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篇·書志
夫刑法、禮樂、風土、山川,求諸文籍,出於《三禮》。及班、馬著史,別裁書志。考其所記,多效《禮經》。且紀傳之外,有所不盡,隻字片文,於斯備錄。語其通博,信作者之淵海也。
原夫司馬遷曰書,班固曰志,蔡邕曰意,華嶠曰典,張勃曰錄,何法盛曰說。名目雖異,體統不殊。亦猶楚謂之檮杌,晉謂之乘,魯謂之春秋,其義一也。
於其編目,則有前曰《平準》,後雲《食貨》;古號《河渠》,今稱《溝洫》;析《郊祀》為《宗廟》,分《禮樂》為《威儀》;《懸象》出於《天文》,《郡國》生於《地理》。如斯變革,不可勝計,或名非而物是,或小異而大同。但作者愛奇,恥於仍舊,必尋源討本,其歸一揆也。
若乃《五行》、《藝文》,班補子長之闕;《百官》、《輿服》,謝拾孟堅之遺。王隱後來,加以《瑞異》;魏收晚進,弘以《釋老》。斯則自我作故,出乎胸臆,求諸歷代,不過一二者焉。
大抵志之為篇,其流十五六家而已。其間則有妄入編次,虛張部帙,而積已久,不悟其非。亦有事應可書,宜別標一題,而古來作者,曾未覺察。今略陳其義,列於下雲。(以上《書志序》)
夫兩曜百星,麗於玄象,非如九州萬國,廢置無恆。故海田可變,而景緯無易。古之天猶今之天也,今之天即古之天也,必欲刊之國史,施於何代不可也?
但《史記》包括所及,區域綿長,故書有《天官》,諸者竟忘其誤,榷而為論,未見其宜。班固因循,復以天文作志,志無漢事而隸入《漢書》,尋篇考限,睹其乖越者矣。降及有晉,迄於隋氏,或地止一隅,或年才二世,而彼蒼列志,其篇倍多,流宕忘歸,不知紀極。方於《漢史》,又孟堅之罪人也。
竊以國史所書,宜述當時之事。必為志而論天象也,但載其時彗孛氛祲,薄食晦明,裨灶梓慎之所占,京房、李郃之所候。至如惑退舍,宋公延齡,中台告坼,晉相速禍,星集潁川而賢人聚,月犯少微而處士亡,如斯之類,志之可也。若乃體分濛澒,色著青蒼,丹曦素魄之躔次,黃道紫宮之分野,既不預於人事,輒編之於策書,故曰刊之國史,施於何代不可也。其間唯有袁山松、沈約、蕭子顯、魏收等數家,頗覺其非,不遵舊例。凡所記錄,多合事宜。寸有所長,賢於班、馬遠矣。(以上《天文志》)
伏羲已降,文籍始備。逮於戰國,其書五車,傳之無窮,是曰不朽。夫古之所制,我有何力,而班《漢》定其流別,編為《藝文志》。論其妄載,事等上篇。《續漢》已還,祖述不暇。夫前志已錄,而後志仍書,篇目如舊,頻煩互出,何異以水濟水,誰能飲之者乎?
且《漢書》之志天文、藝文也,蓋欲廣列篇名,示存書體而已。文字既少,披閱易周,故雖乖節文,而未甚穢累。既而後來繼述,其流日廣。天文則星占、月會、渾圖、周髀之流,藝文則四部、《七錄》、《中經》、秘閣之輩,莫不各逾三篋,自成一家。史臣所書,宜其輟簡。而近世有著《隋書》者,乃廣包眾作,勒成二志,騁其繁富,百倍前修。非唯循覆車而重軌,亦復加闊眉以半額者矣。
但自史之立志,非復一門,其理有不安,多從沿革。唯《藝文》一體,古今是同,詳求厥義,未見其可。愚謂凡撰志者,宜除此篇。必不能去,當變其體。近者宋孝王《關東風俗傳》亦有《墳籍志》,其所錄皆鄴下文儒之士,讎校之司。所列書名,唯取當時撰者。習茲楷則,庶免譏嫌。語曰:”雖有絲麻,無棄菅蒯。”於宋生得之矣。(以上《藝文志》)
夫災祥之作,以表吉凶。此理昭昭,不易誣也。然則麒麟斗而日月蝕,鯨鯢死而彗星出,河變應於千年,山崩由於朽壤。又語曰:”太歲在酉,乞漿得酒;太歲在巳,販妻鬻子。”則知吉凶遞代,如盈縮循環,此乃關諸天道,不復系乎人事。
且周王決疑,龜焦蓍折,宋皇誓眾,竿壞幡亡,梟止涼師之營,鵩集賈生之舍。斯皆妖災著象,而福祿來鍾,愚智不能知,晦明莫之測也。然而古之國史,聞異則書,未必皆審其休咎,詳其美惡也。故諸侯相赴,有異不為災,見於《春秋》,其事非一。
洎漢興,儒者乃考《洪範》以釋陰陽。其事也如江璧傳於鄭客,遠應始皇;臥柳植於上林,近符宣帝。門樞白髮,元後之祥;桂樹黃雀,新都之識讖。舉夫一二,良有可稱。至於蜚蜮蝝螽,震食崩坼,隕霜雨雹,大水無冰,其所證明,寶皆迂闊。故當春秋之世,其在於魯也,如有旱雩舛侯,螟螣傷苗之屬,是時或秦人歸遂,或毛伯賜命,或滕、邾入朝,或晉、楚來聘。皆持此恆事,應彼咎徵,昊穹垂謫,厥罰安在?探賾索隱,其可略諸。
且史之記載,難以周悉。近者宋氏,年唯五紀,地只江、淮,書滿百篇,號為繁富。作者猶廣之以《拾遣》,加之以《語錄》。況彼《春秋》之所記也,二百四十年行事,夷夏之國盡書,而《經傳集解》卷才三十。則知其言所略。蓋亦多矣。而漢代儒者,羅災眚於二百年外,討符會於三十卷中,安知事有不應於人失其事?何得苟有變而必知其兆者哉!
若乃采前文而改易其說,謂王札子之作亂,在彼成年;夏徵舒之構逆,當夫昭代;楚嚴作霸,荊國始僣稱王;高宗諒陰,亳都實生桑谷。晉悼臨國,六卿專政,以君事臣;魯僖末年,三桓世官,殺嫡立庶。斯皆不憑章句,直取胸懷,或以前為後,以虛為實。移的就箭,曲取相諧;掩耳盜鐘,自雲無覺。詎知後生可畏,來者難誣者邪!
又品藻群流,題目庶類,謂莒為大國,菽為強草,鶖著青色,負蠜非中國之蟲,鴝鵒為夷狄之鳥。如斯詭妄,不可殫論。而班固就加纂次,曾靡銓擇,因以五行編而為志,不亦惑乎?
且每有敘一災,推一怪,董、京之說,前後相反;向、歆之解,父子不同。遂乃雙載其文,兩存厥理。言無準的,事益煩費,豈所謂撮其機要,收彼菁華者哉!
自漢中興已還,迄於宋、齊、其間司馬彪、藏榮緒、沈約、蕭子顯相承載筆,競志五行。雖未能盡善,而大較多實。何者?如彪之徒,皆自以名慚漢儒,才劣班史,凡所辯論,務守常途。既動遵繩墨,故理絕河漢。兼以古書從略,求徵應者難該;近史尚繁,考祥符者易洽。此昔人所以言有乖越,後進所以事反精審也。
然則天道遼遠,裨灶焉知?日蝕不常,文伯所對。至如梓慎之占星象,趙達之明風角,單颺識魏祚於黃龍,董養徵晉亂於蒼鳥,斯皆肇彰先覺,取驗將來,言必有中,語無虛發。苟志之竹帛,其誰曰不然。若乃前事已往,後來追證,課彼虛說,成此游詞,多見其老生常談,徒煩翰墨者矣。
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又曰:”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又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嗚呼!世之作者,其鑒之哉!談何容易,駟不及舌,無為強著一書,受嗤千載也。(以上《五行志》)
或以為天文、藝文,雖非《漢書》所宜取,而可廣聞見,難為刪削也。對曰:苟事非其限,而越理成書,自可觸類而長,於何不錄?又有要於此者,今可得而言焉。
夫圓首方足,含靈受氣,吉凶形於相貌,貴賤彰於骨法,生人之所欲知也。四支六府,痾瘵所纏,苟詳其孔穴,則砭灼無誤,此養生之尤急也。且身名並列,親疏自明,豈可近昧形骸,而遠求辰象!既天文有志,何不為《人形志》乎?茫茫九州,言語各異,大漢輶軒之使,譯導而通,足以驗風俗之不同,示皇威之廣被。且事當炎運,尤相關涉,《爾雅》釋物,非無往例。既藝文有志,何不為《方言志》乎?但班固綴孫卿之詞,以序《刑法》;探孟軻之語,用裁《食貨》,《五行》出劉向《洪範》,《藝文》取劉歆《七略》,因人成事,其目遂多。至若許負《相經》、揚雄《方言》,並當時所重,見傳流俗。若加以二志,幸有其書,何獨舍諸?深所未曉。
歷觀眾史,諸志列名,或前略而後詳,或古無而今有。雖遞補所闕,各自以為工,榷而論之,皆未得其最。
蓋可以為志者,其道有三焉:一曰《都邑志》,二曰《氏族志》,三曰《方物志》。何者?京邑翼翼,四方是則。千門萬戶,兆庶仰其威神;虎踞龍蹯,帝王表其尊極。兼復土階卑室,好約者所以安人;阿房、未央,窮奢者由其敗國。此則其惡可以誡世,其善可以勸後者也。且宮闕制度,朝廷軌儀,前王所為,後王取則。故齊府肇建,頌魏都以立宮;代國初遷,寫吳京而樹闕。故知經始之義,卜揆之功,經百王而不易,無一日而可廢也。至如兩漢之都鹹、洛,晉、宋之宅金陵,魏徙伊、瀍,齊居漳、滏,隋氏二世,分置兩都,此並規模宏遠,名號非一。凡為國史者,宜各撰《都邑志》,列於《輿服》之上。
金石、草木、縞紵、絲枲之流,鳥獸、蟲魚、齒革、羽毛之類,或百蠻攸稅,或萬國是供,《夏書》則編於《禹貢》,《周書》則托於《王會》。亦有圖形九牧之鼎,列狀四荒之經。觀之者擅其博聞,學之者騁其多識。自漢氏拓境,無國不賓,則有筇竹傳節,蒟醬流味,大宛獻其善馬,條支致其巨雀。爰及魏、晉,迄於周、隋,鹹跡遐邇來王,任土作貢。異物歸於計吏,奇名顯於職方。凡為國史者,宜各撰《方物志》,列於《食貨》之首。
帝王苗裔,公侯子孫,餘慶所鍾,百世無絕。能言吾祖,郯子見師於孔公;不議其先,籍談取誚於姬後。故周撰《世本》,式辨諸宗;楚置三閭,實掌王族。逮於晚葉,譜學尤煩。用之於官,可以品藻士庶;施之於國,可以甄別華夷。自劉、曹受命,雍、豫為宅,世胄相承,子孫蕃衍。及永嘉東渡,流寓揚、越;代氏南遷,革夷從夏。於是中朝江左,南北混淆;華壤邊民,虜漢相雜。隋有天下,文軌大同;江外、山東,人物殷湊。其間高門素族,非復一家;郡正州都,世掌其任。凡為國史者,宜各撰《氏族志》,列於《百官》之下。
蓋自都邑以降,氏族而往,實為志者所宜先,而諸史竟無其錄。如休文《宋籍》,廣以《符瑞》;伯起《魏篇》,加之《釋老》。徒以不急為務,曾何足雲。惟此數條,粗加商略,得失利害,從可知矣。庶乎後來作者,擇其善而行之。
或問曰:子以都邑、氏族、方物宜各纂次,以志名編。夫史之有志,多憑舊說,苟世無其錄,則闕而不編,此都邑之流所以不果列志也。對曰:案帝王建國,本無恆所,作者記事,亦在相時。遠則漢有《三輔典》,近則隋有《東都記》。於南則有宋《南徐州記》、《晉宮闕名》,於北則有《洛陽伽藍記》、《鄴都故事》。蓋都邑之事,盡在是矣。
譜牒之作,盛於中古。漢有趙岐《三輔決錄》,晉有摯虞《族姓記》。江左有兩王《百家譜》,中原有《方思格》。蓋氏族之事,盡在事矣。自沈瑩著《監海水土》,周處撰《陽羨風土》,厥類眾多,諒非一族。是以《地理》為書,陸澄集而難盡;《水經》加注,酈元編而不窮。蓋方物之事,盡在是矣。凡此諸書,代不乏作,必聚而為志,奚患無文?譬夫涉海求魚,登山采木,至於鱗介修短,柯條巨細,蓋在擇之而已。苟為魚人、匠者,何慮山海之貧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