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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三·代宗

唐諱世,代宗猶言世宗,近人慾以加景皇帝,其不學如此。

代宗聽程元振之譖,流來瑱殺之,而藩鎮皆懷叛志,僕固懷恩以是樹四降賊於河北,養亂以自固,終始為唐巨患,其上書自訟,指瑱之死為口實,用拒入朝之命。夫來瑱之誅,豈其無辜而僅以請託不從致元振之怨乎?瑱之誅,亦法之所不貸者也。

其鎮襄陽也,以李輔國之私人,奪韋倫而得之,引降賊張維瑾等為爪牙,收人心以據大鎮,召赴京師而不至,徙鎮淮西而不行,縱兵擊裴茙,禽送京師,脅朝廷以行辟,唐藩鎮之抗不受代圖不軌者,蓋自瑱始。殺瑱而藩鎮怨,縱瑱而藩鎮抑驕,兩俱致亂之道;殺之而咎其刻,不殺則必聽之,而抑咎其偷。已成之咎,怨之所歸,不知反此,而咎又將在彼矣。肅宗以來,驕縱養癰,勢將必潰,飭法以誅瑱,固非淫刑以召叛也。瑱不死,僕固懷恩谿壑之欲又豈易厭乎?

乃若代宗之所以不克懲亂而反以致亂者,殺之非所以殺也。刑者,帝王所以懲天下之不恪也。刑濫於不當刑,人固自危,而猶不敢欺,且冀其偶失而終能不濫,則疑怨不深。唯刑施於所當刑而不以其道,天下乃測其刑之已窮,而怨其以機相陷也,乃始挾毒以相報。

當來瑱襄陽跋扈之日,唐不倚之以討賊,瑱固無恃以脅唐;藩鎮林立,勢不相下,瑱即叛,祗以速亡,則使正名聲罪以致天誅,夫豈有大害於社稷哉?而惴惴然將迎之不遑,殺裴戒以媚之,虛相位以餌之,魚脫於淵,然後假通賊之誣辭,加以不當辜之辟。藩鎮之怨,非徒怨也,固將曰:瑱擁兵不入,唐固無如瑱何,唯倔強者可以免禍,而瑱自投其囮,吾知戒矣。留賊以為援,抗命而不朝,鷹隼揚於寥天,豈矰弋之能加哉?

蘇峻曰:“吾寧山頭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頭。”孱主庸臣之伎倆,在奸雄心目之中,以怨為名而非怨也,倒持魁柄以相制而相持也。藉令當瑱違命之日,下尺一之詔,責以不可貰之法,使束身歸闕,則姑貸其死而貶之;不則舉六師以急清內賊,則河北群醜,且震動以弭其邪心,況方在立功、反謀未決之懷恩哉?

以文取士而得真才,以行取士而得篤行,則行愈於文多矣。以文取士而得偽飾之文,以行取士而得偽飾之行,則偽行之以害人心、壞風俗、傷政理者,倍於偽飾之文,支離浮曼,而害止於言也。且設科以取士,則必授之以式矣。文者,言治而要之事,言道而要之理,即下至駢偶聲韻之文,亦必裁之以章程,可式者也。行而務為之成法,則孝何據以為孝之程,廉何據以為廉之則邪?不問其心,而但求之外,非梟獍皆可雲孝,非盜賊皆可雲廉,不可式者也。極其弊,委之守令,而奔走於守令之門,臨以刺史,而奔走於刺史之門,以聲譽相獎,以攀援相競,乃至以賄賂相要,父母為羔,廉恥為優俳,其不率天下以狂趨者能幾也?

鄉舉里選,三代之法也。而殷之大國方百里,周之大國五百里而止,其小者五十里耳,即其地,選其人,官其土,君大夫世與相狎,而賢奸易辨,猶今置鄉耆於一村,社而已,則公議固不容掩也。乃以四海之遼絕,刺史守令三載之乍臨,求知嚴穴之行履,責以知人之哲,而升朝以任天下之大,何易易邪?又況曲士之垂腴而乾請,賕吏之鬻民以徼利者哉!

漢之舉孝廉,舉其為吏於州郡者也。既為吏而與一鄉之政,能否可知其大凡矣,而清濁異流,臭味異合,請託易集,黨比相怙,孝者固非孝,廉者固非廉也;漢末之得士,概可見矣。況使求升朝而理、易地而官者,於未登仕籍之處士乎?楊綰懲進士之亡實,欲復孝廉之舉,終不可行,論者惜之。惜之者,未嘗體人情、揆事理、周世變、究終始,浮慕古昔,而徒以空言居勝者也。綰未幾而奏罷孝弟力田科,以無實狀、多僥倖、故廢之,綰亦自知其前之失言矣。

然則行不足以取真士,而以文取者可得士乎?夫非謂文之可以得士也,設取士之科者,止以別君子野人而止耳。雖有知人之哲,不能於始進而早辨其賢奸也。故三代之法,觀之於飲,觀之於射,觀其比禮比樂內正外直之度、拜起揖讓之容而已;醻爵行而合語,觀其稱古昔、道先王而已;觀之於此,而君子野人之辨,可十九得也。過此以往,敷奏以言,明試以功,皆論定後官之餘,乃以察其賢不肖而進退之。然則立法以取士,試之以策問,試之以詩賦,試之以經義,亦飲射之遺意而變通之,豈期於此而遽得真士哉?習文教而與聞乎德言之緒論,為野人之所不勝,既繇乎君子之途,則可望以循此而上達耳。授之以政,而智愚勤惰忠佞貪廉,自有秉憲者執法以議其後,其可縣行誼為標格,使之讎偽以藏奸乎?

若夫學校之設,清士類於始進,不當專求之文,而必考其閨門之素履;正士習,育賢才,嚴不淑之懲,又不待登進之日也。然而方在子衿之列,修子弟之敬愛,絕公門之請謁,亦士之常耳,或既貴而喪其所守,詎可遽以此為賢,而授之大官大邑乎?以行按不肖之罰,而以文求君子之度,流品清而偽行抑不敢冒,斯其於取士之法,殆庶幾與!

盈唐之廷而發程元振之奸者,太常博士柳伉也,唐可謂廷無人矣。抑考古今巨奸之在君側,大臣諫官緘默取容,小臣寒士起而擊去之,若此類者不一,夫人君亦何賴有心膂股肱之臣哉?誠足悲已!乃其閒抑有辨焉。如其奸邪得勢,執闇主之權,生殺在手,士大夫與爭而不勝,因起大獄,空君子之群,誅戮流竄,流血盈廷,檻車載道,而綸扉卿署偏置私人,故奸已露、勢將傾,而無有能詰者,於是一介之士,迎其機而孤起以攻之,此固無容深怪已。

程元振得權以來,所譖而誅者來瑱,瑱固有可誅之罪也;所忌而逐者裴冕,猶得刺州以去,未有大傷也;李峴與相不協,柳伉之事,峴且與謀,未嘗先發制峴,而安位自若;省寺台端,類非繇元振以升,而害亦不及,士大夫固優遊群處於朝右,誰禁之使瘖,而讓搏擊之舉於一博士乎?通國痿痹,無生人之氣,何其甚也!

宋之諫臣,遷謫接踵於嶺南,而諫者日進;唐無貶竄之禍,而大奸根據,莫之敢搖;無他,上委靡而下偷容,相養以成塞耳蔽目之天下,士氣不伸,抑無有激之者也。進無聽從之益以仰庇宗社,退無誅逐之禍以俯著直聲,雖欲扼腕昌言,一螿吟而蛩泣耳。無惑乎視糾謬鋤奸為迂闊之圖,人棄廉隅而保容容之福也。是以薰蕕並御之朝廷,不如水火交爭之士氣也。

擁重兵、居高位、立大功、而終叛,類皆有激之者,唯僕固懷恩不然。來瑱雖誅,然無功於唐,而據邑脅君,上下之猜嫌久矣,非彭、韓在漢,蘇、祖在晉比也。雖誅十瑱,懷恩自可坦然無危疑也。代宗推心以任懷恩,至於已叛,猶眷眷不忘,養其母,鞠其女,且曰:“朕負懷恩。”程元振、魚朝恩雖不可久恃,而方倚懷恩以沮汾陽,抑不如楊國忠之於祿山矣。懷恩不叛,優遊擁王爵於朔方,何嫌何懼,不席富貴以終身邪?河北初平,大功已集,薛嵩等迎拜馬首,乞隨行閒,正其策勛鳴豫之日矣;遽起異心,養寇樹援,為叛逆之地,辛雲京閉城自衛,豈過計哉?駱奉仙雖為雲京行說以發其反謀,亦非縣坐以本無之志而陷以醢俎,辛雲京、李抱玉先事之知耳,非激之也;然而冒昧以逞,決志不回,此何心哉?傳曰:“狼子野心。”洵懷恩之謂與!

乃若唐之召叛也,其失在過任懷恩耳。許回紇之昏,而以懷恩之女妻之,使結戎狄以為援,有藉而得起,一失也;命雍王為元帥,進收東京,不置帥副,而以懷恩領諸營節度為雍王副,二失也;奪汾陽兵柄,以朔方授懷恩,三失也。功已立,權已張,位已極人臣而逼上,內有河北之援,外結回紇之好,睥睨天下,莫己若也,汾陽亦不得不解元帥之任以授之,汾陽且為之屈,懷恩目中不復有唐矣。鷹飽則颺,豈待激之而後叛哉?雲京不發其奸,懷恩之逆特遲耳。禍速則其根本未固,河北四鎮,初分土得兵,尚未有生聚固結之資,以擁懷恩而蠭起;使其羽翼已成,群凶翕聚,幸而為祿山,不幸而為石敬瑭矣,唐之不亡,其餘凡幾也!

夫人之所受,如其器而止,溢於器,則汎濫不可復收,並其器而亦傾。懷恩可使為偏裨,聽汾陽之頤指者也。故當李光弼入軍之日,而能止軍中之亂,過此則溢矣;雖自速其亡,亦所不恤也。叛之速,而禍止於太原與奉天,河北不與俱起,猶雲京、抱玉之功也。借曰勿激,則其反也在程元振既誅之後,徒委罪於元振,豈定論乎?以大任委人,不揆其器,未有不亂者也。

廣德二年,戶部奏戶口之數二百九十餘萬,較天寶戶九百六萬九千有奇,僅存者三之一也,而猶不足。叛賊之所殺掠,蕃夷之所蹂踐,亂軍之所搜刷,死絕逃亡,而民日以耗,固也。然天地之生,盈而必消,消而抑長,民之自惜其生,驚竄甫定,必即謀田廬、育婦子,筋骸以習苦而疆,婚嫁以殺禮而易,亦何至凋零之逮是哉?

蓋國家所以安集其人民而足其賦役者,恃夫法之不亂、政之不苛,汙吏無所容其奸,猾胥無所讎其偽耳。喪亂猝興而典籍亂,軍徭數動而遷徙雜,役繁賦重,有司以消耗薄征輸不及之責而利報逃亡,單丁疲戶,徼幸告絕,而黠民乘之,以眾為寡,以熟為萊,墮賦於僻遠愿樸之鄉,席腴產、長子孫者,公為籍外之遊民,墨吏鬻版籍,猾胥市脫漏,乃使奉公畏法之願民,代奸人以任國計,戶日減,科斂不得不日增,昔以三而供太平之常賦,今以一而應軍興之求索,故其後兩稅行而稅外之苛征又起,杜甫所為哀寡婦誅求之盡者,良有以也。

民之重困,豈徒掠殺流亡之慘哉?第五琦、元載之箕斂愈酷,疲民之詭漏愈滋,官胥之欺誣愈劇,此二百九十餘萬者,猶弗能盡隱而聊以塞上之求者也。以此知廣德之凋殘,上損國而下病民,誠有以致之,蓋亂世必然之覆軌矣。賦輕役簡,官有箴,民有恥,雖兵戈之餘,十年而可復其故,亦何至相差之邈絕乎?

讀古人書,不揆其實,欲以製法,則殃民者亦攀援附托以起,非但耕戰刑名之邪說足以禍天下也。

三代取民之法,皆曰什一,當其時必有以處之者,民乃不困。其約略可考者,則有中地下地、一易再易、田萊相參之法,名為什一,非什一也。以國之經費言之,天下既自上古以來封建相沿,而各君其國,以與天子相頡頏,以孟子所言,率今一小縣,而有五世之廟,路寢三門之制;百官有司,則以周初千八百國計之,以次國二卿為準,南不盡楚塞,西不踰河、隴,東不有吳、越,中原侯甸未訖六州,而為卿者已三千六百人,人食一千六百之粟,而大夫士府史胥徒坐食無算,今天下十不得一也;幣帛饔飧見於聘禮者,如此其繁,比年三年數舉而偏於友邦,皆民之畫耕夕織、勤苦而僅獲者也。後世而倖免此矣,則無三王寬恤之仁,而欲十取其一,以供貪君之慢藏,哀哉!苟有惻隱之心者,誰忍言此哉?

然而第五琦竊其語以橫征,欲詰其非,則且曰此禹、湯、文、武,裁中正之法以仁天下,而孟子謂異於貉迫者也,胡不可行也?乃代宗行之三年,而民皆流亡,卒不可行而止。以此推之,後世無識之士,欲撓亂成法,謂三代之制一一可行之今,適足以賊民病國,為天下僇,類此者眾矣。不體三代聖人之心,達其時變,而徒言法古者,皆第五琦之徒也,惡逾於商鞅矣。何也?彼猶可鉗束其民而民從之,此則旦令行而夕哭於野,無有能從之者也。三十取一,民猶不適有生,況什一乎?

以道宅心者,天下所不能測也。兵凶戰危,以死為道者也。以死為道,然後審乎所以處死之道;審乎所以處死之道,然後能取威制勝,保國全民,不戰而屈人之道鹹裕於中而得其理。繇其功之已成,觀其所以成功,若有天幸;乃其決計必行之際,甚凶甚危,而泰然不疑,若不曙於禍福生死以徼幸,皆人之所不測也。不測之,則疑其智之度越而善操利鈍之樞,夫豈然哉?知死為其道,而處之也不惑耳。

回紇要郭汾陽相見,汾陽知戰之必敗,而唯以身往赴之之一策,可以抑鋒止銳而全宗社。於斯時也,固不謂往之必死也,亦不謂往之必不死也,雖死而無所恤焉而已。故藥葛羅情窮而辭屈,懾於其不畏死之氣,則未知殺公以後勝敗奚若,而心已折、氣已餒矣。決於死,則情志定;情志定,則神氣平而條理現。免胄投鎗之際,一從容就義者大雅之風裁也。

處死之道,致一而已。致一則神全,神全則理裕。理處其至裕,而事必應乎其心。凡人之情,局於目前而迷於四際者,固不足以測之,遂相與詫之曰:其不可測也,有若是哉!不則其有天幸乎?夫惡知所守之約,為恐懼疑惑之所不得乘哉?

其謂子晞曰:“戰則父子俱死,不然,則身死而家全。”聊以慰晞而已,非公之本志也。告藥葛羅曰:“挺身聽汝殺之,將士必致死與汝戰。”亦示以不可勝耳,非挾將士之報讎死戰、足以懼回紇也。公之心,則惟極致於死,而固無必生之計也爾。

代宗委權以驕藩鎮,而天下瓦解。其柔弱寬縱也,人具知之;抑豈知其失也,非徒柔弱不自振之過哉?惟握深險之機以與天下相劘相制,而一人之機,固不足以敵天下也。代宗之機,得之於老氏。老氏曰:“將欲取之,必固與之。”“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剛。”此至險之機也,而代宗以之。固為寬弱以極悍戾者之驕縱,驕縱已極,人神共憤,而因加之殺戮也不難,將自以為善制奸慝而必死於其手。乃天下習知其術,而受其與、不聽其取;乘弱制之以不復剛,終處於無何而權以倒持。安足以馳騁哉?自敝而已矣。

李輔國惡已極而殺矣,程元振惡已極而流矣,魚朝恩惡已極而誅之俄頃矣;假手元載以殺朝恩,復縱元載以極其惡,而載又族矣。當其姑為隱忍,則輔國繇三公而王,唯其志也;程元振位驃騎,激怒群情,挫抑汾陽,唯其志也;魚朝恩總禁兵,判國學,隸視宰相,發汾陽之墓,鉗制朝政,唯其志也;然猶曰宦官已掌禁軍,有不測之防,弗能驟計也。元載以一書生,貪猥無狀,自可折筆以鞭笞之者;乃顏真卿為之坐貶,楊綰為之左遷,李少良為之杖死,且寄鄴侯於江外,一唯其荼毒而莫之禁。其處心積慮,欲甘心於載者已非旦夕,且必俟其惡盈而後殮,使害已播於天下,乃以快刑殺於俄頃。凡誅四肘腋之臣,皆以老氏之深機圖之,而藉口以號於天下曰:吾非忍殺之也,彼自殺而我因之也。亦險矣哉!

夫四奸者,依附左右,弗難制者也;不若是而誅殛之也有餘,即若是而誅殛之也,亦弗能抗也;故代宗得以用其機而終投其阱。乃怙此以為協持天下之具,餌藩鎮而徐圖之,則愚甚矣。

來不臣已著,舉天下以討一隅,易矣;而餌之以宰相,誣之以通聀,然後殺之。僕固懷恩已反,勢且潰敗,而猶為哀矜之說以恤之。於是梟雄之帥,皆測其險詐,即乘其假借之術,淫威既得而不復可制。故懷恩受副元帥而後叛,田承嗣受平章事而終不人朝,李零曜、崔旰、朱希彩、李正已、李寶臣皆姑受其牢籠而終逸於柙阱。一人之險,何足以勝天下戰?徒寬總之而莫之能收。故曰其愚尤甚也。

元戰死,晉楊綰而任之,意且與綰深謀制羣雄而快其夙恨,綰早卒,乃戰意而廢然返耳;藉其不然,誅夷行於一方,則四方愈為搖動。然而無慮也,元載殺朝恩而帷蓋之恩不保,綰雖忠,亦必慮及於此,以自慮於不才之散術,挾詐之主,未有敢興深謀者也。信乎老氏翕張取與這術,適以自數,孰謂漢文几杖賜吳之智為能制吳之死命乎?帝王之誅賞,奉天無私,猶寒暑之不相貸也,邪說興,詖行逞,此以為術,而天下之亂日生,可勿戒興?

李長源當肅宗之世,深觸張良娣、李輔國之怒,拂衣而歸衡山,何其快也!其於元載也,未斥其惡以糾責之,徒以賢姦不可並處而去之,則引身歸,不猶便乎?乃置身參佐,託魏少游以自全,又何屈也!夫豈葸畏無端而不能自持也哉?達人之通識,度己度人,因時以保明哲之身,而養國家和乎之福,非一概之說所可執為得失也。

長源之於肅宗,在東宮則定布衣之交,在靈武則冒難首至,參大議於孤危,坐寢偕,成收復之元功,其交固矣。良娣、輔國雖惡其斥己,而所欲者,但令長源一日不居左側,弗為己難,則意得而無餘恨:於此而翩然已逝,全終始之交,綽有餘裕矣。其於代宗也,雖與謀元帥有翼戴之功,而其早不侍青宮,其後不參帷帟,交未固也。復東京,拒吐蕃,返陝州之駕,誅殛三閹以清宮禁,又未有功也。代宗以畜疑之主,離合不可終憑;元載雖見忌於君,而旁無相逼以升之朝士,唯長源以宗臣入參謀訪,唯恐軋己而代之;且載文辯足以濟奸,朋黨樂為效命,眾忌交集,深謀不測,抑非如婦人奄豎、褊衷陋識、一去而遂釋然也。載與長源立於兩不相下之勢,而禍機所發,不可預防,岣嘍煙雲,祝融冰雪。其能覆蔭幽人使之安枕哉?

且夫山亦未易居也。其唯弢光未試、混跡漁樵者,則或名姓上達於天子,而鋒稜未著,在廷忘猜妒之心,乃可怡情物外,世屢變而不驚。其不然者,名之所趨,世之所待,功之已盛,地之已危,即欲抗志煙霄、杜口時事,而講說吟詠以迨琴酒弈畫之流,聞風而輻輳,乃有遍游戎幕拓落不偶之士,爭其長短以恣其雌黃,甚且挾占星士氣讖緯之小技者,亦浪跡溪山,而附高人以自重,絕之則怨生而謗起,納之則禍發而蔓延,孰謂山之厓、水之涘,非風波萬疊、殺人族人之險阻哉?如稗說所傳,嬾殘十年宰相之說,己足深元載之媢嫉,而可坐以結納妖人之大法;則衡山一片地,正元載橫施網罟之機也。自非有所託於外援,優遊軍府,而屈志下僚,示以不相逼代之勢,其能免乎?代宗慮此已熟,而長源何勿俛首以從也?夫長源非無意於當世之務,明矣。相唐以定天下者,其志也,固且誅逐元載而戴之以匡王國者也。進退之閒,喜容不審,而但以冥飛之鴻、矯志林泉也哉?

一○

辨奸者,辨於其人而已。故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大曆之季年,河北降賊之抗衡久矣。田承嗣連昏帝女,致位元宰,一再召而必不踰魏博一跬步,李正己、李寶臣黨叛而自相襲奪,不復知唐之有天下也。乃盧龍彊悍可憑,凶逆成習,而朱泚一授節鉞,隨遣朱滔入衛,繼且自請釋鎮歸朝,病而有輿屍赴闕之語。代宗於此,雖欲不驚喜失措,隆禮以待之,廁之汾陽之列,使冠百僚,不能也。桀驁者如彼,而抒忠者如此,其誠也。

雖然,亦思其何為而然哉?德有以懷之與?威有以震之與?處置之宜,有以服其心與?三自反求而皆無其具,則意者其人之忠貞素篤,超然於群類之中,而可信以無疑邪?乃泚之非其人也明甚矣,托胎於亂賊之中,薰染於悍戾之俗,而狡凶尤甚,假手於李懷瑗,殺朱希彩,而使其弟滔蠱三軍以戴己,柔媚藏奸,乘閒而竊節鎮,既有明驗矣,飾忠歸順,遂倚為心膂之大臣,嗚呼!何其愚也。

田承嗣、李正己株守一隅,阻兵抗命,雖可負固以予雄,終非良久之謀也。而泚尤岌岌,驟竊幽、燕,眾志未戢,而李寶臣有首邱之志,日思攘臂,輕兵入其郛,弗能遏也;於是張皇四顧,睨朝廷為藏身之窟,使朱滔倚內援以安枕於北平,己乃居不世之功,狎天子大臣而伺其閒隙以逞狂圖。自彊藩割據以來,人所未及謀者,泚竊得之以僥倖。代宗不能知,汾陽不能制,常兗、崔祐甫之褊淺,莫能致詰,而泚果能優遊巖廊以觀變,亦狡矣哉!代宗崩,汾陽總己,德宗初政,未有釁也,是以遲久而始發,不然,泚豈能鬱郁久居此哉?若此者,一望而知之,而唐之君臣固夢夢也,夫豈奸之難辨哉?問泚之何以得帥盧龍,而能不為之寒心乎?非但如安祿山之初起,非有猾逆之易窺者也。

然則如之何?於其入而待之以禮,榮之以秩,而不授以政,使受統於汾陽,而汾陽得以制之,豈徒泚之惡不足以逞乎?河北諸逆知天子之不輕於嚬笑,而意亦消沮矣。得失之機,昏昭之別,判於持重審固者之心,非庸主具臣浪為驚喜者之所能與也。

一一

法未足以治天下,而天下分崩離析之際,則非法不足以定之。故孟子言仁天下而歸之法,為七國分爭十二失守不定之天下而言也。有法不可施之日,而後法亦無能以行,則孔北海欲復王畿千里之制,徒為空言,而身以喪,國終以亡。若其猶可治也,法可施,而惡容不亟建乎?

唐自天寶以後,天下分裂而無紀,至於大曆,亂少息而泮散尤甚。雖然,可為之幾正在是矣。逆臣之逆橫已極矣,唯意所為,而不能以非法之法亂法也;邪臣之邪貪已極矣,唯利是崇,然其亂法者,莫能改法也。故楊綰一相,三月之閒,而天下為之震動恪共以從又,綰於是得立法之本,而行之有序;綰不死,知其可以定天下矣。河北之逆末也,西川、嶺南之亂尤末也,鳳翔、涇原、汴宋、河陽之逢起,猶非本也。三豎亂於前,元載亂於後,朝廷無法,而天下從風。綰清修自飭,立法於身,而增百官之奉以養官廉;罷團練守捉以肅軍政;禁諸使之擅召刺史,以孤悖逆之黨;定諸州兵數,以散聚眾之謀。行之朝廷,可行而行矣;行之內地,可行而行矣。且姑置抗拒之逆藩於不論,使其允行之,十年之後,內寧而外患亦無藉以生,天下將秩秩然,兵有制,吏有守,則據土叛君者,明其為化外之跡,而不敢以中逆貌順、覬朝廷之寵命,河北梗化之凶豎,不斂手而聽命者,未之有也。

夫代宗非果無能為者,一受制於李輔國,而二豎因之,元載乘之,懷情以待,得綰以相而志將伸,綰遽卒,常袞不足以勝任,而代宗又崩矣,唐之不振,良可悼已!然建中之初,天下姑安者,猶綰之餘休也。法先自治以治人,先治近以及遠,綰清慎自持,汾陽且為之悚惕,孰敢不服哉?法猶可行,治猶可定,天奪綰而代宗終為寄生之君,過此無可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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