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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六

徐朗齋嵩曰:“有數人論詩,爭唐、宋為優劣者,幾至攘臂。乃授嵩以定其說。嵩乃仰天而嘆,良久不言。眾問何嘆。曰:‘吾恨李氏不及姬家耳!倘唐朝亦如周家八百年,則宋、元、明三朝詩,俱號稱唐詩,諸公何用爭哉?須知論詩只論工拙,不論朝代。譬如金玉,出於今之土中,不可謂非寶也:敗石瓦礫,傳自洪荒,不可謂之寶也。’眾人聞之,乃閉口散。”余謂詩稱唐,猶稱宋之斤、魯之削也,取其極工者而言;非謂宋外無斤、魯外無削也。朗齋,癸卯科為主考謝金圃所賞,已定元矣;因三場策不到而罷。謝刊其薦卷,流傳京師,故朗齋詠《唐寅畫像》云:“錦瑟華年廿五春,虎頭金粟是前身。虛名麗六流傳遍,下第江南第一人。”“麗六”者,其場中坐號也。次科亦即登第。

明季士大夫,學問空疏,見解迂淺,而好名特甚。今所傳三大案,惟“移宮”略有關係。然擁護天啟,童昏瞀亂,遂致亡國,殊覺無謂。楊慎《大禮》一議,本朝毛西河、程綿莊兩先生引經據古,駁之甚詳。“梃擊”一事,則漢、晉《五行志》中,此類狂人,不一而足。焉有一妄男子,白日持棍,便可打殺一太子之理?蘄州顧黃公詩云:“天倫關至性,張桂未全非。”又曰:“深文論宮閫,習氣惱書生。”議論深得大體。黃公與杜茶村齊名;而今人知有茶村不知有黃公。因《白茅堂詩集》貪多,稍近於雜,閱者寥寥;然較《變雅堂集》,已高倍蓰矣。

黃蒙聖祖召見,寵問優渥,以老病乞歸;再舉鴻詞,亦不赴試:有楊鐵崖“白衣宣至白衣還”之風。《憶內》云:“靜夜停金剪,含情對玉缸。數聲風起處,花雨上紗窗。”《觀姬人睡》云:“玉腕明香簟,羅帷奈汝何?不知夢何事,微笑啟腮窩。”風韻獨絕。余嘗見小兒睡中,往往啟顏而笑,訝其不知緣何事而喜。今讀先生詩,方知眼前事,總被才人說過也。

同年楊大琛太史,在部以聾告歸,專心攻詩,見示一冊。有句云:“金釧手搖春水影,玉樓簾卷賣花聲。”風致嫣然。惜未錄其全稿。今太史已亡,詩稿不知散落何處。太史字寶岩,蘇州人。

古人詩集之多,以香山、放翁為最。本朝則未有多如吾鄉吳慶伯先生者。所著古今體詩一百三十四卷,他文稱是,現藏吳氏瓶花齋。先生乳哺時,啞啞私語,皆建文遜國之事。年過十歲,方閉口不言。初為前朝馬文忠公世奇所知,晚為本朝李文襄公之芳所知。康熙戊午,薦鴻詞科,不遇而歸。少時,在陳公函暉家作詩會,以《芙蓉露下落》為題,操筆立就,贈陳云:“一輩少年爭跋扈,明公從此願躬耕。”陳大奇之。惜其集浩如煙海,不能細閱,欲梓而存之,非二乾金不可。著述太多,轉自累也。

余在廣東新會縣,見憨山大師塔院,聞其弟子道恆,為人作佛事,誦詩不誦經。和王修微女子《樂府》云:“剝去蓮房蓮子冷,一顆打過鴛鴦頸。鴛鴦頸是睡時交,一顆留待鴛鴦醒。”殊有古趣。圓寂後,顧赤方徵士哭之雲;“已沉乾日磬,猶滿一床書。”

丹陽鮑氏女自稱聞一道人,遭難流離,嫁竟陵陸蓑雲,年二十四而夭。詠{溪鍾》云:“溪外聲徐疾,心中意斷連。是聲來枕畔,抑耳到聲邊?”頗近禪理。昔朱子在南安聞鐘聲,矍然曰:“便覺此心把握不住。”即此意也。

康熙時,吾鄉女子卞夢珏有句云:“夕陽交代笙歌月,曙色輕移燈火樓。”又曰:“花謝六橋春色暗,雨來三竺遠山無。”

吳文溥詠《月》云:“清暉半邊缺,似妾獨眠時。”顧赤方詠《月》云:“不分月宮人耐老,蛾眉一月一回新。”

國初說書人柳敬亭、歌者王紫稼,皆見名人歌詠。王以黯昧事,為李御史杖死,有燒琴煮鶴之慘。顧赤方哭之云:“崑山腔管三弦鼓,誰唱新翻《赤風兒》?說著蘇州王紫稼,勾欄紅粉淚齊垂。”王送公卿出塞,必唱驪歌,聽者不忍即上馬去;故又云:“廣柳紛紛出盛京,一聲嗚咽最傷情。行人怕聽《陽關曲》,先拍冰輪上馬行。”悼王郎詩,只宜如此,便與題相稱。乃龔尚書竟用“墜樓”、“賦鵬”之典,擬人不倫,悖矣!御史名森先,字琳枝,性雖伉直,詩恰清婉。《過雲間亭》云:“空亭積水松陰亂,小閣張燈夜氣清。”卒以忤眾罷官。

龔芝麓尚書失節本朝,又娶顧橫波夫人,物論輕之。顧黃公為昭雪云:“天壽還陵寢,龍輛葬大行。義聲歸御史,疏稿出先生。浮議千秋白,餘生七尺輕。當年溝瀆死,苦志竟誰明?”“憐才到紅粉,此意不難知。禮法憎多口,君恩許畫眉。王戎終死孝,江令苦先衰。名教原瀟灑,迂儒莫浪訾。”文士筆墨,能為人補過飾非,往往如是。

一十一

余過於忠肅公墓,題詩甚多;惟山陽阮中翰紫坪五排最佳,警句云:“漢統愁中絕,周京喜再昌。股肱知己竭,日月得重光。天意還思禍,星躔又告祥。遁荒非太伯,守節異曹臧。未睹遺弓劍,先聞缺斧折。三章憑翕訾,一劍答忠良。象少祈連冢,歌憐石子岡。誰憐十世宥,難贖百夫防?”

一十二

庚午春,蘇州韓立方先生掌教鐘山,以其姑名韞玉者《寸草軒詩集》見示;慕廬宗伯之季女也。詩只十一首,而風秀可誦。《病中》云:“月落霜寒葉滿墀,臥疴正及晚秋時。風檐網結長垂幌,硯匣塵封久廢詩。瘦影怕從明鏡見,淚痕空有枕函知。何因乞得青囊術?擬向{南華》叩靜師。”又有顧頡亭之妻黃汝蕙、字仙佩者,有《送春絕句》雲;“九十春光暗裡催,花飛紅雨變芳埃。流鶯日日枝頭喚,底事東皇駕不回?”“柳絮穿簾燕撲衣,林園紅瘦綠偏肥。可憐花底多情蝶,猶戀殘香繞樹飛。”

一十三

萬華亭雲;“孔子‘興於詩’三字,抉詩之精蘊。無論貞淫正變,讀之而令人不能興者,非佳詩也。”華亭,進士,名應馨。

一十四

毗陵黃仲則有《歲暮懷人詩·懷隨園》云:“近來詞賦諧兼則,老去心情宦作家。建業、臨安通一水,年年來往看梅花。”

一十五

“小姑嫁彭郎”,東坡諧語也。然坐實說,亦趣。胡書巢《過小姑山》云:“小姑眉黛映秋空,衫影靴紋碧一弓。不識彭郎緣底事,憑他拋擲浪花中。”

一十六

義山譏漢文:召賈生“問鬼神”,“不問蒼生”。此言是也。然鬼神之禮不明,亦是蒼生之累。嗣後武帝巫蠱禍起,父子不保;其時無前席之間故耳。余故反其意題云:“不問蒼生問鬼神,玉溪生笑漢文君。請看宣室無才子,巫蠱紛紛死萬人。”

一十七

丁未八月,余答客之便,見秦淮壁上題雲;“一溪煙水露華凝,別院笙歌轉玉繩。為待夜涼新月上,曲欄深處撤銀燈。”飛盞香含豆蔻梢,冰桃雪藕綠荷包。榜人能唱湘江浪,畫槳臨風當板敲。”“早潮退後晚潮催,潮去潮來日幾回?潮去不能將妾去,潮來可肯送郎來?”三首深得《竹枝》風趣。尾署“翠雲道人”。訪之,乃織造成公之子嘯崖所作,名延福。有才如此,可與雪芹公子前後輝映。雪芹者,曹練亭織造之嗣君也。相隔已百年矣。

—十八

吳門張瘦銅中翰,少與蔣心餘齊名。蔣以排再勝,張以清峭勝;家數絕不相同,而二人相得。心餘贈云:“道人有鄰道不孤,友君無異黃友蘇。”其心折可想。《過比干墓》云:“只因血脈同先祖,真以心肝奉獨夫。,’《新豐》云:“運至能為天下養,時衰拼作一杯羹。”讀之,令人解頤。瘦銅自言,吟時刻苦,為鍾、譚家數所累。又工於詞,故詩境瑣碎,不入大家。然其新穎處,不可磨滅。詠《風箏美人》云:“只想為雲應怕雨,不教到地便升天。”《借書》雲;“事無可奈仍歸趙,人恐相沿又發棠。”真巧絕也。至於“酒瓶在手六國印,花露上身一品衣”:則失之雕刻,無遊行自在之意。

一十九

近日十三省詩人佳句,余多採錄《詩話》中。惟甘肅一省,路遠朋稀,無從搜輯。戊申春,忽江寧典史王柏崖光晟見訪,貽五律四首,一氣呵成,中無雜句。余洒然異之,問所由來。云:“幼講詩於吳信辰進士。”吳詩奇警。詠《蠟梅》云:“陽春如開闢,盤古即梅花。牡丹僭稱王,富貴何足夸?群芳訴天帝,鵝雁紛喧譁。乃呼羅浮仙,冒雪詣殿衙。帝曰咨爾梅,首出冠群葩。白袷與絳襦,何以懲奇邪。梅花未及對,黃袍已身加。”《榆錢曲》云:“桃花笑老榆,汝是搖錢樹。不解濟王孫,飛來復飛去。”《午夢》云:“竹徑涼飆入,芸窗午夢遲。偶然高枕處,便是到家時。”《木蘭女》云:“絕塞春深草不青,女郎經久戍龍庭。軍中萬馬如撾鼓,只噹噹窗促織聽。”或訾其存詩太多,乃答云:“詩自心源出,妍媸惑愛憎。譬如不才子,撾殺竟誰能?”或訾其存詩太少,又答云:“詩似朱門宴,誰甘草具餐?三乾隨趙勝,選俊一毛難。”吳名鎮,甘肅臨洮人。

唐高駢節度西川,又調廣陵。詠《風箏》云:“依稀似曲才堪聽,又被風移別調中。”吳官山左,又調楚江。《詠懷》云:“阿婆經歲撫嬰孩,饑飽寒暄總費猜。才識呱呱真痛癢,家人又報乳娘來。”兩意相同。余雅不喜陳元禮逼死楊妃。《過馬嵬》云:“將軍手把黃金鉞,不管三軍管六宮。”吳《過馬嵬》云:“桓桓枉說陳元禮,一矢何曾向祿山?”亦兩意相同。吳又有《韓城行》云:“良人遠賈妾心哀,秋月春花眼倦開。忍死待郎三十載,歸鞍馱得小妻來。”詠《虞美人花》云:“怨粉愁香繞砌多,大風一起奈卿何?烏江夜雨天涯滿,休向花前唱楚歌。”柏崖《送客》云:“握手才經歲,含情復送君。不堪秋色老,重使雁行分。嶽麓山前月,崇台嶺外雲。都添孤客恨,回首念同群。”詩甚清老,不料衙宮中乃有此人。

二十

李義山詩云:“願得化為紅綬帶,許教雙風一齊銜。”黃甘泉秀才《途中》詩云:“惘惘行百里,多情毋乃太。安得籠鵝生,全家口中帶?”風趣殊佳。甘泉名世塏,徽州人。

二十一

廬江孫嘯壑工琴,有《琴余集》。詠《薔薇》云:“半紅半白裊風條,雨後春光未寂寥。自笑看花人漸老,讓他一歲一回嬌。”《夜吟》云:“有燈相對好吟詩,準擬今宵睡更遲。不道興長油已沒,從今打點未乾時。”余愛其結句,頗近禪悟,故錄之。又:“得意水流壑,無心雲出山。”亦佳。

二十二

杭州秋闈榜發,仁、錢兩縣,往往中者五六十人。赴鹿鳴宴時,傾城士女,垂簾而觀,見美少年,則嘖嘖嘆羨。戊午科,年少尤多。有周孝廉名鼎者,年才三十,而滿面于慧。嘗謂余曰;“人以赴鹿鳴為樂,我以赴鹿鳴為慘。”余問:“何也?”曰:“余在路上揭簾坐,則兒童婦女攫啃曰:‘大鬍子,何必赴鹿鳴?’餘下轎簾,則又簇簇然笑指曰:‘此人不敢揭簾,定坐一白髮翁矣。’豈非教我進退兩難乎?”徐朗齋有句云:“有酒休辭連夜飲,好花須及少年看。”真閱歷語。又句云:“幽榻琴書偏愛夜,異鄉風月不宜秋。”新涼半床月,殘醉一簾花。”皆可愛也。

二十三

山左李呈樣少詹謫戍時,有李現田者贈云:“洗耳自同高士潔,披襟不讓大王雄。”及到遼東,押解者姓高名士潔。抵戍所,後至者為侍郎王舜,舜初名雄。歸後偶話其事。尤展成曰;“二句是余戲作‘浴乎沂,風乎舞雩’詩也。”

二十四

膠州李世錫進士,字霞裳;詠《甘草》雲;“歷事五朝長樂老,未曾獨將漢留侯。”借人詠藥,真甘草身份。又有人詠《菊枕》云:“野人枕此增顏色,似有床頭未盡金。”亦酷是菊枕。

二十五

馮益都相國溥,訪高念東侍郎於松雲僧舍,竟日留連。高賦絕句云:“戶倚雙扉禪宇開,無人知是相公來。相看一笑忘塵市,風味依然兩秀才。”馮答曰:“隱几僧寮戶不開,天親無著憶從來。而今相對渾忘卻,但識維摩是辯才。”相傳:公二十一歲,鄉舉報到,而公酣眠不醒;太夫人大驚,以水噗面,乃張目曰:“夢登泰山,雲氣擁身而行,至一殿上。碧霞元君迎之,置錦幔,張樂飲酒;未終,見海日如車輪,大驚而醒。”醒時猶帶酒氣。

二十六

李杜字雲帆,山陰人,貧不能自存,流轉燕、趙、吳、楚間,依僧而居。年三十餘,卒於京師。性耽吟詠,嘗有“黃河水闊秋飛雁,銀漢風疏夜墮星”之句。友人某書之扇頭,過查樓。有江南顧姓者,見而愛之,詢姓名往訪,知其寒困,為贈金置裘而去:殊難得也。雲帆又有《題伍大夫廟》詩云:“入吳雖是成兄志,破楚終非望子心。”《客懷》云:“一江涼月呼同載,到處名山恨獨看。”皆有逸氣。

二十七

元遺山惜義山詩無人箋注。漁洋先生亦有“一篇錦瑟解人難”之句。近時馮養吾太史注《玉溪集0Q斷定以為此悼亡之詩。“思華年”,原擬偕老也,“莊生曉夢”,用鼓盆事;“藍田日暖”,用吳宮事:皆指夫婦而言。曰“無端”、曰“不憶”者,雲從何得此佳婦。曰“惘然”者,早知好物不堅牢。《湘素雜記》以“錦瑟”為令狐家青衣者,非也。又注《漫成》五章,專為李衛公雪冤而作。“代北”二句,為石雄發。“韓公”、“郭令”,推尊德裕也。以史證之,殊為確切。

二十八

壽光安致遠詩曰:“試罷三雅與‘五經’,密雲小酌付樵青。”“雅”字讀平聲,人以為疑。按劉表“三雅”之說,出於《典論》。一作“蛋”,《方言》曰:“盈、杯也。秦晉三郊謂之蛋。”《周禮》:“大胥、小胥”,即《詩》之《大雅》、《小雅》也。《詩》曰:“邊豆有且,侯氏宴胥。”《太玄》曰;“不宴不雅。”宴胥猶宴雅也。

二十九

孫子未先生襄幼孤貧,鬻某家為青衣,聰穎非凡。伴主人之子讀書,代其作文。塾師大奇之,告知主人,養為己子。遂中康熙乙丑進士,官至通政司參議;以時文名重天下,詩亦清超。有《鶴侶齋集》。《次漁洋〈謝公村〉》云:“荒涼九龍口,寂寞謝公村。溪水空浮岸,風帆不到門。”馬墨麟維翰與盧抱孫見曾未第時,出公門。公贈云:“盧仝、馬異總能詩,韓、孟雲龍意可師。交比芝蘭投臭味,韻將絲竹疊參差。古人不作原無恨,此日齊名更勿疑。老去自憐才力盡,恰欣二妙正同時。”

三十

余幼時聞吾鄉督學何公世瑾之賢,和若春風,廉如秋月。世宗時總督直隸,贈尚書,謚端簡;漁洋先生之高弟子也。有《暢春苑詩》云:“出郭逢新霽,垂鞭信馬蹄。松林微見日,沙路淨無泥。鳥語含風軟,楊花撲水低。不妨隨意歇,流水小橋西。”《詠史》云:“丞相安知獄吏尊,將軍爭似外家親。七諸侯破亞夫死,社稷臣非少主臣。”

三十一

余幼時府試,見杭州太守李慎修,長不滿三尺,而判事明決,膽大於身,吏民畏之。與盧雅雨同年,一時有“兩短人”之號。李喜步韻。盧道:“非古也。”規以詩云:“每以歌行矜短李,笑將月旦詡前盧。”李初不以為然,後和“盧”字,屢押不妥,乃喟然服曰:“君言是也。“引見時,嘗勸上勿以吟詠勞聖躬。上嘉納之。出外,不言。後恭讀《御製初集》,始知有此奏;其慎密如此。

三十二

徐公士林,巡撫蘇州,凡讞決,先摘定案大略,牌示於外,而後發繕文冊:所以杜書吏之影射也。世宗謂曰:“爾風格凝重,當為名臣。”程中丞元章薦三人:一公,一盧雅雨,一陳文恭公也。後皆稱職。盧贈云:“賢名久訝龍圖近,異相應從麟閣看。”

三十三

李遠敬太史以剛直將被劾,惠半農先生救之,得免。或謂曰:“何不勸以和柔?”曰:“渠尚不肯為朱考亭折腰,何能降心當道耶?”其《詠懷》云:“臨風一杯酒,對水一曲琴。嵇生禽鹿性,莊叟濠魚心。”自成沖淡一家。注書與朱子不合。

三十四

王清范太守,觀察浙江,月課諸生。余以童子受知。後落職再起,來守江寧,到園文宴,自誦其《海塘》詩云:“滄桑直似爭三島,捍禦時防潰六州。”公名斂福,與盧抱孫辛丑同年,時相過從。盧贈云: “席當散後猶呼坐,馬到門前總不行。”

三十五

余在李晴洲家,見高南阜山人小像,鬚眉奇偉,頗似先大夫。晴洲為言;山人宰歙縣時,人誣以贓。盧抱孫轉運兩淮,營救甚力,有指為黨者,並盧謫戍。故山人詩云:“幾曾連茹茅同拔,卻為鋤蘭蕙並傷。”盧和云:“不妨李固終成黨,到底曾參未殺人。”山人詩才敏捷,制府尹文端公試以“雁字”,操筆立就,警句云:“無意回波風錯落,有時潑墨雨模糊。”又曰:“落霞點出簪花格,驟雨催成怠就章。尹公喜,將欲薦拔之,而公調雲貴矣。在獄中詩云:“敢道案無三字定,終期心有一人知。”山人《泰州題壁》曰:“鳶墮無端逢腐鼠,角觸那信有神羊。”按: “觸”字韻本無平聲,惟毛西河引《西京賦》:“百獸凌遽,駿瞿奔觸。喪精忘魄,失歸妄趨。”作平聲押。其博覽如此。《游孤山》云:“寒香飛盡不成花,何處清風問水涯?石罅竹根殘雪裡,還留數點認林家。”山人落魄揚州,適盧守水平,貧不自聊,乃以書告急,盧尚未答,而山人化去矣。盧哭雲;“巫鹹不為劉蕢下,邑宰誰迎杜甫來?”

三十六

牛進士運震,字階平,號真谷,學問淵雅,年五十有三,無疾而終。未死前一月,屢夢遊金碧樓台,光華照耀。一日謂家人曰:“昨夜我又游前庭,殆將復位。臨去時,汝輩慎毋驚我。”次日,無疾而終。余得公文集,未得其詩,但見《題畫》一絕云:“潑墨似雲林,秋意森滿幅。石氣翻空青,古樹寒如束。樵徑寂無人,西風下叢竹。”

三十七

孫子未先生嘗於其師秀水徐華隱座中,見一貧客,乃徐年家子也。先生仰體師意,留養家中,待之甚厚。忽謂孫公曰:“受恩未報,明年當生公家。”末幾卒,公果生女。六歲時,戲抱之謂家人曰:“此華隱師客也,說來報恩。乃是女兒,恐報恩之說虛矣。”女勃然曰: “爺憎我女耶?當再生為男。”逾十日,以痘殤。明年,公果舉子,頂有痘瘢,名於盤,字莊天,雍正乙卯舉人。有《織錦詞》一首,載《山左詩鈔》;詩不佳,故不錄。

三十八

功臣子孫封蔭多襲武職,其中頗多文學之士,用違其才。然唐以前,文武原無分途;具韜略者,未嘗不雅歌投壺也。吾所交好者,如威信公岳公之三子游、昭武將軍楊公之玄孫大壯,皆官參戎,賓賓好學。現任贛州總鎮王午堂先生,世襲冠軍侯,尤好吟詩;《登雞母澳演炮》云:“小隊來秋閱,窮崖出石陘。沙喧山雨白,龍過海天青。遠舶千帆掛,蒼溟一氣停。自慚非鎖鑰,烽靜仰皇靈。”又,《黃岡即事》云:“賈航風是路,蛋戶水為家。”俱有唐音。公諱集,正紅旗人。楊《巡海》云:“欲回刁悍俗,將吏先和衷。多謝良守令,君子之德風。”其胸次可想。

三十九

吾鄉高翰起司馬,髫年入學,會稽王瞻山廣文命賦《琢玉亭聽雨詩》,有“未見草逾碧,先看花減紅”之句。王大奇之,許以少女,未婚而卒:方知詩已成讖也。高同餘舉戊午鄉試,而入學則後餘一年。和余《重赴泮宮詩》云:“難老依然在泮身,飛騰逸樂兩奇人。璵沙方伯與於才同入學。我嗟遲暮呼庚癸,歲到明年又戊申。蒲柳滋生空度日,鴛鳩決起不離塵。只余往事堪追想,琢玉亭邊雨後春。”

四十

余向讀孫淵如詩,嘆為奇才。後見近作,鋒鍩小頹。詢其故,緣逃入考據之學故也。孫知余意,乃見贈云:“等身書卷著初成,絕地通天寫性靈。我覺千秋難第一,避公才筆去研經。”

四十一

投贈佳句,余摘錄甚多;今又得常州鈕牧村云:“一語慣申寒士氣,五雲常護老人星。”年家子管粵秀雲;“刻鵠每為童稚喜,登龍還仗祖宗緣。”孫鍵雲;“《比紅》得句尋花笑,飛白揮毫對雪書。”郭磨雲;“生尚見公休恨晚,天留此老亦多情。”

四十二

杭州錢進士圯,號北庭,過隨園;余晨臥未起,乃題壁而去。亡何,患奇疾,一日夜飲三石水,猶道渴甚,遂卒。其詩云:“三徑亭台水一隈,蕭蕭落葉點莓苔。小舟隔岸穿花出,怪樹當門揖客來。看竹何妨人竟入,題詩好是雨先催。袁安穩臥雲深處,怕引西風戶未開。”北庭乃璵沙方伯之族弟,在隨園賞梅,一見陳梅岑,即妻以女。梅岑大父省齋,向作江寧司馬,余舊長官也。梅岑年十五,即攜至山中,命受業門下,曰:“此兒聰明跳蕩,非隨園不能為之師。”果一見相得。為取名曰熙,其梅岑則渠所自號也。性愛吟詩,不愛時文。余每見其詩必喜,見其文必嗔。嘗規之曰:“此事無關學問,而有系科名:奈何勿習耶?”卒以此屢困場屋。後受知於李香林河督,得官河廳司馬,亦以詩也。

四十三

吳涵齋太史女惠姬,善琴工詩,嫁錢公子東,字袖海。伉儷篤甚。錢善丹青,為畫探梅小照。亡何,錢入都應試;而惠姬亡,像亦遺失。錢歸家,想像為之,終於不肖。忽得之於破簏中,喜不自勝,遂加潢治,遍求題詠,且載其《鴛鴦吟社箋詩稿》。《贈夫子》云:“白雲紅葉青山里,雙隱人間讀道書。”後《入夢》云:“已托生吳門趙氏。郎可以玉魚為聘。”錢因自號玉魚生,賦詩云:“可憐女士已成塵,翻使蕭郎近得名。聽說只今吳下路,歌場人說玉魚生。”

四十四

龔端毅公《定山堂集》,有《觀袁鳧公水部演西樓傳奇》一首。所云“虞叔夜”者,即鳧公之託名,蓋康熙初年事也。王子堅先生曾親見鳧公:短身赤鼻,長於詞曲。莫素輝亦中人之姿,面微麻,貌不美,而性耽筆墨。故兩人交好。為趙某所忌,故假趙伯將以刺之。龔詩云;“詞客幸隨明月在,新聲應逐彩雲飛。”

四十五

常州鈕牧村,天才縱逸,倜儻不羈。壬申歲,在蘇州福仁山邑宰幕中,與余元旦登妓樓,遍召諸姬,評花張飲。今三十六年矣,歷幕楚、粵、中州,為督撫上客,忽來見訪。見贈云:“才子神仙且莫論,襟期當代有誰倫?驚人眉宇光先照,傳世文章筆有神。天下已無書可讀,意中惟有物同春。香山蘊藉東坡達,知是前身是後身?”昔年吳下許從游,元日尋春上酒樓。桃葉嬌持名士筆,梅花親插美人頭。板橋歌舞輕雲散,莊令(按:疑為“念”之誤。)農席上。鈴閣壺觴逝水流。謂望山相公署中。忽漫相逢懷舊侶,空餘江上幾沙鷗。”牧村名孝思,受業於李芋圃檢討。李故余本房弟子,牧村亦自稱弟子。或訾之。牧村曰:“曾皙、曾參同事孔子,未聞有太老師之稱。”人莫能難。余亦鄂文端公之小門生也,公命稱師,曰:“太老師尊而不親,不必從俗。”

四十六

余嘗謂;美人之光,可以養目;詩人之詩,可以養心。自格律嚴而境界狹矣;議論多而性情漓矣。

四十七

吾鄉王文莊公際華,與余有總角之好。余游粵西,借其手抄《韓昌黎集》,久假不歸;詩學因之大進。同舉戊午科,與羅在郊三人為車笠之會。後三十年,余乞養隨園,而公官司農,典試江南,班荊道故。今公委化已久,次子朝揚選江寧司馬,來修通家之禮,與談竟日,清遠絕塵,真《孟子》所謂“無獻子之家者也”。見贈云:“夢想名園二十年,今朝花里識神仙。款門行處真如畫,人勝渾疑別有天。檻外煙雲饒供奉,榻前圖史任丹鉛。久知福慧雙修到,贏得聲名海內傳。”先生風味愛林泉,循吏詞林總偶然。杖履晚游天下半,文章早列古人前。三層樓閣居宏景,一卷《螂娘》記茂先。公著《子不語,。我勸上清姑少待,緩迎公返四禪天。今年二月八日,公夢有僧道二人,來請公復位。”

四十八

余讀錢注杜詩,而知錢之為小人也。少陵“鄖州月”一首,所云“兒女”者,自己之兒女也。錢以為指肅宗與張後而言,則不特心術不端,而且與下文“雙照淚痕乾”之句,亦不連貫。善乎黃山谷之言曰:“少陵之詩,所以獨絕千古者,為其即景言情,存心忠厚故也。若寸寸節節,皆以為有所刺;則少陵之詩掃地矣!”

四十九

余幼時賦《古別離》云:“無情生山川,無情造舟車。今日君與妾,遂至淚盈裾。”後五十年,見陳楚南有句云:“天不欲人別,星辰分方隅。地不欲人別,山河界道塗。吁嗟古聖賢,乃造舟與車!”

五十

余每作詩,將草稿交阿通謄正。通不識草書,往往誤寫。劉悔庵句云:“詩稿兒童猜草字,書聲病婦笑華顛。”嘆其真實情實事。

五十一

沭陽呂觀察名昌際,字嶧亭,出身非科目,而詩似香山,字寫東坡,好談史鑑:真豪傑之士也。乾隆癸亥,余宰沭陽。觀察尊人又祥為功曹,有異才,相得甚歡,官至常德太守。其時觀察才四歲,今作冀寧道,養母家居,書來見招。余欣然命駕。則須已斑白,相對憮然。主於其家,園亭軒敞,膳飲甘鮮,致足感也。因賦詩云:“黃河水照白頭顱,重到潼陽認故吾。竹馬兒童三世換,琴堂書吏一人無。笑非丁令身為鶴,喜是王喬舄化鳧。四十六年如頃刻,滄桑何處問麻姑?”“此邦賴有呂公賢,肯讀淮南《招隱》篇?舊雨不忘雲外客,官聲久付晉陽煙。蕭齋論史燈花落,子舍承歡彩服鮮。我奉慈雲三十載,喜君追步到林泉。”一時和者如雲。錢接三文學云:“百姓謳歌隨路有,使君城府一分無。”吳南昀中翰云:“胸中武庫誰能測,天下名山歷盡無?”余因近體易招人和,故草草賦此二章,而別作五古四首,存集中。

嶧亭聞余到,以詩迎云:“使回捧讀五雲箋,如獲珍珠滿百船。引領南天非一日,者番望月月才圓。”“膏澤流傳五十年,甘棠蔽芾已參天。忽聞召伯重來信,父老兒童喜欲顛。”又和余《留別》云:“半月追陪興正豪,平生饑渴一時消。相逢不敵相思久,忍聽驪歌過野橋?”“河橋送別滿城悲,駐馬臨風怨落暉。人影卻輸原上草,江南江北傍征衣。”

五十二

沭陽教諭朱黻,字竹江,江陰詩人也。聞余至,朝夕過從,間一日不至,余與呂公必遣人促之。詠《落花》云:“名園酒散春何處?剩有歸來屐齒香。”《春草》云:“萋萋那得不關情?畫裙拂遍花時節。”皆清麗可愛。為余送別云:“世間皆小住,詩卷已長留。”和五古四章尤佳,因太長,載《續同人集》中。

五十三

有禮房吏張朝魁者,年八十三矣,甲子科,因其工書,攜入秋闈;此番獻詩云:“南天旭日光同翥,靈鵲驚飛噪高樹。恍似青牛紫氣來,那知舊尹帽帷駐。三門初見城四圍,黃童白叟未全非。漢南依依柳將落,東籬團團菊正肥。憶昔瀛洲推獨步,殿前曾作摩空賦。讓他老鳳蹲池邊,著我雙鳧下雲路。蓬萊頂上飛朱霞,散作河陽一縣花。仁風不負東山扇,甘雨真隨百里車。爾時給役有小吏,簿書堆里常陪侍。眼看剖決速如流,直疑手口同遊戲。藥籠參苓得士賒,採珠幾輩握靈蛇。爭褰夫子扶風帳,不眯歐陽貢舉紗。出宰郎官移列宿,嘆息當年難借寇。豈料睽違五十年,尚教胥吏瞻依就。喜見商山採藥行,敢隨杖履話平生。仙人不棄凡雞犬,許向雲中作吠鳴。”

五十四

又有吳廷貢秀才者,贈詩云:“五十年來跡已陳,新侯不及故侯親。追思竹馬歡迎日,一世人如兩世人。”

五十五

《金陵懷古》詩,最難出色。皖江潘蘭如瑛云:“《玉樹庭花》唱已遙,金陵王氣又重消。龍蟠不去懷雙闕,牛首空回望六朝。故壘雲低天漠漠,荒林秋盡雨瀟瀟。石頭城畔多情月,夜夜來看江上潮。”通首音節清蒼。又,《宛轉歌》云:“宛轉松上蘿,松枯蘿色喜。同體不同心,安望同生死?”殊堪風世。又:“船頭山月落,人指海雲生。”活對亦佳。

五十六

新安方如川秀才,來金陵鄉試,贈墨百螺,上鐫“隨園先生著書之墨”。余不覺驚喜,覺弟子束惰,未有雅如秀才者。錄其《席間有贈》云:“煙籠明月月籠煙,十里湘簾卷畫船。阿翠不知秋已老,調箏猶唱杏花天。”

五十七

曹劍亭侍御《胥江》云:“市近人聲雜,船多夜火明。”王廷取太守《沙河》云:“危巢雙燕宿,破屋一驢鳴。”汪守亨秀才《佛寺》云: “塔影沖霄直,亭陰向午圓。”王麓台司農《題畫》云:“蛟龍疑有窟,風雨若聞聲。”此數聯皆聞人傳誦,而余愛之,故摘記者也。曹又有《送梁階平司農隨駕木蘭》云:“獵獵旌旗擁玉珂,森森帳殿碧嵯峨。三秋月色臨邊早,萬馬風聲出塞多。晨捧金泥隨輦草,暮翻玉靶落天鵝。知君奏罷《長楊賦》,合有新詩寄薛蘿。”通首唐音。

五十八

宋荔裳《贈犬》云:“榻邊飽飯垂頭睡,也似英雄髀肉生。”高念東《過邯鄲》云:“願作盧生不願寤,飽食黃粱追夢去。”皆讀之令人慾笑。

五十九

余常謂收帆須在順風時,急流勇退,是古今佳話;然必須嘿而不言,趁適意之際,毅然引疾,則人不相疑。若時時形諸口角,轉覺落套:而上游聞之,以為飽則思揚,翻致掛礙矣。錢竹初擅“鄭虔三絕”之才,抱梁敬叔州郡之嘆,屢次書來,欲賦遂初。余寄聲規其濡滯。今秋才得解組,余賀以詩。渠答云:“海上秋風江上蓴,塵顏久已悵迷津。竊公故智裁今日,勸我抽身有幾人?世事楸枰留黑白,老懷齏臼雜酸辛。退閒自此陪裙屐,長作田間識字民。”

“勞生那復計年華,歸識吾生本有涯。未定新巢同燕子,早營孤冢付梅花。千秋欲借先生筆,十畝從添處士家。他日並登皇甫《傳》,始知真契在煙霞。”

六十

詩餘之佳者,余已附載數首入《詩話》矣。茲檢舊冊,又得蔣用庵侍御送余出都《沁園春》二首,時侍御尚作秀才也。其詞云:“聊作粗官,蕭然一琴,五月治裝。正中朝元老,聞而扼腕;西林、鐵崖兩相公。一時學者,望輒沾裳。仆竊有言:先生此去,厚意還須識彼蒼。江南好,舍驚才絕代,管領誰當。江山東晉南唐,便雨打風吹未就荒。更畫船七里,燈烘虎阜,珠簾二月,花繡雷塘。洗馬愁乎,阿龍超矣,人物由來數過江。憑君到,把斜陽草樹,收入春光;”“一代詞場,誰則如君,歷落多姿。每奮衣而起,詞都滾滾;酒酣以往,語更霏霏。隨意判花,閒情顧曲,贏得三生杜牧之。今行矣,剩東塗西抹,付并州兒。城南頻歲棲遲,笑末坐偏容平子知。記絳紗剪燭,縱橫商略;平台啜茗,次第敲推。儂本阿蒙,君將南去,肯向緇塵戀染衣?須記取,待杏花春雨,予亦遄歸。”又,周之桂作《金縷曲·送同劉郎游天台》雲;“春是先生主,怎頻年尋春不倦,又搖柔櫓?家有梅花愁輕別,一半嬌波不語。看瘦減雲英如許,只有多情新桃李,逐春風、還共尋南浦。楊柳餞,《柘枝》舞。誰知密意留行苦,似花神從天暗乞,者迴風雨。煙水確人應難出,況是江流寒阻。喚不到吳娘六柱。我本沖泥遙相送,乍聞言、也覺寬離緒。歌《水調》,且延佇。”及余返棹,周喜,又贈《沁園春》雲;“如此先生,老更清豪,行歌采芝。正西湖妝靚,重牽鄉夢;天台花笑,易惹游思。足任生雲,懷堪貯月,萬壑千岩一杖攜。掀髯處,每逢人夸健,涉險忘疲。文章流播天涯,聽處處推袁事更奇。恁瓣香爭奉,人間香祖;一經難質,曠代經師。忽拜靈光,都疑絳歲,苦向三生認鬢絲。歸來笑,似還鄉羽客,出夢希夷。”

六十一

先君子幕游楚南,舊主人高公名清者,在衡陽九年;亡後,以虧帑故,妻子下獄。先君子出全力援之,竟得歸殯。有楊朗溪太史贈詩云:“袁夫子,當今真義士。一雙冷眼看世人,滿腔熱血酬知己。恨我相見今猶遲,湘江傾蓋締蘭芝。”余時尚幼,讀而記之,今忘其全首矣。太史名緒,武陵人,權奇倜儻,詩宗少陵,字寫《爭坐位》。雍正間,苗民蠢動,王師征之,未捷。公學酈生,單身入洞說之,群苗羅拜乞降。亦奇士也。

六十二

康熙間,山左名臣最多,如:相國李文襄公之芳之功勳;湖廣總督郭瑞卿銹之剛正;兩江總督董公訥之經濟:皆赫赫在人耳目;而皆能詩。世人不知者,為其名位所掩也。李《與施愚山陪祀郊壇》云:“太乙瑤壇接露台,龍旌遙拂翠華來。仙韶細度《雲門》奏,玉殿初明泰時開。千尺爐煙天外轉,九重環佩月中回。祠官解有登封意,獨愧甘泉作賦才。”董《興化道中》云:“村從煙際出,草逼浪頭生。”《沅州道中》云:“雲里諸峰堪入畫,雨中無樹不含秋。”郭撰《太皇太后輓詞》云:“撫孤三十載,兩世際和豐。渭水開姬歷,塗山助禹功。雞鳴問曙切,烏哺報劉同。遙想含飴日,徽音宛在躬。”又,《偶成》云:“去官人易懶,無累病常輕。”皆可誦也。相傳:郭公之劾納蘭太傅也,趁其慶壽日,列款奏之。鏇帶疏草,登門求見。太傅疑此人崛強,何以忽來稱祝。延之入,長揖不拜,而屢引其袖。太傅喜曰:“御史公亦有壽詩見贈乎?”曰:“非也,彈章也。”太傅讀未畢,公從容曰:“郭誘無禮,應罰屍自飲一巨觥,趨而出。滿座愕然。少頃,太傅廷訊之旨下矣。一說:郭初宰吳江,籃簋不飭,聞湯潛庵來撫蘇州,自陳改悔之意,請另擇日到任,果聲名大震。湯遂薦之。後湯為太傅所傾;郭故劾之報師恩,亦以申公論也。

六十三

久聞廣東珠娘之麗。余至廣州,諸戚友招飲花船,所見絕無佳者,故有“青唇吹火拖鞋出,難近多如鬼手馨”之句。相傳:潮州六篷船人物殊勝,猶未信也。後見毗陵太守李寧圃《程江竹枝詞》云:“程江幾曲接韓江,水膩風微盪小般。為恐晨曦驚曉夢,四圍黃篾悄無窗。”“江上蕭蕭暮雨時,家家篷底理哀絲。怪他楚調兼潮調,半唱消魂絕妙詞。”讀之,方悔潮陽之未到也。太守尤多佳句:《潞河舟行》云:“遠能招客汀洲樹,艷不求名野徑花。”《姑蘇懷古》云:“松柏才封埋劍地,河山已付浣紗人。”皆古人所未有也。又,《弋陽苦雨》云: “水驛蕭騷百感生,維舟野戍聽雞鳴。愁時最怯芭蕉雨,夜夜孤篷作此聲。”《珠梅閘竹枝詞》云:“野花和露上釵頭,貧女臨風亦識愁。欲向舵樓行復止,似聞夫婿在鄰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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