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州縣賦稅王士性《廣志繹》曰:“天下賦稅,有土地肥瘠不甚相遠,而征科乃至懸絕者。當是國初草草,未定畫一之制,而其後相沿不敢議耳。如真定之轄五州二十七縣,蘇州之轄一州七縣,無論所轄,即其廣輪之數,真定已當蘇之五,而蘇州糧二百三萬八千石,真定止一十萬六千石。然猶南北異也,若同一北方也,河間之繁富,二州十六縣;登州之貧寡,一州七縣,相去殆若莛楹,而河間糧止六萬一千,登州乃二十三萬六千。然猶進隸、山東異也,若在同省,漢中二州十四縣之殷庶,視臨洮二州三縣之沖疲,易知也,而漢中糧止三萬,臨洮乃四萬四千。然猶各道異也,若在同道,順慶不大於保寧,其轄二州八縣,均也,而順慶糧七萬五千,保寧止二萬。然猶兩郡異也,若在一邑,則同一西南充也,而負郭十里,田以步計,賦以田起;二十里外,則田以ㄌ量,不步矣;五十里外,田以約計,不ㄌ矣。官賦無定數,私價亦無定估,何其懸絕也!惟是太平日久,累世相傳,民皆安之,以為固然,不自覺耳。夫王者制邑居民,則壤成賊,豈有大小輕重不同若此之甚哉。且以所轄州縣言之,真定三十二,西安三十六,開封、平陽各三十四,濟南三十,成都三十一,而松江、鎮江、太平止三縣,漢陽、興化止二縣,潼川之七縣,儼然一府也;而其小者或至於無縣可轄。且明初之制,多因元舊,平陽一路共領降州,殆據山西之半。至洪武二年,始以澤、潞、遼、沁四州直隸山西行省,而今尚有五州。若蒲州,自古別為一郡,屢次建言,皆為戶部所格。歸德一州,向屬開封,至嘉靖二十四年始分為府。天下初定,日不暇給,沿元之非,遂至二三百年。然則後之王者,審形勢以制統轄,度輻員以界郡縣,則土田以起征科,乃平天下之先務,不可以慮始之艱而廢萬年之利者矣。
《太祖實錄》:洪武八年三月,平陽府言:“所屬蒲、解二州,距府闊遠,乞以直隸山西行省為便。”未許。至天啟四年,巡按山西李日宣,請以二州十縣分立河中府,治運城,以運使兼知府事,運同兼清軍,運副兼管糧,運叛兼理刑。事下戶部,戶部下山西,山西下河東,河東下平陽府議之,竟寢不行。此所謂欲制千金之裘,而與狐謀其皮也。且商、洛之於關內、陳、許之於大梁,德、棣之於濟南,潁、毫之於鳳陽,自古不相統屬。去府既遠,更添司道,於是有一府之地而四五其司道者,官愈多而民愈擾,職此之由矣。昔仲長統《昌言》謂:“諸夏有十畝共桑之迫,遠州有曠野不發之田。”范曄《酷吏傳》亦言:“漢制宰守曠遠,戶口殷大。”而《後漢·馬援傳》:“既平交恥,奏言:‘西於縣戶有三萬二千,遠界去庭千餘里,請分為封溪、望海二縣。’許之。”《華陽國志》:“巴郡太守但望。上疏言:‘郡境南北四千,東西五千,屬縣十四,土界遐遠,令尉不能窮詰奸凶。時有賊發,督鄧追案,十日乃到,賊已遠逃,蹤跡絕滅。其有犯罪逮捕,證驗文書詰訊,從春至冬,不能究訖。繩憲未加,或遇德令。是以賊盜公行,奸宄不絕。太守行農桑,不到四縣;刺史行部,不到十縣。欲請分為二郡。’其後遂為三巴。”《水經注》:“山陰縣,漢會稽郡治也。永建中,陽羨周嘉上書,以縣遠,赴會稽至難,求得分置。遂以浙江西為吳,以東為會稽。”此皆遠縣之害,已見於前事者也。《北齊書》:“赫連子悅除林慮守,世宗往晉陽,路由是郡,因問所不便。子悅答言:‘臨水、武安二縣,去郡遙遠,山嶺重疊,車步艱難。若東屬魏郡,則地平路近。’世宗笑曰:“卿徒知便民,不覺損。’子陪答以‘所言因民疾苦,不敢以私潤負心。’”嗟乎,今之牧守,其能不徇於私而計民之便者,吾未見其人矣。
○屬縣自古郡縣之制,惟唐為得其中。今考《地理志》屬縣之數,京兆、河南二府各二十,河中、太原二府各十三,魏州十四,廣州十三,鎮州、桂州各十一,其他雖大,遠過十縣者。此其大小相維,多寡相等,均安之效不可見於前事乎?後代之王猶可取而鏡也。但其中一二縣之郡亦有可並。憲宗元和元年,割屬東川六州,制曰:“分疆設都,蓋資共理。形束壤制,亦在稍均。將懲難以銷萌,在立防而不紊。故賈生之議,以楚益梁;宋氏之規,割荊為郢。酌於前事,宜有變通。”此雖一時之言,亦經邦制郡之長策也。
○州縣品秩漢時縣制,萬戶以上為令,秩千石至六百石;減萬戶為長,秩五百石至三百石。唐則州有上、中、下三等,縣有京、畿、上、中、中下、下六等,品各有差。《太祖實錄》:“吳元年,定縣有上、中、下三等,稅糧十萬石已下為上縣,知縣從六品,縣丞從七品,主簿從八品;六萬石已下為中縣,知縣正七品,縣丞正八品,主簿從八品;三萬石已下為下縣,知縣正七品,丞薄如中縣之秩。”“洪武六年八月壬辰,分天下下府為三等,糧二十萬石已上者為上府,秩從三品;二十萬石已下者為中府,秩正四品;十萬石已下者為下府,秩從四品。”後乃一齊其品,而但立繁簡之目,才優者調繁,不及者調簡。古時列爵惟五之意,遂盡亡之矣。◎府漢曰郡。唐曰州,州即郡也。惟建都之地乃曰府,唐初止京兆、河南二府;武后以并州為太原府;玄宗以薄州為河中府,益州為成都府;肅宗以岐州為鳳翔府,荊州為江陵府;德宗以梁州為興元府。惟興元以德宗行幸於此,其餘皆建都之地也。後梁以汴州為開封府,後唐以魏州為興唐府,鎮州為真定府。至宋,而大郡多升為府。王明清《揮麈錄》曰:“太祖皇帝以歸德軍節度使創業,升宋州為歸德府,後為應天府。太宗以晉王即位,升并州為太原府。真宗以壽王建儲,升壽州為春府。仁宗以升王建儲,升建業為江寧府。英宗以齊州防禦使入繼,以齊州為興德軍。神自潁王升儲,升汝陰。為順昌府。哲宗自延安郡王升儲,升延州為延安府。徽宗以端王即位,升羰州為肇慶府。欽宗自定王建儲,前已升定州為中山府。太上以康王中興,升唐州為德慶府。今上以建王建儲,升建安為建寧府。宣和元年六月,刑州民董世多進狀,以英宗嘗為鉅鹿郡公;又知岳州職勰進言,英宗嘗為岳州防禦使,詔加討論。時刑州巳升安國軍,遂以刑州為信德府,岳州為岳陽軍。是歲十月,又詔以列聖潛邸所領地,再加討論。以真宗嘗為襄王,升襄州為襄陽府。仁宗嘗為慶國公,升慶國為慶陽府。英宗嘗為宜州刺史,以宜州為慶遠軍。神宗嘗為安州觀察使,以安州為德安府;又嘗為光國公,以光州為光山軍。哲宗嘗為東平軍節度使,以鄆州為東平府;嘗為均國公,以均州為武當軍。徽宗嘗為寧國公,以寧州為興寧軍;又嘗為平江、鎮江軍節度使,並升為府。又以太宗嘗為睦州防禦使,升睦州為遂昌軍。今上即位之初,升隆興、寧國、常德諸府,皆以藩擁麾之地也。”《玉照新志》曰:“徽宗嘗封遂寧郡王,升遂州為遂寧府;嘗封蜀國公,升蜀州為崇慶府。沿至於今,無郡不府。而狹小之處,如滁、和、澤、沁、郴、靖、邛、眉之類,猶以州名。又有隸府之州,特異其名,而親理民事與縣尹無別。”縣之隸於州者,則既帶府名,又帶州名,而其實未嘗管攝於州,體統乖而名實淆矣。竊以為宜仍唐制,凡郡之連城數十者,析而二之三之,而以州統縣,惟京者乃稱府焉,豈不畫一而易遵乎?
○鄉亭之職《漢書·百官表》:“縣令、長,皆秦官,掌治其縣。萬戶以上為令,秩千石至六百石;減萬戶為長,秩五百石至二百石。皆有丞、尉,秩四百石至三百石。百石以下,有斗食、佐史之秩,是為少吏。十亭一鄉,鄉有三老、有秩、嗇夫、游徼。三老掌教化;夫職聽論,收賦稅;游徼徼循禁賊盜。縣大率方百里,其民稠則減,稀則曠,鄉亭亦如之。皆秦制也。”《高帝紀》:“二年二月,令舉民年五十以上,有修行能帥為眾為善,置以為三老,鄉一人;擇鄉三老一人為縣三老,與縣令、丞、尉以事相教,復勿徭戍。”此其制不始於秦、漢也,自諸侯兼併之始,而管仲、敖、子產之倫,所以治其國者,莫不皆然。而《周禮·地官》自州長以下,有黨正、族師、閭胥、比長,自縣正以下有鄙師、ガ長、里宰、鄰長,則三代明王之治亦不趙乎此也。夫惟於一鄉之中,官之備而法之祥,然後天下之治若網之在綱,有條而不紊。至於今日,一切蕩然無有存者。且守令之不足任也,而多設之監司;監司之又不足任也,而重立之牧伯。積尊累重,以居乎其上,而下無與分其職者。雖得公廉勤乾之吏,猶不能以為治,而況托之非人者乎!後魏太和中,給事中李衝上言:“宜準古五家立一鄰長,五鄰一里長,五里立一黨長,長取鄉人強謹者。鄰長復一夫,里長二,黨長三,所復復征戍,余若民。三載無愆則陟用,陟之一等。”孝文從之,詔曰:“鄰里鄉黨之制,所由來久。欲使風教易周,家至日見,以大督小,從近及遠,如身之使手,斡之總條,然後口算平均,義興訟息。”史言立法之初,多稱不便,及事既施行,計省昔十有餘倍,於是海內安之。後周蘇綽作六條,詔書曰:“非直州郡之官,皆須善人。愛至黨族、閭里、正長之職,皆當審篤,各得一鄉之選,以相監統。”隋文帝師心變古,開皇十五年,始盡罷州郡鄉官。而唐柳宗元之言曰:“有里胥而後有縣大夫,有縣大夫而後有諸侯,有諸侯而後有方伯、連帥,有方伯、連帥而後有天子。”由此論之,則天下之治始於里胥,於天子,其灼然者矣。故自古及今,小官多者,其世盛;大官多者,其世衰,興亡之途罔不由此。
漢時嗇夫之卑,猶得以自舉其職。故爰延為外黃鄉嗇夫,仁化大行,民但聞嗇夫,不知郡縣。而朱邑自舒桐鄉嗇夫,官至大司農。病縣死,屬其子曰:“我故為桐鄉吏,其民愛我,必葬我桐鄉,後世子孫奉嘗我不如桐鄉民。”及死,其子葬之桐鄉西郭外,民共為起冢立祠,歲時祠祭,至今不絕。二君者,皆其縣人也。必易地而官,易民而治,豈其然哉。
今代縣門之前多有榜曰:“誣告加三等,越訴笞五十!”此先朝之舊制,亦古者懸法象魏之遺意也。今之謂不經縣官而抗訴司府,謂之越訴。是不然。《太祖實錄》:“洪武二十七年四月壬午,命有司擇間高年老人公正可任事者,理其鄉之詞訟。若戶婚、田宅、鬥毆者,則會裡胥決之。事涉重者,始白於官。”若不由里老處分而徑訴縣官,此之謂越訴也。惟其大小之相維,詳要之各執,然後上不煩而下不擾。唐至大曆以後,干戈興,賦稅煩矣。而劉長卿之《題溪李明府》曰:“落日無王事,青山在縣門。”蓋縣令之職猶不下鋟,而小民得以安其業,是以能延國命百有餘年,迄於僖、昭而後大壞。然則鳴琴載星有天下者,宜有以處之矣。
洪熙元年七月丙申,巡按四川監察御史何文淵言:“太祖高皇帝令天下州縣設立老人,必選年高有德、眾所信服者,使勸民為善。鄉閭爭訟,亦使理斷。下有益於民事,上有助於官司。比年所用,多非其人。或出自隸仆,規避差科。縣官不究年德如何,輒令充應,使得憑藉官府,妄張威福,肆虐閭閻。或遇上司官按臨,巧進讒言,變亂黑白,挾制官吏。比有犯者,謹已按問如律。竊慮天下州縣類有此等,請加禁約。”上命申明洪武舊制,有濫用匪人者,并州縣官皆置諸法。然自是里老之選輕而權亦替矣。
漢世之於三老,命之以秩,頒之以祿。而文帝之詔,俾之各率其意以道民。當日為三老者,多忠信老成之士也。上之人所以禮之者甚優,是以人知自好,而賢才亦往往出於其間。新城三老董公,遮說漢王為義帝發喪,而遂以收天下;壺關三老茂,上書明戾太子之冤,史冊炳然,為萬世所稱道。近世之老人,則聽役於官,而靡事不為,故稍知廉恥之人不肯為此,而願為之者大抵皆奸猾之徒,欲倚勢以陵百姓者也。其與太祖設立老人之初意悖矣。
明初以大戶為糧長,掌其鄉之賦稅,多或至十餘萬石。運糧至京,得朝見天子。洪武中,或以人材授官。至宣德五年閏十二月,南京監察御史李安及江西廬陵、吉水二縣耆民,六年四月,詞訟,把持官府。累經整飭,而其患少息,然未嘗以是而罷糧長也,惟老人則名存而亡矣。
巡檢,即古之游徼也。洪武中尤重之,而特賜之敕,又定為考課之法。及江夏侯周德興巡視福建,增置巡檢司四十有五。自宏治以來,多行裁革,所存不及曩時之半。巡檢裁則總督添矣,何者?巡檢遏於未萌,總督治之於已亂。○里甲常熟陳梅曰:“《周禮》五家為比,比有長;五比為閭,閭有胥;四閭為族,族有師;五族為黨,黨有正;五黨為州,州有長;五州為鄉,鄉有大夫。其間大小相維,輕重相制,綱舉目張,周詳細密,無以加矣。而要之自上而下,所治皆不過五人,蓋於詳密之中而得易簡之意,此周家一代良法美意也。後也人才遠不如古,乃欲以縣令一人之身,坐理數萬戶口賦稅,色目繁猥又倍於昔時,雖欲不叢脞,其可得乎!愚故為之說曰:以縣治鄉,以鄉治保。以保治甲,視所謂不過五人者而加倍焉,亦自詳密,亦自易簡,此斟酌古今之一端也。”又曰:“一鄉幾保,不妨多少,何也?因民居也,法用圓。十甲千戶,不得增損,何也?稽成數也,法用方。
○掾屬《古文苑》註:“王延壽《桐柏廟碑》人名,謂掾屬皆郡人,可考漢世用人之法。”今考之漢碑皆然,不獨此廟。蓋其時惟守、相命於朝廷,而自曹、掾以下,無非本郡之人,故能知一方之人情,而為之興利除害。其辟用之者即出守、相,而不似後代之官,一命以上皆由於吏部。故廣漢太守陳寵入為大司農,和帝問在郡何以為理,寵頓首謝曰:“臣任功曹王渙,以簡賢選能;主簿鐔顯,拾遺補闕。臣奉宣詔書則已。”帝乃大陪。至於汝南太守宗資任功曹范滂,南陽太守成晉委功曹岑蛭,並謠達京師,名標史傳。而鮑宣為豫州牧,郭欽奏其舉錯煩苛,代二千石署吏。是知署吏乃二千石之職,州牧代之尚為煩苛,今以天子而代之,宜乎事煩而日不給。又其變也,銓注之法改為掣籤,而吏治因之大壞矣。《京房傳》:“房為魏郡太守,自請得除用他郡人。”因此知漢時掾屬無不用本郡人者,房之此請乃是破格。杜氏《通典》言:“漢縣有丞、尉及諸曹、掾,多以本郡人為之,三輔縣則兼用他郡。乃隋氏革選,盡用他郡人。”
唐高宗時,魏玄同為吏部侍郎,上疏言:“臣聞傅說曰:‘明王奉若天道,建邦設都,樹後王君公,承以大夫、師長,不惟逸豫,惟以理人。’昔之邦國,今之州縣。土有常君,人有定主。自求臣佐,各選英賢,其大臣乃命於王朝耳。秦並天下,罷侯置守。漢氏因之,有沿有革,諸侯得自置吏四石已下,其傅、相大官則漢為置之;州郡掾史、督郵、從事,悉任之於牧守。爰自魏、晉,始歸吏部。遞相祖襲,以迄於今。用刀筆以量才,按簿書而察行。法令之弊,其來已久。蓋君子重因循而憚改作,有不得已者,亦當運獨見之明,定卓然之議。如今選司所行者,非上皇之令典,乃近代之權道,所宜遷革,實為至要。何以言之?夫丈尺之量,所及者蓋短;鍾庚之器,所積者寧多?況天下之大,士人之從,而可委之數人之手乎?假使不如權衡,明如水鏡,力有所極,照有所窮,銓綜既多,紊失斯廣。又以比居此任,時有非人,豈直愧彼清通,亦將竭其庸妄。情故既行,何所不至?髒私一啟,以及萬端。至乃為人擇官,為身擇利,顧親疏而舉筆,看勢要而措情。加以厚貌深衷,險如壑;擇言觀行,猶懼不周。今使百行九能析之於一面,具僚庶呂專斷於一司,其亦難矣。天祚大聖,比屋可封。鹹以為有道恥賤,得時無怠。諸色入流,歲以千計。群司列位,坎復增多。官有常員,人無定限,選集之始,霧積雲屯;擢敘於終,十不收一。淄澠阿混,玉石難分,用捨去留,得失相半。撫即事之為弊,知及後之滋失。夏、殷以前,制度多闕。周監二代,煥乎可觀。諸侯之臣不皆命於天子,王朝庶官亦不專於一職。故穆王以伯冏為太僕正,命之曰:‘慎簡乃僚,無以巧言令色,便辟側媚,其惟吉士。’此則令其自擇下吏之文也。太僕正,中大夫耳,尚以僚屬委之,則三公、九卿亦必然矣。《周禮》太宰、內史並掌爵祿廢置,司徒、司馬別掌興賢詔事,當是分任於群司,而統之以數職,各自求其小者,而王命其大者焉。夫委任責成,君之體也。所委者當,則所用者精。裴子野有言曰:‘官人之難,先王言之尚矣。居家視其孝友,鄉黨服其誠信,出入觀其志義,居憂歡取其智謀。煩之以事,以觀其能;臨之以利,以察其廉。《周禮》始於學校,論之州里,告諸六事,而後貢之王庭。其在漢家尚猶然矣。州郡積其功能,然後為五府所辟;五府舉其掾屬,而升於朝;三公參得除署,尚書奏之天子。一人身所關者眾,一士之進其謀也詳,故官得其人,鮮有敗事。魏、晉反是,所失宏多。’子野所論,蓋區區之宋朝耳。猶謂不勝其弊,而況於當今乎!臣竊見制書,每令三品、五品薦士,下至九品,亦令舉人,此聖朝側席旁求之意也。而褒貶未明,莫慎所舉。且惟賢知賢,聖人篤論;身且濫進,鑒豈知人?今欲務得實才,兼宜擇其舉主,流清以源潔,影端由表正。不詳舉主之行能,而責舉人之庸濫,不可得已。《漢書》云:‘張耳、陳余之賓客廝役,皆天下俊傑。’彼之蕞爾,猶能若基,盡得賢取士之術,而但顧望魏、晉之遺風,留意周、隋之敝事,臣竊惑之。伏願稍回聖慮,特采芻言,略依周、漢之規,以分吏部之選。即望所用精詳,鮮于差失。”疏奏不納。玄宗時,張九齡為左拾遺,上言:“夫吏部尚書、侍郎,以賢而授者也。雖知人之難,豈不能拔十得五?今膠以格條,據資配職,無得賢之實。若刺史、縣令,必得其人於管內。歲當選者,使考才行,可入流品,然後送台,又加擇焉。以所用多寡為州縣殿最,則州縣慎所舉,可官之才多;吏部因其成,無今日之繁矣。”
○都令史《通典》:“晉有尚書都令史八人,秩二百石,與左右丞總知都台事。宋、齊八人,梁五人,謂之五都令史。舊用人常輕,武帝詔曰:‘尚書五都,職參政要,非但總理眾局,亦乃方軌二丞。頃雖求才,未臻妙簡;可革用士浪,以盡時彥。’乃以都令史視奉朝請,其重之如此。”彼其所謂都令史者,猶為二百石之秩,而間用士流為之。然南齊陸慧曉為吏部郎。吏部都令史歷政以來,咨執選事,慧曉任己獨行,未嘗與語。帝遣人語慧曉曰:“都令史諳悉舊貫,可共參懷。”慧曉曰:“六十之年,不復能咨都令史,為吏部郎也。”故當日之為吏部者,多克舉用人之職。自隋以來,令史之任,文案煩悄,漸為卑冗,不參官品。至於今世,則品彌卑,權彌重,八柄詔王,乃不在官而在吏矣。
《舊唐書》:“許子儒居選部,不以藻鑒為意,有令史緱直,是其腹心。每注官,多委令下筆,子儒但高枕而臣,語緱直雲‘平配’。由是補授失序,傳為口實。”嗟乎,未若今日之以緱直為當官,以平配為著令也。
胥史之權所以日重而不可拔者,任法之弊使之然也,開誠布公,以任大臣;疏節闊目,以理庶事,則文法省而徑竇清,人材庸而狐鼠退矣。
○吏胥天子之所恃以平治天下者,百官也。故曰“臣作朕股肱耳目”,又曰“天工人其代之”。今奪百官之權而一切歸之吏胥,是所謂百官者虛名,而柄國者吏胥而巳。郭隗之告燕昭王曰:“亡國與役處,吁,其可懼乎!”秦以任刀筆之吏而亡天下,此固已事之明驗也。
唐鄭餘慶為相,有主書滑渙,久司中書簿籍,與內官典樞密劉光琦相倚為奸,每宰相議事,與光琦異同者,令渙往請,必得。四方書幣貲貨充集其門,弟泳官至刺史。及餘慶再入中書,與同僚集議,渙指陳是非,餘慶怒叱之,未幾,罷為太子賓客。其年八月,渙贓污發賜死。憲宗聞餘慶叱渙事,甚重之。久之,復拜尚書左僕射。韋處厚為相,有湯銖者為中書小胥,其所掌謂之孔目房。宰相遇休假,有內狀出,即召銖至延英門付之,送知印宰相。由是稍以機權自張,廣納財賄。處厚惡之,謂曰:“此是半裝滑渙矣。”乃以事逐之。夫身為大臣,而有甘臨之憂,系遁之疾,則今之君子有愧於唐賢多矣。
謝肇淛曰:“從來仁宦法罔之密,無如今日者,上自宰輔,下至驛遞倉巡,莫不以虛文相酬應。而京官猶可,外吏則愈甚矣。大抵官不留意政事,一切付之胥曹;而胥曹之所奉行者,不過已往之舊牘,歷年之成規,不敢分毫逾越。而上之人既以是責下,則下之人亦不得不以故事虛文應之;一有不應,則上之胥曹又乘隙而繩以法矣。故郡縣之吏宵旦竭蹶,惟日不足,而吏治卒以不振者,職此之由也。”
又曰:“國朝立法太嚴,如戶部官不許蘇松、浙江人為之,以其地多賦稅,恐飛詭為奸也。然弊孔蠹竇皆由吏胥,堂司官遷轉不常,何知之有?今戶部十三司胥算,皆紹興人,可謂目察秋毫,而不見其睫者矣。”
○法製法制禁令,王者之所不廢,而非所以為治也。其本在正人心,厚風俗而已。故曰:“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周公作《立政》之書曰:“文王罔攸,兼於庶言,庶獄、庶慎。”又曰:“庶獄、庶慎,文王罔敢知於茲。”其丁寧後人之意可謂至矣。秦始皇之治天下之事,無大小皆決於上,上至於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而秦遂以亡。太史公曰:“昔天下之網嘗密矣,然奸偽萌起,其極也,上下相遁,至於不振。然則法禁之多,乃所以為趣亡之具,而愚暗之君猶以為未至也。杜子美詩曰:“舜舉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時任商鞅,法令如牛毛。”又曰:“君看燈燭張,轉使飛蛾密。”其切中近朝之事乎?漢文帝詔置三老孝弟力田常員,令各率其意,以道民焉。夫三老之卑,而使之得率其意,此文、景之治所以至於移風易俗,黎民醇厚,而上擬於成、康之盛也。
諸葛孔明開誠心,布公道,而上下之交,人無間言,以蕞爾之蜀,猶得小康。魏操、吳權任法術,以御其臣,而篡逆相仍,略無寧歲。天下之事,固非法之所能防也。
叔向與子產書曰:“國將亡,必多制。”夫法制繁,則巧猾之徒皆得以法為市,而雖有賢者,不能自用,此國事之所以日非也。善乎,杜元凱之解《左氏》也,曰:“法行則人從法,法敗則法從人。”
前人立法之初,不能詳究事勢,豫為變通之地。後人承其已弊,拘於舊章,不能更革,而復立一法以救之,於是法愈繁而弊愈多,天下之事日至於叢脞,其究也毛而不行,上下相蒙,以為無失祖制而已。此莫甚於有明之世,如勾軍、行鈔二事,立法以救法而終不善者也。
宋葉適言:“國家因唐五代之極弊,收斂藩鎮之權盡歸於上,一兵之籍,一財之源,一地之守,皆人主自為之也。欲專大利而無受其大害,遂廢人而用法,廢官而用吏,禁防纖悉,特與古異,而威柄最為不分,雖然,豈有是哉。故人才衰乏,外削中弱,以天下之大而畏人,是一代之法度又有以使之矣。”又曰:“今內外上下,一事之小,一罪之微,皆先有法以待之。極一世之人志慮之所周浹,忽得一智,自以為甚奇,而法固已備之矣,是法之密也。然而人之才不獲盡,有之志不獲伸,昏然俯首,一聽於法度,而事功日墮,風俗日壞,貧民愈無告,奸人愈得志,此上下之所同患,而臣不敢誣也。”又曰:“萬里之遠,顰呻動息,上皆知之。雖然,無所寄任,天下泛泛焉而已。百年之憂,一朝之患,皆上所獨當,而群臣不與也。夫萬里之遠,皆上所制命,則上誠利矣。百年之憂,一朝之患,皆上所獨當,而其害如之何?此外寇所以憑陵而莫御,仇恥所以最甚而莫報也。”
陳亮《上孝宗書》曰:“五代之際,兵財之柄倒持於下,藝祖皇帝束之於上,以定禍亂。後世不原其意,束之不已,故郡縣空虛,而本末俱弱。”
洪武六年九月丁未,命有司庶務更月報為季報,以季報之數類為歲報。凡府州縣輕重獄囚即依律斷決,不須轉發。果有違枉,從御史、按察司糾劾。令出,天下便之。
○省官光武中興,海內人民可得而數,裁十二三,鄣塞破壞,亭燧絕滅或空置,太守、令長招還流民。帝笑曰:“今邊無人,而設長吏治之,如春秋素王矣。”以故省並郡國及官僚,屢見於史。而總之曰:兵革既息,天下少事,文書調役,務從簡寡,至乃十存一焉。以此知省官之故緣於少事。今也文書日以繁,獄訟日以多,而為之上者主於裁省,則天下之事必將叢脞而不勝,不勝之極必復增官,而事不可為矣。
晉荀勖之論,以為“省官不如省事,省事不如清心。昔蕭、曹相漢,載其清靜,民以寧一,所謂清心也。抑浮說,簡文案,略細苛,宥小失,有好變常以徼利者,必行其誅,所謂省事也。”此探本之言,為治者識此,可無紛紛於職官多寡之間矣。
○選補漢宣帝時,盜賊並起,徵張敞,拜膠東相。請吏追捕有功效者,得台切比三輔尤異,天子許之。上名尚書,調補縣令者數十人。是漢時縣令多取郡吏之尤異者,是以習其事而無不勝之患。今則一以畀之初釋褐之書生,其通曉吏事者十不一二,而軟弱無能者且居其八九矣。又不擇其人之材,而以探籌投鉤為選用之法,是以百里之命付之茸不材之人,既以害民,而卒至於自害。於是煩劇之區遂為官人之陷阱,而年年更代,其弊益深而不可振矣。然漢時之吏多通經術,故張弊得而舉之,宣帝得而用之。今天下儒非儒,吏非吏,則吾又不識用之何從也。于慎行《筆麝》言:“太宰富平孫公丕揚,患中人請託,難於從違,大選外官,立為掣籤之法,一時宮中相傳以為至公,下逮閭巷翕然稱誦,而不知其非體也。古人見除吏條格,卻而不視,以為一吏足矣。奈何衡鑑之地,自處於一吏之職,而無所秉成,亦已陋矣。至於人才長短,各有所宜;資格高下,各有所便;地方繁簡,各有所合;道里遠近,各有所準。乃一付之於簽,是掩鏡可以索照,而折衡可以坐揣也。從古以來,不聞此法。”
南人選南,北人選北,此昔年舊例。宋政和六年,詔知縣注選,雖甚遠無過三十驛。三十驛者,九百里也。今之選人,動涉數千里,風士不諳,語音不曉,而赴任寧家之費復不可量,是率天下而路也。欲除銓政之弊,豈必如此而後為至公邪?夫人主苟能開誠布公,則自大臣以下至於京朝官,無不可信之人。而銓選之外有不必在京師者。唐貞觀元年,京師谷貴,始分人於洛州置選。至開耀元年,以關外道里迢遞,河洛之邑,天下之中,始詔東西二曹兩都分簡。留放既畢,同赴京師,謂之東選。是東都一掌選也。黔中、嶺南、閩中官不由吏部,委都督選擇士人補授。上元三年八月壬寅,敕自今每年遣五品已上強明清正官充南選使,仍令御史同往注擬。大曆十四年十二月己亥,詔專委南選使,停遣御史。是黔中、嶺南、閩中各一掌選也。《李峴傳》曰:“代宗即位,征峴為荊南節度、江陵尹、知江淮選補使。”又曰:“罷相為吏中尚書,知江淮選舉,置銓於洪州。”《劉滋傳》曰:“興元元年,改吏部侍郎,往洪州知選事。時京師寇盜之後,天下旱蝗,谷價翔貴,選人不能赴調,乃命滋江南典選,以便江嶺之人。”是江南又一掌選也。宋神宗詔川陝、福建、廣南八路之官罷任,迎送勞苦,令轉運司立格就注,免其赴選。是亦參用唐人之法。今之議者必曰:如此,多請託之門,而啟受賕之徑。豈唐人盡清廉,而今人皆貪濁邪?夫子之告仲弓曰:“舉爾所知。”今之取士,禮部以糊名取之,是舉其所不知也;吏部以掣籤注之,是用其所不知也。是使其臣拙於知人,而巧於避事。及乎赴任之後,人與地不相宜,則吏治墮,吏治墮則百姓畔,百姓畔則干戈興。於是乎軍前除吏,而並其所為尺寸之法亦不能守。豈若廓然大公,使人舉其所知,而明試以功,責其成效於服官之日乎?唐太宗謂侍臣曰:“刺史,朕當自選;令,宜詔五品已上各舉一人。”有明正統元年十一月乙卯,敕在京三品以上官,各舉廉潔正明達事體堪任御史者一人,在京四品官及國子監翰林院堂上官、各部郎中員外郎、六科科給事中、各道掌道御史,各舉廉慎明敏寬厚愛民堪任知縣者一人,吏部更加詳察而擢用。夫欲救今時之敝,必如此而後賢才可得,政理可興也。自南北互選之後,赴任之人動數千里,舉債方得到官。而土風不諳,語言難曉,政權所寄多在猾胥。昔唐之季世,嘗暫一行之於嶺南矣。文宗開成五年十一月,嶺南節度使盧鈞奏:“伏以海嶠擇吏,與江淮不同。若非諳熟土風,即難搜求人瘼。且嶺中往日之弊是南選,今時之弊是北資。臣當管二十二州,惟韶、廣二州官僚,每年吏部選授,若非下司貧弱令史,即是遠處無能之流,比及到官,皆有積債,十中無一肯識廉恥。臣到任四年,備知情狀。其潮州官吏伏望特循往例,不令吏部注擬,且委本道求才。若攝官廉慎有聞,依前許觀察使奏正。事堪經久,法可施行。”敕旨依奏。此固昔人以為敝法而改弦者矣。處台衡者,其可不用讀書人哉。
掣籤之法未行,選司猶得意為注闕,雖多有為人擇地,亦尚能為地擇人。自新法既行,並以聽之不可知之數,而敏劇之區,有累任不得賢令,相繼褫斥者。夫君子之道在乎至公,存一避嫌之心,遂至以人牧為嘗試。昔唐皎為吏部侍郎,當引入銓,或雲其家在蜀,乃注與吳;復有言親老,先任江南,即唱之隴右。史書以為譏笑。以此用人,豈能致太平之理哉!《實錄》言洪武四年正月壬辰,河南府知府徐麟以母老,居蘄之廣濟,請終養。詔改麟為蘄州府知府,俾就養其母。聖主之興,坦懷待物,其所以勸群臣者至矣。
萬曆末,常熟顧大韶作《竹籤傳》,其文仿《毛潁傳》為之。謂簽對主上言:“上而庶吉士科道之選,下而鄉會議取士,台皆用臣,臣乃得殿其材。”此憤世滑稽之言,然以之曉人,可謂罕譬而喻矣。夫楚王之厭紐,盆子之探符,古之人用以立帝立王,而今日廑廑施之選人乎?
唐時所謂銓者,有留有放。總章二年,司列少常伯裴行儉始設長名榜,宋白曰:“長名榜定留放,留者入選,放者不得入選。已定注,則過門下、侍中、給事中按閱,有不可黜之,故放者多而留者少。景雲中,以宋為吏部尚書,李義、盧從願為侍郎,皆不畏強御,請謁路絕,集者萬餘人,留者三銓不過二千,人服其公。宋時此法猶存,孝宗乾道元年五月乙亥,詔未銓試人毋得堂除。未有若近代之一登科而受祿,如持券者也。
○停年格今之言停年格者,皆言起於後魏崔亮。今讀亮本傳,而知其亦有不得已也。傳曰“遷吏部尚書。時羽林新害張彝之後,靈太后令武官得依資入選。官員既少,應選者多,前尚書李韶循常擢人,眾情嗟怨。亮乃奏為格制,不問賢愚,專以停解日月為斷,雖復官須此人,停日後者終於不得;庸才下品,年月久者則先擢用。沈滯者皆稱其能。亮外甥司空諮議劉景安,以書規亮曰:‘殷周以鄉塾貢士,兩漢由州郡薦才,魏晉因循,又置中正。諦觀在昔,莫不審舉,雖未盡美,足應十收六七。而朝廷貢秀才,止求其文,不取其理;察孝廉惟論章句,不及治道;產中正惟辨氏族,不考人才。至於取士之途不博,沙汰之理未精。而舅屬當銓衡,宜改張易調,如之何反為停年格以限之?天下之士誰復修厲名行哉!’亮答書曰:‘汝所言乃有深致,吾乘時徼幸,得為吏部尚書。常思同升舉直,以報明主之恩,乃其本願。昨為此格,有由而然。今已為汝所怪,千載之後,誰知我哉!古今不同,時宜須異,何者?昔有中正,品其才第,上之尚書;尚書據狀,量人授職。此乃與天下群賢共爵人也。吾謂當爾之時,無遺才,無濫舉矣,而汝猶雲十收六七;況今日之選專歸尚書,以一人之鑑照察天下。劉毅所云一史部,兩郎中,而欲究竟人物,何異以管窺天而求其博哉!今勛人甚多,又羽林入選,武夫崛起,不解書計,惟可廣弩前驅,指蹤捕噬而已。忽令垂組乘軒,責以治效,是所謂未曾操刀而使專割。又武人至多,官員至少,設令千人共一官猶無官可授;況一人望一官,何由不怨哉!吾近面執,不宜使武人入選,請賜其爵,厚其祿。既不見從,是以權立此格,限以停年耳。昔子產鑄刑書以救敝,叔向譏之以正法,何異汝以古禮難權宜哉。仲尼有言:知我者《春秋》,罪我者亦《春秋》。吾之此指其猶是也,但令將來君子知吾意焉。”後甄琛、元修義、城陽王徽相繼為吏部尚書,利其便己,踵而行之。自是賢愚同貫,涇渭無別,魏之失才自亮始也。然觀其答書之指,考其時事,由羽林之變既姑息於前,武人之除復濫開於後,不得已而為此例。今也上無陵壓之勛人,下無噪呼之叛黨,何疑何憚,而不復前王之制,乃以停年為斷乎!
《魏書·辛雄傳》:上疏言:“自神龜末來,專以停年為選。士無善惡,歲久先敘;職無劇易,名到授官。執案之吏以差次日月為功能,銓衡之人以簡用老舊為平直。且庸劣之人莫不貪鄙,委斗筲以共治之重,托碩鼠以百里之命,皆貨賄是求,肆心縱意,禁制雖煩,不勝其欲。致令徭役不均,發調違謬,箕斂盈門,囚執滿道。二聖明詔,寢而不遵;畫一之法,懸而不用。自此中外之民相將為亂,蓋由官授不得其人,百姓不堪其命故也。”嗚呼,此魏之所以未久而亡也歟?《北齊書·文襄帝紀》:“攝吏部尚書。魏自崔亮以後,選人常以年勞為制。文襄乃釐改前式,銓擢惟在得人。又沙汰尚書郎,妙選人地以充之。至於才名之士,鹹被薦擢。”
《通典》:“唐自高宗麟德以後,承平既久,人康俗阜,求進者眾,選人漸多。總章二年,裴行儉為司列少常伯,始設長名姓歷榜,引銓注之法,又定州縣官資高下升降,以為故事,其後莫能革焉。至玄宗開元十八年,行儉子光庭為侍中兼吏部尚書。先是,選司注官惟親其人之能否,或不次超遷,或老於下位,有出身二十餘年不得祿者。又州縣亦無等級,或自大入小,或初近後遠,皆無定製。光庭始奏用循資格,凡官罷滿,以若干選而集,各有差等,官高者選少,卑者選多,無問能否,選滿則注。限年躡級,不得逾越,非負譴者皆有升無降,庸愚沈滯者皆喜,謂之聖書。雖小有常規,而掄才這方失矣。其有異才高行,聽擢不次;然有其制而無其事,有司但守文奉式,循資例而已。自宋以下,年資之制大抵皆本於光庭也。”
宋孫洙《資格論》曰:“三代以下選舉之法,其始終一切皆失者,其國家資格之制乎!今賢材之伏於下者,資格閡之也;職業之廢於官者,資格牽之也;士之寡廉鮮恥者,爭於資格也;職業之廢於官者,資格牽之也;士之寡廉鮮恥者,爭於資格也;民之困於虐政暴吏,資格之人眾也。萬事之所以抗弊,百吏之所以廢馳,法制之所以頹爛決潰而不之救者,皆資格之失也。惟天之生大賢大德也,非以私厚其人,將使之輔生民之治者也;惟人之有大材大智者,非以獨樂其身,將以振生民之窮者也。今小人累日而取貴仕,君子側身而困卑位,賢者戴不肖於上,而愚者役智者於下,爵不考德,祿不授能,故曰:賢才之伏於下者,資格閡之也。才足以堪其任,小拘歲月而防之矣;力不足以稱其位,增累考級而得之矣。所得非所求也,所求非所任也。位不度才,功不索實。故曰:職業之廢於官者,資格牽之也。今夫計歲閥而爭年勞者,日夜相鬥也。有司躐一名,差一級,則攝衣而群爭訴矣。其甚者或懷黃敕而置於丞相之前也,其行義去市賈者亡幾耳。故曰:士之寡廉鮮恥者,爭於資格也。來而暴一邑,既歲滿矣,又去而虐一州也,非以贓敗,至死不黜。虎吏靡刂牙而食於民,賢者郁死於岩穴,而赤子不得愛其父母也。故曰:民之困於虐政暴吏者,資格之人眾也。夫資格之法起於後魏崔亮,而復行之於唐之裴光庭,是二子者,其當世固已罪之,不待後人之譏矣。然而行之前世,不過數十年者也。後得稱職者矯而更之,故其患不大。今資格之弊,流漫根結,踵為常法,方且世世而遵行之矣。往昔不知非,來者不知矯,故曰:萬事撫弊,百吏廢馳,法制頹爛決潰而不之救也。雖然,不無小利也,小便也,利之者蠢愚而廢滯者也,便之者耋老而庸昏者也;而於天下國家焉則大失也,大害也。然而提選部者,亦以是法為簡而易守也,百品千群,不復銓敘人物而綜核功實,一吏在前勘薄,呼名而授之矣。坐廟堂者亦以是法為要而易行也,大官大職,列籍按氏,差第日月,遝然而宜大蠲弊法,簡拔異能,爵以功為先後,用以才為序次,無以積勤累勞者為高敘,無以深資入考者為優選。智愚以別,善否陳前,而萬事不治,庶功不熙者,臣愚未嘗聞也。”
金章宗謂宰臣曰:“今之用人太拘資歷,循資之法起於唐代,如此何以得人?”平章政事張汝霖對曰:“不拘資格,所以待非常之材。”上曰:“崔甫為相,未逾年薦八百人,豈綿非常之材與?”
○銓選之害宋葉適論銓選之害曰:“夫甄別有序,黜陟不失者,朝廷之要務也。故自一命以上,皆欲用天下之所賢者,而不以便其不肖者之人。竊怪人主之立法,渾為不肖者之地,而消靡其賢才,以俱入於不肖而已。而其官最要,其害最甚者,銓選也。吏部者,朝廷喉舌之處也。尚書、侍郎者,天子貴近之臣也。處之以其地,任之以其官,與之以甄別黜陟天下士大夫之柄,而乃立法以付之,曰:吾一毫不信汝也,汝一毫不自信也。其人之賢否,其事之罪功,其地之遠近,其資之先後,其祿之厚薄,其闕之多少,則曰是一切有法矣。天下法度之至詳,曲折詰難之至多,士大夫不能一舉措手足者,顧無甚於銓選之法也。嗚呼,與人以官,賦人以祿,生民之命,致治之本由此而出矣。奈何舉天下之大柄,而自束縛蔽蒙之,乃為天下大弊之源乎?雖然是幾百年於是矣。其相承者非一人之故,學士大夫勤身苦力,誦說孔孟,傳道先王,未嘗不知所謂治道者,非若今日之法度也。及其一旦之為是官,噤舌拱手,四顧吏胥,以問其所當知之法令,吏胥上下其手以視之,其人亦抗然自辨曰:吾有司也,固當守此法而已。嗟夫,豈其人這本若是陋哉。陛下有是名器,為鼓舞群動之具,與奪進退,以敘天下,何忍襲數百年之弊端,汨沒於區區壞爛之法,以消靡天下之人才,而甘心以便其不肖?如此則治道安從出,而治功安從見哉!況自唐中世以前,吏部用人之意猶有可考,今之所循者春衰亂之餘弊耳。百王之常道不容於陛下而不復也。”
楊萬里作《選法論》,其上篇曰:“臣聞選法之弊在於信吏而不信官。信吏而不信官,故吏部之權不在官而在吏三尺之法,適足以為吏取富之源,而不足以為朝廷為官擇人之具。所謂尚書、侍郎二官者,據案執筆,閉目以為紙尾而已。且夫吏之犯法者必治,而受賕者必不赦,朝廷之意豈真信吏而不信官者邪?非朝廷之意也,法也。意則信官也,法則未嘗信官也,朝廷亦不自信也。天子不自信,則法之可否孰決之?決之吏而已矣。夫朝廷之立法,本以防吏之為奸,而其用法也,則取於吏而為決,則是吏之言勝於法,而朝廷之權輕於吏也。其言至於勝法,而其權至重於朝廷,則吏部長、貳安得而不吏之奉哉!長、貳非曰奉吏也,曰吾奉法也。然而法不決之於官,而決於吏,非奉吏而何?夫是之謂信吏而不信官。今有一事於此,法曰如是可,如是而不可。士大夫這有求於吏部,有持牒而請曰:‘我應夫法之所可行。’而吏部之長、貳亦曰:‘可。’宜其為可無疑也。退而吏出寸紙以告之曰:‘不可。’既曰不可矣,宜其為不可無改也,未幾而又出寸紙以告之,曰:‘可。’且夫可不可者,有一定之法;而用可不可之法者,無一定之論,何為其然也?吏也。士大夫之始至也,恃法之所可,亦恃吏部長、貳之賢,而不謁之吏,故與長貳面可之,退而問之吏,吏曰:‘法不可也。’長、貳無以詰,則亦曰然。士大夫於是不決之法,不請之長貳,而以市於吏。吏曰可也,而勿亟也。伺長、貳之遺忘而畫取其諾,奪而今與,朝然而夕不然,長、貳不知也,朝廷不訶也。吏部之權不歸之吏而誰歸!夫其所以至此,其始也有端,其積也有漸,而其成也植根甚固而不可動搖矣。然則曷為端?其病在於忽大體,謹小法而已矣。吏者從其所謹者而中之,並與其所忽者而竊之,此其為不可破也。且朝廷何不思之曰:吾之銓選,果止小謹小法而已,則一吏執筆而有餘也,又焉用擇天下之賢者以為尚書、侍郎也哉?則吾之所以任尚書、侍郎者,殆不止於謹小法而已。是故莫若略小法而責大體,使知小法之有所可否,初無繫於大體之利害,則吏部長、貳得以出意而自決之,要以不失夫銓選之大體,而不害夫立法之大意而已。責大體而略小法,則不決於吏,而吏之權漸輕,吏權漸輕然後長、貳之賢者得以有為,而選法可以漸革也。”其下篇曰:“臣聞吏部這權不異於宰相,亦不異於一吏。夫宰相相之與一吏,不待智者而知其懸絕也。既曰吏部之權不異於宰相,又曰亦不異於一吏者何也?今夫進退朝廷之百官,賢者得以用,而不肖者得以黜,此宰相之權也。注擬州縣之百官,下至於薄尉,而上至於守貳,此吏部之權也。朝廷之百官自大科異等,與夫進士甲科之首者未有不由於吏部也,未有不由於吏部而官者。今日之薄尉未必非他日之宰相,而況今日宰相之所進退者,台閣之所布列者,皆前日之升階揖侍郎者也。故曰吏部之權不異於宰相。雖然,吏部之所謂注擬何也?始入官者則得薄尉,自薄尉來者則得令丞。推而上之,至於幕職,由是法也;又上之至於守貳,由是法也。其宜得者則曰應格,其不宜得者則曰不應格。曰應格矣,雖貪者、疲軟者、老耋者、乳臭者、愚無知者、庸無能者皆得之,得者不之愧,與者不之難也。曰不應格矣,雖真賢實能廉潔守志之士,皆不得也。不得者莫之怨,不與者莫之恤也。吏部者曰:彼不愧不怨,吾事畢矣。如募焉,書其役之高下而甲乙之,按其役之遠近而勞逸之,呼一吏而閱之薄,盡矣,此縣令之以止小民之爭也。吏部注擬百官,而寄之以天下之民命,乃亦止於止爭而已矣。故曰亦不異於一吏。今吏部亦有所謂銓量者矣,揖之使書,以觀其能書乎否也;召醫而視之,以探其有疾與否也;贊之使拜,以試其視聽之明暗、筋力之老壯也。曰銓量者,如是而已矣。而賢不肖愚智何別焉?昔晉用山濤為吏部尚書,而中外品員多所啟拔。宋以蔡廓為吏部尚書,廓先使人告宰相徐羨之曰:‘若得行吏部之職則拜,不然則否。’羨之答云:‘黃、散以下皆委。’廓猶以為失職,遂不拜。蓋古之吏部雖黃門、散騎皆由吏部之較選,是當時之為吏部者,豈亦止取若今所謂應格者而為黃、散哉,抑將止取今所謂銓量者而為黃、散邪?臣願朝廷稍增重尚書之權,使之得以察百官之能否而與奪之。如丞、薄以下,官小而任輕者,固未能人人而察之也。至於縣宰之寄以百里之民者,守貳之寄以一郡之民者,豈不重哉。且天下幾州,一州幾縣,一歲之中居者、待者之外,到部而注擬縣宰者幾人,守貳又幾人,則亦不過三數百而已。以一歲三數百之守貳、縣宰,而散之於三百六旬之日月,則一日之注擬者,絕多補寡,亦無幾爾。一歲之間,而不能察三數百人之能否,則其為尚書者亦偶人而已矣。月計之而不粗,歲計之而不精,則其州縣之得人豈不十而五六哉。雖不五六,豈不十而三四哉。以此較彼,不猶愈乎?或曰:尚書之權重則將得以行其私,奈何?是不然,昔陸贄請令台省長官各舉其屬,而德宗疑諸司所舉皆有情故,或受賂者。贄諫之曰:‘陛下擇相亦不出台省長官之中,豈有為長官則不能舉一二屬吏?居宰相則可擇千百具僚,其要在於精擇長吏。’贄之說盡矣。今朝廷百官,孰非宰相進擬者而不疑也;至於吏部長貳之注擬,而獨疑百官,孰非宰相進擬者而不疑也;至於吏部長貳之注擬,而獨疑其私乎?精擇尚書,而假之以與奪之權,使得精擇守貳、縣宰,而無專拘之以文法,庶乎天下不才之吏可以汰,而天下之治猶可以復起也與?”
紹興三十二年,吏部侍郎凌景夏言:“國家設銓選,以聽群吏之治。其掌於七司,著在令甲,所守者法也。今升降於胥吏之手,有所謂例焉。長貳有遷改,郎曹有替移,來者不可復知,去者不能盡告。索例而不獲,雖有強明健敏之才,不復致議;引例而不當,雖有至公盡理之事,不復可伸。貨賂公行,奸弊滋甚。嘗觀漢之公府有辭訟比,尚書有決事比。比之為言,猶今之例。今吏部七司宜置例冊,凡經申請,或堂白,或取旨者,每一事已,命郎官以次擬定,而長貳書之於冊,永以為例。每半歲上於尚書省,仍關御史台。如此則巧吏無所施,而銓敘平允矣。”淳熙元年,參知政事龔茂良言:“法者,公天下而為之者也。例者,因人而立以壞天下之公者也。昔之患在於用例破法,今之患在於因例立法,自例行而法廢矣。故諺稱吏部為‘例部’。是則銓政之害,在宋時即已患之,而今日尤甚。所以然者,法可知,而例不可知。吏胥得操其兩可之權,以市於下。世世相傳,而雖以朝廷之力不能拔而去之。”甚哉,例之為害也,又豈獨吏部然哉。寇菜公為相,章聖嘗語兩府,欲擇一人為馬步軍指揮使。公方議其事,吏有以文籍進者。公問何書,對曰:“例簿也。”公曰:“朝廷欲用一衙官,尚須檢例邪?安用我輩?壞國政者正由此爾。”司馬溫公與呂惠卿論新法於上前,溫公曰:“三司使掌天下財,不才而黜之可也,不可使兩府侵其事。今為制置三司條例司何也?宰相以道佐人主,安用例!苟用例,則胥吏足矣,今為看詳中書條例司何也?”惠卿不能對。
○員缺員缺之名,自晉時已有之。《晉書·王蘊傳》:“遷尚書吏部郎。每一官缺,求者十輩。”《魏書·元修義傳》:“遷吏部尚書。時上黨郡缺,中散大夫高居求之。”至唐趙憬審官六議,遂有人少闕多、人多闕少之語。而崔以中書侍郎知吏部選事,至逆用三年員闕。今狐亘在吏部,楊炎為侍郎,至分闕,以惡闕與炎。其名相傳,至今不改矣。
《舊唐書·德宗紀》:“御史大夫崔從奏:‘兵戎未息,仕進頗多。比來每至選集,不免據闕留人。嘗嘆遺才,仍招怨望。’”此亦似今之截留候選也。《大唐新語》:“劉思立為考功員外,子憲為河南尉。思立今日亡,明日選人有索憲闕者。載深咨嗟,以為名教所不容,乃書其無行注名籍。其人比出選門,為眾目所視,眾口所訾,亦超趄而失步矣。朝廷鹹謂載能振理風俗。自今言之,不過索一丁憂之闕,亦何至見擯於清議邪?不知由是心推之,有其親未死而設為機阱以謀奪其處,亦人情之所必至得矣。孟子曰:‘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穿窬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苟反是而充之,其亦何所不至邪!願後之持銓衡者常以正風俗為心,則國家必有得人之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