽有聲。後又一小人,高不滿三尺,頭甚大,亦綠面綠衣冠,共至榻前,舉袖上下作舞狀。香亭欲呼而口噤,耳中聞邵語言,竟不能答。正惶惑間,見榻旁几上又倚一人,麻面長髯,頭戴紗帽,腰束大帶,指長人曰:“此非鬼也。”指大頭者曰:“此鬼也。”又向二人揮手作語。二人點頭,各向香亭拱手。每一拱手,則倒退一步,三拱三退出,紗帽者亦拱手而沒。香亭遽起,方欲出戶,邵亦狂呼突起奔而入,口稱“怪事”不絕。香亭謂邵:“亦見大小綠人耶?”邵搖手曰:“否,否。方就枕時,覺牀側小屋內陰風習習,冷侵毛髮,不能成寐,因與公相語。繼呼公不答,見屋內有大小人面若盂若盎者數十,來去無定。初疑眼花,不之怪。忽大小人面層迭堆門限中,上下皆滿,又一巨面大如磨盤,加於眾面之上,皆視我而笑,乃投枕起,不知所謂綠人也。”香亭亦告以所見,遂此不秣馬而行。

及時,聞二僕夫嘖嘖私語云:“昨宵所宿鬼店也,投宿者多死,否則病瘋佯狂。縣官疲於相驗,禁閉已十餘年。昨一宿無恙,豈怪絕耶,抑二客當貴耶?”

紅衣娘

劉介石太守,少事乩仙,自言任泰州分司時,每日祈請,來者或稱仙女,或稱司花女,或稱海外瑤姬,或稱瑤台侍者。吟詩鄙俚,不成章句;說休咎,一無所應。署後藕花洲上有樓,相傳為秦少游故跡。一夕,登樓書符,乩忽判“紅衣娘”三字。問以事,不答,但書云:“眼如魚目徹宵懸,心似酒旗終日掛。月光照破十三樓,獨自上來獨自下。”太守見詩,覺異,請退。次夕復請,又書:“紅衣娘來也。”太守問:“仙屬何籍?詩似有怨。且十三樓非此地有也,何以見詠?”又書曰:“十三樓愛十三時,樓是樓非那得知。寄語藕花洲上客,今宵燈下是佳期。”書畢,乩動不止。太守懼,棄盤奔就寐榻,見二婢持綠紗燈,引紅衣娘冉冉至矣。拔劍揮之,隨手而滅。自是每夕必至,不能安寢。數月後遷居始絕。

秀民冊

丹陽荊某,應童子試。夢至一廟,上坐王者,階前諸吏捧冊立,儀狀甚偉。荊指冊詢吏:“何物?”答曰:“科甲冊。”荊欣然曰:“為我一查。”吏曰:“可。”荊生平以鼎元自負,首請《鼎甲冊》,遍閱無名;複查《進士孝廉冊》,皆無名。不覺變色。一吏曰:“或在《明經秀才冊》乎!”遍查亦無。荊大笑曰:“此妄耳。以某文學,可魁天下,何患不得一秀才!”欲碎其冊,吏曰:“勿怒,尚有《秀民冊》可查。秀民者,皆有文而無祿者也。人間以鼎甲為第一,天上以秀民為第一。此冊為宣明王所掌,君可向王請之。”

如其言,王於案上出一冊,黃金絲穿白玉牒,啟第一頁,第一名即“丹陽荊某”。荊大哭,王笑曰:“汝何痴也!汝試數從古有幾個名狀元、名主試乎?韓文公孫袞中狀元,人但知韓文公,不知有袞;羅隱終身不第,至今人知有羅隱。汝當歸而求之實學可耳。”荊問:“科第中皆無實學乎?”王曰:“即有文才,又有文福,一代不過數人,如韓、白、歐、蘇是也。此其姓名,別在紫瓊宮上,與汝尤無分也。”荊未對,王拂衣起,高吟曰:“一第區區何足羨,貴人傳者古無多。”荊驚醒怏怏,卒不第以終。

妓仙

蘇州西磧山後有雲隘峰,相傳其上多仙跡,能捨身而上,不死即得仙。有王生者,屢試不第,乃抗志與家人別,裹糧登焉。更上,得平原,廣百畝許,雲樹蓊鬱中,隱隱見懸崖上有一女子,衣裝如世人,徘徊樹下。心異之,趨而前,女亦出林相望。迫視,乃六七年前所狎蘇州名妓謝瓊娘也。彼此素相識,女亦喜甚,攜生至茅庵。庵無門,地鋪松針,厚數尺,履之綿軟可愛。女云:“自與君別後,為太守汪公訪拿,褫衣受杖,臀肉盡脫。自念花玉之姿,一朝至此,何顏再生人間?因決計捨身,辭別鴇母,以進香為詞,至懸崖奮身擲下,為蘿蔓糾纏,得不死。有白髮老嫗食我以松花,教我以服氣,遂不知饑寒。初猶苦風日,一歲後,霜露風雨,都覺無怖。老母居前山,時相過從。昨老母來云:‘今日汝當與故人相會。’以故出林閒步,不意獲見君子。”因問:“汪太守死否?”生曰:“我不知。卿仙家,亦報怨乎?”女曰:“我非汪公一激,何能至此!當感不當報。但老母向我云:‘偶游天庭,見杖汝之汪太守被神笞背,數其罪。’故疑其死。”生曰:“妓不當杖乎?”女曰:“惜玉憐香而心不動者,聖也;惜玉憐香而心動者,人也;不知玉不知香者,禽獸也。且天最誅人之心,汪公當日為撫軍徐士林有理學名,故意殺風景以逢迎之,此意為天所惡。且他罪多,不止杖妾一事。”生曰:“我聞仙流清潔,卿落平康久矣,能成道乎?”女曰:“淫媟雖非禮,然男女相愛,不過天地生物之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比人間他罪難懺悔也。”

生具道來尋仙本意,且求宿庵中。女曰:“君宿何妨,但恐仙未能成也。”因為生解衣置枕,情愛如昔,而語不及私。生摸視其臀,白膩如初,女亦不拒。然心稍動,則女色益莊,門外猿啼虎嘯,或探首於竇,或進爪於門,若相窺者。生不覺息邪心,抱女端臥而已。夜半,聞門外呵咤聲,輿馬騶從,貴官顯者往來不絕。生怪之,女曰:“此各山神靈酬酢,每夕多有,慎勿觸犯。”

及天明,女謂生曰:“君諸親友已在山下訪尋,宜速返。”生不肯行,女曰:“仙緣有待,君再來未晚。”送至崖,一推而墮。生回望,見女立雲霧中,情殊依依,逾時影才滅。生踉蹌奔歸,見其兄與家人持楮鏹哭奠于山下,謂生已死二十七日矣,故來祭奠。訪汪太守,果以中風亡。

李百年

無錫張塘橋華協權者,與好事數人設乩盤於家。其降鸞者曰仲山王問。仲山,故明進士,錫之聞人也。眾因與酬答,出語蹇澀,詩亦不甚韻,每召輒至。時華方構一樓,請仙題其扁。仙曰:“無錫秦園有扁曰‘聊逍遙兮容與’,此可用乎?”眾疑此語出屈子,而必曰秦園,不似仲山語也。

一日者,與眾答問方歡,忽書:“吾欲去矣。”問:“何之?”曰:“錢汝霖家見招赴席。”乩遂寂然。錢汝霖者,亦里中人,所居去張塘橋不二三里,眾因怪而偵之,則是日以病故禱神也。

明日,仙復至,華因問:“昨夜飲錢家乎?”曰:“然。”“盛饌乎?”曰:“頗佳。”眾嘲之曰:“錢乃禱神,非請仙也,所請者城隍土地之屬,豈有高人王仲山而往赴席乎?”仙語塞,乃曰:“吾非王仲山,乃山東李百年耳。”問:“百年何人?”曰:“吾於康熙年間在此販棉花,死不得歸,魂附張塘橋庵。庵有無主魂,與我共十三人,皆無罪孽,無羈束。里中之禱者,皆吾輩享之。”華曰:“所禱城隍諸神,俱有主名,若既無名,何得參與其間?”曰:“城隍諸神豈輕向人家飲食?所禱者都是虛設。故吾輩得而享焉。”華曰:“無名冒食,天帝知之,恐加罪,奈何?”曰:“天上豈知有禱乎,是皆愚民習俗之所為。即鬼祟索食,間或有之,究無關於生死也。況我非索之,而彼自設之,而我享之,何忤於天帝?即君家茶酒,亦非我索之也。”曰:“既如此,子何必託名於王仲山耶?”曰:“君家檐頭神執符來請,彼不敢上請真仙,所請者皆我輩也。十三人中,惟我稍識幾字,故聊以應命。使直書姓名曰‘李百年’,君等肯尊奉我乎?我見此處人家扁額多仲山王問書,知為名人,故托其名來耳。”問:“‘聊逍遙兮容與’六字何出?”曰:“吾但於秦家園見之,不知所出。道聽塗說,見笑大方矣。”華曰:“子既無羈束,何不歸山東?”曰:“關津橋樑,是處有神,非錢不得輒過。”華曰:“吾今以一陌紙錢送汝歸,何如?”曰:“唯唯,謝謝。既見惠,須更以一陌酬於橋神,不然,仍不獲拜賜也。”

時華之侄某在旁曰:“吾早暮過橋上,汝得無祟我乎!”曰:“頃吾言之矣,鬼安能為祟?”於是焚楮錠送之,而毀其乩焉。

醫妒

軒轅孝廉,常州人,年三十無子,妻張氏奇妒,孝廉畏如虎,不敢置妾。其座主馬學士某憐之,贈以一姬。張氏怒,以為乾我家事,我亦設計擾其家。會學士喪偶,張訪得某村女世以悍聞,乃賄媒嫗說馬娶為夫人。馬知其意,欣然往聘。

婚之日,妝奩中有五色棒一條,上書“三世傳家搗稿砧”者也。合卺畢,群姬拜見。夫人問:“若輩何人?”曰:“妾也。”夫人叱曰:“安有堂堂學士家而有禮當置妾者乎?”即棒群姬。馬命群姬奪其棒,齊毆之。夫人力不勝,逃入房,罵且哭。群姬各擊鑼鼓亂其聲,如無聞焉者。夫人不得已,揚言將自盡,則侍者備一刀一繩,曰:“老爺久知夫人將有此舉,故備此不堪之物奉贈。”已而群姬各敲木魚誦往生咒,願夫人早升仙界,聲嘈嘈然。夫人尋死之說,又如無聞焉者。夫人故女豪,自分虛疑恫喝,計已盡施,無益,乃轉嗔作喜,請學士入,正色曰:“君真丈夫也,我服矣。我所行諸策,亦祖奶奶家傳,嚇世間妄庸男子,非所以待君。嗣後請改事君,君亦宜待我以禮。”學士曰:“能如是乎,夫復何言!”即重行交拜禮,命群姬謝罪叩頭,並取田房帳簿,一切金幣珠翠,盡交夫人主裁。一月之間,馬氏家政肅雍,內外無閒言。

張氏於學士成親日,即使人往探,召而問之,聞見群妾矣。曰:“何不棒之?”曰:“鬥敗矣。”曰:“何不罵且哭?”曰:“鑼鼓聲喧無所聞。”曰:“何不尋死?”曰:“早備刀繩,且誦往生咒送行矣。”“然則夫人如何?”曰:“已服禮投降。”張大怒,罵曰:“天下有如此不中用婦人乎?殊誤乃娘事!”

初,學士贈姬時,群門生具羊酒往賀軒轅生,有平素酗酒者與焉。飲方酣,張氏自屏後罵客。客皆隱忍,酗酒者直前握張氏發,批其頰曰:“汝敬軒轅兄,是我嫂也;汝不敬軒轅兄,是我仇也。門生無子,老師贈妾,為汝家祖宗三代計耳!我今為汝家祖宗三代治汝,敢多一言者,死我拳下!”群客爭前攘勸,始得脫,然裙裂衣損,幾露其私焉。張素號牝夜叉,一旦凶威大損,愈恨馬學士,計惟毒苦其所贈姬以抒憤。而姬陰受學士教,一味順從,雖進門,不與軒轅生交一言,以故張雖笞詈屢加,未忍致之於死。

居亡何,學士手百金贈軒轅生曰:“明春將會試,生宜持此盤費早入都。”生以為然,歸辭張氏。張氏慮其居家狎妾,喜而許之。生甫登舟,馬遣人迎至家,扃後園中讀書,而陰遣媒嫗說張氏:“趁軒轅生外出,盍賣其妾?”張曰:“此吾心也。然賣必遠方,方無後患。”嫗曰:“易,易。”俄而,有陝西賣布客醜且胡,背負三百金來,呼姬出見,喝采不已,即成交易。張氏余怒未消,褫其衫履,一簪不得著身。姬乘竹轎過北橋,大呼:“我不遠出。”跳身河中,學士早備小舟,迎至園,與軒轅生同室矣。張氏聞姬投河死,方驚疑,而陝客已蹋門入曰:“我買人非買鬼。汝家賣妾,未曾說明,何得逼良為賤,欺我異方人?速還我銀!”怒且罵。張氏無以答,畀原銀三百兩去。越一日,有白髮藍縷男婦兩老人號哭來曰:“馬學士將我女贈汝家為妾,女今安在?生還我人,死還我屍!”張氏無以答,則撞頭拚命,打碗擲盤,滿屋無完物矣。張苦求鄰佑,贈以財帛,勸解去。又一日,武進縣捕役四五人,獰獰然持朱字牌來,曰:“事關人命,請犯婦張氏作速上堂。”投鐵鏈几上,鏗然有聲。張問故,初猶不言,以銀賄之,方言:“某姬之父母在縣告身死不明事也。”張愈恐,私念:我丈夫在家,則一切事讓他抵當,何至累我一婦人出乖露醜,堂上受訊耶?方深悔從前待夫之薄,御妾之暴,行事之誤,女身之無用。自怨自恨間,忽有戴白帽踉蹌奔呼而至者曰:“軒轅相公到蘆溝橋,暴病死矣!我騾夫也,故來報信。”張氏大慟,不能言。諸捕役曰:“他家有喪事,我輩且去。”張氏成服治喪。未數日,捕役又至。張氏乃招訟師謀緩其獄,典妝奩、賣屋,賄書差捺擱此案。訟事小停,家已蕩然,日食不周矣。

前媒嫗又來曰:“夫人一苦至此,又無公子可守,奈何?”張心動,取生年月日命瞎姑算之。瞎姑曰:“命犯重夫,穿金戴珠。”張氏語媒嫗曰:“改嫁,命也,我敢違命乎!但我自行主婚,必須我先一見所嫁者而後可。”嫗引一美少年盛飾與觀,曰:“此某公子也,候選員外郎。”張大喜,摒擋衣飾,未滿七七,即嫁少年。

方合卺,忽房內一醜婦持大棒出,罵曰:“我正妻大奶奶也。汝何處賤婢,敢來我家為妾?我斷不容!”直前痛毆之。張悔被媒紿,又私念“此是我當日待妾光景,何乃一旦身受此慘,報復之巧,殆天意耶?”飲泣不能聲。諸賓朋上前勸醜婦去曰:“且讓郎君今日成親,有話明日再說。”於是諸少年秉花燭引張氏入臥室。

甫揭簾,見軒轅生高坐牀上,大驚,以為前夫顯魂,暈絕於地,哭訴曰:“非我負君,實不得已也。”軒轅生笑搖手曰:“勿怕,勿怕,兩嫁還是一嫁。”抱上牀,告以自始至終中馬老師之計。張初猶不信,繼而大悟,且恨且慚。於是修德改行,卒與某村婦同為賢妻。風水客

袁文榮公父清崖先生,貧士也。家有高、曾未葬,諸叔伯兄弟無任其事者。先生積館穀金買地營葬,叔伯兄弟又以地不佳,時日不合,將不利某房為辭,鹹捉搦之。先生髮憤,集房族百餘人祭家廟,畢,持香禱於天曰:“苟葬高、曾有不利於子孫者,惟我一人是承,與諸房無礙。”眾乃不敢言,聽其葬。葬三年,而生文榮公。公面純黑,頸以下白如雪,相傳烏龍轉世,官至大學士。

文榮公薨,子陛升將葬公,惑於風水之說。常州有黃某者,陰陽名家也,一時公卿大夫奉之如神。黃性迂怪,又故意狂傲,自高其價,非千金不肯至相府。既至,則擲碗碎盤,以為不屑食也;折屋裂帳,以為不屑居也。陛升貪其術之神,不得已,曲意事之。

慈谿某侍郎,墳在西山之陽,子孫衰弱,黃說袁買其明堂為葬地。立券勘度畢,從西山歸,已二鼓矣。入相府,見堂上燭光大明,上坐文榮公,烏帽絳袍,旁有二僮侍,如平生時,陛升等大駭,皆俯伏。文榮公罵曰:“某侍郎,我翰林前輩。汝聽黃奴指使,欲奪其地。昔汝祖葬高、曾,是何等存心!汝今葬我,是何等存心?”某不敢答。公又怒睨黃,叱曰:“賊奴!以富貴利達之說誘人財,壞人心術,比娼優媚人取財更為下流。”令左右唾其面,二人皆惕息不能聲。文榮公立身起,滿堂燈燭盡滅,了無所見。

次日,陛升面色如土,焚所立券,還地於某侍郎家。黃受唾處,滿身白蟻,緣領齧襟,拂之不去,久乃悉變為虱。終黃之世,坐臥處虱皆成把。

呂兆鬣

呂公兆鬣,紹興人,以進士為陝西韓城令。嚴冬友侍讀與交好,閒話間問:“公名兆鬣,義實何取?”呂曰:“我前生乃北通州陳氏家馬也,花白色,鬣長三尺余,陳氏畜我有恩。一日者,我在廄中聞陳氏妻生產,三日胎不得下,其戚某曰:‘此難產之胎,必得某穩婆方能下之;可惜住某村,隔此三十里,一時難致,奈何?’又一戚曰:‘遣奴騎長鬣馬去,立請可來。’言畢,果一蒼頭奴來騎我。我自念平日食主人芻豆,今主母有急,是我報恩時,即奮鬣行。遇一澗絕險,兩崖相隔丈許,紆其途,原可緩到,而一時救主心切,遂騰身躍起,跌入深崖中,骨折而死。蒼頭以抱我背故,不觸峰崖,轉得不死。我死後,登時見白須翁引我至一衙門,見烏紗神上坐,曰:‘此馬有良心,在人且難得,而況畜乎!’差役書一牒,若古篆文,縛置我蹄上,曰:‘押送他一好處。’遂冉冉而升,不覺已入輪迴,為紹興呂氏家兒。周歲後,頭上發猶分兩處,如馬鬣鬖鬖然,故名兆鬣也。”

張又華

安慶生員陳庶寧,就館於淮寧。重九登高,出南門,過一墓,若有青煙起者。諦視之,覺冷風吹來,毛骨作噤。歸館中。

夜夢至僧舍,明窗淨几,竹木蕭然。東壁上松江箋一小幅,上有詩,題是《牡丹》,首句雲“東風吹出一枝紅”,意不以為佳,視紙尾,署“張又華”三字。正把玩間,有推門入者:瞪眼而紅鼻,身甚矮,年四十餘,曰:“我即張又華也。汝在此讀我詩,何以有輕我之意?”陳曰:“不敢。”解釋良久。紅鼻者自指其面曰:“汝道我人耶,鬼耶?”陳曰:“君來有冷氣,殆鬼也。”曰:“汝以為我是善鬼耶,惡鬼耶?”陳曰:“能詠詩,當是善鬼。”紅鼻者曰:“不然,我惡鬼也。”即前攫之,冷氣愈甚,如一團冰沁入心坎中。陳避竹榻旁,鬼抱持之,以手掐其外腎,痛不可忍,大驚而醒,腎囊已腫如斗大矣。從此寒熱往來,醫不能治,遂卒館中。

淮寧令為之殯殮,義甚篤,然心終疑中何冤譴,偶問邑中老吏:“汝知此間有張又華乎?”曰:“此安慶府承發科吏書也,死已二年。平生罪惡多端,而好作歪詩,某曾認識之:赤紅鼻,短身材。死,葬在南門外。”即陳所吹冷風處也。

官癖

相傳南陽府有明季太守某歿於署中,自後其靈不散,每至黎明發點時,必烏紗束帶上堂南向坐,有吏役叩頭,猶能頷之作受拜狀。日光大明,始不復見。雍正間,太守喬公到任,聞其事,笑曰:“此有官癖者也,身雖死,不自知其死故耳。我當有以曉之。”乃未黎明即朝衣冠,先上堂南向坐。至發點時,烏紗者遠遠來,見堂上已有人占坐,不覺趑趄不前,長吁一聲而逝。自此怪絕。

鑄文局

句容楊瓊芳,康熙某科解元也。場中題是“譬如為山”一節,出場後,覺通篇得意,而中二股有數語未愜。夜夢至文昌殿中,帝君上坐,旁列爐灶甚多,火光赫然。楊問:“何為?”旁判官長須者笑曰:“向例:場屋文章,必在此用丹爐鼓鑄。或不甚佳者,必加炭之鍛鍊之,使其完美,方進呈上帝。”楊急向爐中取觀,則己所作場屋文也,所不愜意處業已改鑄好矣,字字皆有金光,乃苦記之。一驚而醒,意轉不樂,以為此心切故耳,安得場中文如夢中文耶!未幾,貢院中火起,燒試卷二十七本,監臨官按字號命舉子入場重錄原文。楊入場,照依夢中火爐上改鑄文錄之,遂中第一。

染坊椎

華亭民陳某,有一妻一妾,妻無子而妾生子,妻妒之,伺妾出外,暗投其子於河。鄰有開染坊婦在河中椎衣,見小兒泛泛然隨流來,哀而救之。抱兒入室,哺以乳粥,忘其敲衣之椎尚在河也。陳妻雖沉兒,猶恐兒不死,復往河邊察視,不見兒,但見椎浮在水,笑曰:“吾洗衣正少此物。”遂取歸,懸之牀側。

亡何,有偷兒夜入室,攫其被,陳妻驚喊。偷兒急取牀邊椎擊之,正中腦門,漿潰而死。陳氏旦報官,取驗兇器,乃天生號染坊椎也。拘染坊人訊之,其妻備述抱兒棄椎之原委,官乃取其兒還陳氏,而另緝正凶。

血見愁

吳文學耀延,少游京師,寓徽州會館。館中前廳三楹最宏敞;旁有東、西廂,亦頗潔淨;最後數椽,多栽樹木。有李守備者,先占前廳,吳因所帶人少,住東廂中。守備懸刀柱間,刀突然出鞘,吳驚起視刀。守備曰:“我曾掛此刀出征西藏,血人甚多,頗有神靈。每出鞘,必有事,今宜祭之。”呼其仆殺雞取血買燒酒,灑刀而祭。日正午,吳望見後屋有藍色衣者逾牆入,心疑白撞賊,往搜,無人。吳慚眼花,笑曰:“我年末四十,而視茫茫耶?”須臾,有鄉試客范某攜行李及其奴從大門入,曰:“我亦徽州人,到此覓棲息所。”吳引至後房,曰:“此處甚佳,但牆低,外即市街,慮有賊匪,夜宜慎之。”范視守備刀笑曰:“借公刀防賊。”守備解與之。乘燭而寢,未二鼓,范見牆外一藍衣人開窗入。范呼奴起,奴所見同,遂拔刀砍之,似有格鬥者。奴盡力揮刀,良久,覺背後有抱其腰而搖手者曰:“是我也,勿斲!勿斲!”聲似主人。奴急放刀回顧,燭光中,范已渾身血流,奄然仆地矣。

吳與守備聞呼號聲,往視之,得其故,大駭,曰:“奴殺主人,律應凌遲。范奴以救主之故,而為鬼所弄,奈何?盍趁其主人之未死,取親筆為信,以寬奴罪。”急取紙筆與范。范忍痛書“奴誤傷”,三字未畢,而血流不止。吳之蒼頭某唶曰:“牆下有草名‘鬼見愁’,何不採傅之?”如其言,范血漸止,竟得不死。吳與守備念同鄉之情,共捐費助其還鄉。

未半月,吳蒼頭溲於牆下,有大掌批其頰曰:“我自報冤,與汝何乾,而賣弄‘血見愁’耶!”視之。即藍衣人也。

龍陣風

乾隆辛酉秋,海風拔木,海濱人見龍斗空中。廣陵城內外風過處,民間窗欞簾箔及所曬衣物吹上半天。有宴客者,八盤十六碟隨風而去,少頃,落於數十里外李姓家,餚果擺沒,絲毫不動。尤奇者,南街上清白流芳牌樓之左,一婦人沐浴後簪花傅粉,抱一孩移竹榻坐於門外,被風吹起,冉冉而升,萬目觀望,如虎丘泥偶一座,少頃,沒入雲中。明日,婦人至自邵伯鎮。鎮去城四十餘里,安然無恙。云:“初上時,耳聽風響甚怕。愈上愈涼爽。俯視城市,但見雲霧,不知高低。落地時,亦徐徐而墜,穩如乘輿。但心中茫然耳。”

彭楊記異

彭兆麟,掖縣人,同邑增廣生楊繼庵,其姑丈也。兆麟業儒,年二十餘,病卒。越數年,楊亦卒。

後有密高人胡邦翰者,與彭、楊素未謀面,因其仲兄久客於遼,泛海往尋,遊學至兆麟館,留與同居,凡兩月余。治裝欲歸,謂兆麟曰:“今歸將赴郡應試,可為君作寄書郵。”兆麟曰:“昨已將家書付便羽矣,如至掖縣,第代傳一口信可也。”及將行,又曰:“去此百餘里,余姑丈楊庵在彼設帳授徒,煩便道代為致候。”胡因往,又一見繼庵焉。

比赴郡試至彭家,言其與兆麟及繼庵相見顛末,其家人因二人死已二十年,以胡為妄。胡曰:“彼曾為予言,巷口關帝廟壁有手跡遺書,試往廟中。”發壁閱之,與遼館所書筆跡不殊。復憶別時曾告以其妻及二女乳名。兆麟妻賈氏年已四十餘,二女已嫁,非親黨無知者,乃與胡言一一相符,其家方信,而胡亦始知其所遇之皆鬼也。胡是年入泮,未幾亦亡。

後數年,又有自遼東來者,兆麟寄一馬並其死時所服衣來,其家愈驚,絕之不受。先是兆麟疾革,謂其家曰:“我死勿殮,可得復活。”既死,家人以為亂命,置不論,竟殮焉。葬三日,家人見其墓穿一孔,如有物自內出者。其年高密某姓不知兆麟之已死,延兆麟於家,教其幼子。歷八九載,從不言歸。後某子將赴郡應試,強與之俱。抵郡城馬邑地方,謂某子曰:“此處有葭莩親,予就便往視之。汝先行,至郭外候我。”某子至所約處,久待不至,日漸暮,投宿他所。旦至師家,口稱弟子某。其家猶謂其生時曾拜門牆者。詢之,方知事在死後,相與駭怪,莫知所以。其徒涕零而別。豈兆麟之客遼東,即從此而去耶!

此乾隆二十八年事,貴池令林君夢鯉所言。林,掖人也。

冤鬼戲台告狀

乾隆年間,廣東三水縣前搭台演戲。一日,演《包孝肅斷烏盆》。淨方扮孝肅上台坐,見有披髮帶傷人跪台間作申冤狀,淨驚起避之,台下人相與譁然,其聲達於縣署。縣令某著役查問,淨以所見對。縣令傳淨至,囑淨:“仍如前裝上台,如再有所見,可引至縣堂。”

淨領命行事,其鬼果又現。淨云:“我系偽作龍圖,不若我帶汝赴縣堂,求官申冤。”鬼首肯之。淨起,鬼隨之至堂。令詢淨:“鬼何在?”淨答:“鬼已跪墀下。”令大聲喚之,毫無見聞。令怒,欲責淨。淨見鬼起立外走,以手作招勢。淨稟令,令即著淨同皂役二名尾之,視往何處滅,即志其處。淨隨鬼野行數里,見入一冢中:冢乃邑中富室王監生葬母處。淨與皂將竹枝插地誌之,回縣覆令。

令乘輿往觀,傳王監生嚴訊。監生不認,請開墓以明己冤。令從之。至墓,開未二三尺,即見一屍,顏色如生。令大喜,問監生。監生呼冤,云:“其時送葬人數百,共觀下土,並無此屍。即有此屍,必不能盡掩眾口,數年來何默默無聞,必待此淨方白耶?”令韙其言,復問:“汝視封土畢歸家否?”監生曰:“視母棺下土後即返家,以後事皆土工為之。”令笑曰:“得之矣。速喚眾土工來!”見其狀貌兇惡,喝曰:“汝等殺人事發覺矣,毋庸再隱!”眾土工大駭,叩頭曰:“王監生歸家後,某等皆歇茅蓬下,有孤客負囊來乞火,一夥伴覺其囊中有銀,與眾共謀殺而瓜分之,即舉鐵鋤碎其首,埋王母棺上,加土填之,竟夜而成冢。王監生喜其速成,復厚賞之,並無知者。”令乃盡致之法。

相傳眾工埋屍時自誇云:“此事難明白,如要得申冤,除非龍圖再世。”鬼聞此言,故籍淨扮龍圖時,便來申冤雲。

奇鬼眼生背上

費密,字此度,四川布衣,有“大江流漢水,孤艇接殘春”之句,為阮亭尚書所稱,薦與楊將軍名展者。從征四川,過成都,寓察院樓中。人相傳此樓有怪,楊與李副將俱不聽,拉費同宿。費不能無疑,張燈按劍,端坐帳中。三鼓後,樓下橐橐有聲,一怪躡梯而上。燈下視之:有頭面,無眉目,如枯柴一段,直立帳前。費拔劍斲之,怪退縮數步,轉身而走,有一眼豎生背上,長尺許,金光射人。漸行至楊將軍臥所,揭其帳,轉背放光射之。忽見將軍兩鼻孔中,亦有白氣二條,與怪所吐之光相為抵拒。白氣愈大,則金光愈小,鏇滾至樓下而滅。楊將軍終不知也。未幾,又聞梯響,怪仍上樓,趨李副將所。副將方熟睡,鼾聲如雷。費以為彼更勇猛,尤可無虞,忽聞大叫一聲,視之,七竅流血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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