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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三·肅宗

肅宗自立於靈武,律以君臣父子之大倫,罪無可辭也。裴冕、杜鴻漸等之勸進,名為社稷計,實以居擁戴之功取卿相,其心可誅也。史稱顏魯公頒赦書於諸郡,河南、江、淮知肅宗之立,徇國之志益堅,若以此舉為收拾人心之大計,豈其然乎?

玄宗之召亂也,失德而固未嘗失道也。淫荒積於宮闈,用舍亂於朝右,授賊以柄而保寇以滋,斁倫傷教,誠不足以任君師、佑下民。而誅殺不淫,未嘗如漢桓、靈之搒掠,宋哲、徽之竄逐也;賦役不繁,未嘗如秦之築長城、治驪山,隋之徵高麗、開汴渠也。天不佑玄宗,而人不厭唐德,祿山以凶淫狂奰之胡雛,縣軍向闕,得志而驕,無終日之謀以固其勢,無錙銖之惠以餌其民,蟪蛄之春秋,人知其速隕,豈待靈武之詔,始足動天下以去逆效順哉?

雖然,肅宗不立,而天下抑有不可知者。幸而不然,人不知其變之必至耳。國雖不固,君雖不令,未有一寇甫興而即滅者,秦之無道,陳涉不能代之以興,況唐立國百年,民無荼毒,天寶之富庶甲乎古今,豈易傾哉?而有不可知者,亂者,所以召亂也;止亂者,尤亂之所自生也。袁、曹討董卓,而漢亡於袁、曹;劉裕誅桓玄,而晉亡於劉裕;禍發而不戰,惡知其極?定之不早,意外之變繼起,而天下乃以分崩,是則安、史雖平,唐尤岌岌也。

於稽其時,玄宗聞東京之陷,既欲使太子監國矣;其發馬嵬,且宣傳位之旨矣。乃未幾而以太子充元帥,諸上分總天下節制,以分太子之權。忽予忽奪,疑天下而召紛爭,所謂一言而可以喪邦者在此矣。盛王琦、豐王珙,皆隨駕在蜀;吳王祗、虢王巨,皆受專征之命;永王璘之出江南,業已抱異志而往;是蕭梁骨肉分爭之勢也。河北、雍、睢之義旅,罔測所歸;河西李嗣業,且欲保境以觀釁;安西李棲筠,愈遠處而無這從;李、郭雖心王室,且斂兵入井陘,求主未得而疑;同羅叛歸,結諸胡以內窺,仆固玢敗而降之為內導,以掣河東、朔方之肘;此漢末荊、益,西晉河西之勢也。使一路奮起討賊,而諸方不受其統率,則爭競以生;又李克用、朱全忠不相下之形也。諸王各依一鎮以立,諸鎮各挾之以為名;抑西晉八王之禍也。居今驗古,不憂安、史之不亡,而亡安、史者即以亡唐。托玄宗二三不定之命,割裂以雄長於其方,太子雖有元帥之虛名,亦惡能統一而使無參差乎?玄宗之猶豫不決,吝以天下授太子,不盡皆楊氏銜士之罪也,其父子之閒,離忌而足以召亂久矣。

肅宗亟立,天下乃定歸於一,西收涼、隴,北撫朔、夏,以身當賊,而功不分於他人,諸王諸帥無可挾之勛名以嗣起為亂,天未厭唐,啟裴、杜之心,使因私以濟公,未嘗不為唐幸也。蓋肅宗亦未嘗不慮此矣,而非冕、鴻漸之所能及也。肅宗自立之罪無可辭,而猶可原也。冕、鴻漸斁大倫以徼擁戴之功,唐雖繇之以安,允為名教之罪人,惡在心,奚容貸哉?

李長源閒關至靈武,肅宗命為相而不受,以白衣為賓友,疑乎其潔身高尚也,而其後歷仕中外,且終相德宗矣,此論者所未測也。抑而下之,則譏其無定情,始以賓友自尊,而終喪其所守。推而高之,則謂其鄙肅宗之乘危自立,紊大倫而恥與翼戴之列。夫長源志深識遠,其非始自尊而終耽寵祿也明甚。若鄙肅宗之自立,則胡為冒險閒行以參帷幄,既與大謀,又惡可辭推戴之辜邪?夫長源之辭相,乃唐室興亡之大機,人心離合、國紀張弛之所自決,悠悠者足以知之?

玄宗之幾喪邦也,惟其以官酬功,而使祿山懷不得宰相之忿,讎忮廷臣,怨懟君父,而逞其毒。玄宗出奔,肅宗孤起於邊陲,以待匡救於群臣。於斯時也,人競乘時以布高位,而不知所厭止者也。凡天下一敗而不能復興之禍,恆起於人覬貴寵而輕爵位。貴寵可覬,則賢不肖無別,而賢者不為盡節;爵位既輕,則勸與威無以相繼,而窮於勸者怨乃以生長源知亂之必生於此也,故玄宗知其才欲官之,而早已不受,抑知必反此而後可以立功也,故肅宗與商報功之典,而曰“以官賞功,非才則廢事,權重則難制,莫若疏爵土使比小郡,而不可輕予以宰相之名”唯然,猶恐同功共事之人,侈望之積習不化,故己以東宮之友,倚任之重,聯鑣對榻之隆,而居然一布衣也;則人不以官位為貴而貴有功,不以虛名為榮而榮有實,天寶濫竽之敝政,人恥而不居,而更始“羊頭關內”、高緯“鷹大儀同”敗亡之覆軌,不復蹈焉。

嗚呼!此長源返極重之勢,塞潰敗之源,默挽人心、掛危定傾之大用,以身為鵠,而收復之功所自基也。深矣遠矣,知之者鮮矣。以示人臣遇難致身、非貪榮利之大節,以戒人主邂逅相賞、遽假威福之淫施,不但如留侯智以全身之比也。其後充幕僚、刺外州、而不嫌屈,馴至德宗之世,始以四朝元老任台鼎之崇,進有漸也,士君子登用之正,當如此爾。昭然著見而人不測,乃疑其詭祕無恆也。吳聘君一出山而即求枚卜,視此能勿慚乎?

自唐以上,財賦所自出,皆取之豫、兗、冀、雍而已足,未嘗求足於江、淮也。恃江、淮以為資,自第五琦始。當其時,賊據幽、冀,陷兩都,山東雖未盡失,而隔絕不通,蜀賦既寡,又限以劍門、棧道之險,所可資以贍軍者唯江、淮,故琦請督租庸自漢水達洋州,以輸於扶風,一時不獲已之計也。乃自是以後,人視江、淮為腴士,劉晏因之輦東南以供西北,東南之民力殫焉,垂及千年而未得稍紓。嗚呼!朝廷既以為外府,垂腴朵頤之官吏,亦視以為羶場,耕夫紅女有宵匪旦,以應密罟之誅求,乃至衣被之靡麗,口實之珍奇,苛細煩勞以聽貪人之侈濫,匪舌是出,不敢告勞,亦將孰與念之哉!

自漢以上,吳、越、楚、閩,皆荒服也。自晉東遷,而江、淮之力始盡。然唐以前,姚秦、拓拔、宇文,唐以後,自朱溫以迄宋初,江南割據,而河雒、關中未嘗不足以立國。九州之廣,豈必江濱海澨之可漁獵乎?祖第五琦、劉晏之術者,因其人惜廉隅,畏鞭笞,易於弋取,而見為無盡之藏。竭三吳以奉西北,而西北坐食之;三吳之人不給饘粥之食,抑待哺於上游,而上游無三年之積,一罹水旱,死徙相望。乃西北蒙坐食之休,而民抑不為之加富者,豈徒天道之虧盈哉?坐食而驕,驕而佚,月倍三釜之餐,上無再易之力,陂堰不修,桑蠶不事,舉先王盡力溝洫之良田,聽命於旱蝗而不思捍救,仍飢相迫,則夫削妻骸,弟烹兄肉,其疆者彎弓馳馬以殺奪行旅,而猶睥睨東南,妬勞人之采梠剝蟹也。誰使之然,非偏困東南以驕西北者縱之而誰咎邪?驕之使橫,佚之使惰,貪慾可遂,則笑傲以忘所自來;供億不遑,則忮忿而狂興以逞。其野人惡舌暗惡,以脅羸懦之馴民;其士大夫氣涌膽張,恫喝以淩衣冠之雅士。於是國家無事,則依中涓、附戚里而不惜廉隅;天下有虞,則降盜賊、戴夷狄而不知君父;何一而非坐食東南者之教猱豢虎,以使農非農、士非士,日漸月靡,俾波逝而無回瀾哉?

冀土者,唐堯勤儉之餘澤也;三河者,商家六百載奠安之樂土也;長安者,周、漢之所久安而長治也。生於此遂,教於此敷,一移其儲偫之權於江介,而中原幾為無實之土。第五琦不得已而偶用之,害遂延於千載。秉國之均,不平謂何。非均平方正之君子,以大公宰六合,未易以齊五方而綏四海。邵康節猶抑南以伸北,亦不審民情天化之變矣。

制治於未亂,保邦於未危,乃可以為天子之大臣。易曰:“其亡!其亡!繫於苞桑。”九四捍禦之功,不如上九之豫防,足以傾否,九五之不亡,上九系之也,李長源當之矣。

其與肅宗議功臣之賞,勿以官而以封邑,故賊平而無挾功以逼上之大臣,此之謂保邦於未危。不然,則如劉裕之誅桓玄、李克用之驅黃巢,社稷隨之以傾矣。

其諫肅宗以元帥授廣平、勿授建寧也,故國儲定而人心一。全二王兄弟之恩,息骨肉猜疑之釁,此之謂制治於未亂。不然,則且如太宗宮門流血之慘,玄宗、太平搆禍之危,家國交受其傷矣。

太原之起,秦王謀定而乃以告:韋氏之誅,臨淄不告相王而行;非適非長而獨建大功,變起宮庭,高祖、睿宗亦無如之何也,非君父之舍適長而授庶少以權也。使肅宗以元帥授建寧,則業受命於己矣,是他日之爭端,肅宗自啟之也。乃肅宗之欲命建寧,非有私寵之情,以建寧英果之姿,成功較易,則為當日平賊計者,固得命帥之宜,廷臣自以為允。乃長源於圖功之始,豫計未有之隙,早塗土以泯其跡,決之一言,而亂萌永塞,所貴於天子之有大臣者,唯此而已矣。事已舛,禍已生,始持正以爭於後,則雖以身殉,國家不蒙其佑,奚足賴哉?

且夫逆賊有必亡之勢,諸將有克敵之能,廣平雖才讓建寧,亦非深宮豢養無所識知者也。假元子之寵靈,為將士先,自可制賊之死命,無待建寧而始勝其任,長源知之審矣。廣平為帥,兩京鏇復,亦非拘名義以隳大功。知深慮遠,與道相扶,仁人之言其利溥,此之謂也。故曰必如是而後可以為天子大臣也。

借援夷狄,導之以蹂中國,因使乘以竊據,其為失策無疑也。然而有異焉者,情事殊,而禍之淺深亦別焉。

唐高祖知突厥之不可用,特以孤梁師都、劉武周之黨,不得已從劉文靜之策,而所借者僅五百騎,未嘗假以破敵也,故乍屈而終伸。渭上之役,太宗能以數騎卻之,突厥知我之疆而無可挾以逞也,故其禍尤輕。

石敬瑭妄乾大位,甘心臣虜,以逞其欲,破滅後唐者,皆契丹之力也;受其冊命,為附庸之天子,與宋之借金亡遼、借元亡金,胥仰鼻息於匪類,以分其濡沫,則役已操我之存亡生死而唯其吞吸者也,故其禍尤重。

肅宗用朔方之眾以討賊收京,乃唯恐不勝,使僕固懷恩請援回紇,因脅西域城郭諸國,徵兵入助,而原野為之蹂踐;讀杜甫擬絕天驕、花門蕭瑟之詩,其亂大防而虐生民,禍亦棘矣。嗣是而連吐蕃以入寇,天子為之出奔,害幾不救。然收京之役,回紇無血戰之功,一皆郭汾陽之獨力,唐固未嘗全恃回紇,屈身割地以待命也。則愈於敬瑭遠矣,有自立者存也。

夷考其時,西京被陷,而祿山留雒,不敢入關,孫孝哲、安守忠、李歸仁、張通儒、田乾真之流,日夜縱酒宣淫而無戰志,索民財,人皆怨憤,顒首以望王師,薛景仟破賊於扶風,京西之威已振,畿內豪傑殺賊應官兵者四起,肅宗既擁朔方之眾,兼收河西、安西之旅,以臨欲潰之賊,復何所藉於回紇而後敢東向哉?此其故有二,皆情勢之窮,慮不能及於遠大也。

其一,自天寶以來,邊兵外疆,所可與幽、燕、河北並峙者,唯王忠嗣之在朔方耳。玄宗自削其輔,奪忠嗣而廢之,奉忠嗣之餘威收拾西陲者,哥舒翰也。翰為祿山屈而稱病閒居,朔方之勢已不振,既且盡撤之以守潼關,而陷沒於賊。郭、李雖分節鉞,兵備已枵,固羅叛歸,又扼項背以掣東下之肘,故郭、李志雖堅,名雖盛,而軍孤且弱,不足壓賊勢於未灰。陳濤之敗,繼以清渠,不得專咎房琯而謂汾陽之所向無前也。推其致弱之繇,玄宗失計於前,肅宗不能遽振於後,積弱乍興,不得不資回紇以壯士氣而奪賊膽,其勢然也。

其一,肅宗已至鳳翔,諸軍大集,李泌欲分安西、西域之兵並塞以取幽、燕,使其計行,則終唐之世,河北跋扈之禍永消;而肅宗不從,急用回紇疾收長安者,以居功固位不能稍待也。其言曰:“切於晨昏之戀,不能久待,”徒飾說耳。南內幽居,父幾死於宦豎之手,猶曰功在社稷,晨昏之語,將誰欺乎?蓋其時上皇在蜀,人心猶戴故君,諸王分節制之命,玄宗且無固志,永王璘已有琅邪東渡之雄心矣。肅宗若無疾復西京之大勛,孤處西隅,與天下縣隔,海岱、江淮、荊楚、三巴分峙而起,高材捷足,先收平賊之功,區區適長之名,未足以彈壓天下也。故唯恐功不速收,而日暮倒行,屈媚回紇,縱其蹂踐,但使奏效祟朝,奚遑他恤哉?決遣燉煌王以為質而受辱於虜帳,其情然也。

乃以勢言之,朔方之軍雖弱,賊亦散處而勢分,統諸軍向長安者凡十五萬,回紇六千耳,卒之力戰以破賊者,非回紇也,固愈於石敬瑭之全恃契丹,童貫、孟珙之僅隨虜後也,故回紇弗敢睥睨而乘之以奪中國。唯其情之已私,則奉回紇以制人,與高祖之假突厥而實不用者殊。是以原野受其荼毒,而僕固懷恩且挾之以入為寇難,非汾陽威信之能服疆夷,唐亦殆矣。

故用夷者,未有免於禍者,用之有重輕,而禍有深淺耳。推其本原,劉文靜實為厲階,僅免於危亡,且為愚夫取滅之嚆矢,不亦悲乎!

“資於事父以事君而敬同。”但言敬也,則以臣之事君者事父焉可矣。乃抑曰“資於事父以事母而愛同”。愛同於母,奚徒道之必盡,抑亦志之必從,飲食男女,非所得閒也,豈容以事君者事父乎?責難於君,敬之大者也;責善賊恩,傷愛之尤者也;至於此,則以臣之事君者事父,陷於不孝,以傷天性,辱死及身而不足以贖其愆矣。

均“事也,君父有過,臣諫之,則納者十之三四也;雖不納,而不施以刑殺者十之五六也;遇暴君而見戮見殺,十之一二耳,抑雖死而終不失其忠。子則不然,子諫而父納,自非至仁大聖,百不得一焉;況乎寵妾媚子,君所溺愛,位相逼,勢相妨,情相奪,豈人子所能施其檠括乎?申生以君安驪姬之故,不忍辯而死,君德失,宗社危,而以不忍君失其寵嬖之情,任其煽惑,瘖死無言;臣而若此,則非臣也,臣以責難為敬者也。子之事父,愛敬並行,而敬繇愛起,床第之歡,私昵之癖,父安而不得不安之,忍以臣道自居哉?非徒禍之及己而陷父以不慈也,言焉而未有聽焉者也,爭焉而未有能勝焉者也,徒為無益以召死亡,庸詎非一朝之忿乎?

肅宗方在軍中,而張良娣以護庇見嬖,黨於李輔國以亂政,李長源惡之,建寧王倓亦惡之。嗚呼!良娣雖不可容,豈倓之所得惡者邪?長源秉臣道之正以匡君,倓違子道之常以逆父,故肅宗雖惑良娣,輔國雖伏機械以求害長源,而終保全恩禮,悠然以去;於倓則發蒙振落擠之死,而肅宗不生瘣木之悲;其道異,其情殊,其得失不同,而其禍福亦別,豈有爽與?

小弁之怨,所以不害乎為君子者,幽王無忠直拂弼之臣,而平王之傅亦徒訟己誣,不斥褒姒之惡也。當此之時,肅宗任長源以腹心,長源業不恤良娣之怨以與爭成敗,則倓授規正之責於長源,而可平情以靜聽;乃欲殺良娣以為長源效,不已傎乎?相激而陷父以殺子之大惡,自貽之矣。

所惜者,長源於倓投分不淺,而不能固諫倓以安人子之職,倓死,乃追悔而力止廣平之忿怒,至於他日涕泣以訟倓之冤,亦已晚矣。豈倓之剛愎,不可與深言邪。不然,則長源善處人父子兄弟之閒,功屢著矣,而徒於倓失之,抑又何也?

肅宗表請上皇,自求還東宮修人子之職,雖其飾詞,亦子道之常耳,而李長源料玄宗之咈然,果徬

徨不進,得群臣就養之表,而後欣然就道,抑何至於此哉?言之必如其事也,事之必如其心也,君子之以立誠而動物,無有不然者也。然有時乎以交天下之人,猶出之以遜讓,飾之以文詞,抑以昭雍容謙挹之度,而遠直情逕行草野倨侮之惡,君臣朋友賓主之閒,蓋亦擇其可用而用之矣。獨至於父子之際,固無所容此也。幼而哺以乳,未嘗讓乳也;長而食以食,未嘗讓食也;壯而授以室,未嘗讓室也;天性自然之愛,不忍欺也。可欲者欲之,可得者得之,以誠請,以誠受,天子雖尊,天下雖大,亦將徹之巵酒豆肉而已矣,父猶父也,子猶子也,奪之非怨,予之非恩,父母而賓客之,豈復有人之心哉?

肅宗自立於靈武,其不道固矣,天下不可欺,而尤不可自欺其心,以上欺其父。偽為辭讓以告天下,人亦孰與諒之?乃於拜表奉迎之日,悲歡交集之頃,為飾說以告父,此何心邪,賊未破,京未收,寸功不見於社稷,則居大位而不疑;已破賊收京,飲至論功,正南面之尊,乃曰退就東宮,歸大位於已稱上皇之老父乎?肅宗之為此也,探玄宗失位怏悒之情而制之也。若曰吾非不欲避位,而天命已去,人心已解,父且不能含羞拂眾以復貪大寶,折服其不平之氣,而使箝口戢志以無敢復他也。嗚呼!天理滅,人心絕矣。

玄宗固曰彼已自立而復為此辭者,不以父待我,而以相敵之情相制,心叵測矣。司馬懿稱病以謝曹爽,唐高祖輸款以推李密,其後竟如之何也,尚能忘憂以安寢食哉?不孝之大者,莫甚於匿情以相脅,故自立之罪可原,而請就東宮之惡不可官。非鄴侯之善處,則南宮禁錮,不待他日,且使自斃於成都,惡尤烈於衛輒矣。群臣表至,玄宗乃曰:“今日為天子父乃貴。”所以明其不復願為天子而自保其餘年也,悲哉!

張巡捐生殉國,血戰以保障江、淮,其忠烈功績,固出顏杲卿、李澄之上,尤非張介然之流所可企望,賊平,廷議褒錄,議者以食人而欲詘之,國家崇節報功,自有恆典,詘之者非也,議者為已苛矣。雖然,其食人也,不謂之不仁也不可。

李翰為之辯曰:“損數百人以全天下。”損者,不恤其死則可矣,使之致死則可矣,殺之、臠之、齕而吞之,豈損之謂乎?夫人之不忍食人也,不待求之理而始知其不可也,固聞言而心悸,遙想而神驚矣。於此而忍焉,則必非人而後可。巡抑幸而城陷身死,與所食者而俱亡耳;如使食人之後,救且至,城且全,論功行賞,尊位重祿不得而辭,紫衣金佩,赫奕顯榮,於斯時也,念齧筋噬骨之慘,又將何地以自容哉?

守孤城,絕外救,糧盡而餒,君子於此,唯一死而志事畢矣。臣之於君,子之於父,所自致者,至於死而蔑以加矣。過此者,則愆尤之府矣,適以賊仁戕義而已矣。無論城之存亡也,無論身之生死也,所必不可者,人相食也。漢末餓賊起而禍始萌,隋末朱粲起而禍乃烈;然事出盜賊,有人心者皆惡之而不忍效。忠臣烈士亦馴習以為故常,則後世之貪功幸賞者且以為師,而惡流萬世,哀哉!若張巡者,唐室之所可褒,而君子之所不忍言也。李翰逞游辭以導狂瀾,吾滋懼矣。

史思明降而復叛,肅宗使烏承恩陰圖之,而給阿史那承慶鐵券以離其黨,事覺而速其反,謀之不臧,祗以速亂。雖然,亂自速耳,即弗然,而思明豈悔過自新、終於臣服者哉?張鎬之策,李光弼之請,非過計也。安慶緒欲圖思明,耿仁智、烏承玼乘其危疑而誘之以降,於時慶緒孤保鄴城,不亡如線,思明既惎其圖己,抑料其必亡,姑為自全之計,持兩端以觀釁,其不可恃也,亦較著矣。慶緒之心既非不可解之仇,無難數易;而唐室君臣復東京而志已滿,回紇歸,子儀弱,威力不足以及河朔,明矣。思明何所憚、復何所歆,而已張之爪距弭耳受柙乎?曠歲無北伐之師,思明目已無唐矣,不反何待焉?

討賊易,平亂難;誘賊降己易,受賊之降難;能受降者,必其力足以殲賊,而姑容其歸順者也。威不足制,德不足懷,賊以降餌己,己以受降餌賊,方降之日,即其養餘力以決起於一旦者也。非高位厚祿、溫言重賜之所能撫也,非輸粟輦金、安插屯聚之所能戢也,非深謀秘計、分兵散黨之所能制也,誠視吾所以致其降者何如耳。重兵以臨之,屢挫而奪其魄,如諸葛公之於孟獲,岳鵬舉之於群盜,而後可開以自新之路,而不萌反覆之心。故肅宗之失,在不聽鄴侯之策,並塞以攻幽、燕,使諸賊失可據之穴,魂銷於奔竄,而後受其歸命之忱,薄錄其將,解散其兵,乃可以受降而永綏其亂。失此不圖,遽欲挽狂瀾以歸壑,庸可得哉?

鄴侯去國,兵無謀主,郭、李之威,盡於一戰,思明再叛,河北終不歸唐,非但烏承恩之謀淺、李光弼之計左也。梁武之威,不足以壓侯景;唐肅之威,不足以制思明;養寇與激亂,均為失策,張鎬雖能先知,亦將如之何也!向令承恩之計行,與承慶共斬思明,而承慶、承恩又一思明矣。數叛之人,不保其繼,愈疑愈紛,愈防愈潰,河決而塞之,癰潰而斂之,其亡速矣。

一○

將與兵必相得也,兵不宜其將,非弱則訌。唐節度使死,因察軍中所欲立者授之,亦未為過也。其事自肅宗以平盧授侯希逸始。於是唐權下移,終其世於亂,而國以亡。蓋人君之心,有可洞然昭示使天下共見者,雖雄猜如曹孟德,而亦無所隱。有藏之密、慮之熟,決於一旦而天下莫測者,雖孔子之墮郈、費,亦未嘗示人以欲墮之志。非疑於人,信之在己者深也。

唐之中葉,節度使各有其兵,而非天子所能左右,其勢成矣。察三軍之志,立其所願戴者,使軍效於將,將效於國,亦不容已之勢也。非可以漢旦馳入營奪韓信、張耳之軍行焉者也。惟然,而此意可使將與兵知之乎?軍有帥,有偏裨,帥死而偏裨之可任與否,非不可以豫知者也。其為忠、為逆、為智為愚、為寬、為嚴,天子與大臣辨之審而慮之早,則帥一死而赫然以軍中所欲奉之主授以節鉞,而不待其陳請。則帥既感其特恩,兵亦服其夙斷。既憚其明見萬里之威,復懷其實獲我心之德。雖有桀驁,敢生攜貳乎?天下止此數鎮,鎮之偏裨止此數人,天子大臣曾不察其可否,而待迫以詢之群小邪?劉後主之闇也,猶能使李福問帥於諸葛方病之日;若祭遵、來歙死於倉卒,而兵柄有歸,尤先事以防不測,其計定矣。惡有縣三軍之任,搖搖不知所付,帥死而後就軍中以謀用舍哉?又況所遣者奄人,賄賂行,威權替,李懷玉得逞其奸,而唐無天子,養亂以垂亡,寄生之君,尸祿之相,不足與有為久矣。將有材而不能知,軍有情而不能得,浸使不問,軍中自為予奪,其召亂尤速也。操大權者,非一旦之能也。

一一

安、史之滅,自滅也,互相殺而四賊夷,唐不能俘馘之也。前之復兩京,後之收東都,皆乘其敝而資回紇之力,李、郭亦因時以取大勛,非有血戰之殊勞焉。以戰功論,李光弼奮其智勇,克敵制勝之功視郭為多;郭則一敗於清渠,再潰於相州,功尤詘焉。然而為唐社稷之臣,天下倚以重輕,後世無得而議

任天下之重者,莫大乎平其情以聽物之順逆,而不挾意以自居於勝,此唯古之知道者能之。故詩稱周公之德曰“赤鳥几几”,言其志定而於土皆安也。夫有攬天下於己之心,其心危;有疑天下而不自任之心,其心詖;心者,藏於中而不可揜者也。藏於中而固不可揜,故天下皆見之,而思與斁、疑與信、報之以不爽。汾陽以翹關負米起家,而暗與道合,其得於天者,三代以下莫與之倫矣。

能任也,則不能讓,所謂豪傑之士也,韓信、馬援是已;能讓也,則不能任,所謂保身之哲也,張子房李長源是已。汾陽於位之崇替,權之去留,上之疑信,讒佞之起滅,乃至功之成與不成,俱至則受之,受則任之,而無所容心於其閒。情至平矣,而天下不能測其所為。山有陂陀,則測其峯之起伏;水有灘磧,則測其波之迴旋;平平蕩蕩,無高無下,無曲無奇,而物惡從測之哉?天下既共見之,而終莫測之,大哉!平情之為用也,四海在其度中,賢不肖萬殊之情歸其節圍矣。

相州師潰,汾陽之威名既損,魚朝恩之譖行,肅宗奪其兵柄授李光弼,數年之內,光弼以元帥擁重兵戮力中原,若將駕汾陽而上之也。乃許叔冀叛於汴州,劉展反於江、淮,段子璋反於梓州,楚州殺李藏用,河東殺鄧景山,行營殺李國真、荔非元禮,內亂蠭起,此撲彼興。迨乎寶應元年,汾陽受王爵、知諸道行營,而天下帖然,內既寧而外自戰,史朝義釜魚之游不能以終日,弗待血戰之功也。嗚呼!是豈光弼智勇之所能及,漢、魏以下將相大臣之能得於天下者乎?

董卓不足以亡漢,亡漢者關東也;桓玄不足以亡晉,亡晉者北府也;黃巢不足以亡唐,亡唐者汴、晉也。然則安、史非唐之憂,而乘時以蠭起者,鹿不知死於誰手。汾陽一出而天下熄,其建威也,不過斬王元振四十餘人而已,天下莫敢復亂。唯其平情以聽權勢之去來,可為則為,不可為則止,坦然無我之大用,人以意揣之而不能得其要領,又孰知其因其心而因物以受寵辱之固然者乎?僕固懷恩亂人也,張用濟欲逐光弼,而懷恩曰:“鄴城之潰,郭公先去,朝廷責帥,故罷公兵。”引咎以安眾心,何其似君子之言也!非公安土敦仁、不捨几几之度,淪浹於群心,懷恩詎足以及此哉?

人臣之義,憂國如家,性之節也;社稷之任在己而不可辭,道之任也。篤忠貞者,汲汲以謀濟,而勢詘力沮,則必有不平之情。此意一發於中,必動於外,天下乃爭騖於功名,而忘其忠順。奸人乘之,亂因以起。唯並取立功匡主之情,夷然任之,而無取必於物之念,以與天下相見於冰融風霽之宇,可為者無不為焉,則雖有桀鰲不軌之徒,亦氣折心灰而不敢動。不言之言,無功之功,回紇稱之曰“大人”,允矣其為大人矣。以光弼之忠勇不下於公,而天下不蒙其祐,兩將相衡,度量較然矣。

一二

孤臣子,歷疢疾而憤興。雖然,亦存乎其人爾。抱倜儻不平之姿者,安樂易以驕,憂危乃以惕,則晉重耳、越句踐是已。其不然者,氣折則神益昏,心危則志益溺,使駕輕車、騁康莊,猶不免於折輈輸載也。

中宗幽辱於房州。因與韋氏暱以自安,而制於韋氏,身為戮,國幾喪,固無足道矣。肅宗之明能任李泌,其斷能倚廣平,雖不廢寵樂,而無淫荒之癖,是殆可與有為者。其在東宮,為李林甫、楊國忠所離閒,不廢而死者,幸耳。靈武草創,履行閒者數年,賊逼於外,援孤於內,亦可謂與憂患相終始、險阻備嘗者也。而既歸西京,討賊之功,方將就緒,苶然委順,制於悍妻,迫於家奴,使擁兵劫父,囚處別宮,唯其所為,莫之能禁,乃至蒙面喪心,慰李輔國曰:“卿等防微杜漸以安社稷。”天倫泯絕若此之酷者,豈其果有梟獍之心乎?畏輔國之擁六軍,禍將及己,而姑以自全耳。黜蕭華,相元載,罷子儀,乃至聞李唐之諫,泫然流涕,而不敢修寢門之節,與冥頑不慧之宋光同其陷溺,豈非憂患深而鋒稜絀,以至於斯哉?

其任輔國也,徇良娣也;其嬖良娣也,亦非徒悅色也,當在靈武時,生子三日而起縫戰士之衣,畏刺客而寢於外,以身當之,患難之下,呴沫相保,惻然之心一動,而沈酣不能自拔,縱遣驕橫,莫能複製,日銷月靡,志不守而神不興,不復有生人之氣,岌岌自保之不遑,於是而泯忘其天性,所必然矣。鄉使以元子之尊,早受冊立,無奸臣之搖動,無巨寇之摧殘,嗣天位,撫金甌,則固可與守文,而豈其喪心失志之爾爾邪?

嗚呼!豈獨天子為然乎?士起孤寒之族,際荒亂之世,與炎寒之流俗相周鏇,凍餒飄搖,激而特起,念平生之坎坷,懷恩怨以不忘。主父偃曰:“日暮途遠,倒行而逆施之。”一飯千金,睚眥必報。蘇秦、劉穆之、元載身陷大惡,為千古僇,皆疢疾之深,反激而愈增其狂戾也。故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處約而能不以女子小人醉飽金錢為恩怨者,鮮矣。此亂世所以多敗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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