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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順帝

惜天下之不治者,曰有君無臣。誠有不世出之君矣,豈患無臣哉!所謂有君者,君在中材以上,可與為善,而庸譾之臣,無能成其美而遏其惡也,則順帝是已。帝之廢居西鐘下也,順以全生;群奸不忌,非不智也。安帝崩;不得上殿親臨,悲號不食,非不仁也。孫程等拯之危亡之中而登天位,一上殿爭功,而免官就封,不使終持國政,非不斷也。諒虞詡之諫逐張防,聽李固之言出阿母,任左雄之策清吏治,非不明也。樊英、黃瓊、郎凱公車接軫,納翟酺之說,廣拓學宮,非不知務也。使得丙吉之量,宋璟、張九齡之節,韓琦之忠,姚崇、杜黃裳之才,清本源,振綱紀,以納之於高明弘遠之途,漢其復振矣乎!而桓焉、朱寵、朱倀之流,皆衰病瓦全,無生人之氣,塗飾小康,自寡其過,不能取百年治亂之大端謹持其幾。而左雄、虞詡因事納忠之小器,遂為當時之傑。區區一龐參。為時望所歸,乃悍妻殺子於室而不能禁,本已先缺,而求物之正,必不能者;盈庭物望,遽爾歸之,則其時在位之人才,概可知已。帝德不終,而漢衰不復,良有以也。

夫豈天於季漢之世吝於生才哉!才焉而不適於用,用焉而不盡其才者多矣。而其故有二:摧之,激之,成於女謁、宦豎、僉人之持權者則一也。女謁、宦豎、僉人互相起伏,此敗彼興,而要不出於其局。其摧焉而不克振者,仰雖憂國,俯抑恤己,清謹自持,苟祈免於清議,天下方倚之為重,而不知其不足有為也,則桓焉、朱倀之流是己。近世葉福清賀江夏以之。其激焉而為已甚者,又有二焉:一則憤嫉積於中,而抑采艸野怨讀之聲以求快於愚賤,事本易而難之,禍未至大而張之,有聞則起,有言必諍,授中主以沾直之譏,而小人反挾大體以相難,則李固、陳球之徒是也。近世諫臣大抵如是。一則傷宿蠹之未消,恥新猷之未展,謂中主必不可與有為,季世必不可以復挽,傲岸物表,清孤自獎,而坐失可為之機,則黃憲、徐穉、陳寔、袁閎之徒是也。唐宋以下無其人矣。激而爭者,詳於小而略於大,怒湍之水,不可以行巨舟。激而去者,決於棄世而忍於憂天,環堵之光,不可以照廣野。嗚呼!若是者,皆非不可康濟之才,而不終其用。繇來久矣,豈一旦一夕之故哉!故雖有可與為善之君,而終無與弘獎而利成之也。

悲夫!大權移於女謁、宦堅、僉人,則主雖明、臣雖直,相摧相激以貽宗社生民之禍,不可謂無君,抑不可謂無臣,而終不可謂有臣也。此今古敗亡之所以不救也。

左雄限年四十乃舉孝廉,論者皆譏其已隘,就孝廉而言之,非隘也。孝廉者,嘗為郡國之吏,以資滿無過而舉,亦中材之表見者爾;至於四十矣,所事非一,守和既無偏好之私,而練習民俗,淹通經律,兢兢焉寡過以無隕其名,超郡職而登王廷,豈患其晚哉!非然者,始試於掾曹,鏇登於王國,倖途百啟,獵進無厭,官常毀而狂狡者撓風化之原,是惡可不為之制乎!天子能舉人而後可拔非常之士,天子能養士而後可登英少之人。孝廉之舉,至於順帝之世而已極乎陋矣,士之欲致貴顯者知有郡縣而不知有朝廷也,知有請託扳附而不知有學術事功也,故黃憲之流,恥之如浼焉。塞其倖獵之捷徑,尚多得之自好之中人,諸葛孔明、周公瑾英年早見,而知己者得之象外,豈孝廉之謂哉?

言有似是而實非者,馬融之對策是已。行其說,不足以救弊;而導其說,則足以蠱人心、毀仁義而壞風俗,融憂民之不足,而言曰:一嫁娶之禮儉,則婚者以時矣。喪祭之禮約,則終者掩藏矣。”漢之季世,豔后屍政,寺人阿母,窮奢極侈以蠹國;私人墨吏,橫行郡國以吮民;民之貧也,豈婚葬之糜之哉,融避不言,而嫁其罪於小民區區未殄滅之孝慈,邪說誣民,充塞仁義,其他日附權門而獻頌,擁絳帳而縱慾,皆此念為之也。

婚葬者,人事始終之大故,記言曰:“先王重用民財,而重用之於禮。”其以獎仁厚、崇廉恥之精竟,豈褊夫陋人之所知哉?昔者殷之且亡也,昏姻之禮廢,浮僻之行逞,茅束死麇可以誘女,而文王憂之;關雎之詩曰:“琴瑟友之,鐘鼓樂之。”盛禮樂以宜淑女也。肅雍之車,穠如桃李,豈不節而樂以淫乎。崇閨門之廉隅,防野合之濫觴,故雖梅摽盈筐,而不憂其失時。以失時者無損於歸妹之愆期,而懲刲羊無血、承筐無實之無攸利也。若夫喪祭,則豈君之忍禁其民、民之忍背死以求財之足者乎?家貧而厚葬,非禮也。喻賢者以俯就,使無以不備物為哀而傷其生也。士之祿入亦薄矣,而士喪禮之所記,衣衾紟絞罌茵抗席殷奠三虞之盛,不以貧而殺焉。唯夫嬴政之後,窮天下以役驪山,故漢文裁之以儉,以紓生人之急。然天子之儉也,自不至於土親膚而傷人子之心,若士民則固弗禁也。墨氏無父,而桐棺之制,戕仁寡恩以牗民於利,孟子斥之為禽獸矣。罔極之恩,終天之一日,此而不用吾情,何所用吾情者?融不生於空桑,而欲蔽錮人子之惻隱,各余財以畜妻子;融也,其能免於梟獍之誅乎?嗚呼!此說行,而禽獸食人,人將相食,其伊於胡底也!

昏及時而棄禮,則贅壻不知恥,而年未及期者,且配非其類,以啟淫亂。葬欲速而趨簡,則日在堂而夕在野,委骼荒崖,而野火狐狸灼齧其未冷之骨。其極也,競和索而鬻色以自肥;惑術士之言,而焚割枯骸以邀富貴,利心一逞,何有終極!不知先王斟酌質文而輕財賄,以全天性之至教,為不可及也。融也,固名教之罪魁,無足數於人類者也,其何誅焉!

善用天下者,恆畜有餘以待天下,而國有餘威,民有餘情,府有餘財,兵有餘力,叛者有餘畏,順者有餘安。不善用之,小警而大震之,以天下之力,爭一隅之勝負,雖其勝也,以天下而僅勝一隅,非武也;疲天下而搖之,民怨其上,非情也;民狎於兵而玩兵,非所以安之也。區憐之亂,九真、交恥之小釁,而在廷者欲發荊、揚、兗、豫四萬人赴討,廷無人矣。微李固之深識,任祝良、張喬以腳踏車而收萬里之功,漢其危哉!

唯遣吏循撫而不加之兵,將使九真、交恥之人曰:吾之於中國,猶蟁蚋之嘬也,置我於不足較,而姑使賢二千石以綏我也,不軌不順,而僅與二腳踏車之使抗,吾其如中國何哉!將使中國之人,坦然亡疑而私相語曰:九真、交恥猶蟁蝱之嘬也,一使者腳踏車折之而已款服矣。天下固自定也,無有能搖之者也。使桀驁思逞之人,無所施其技擊之勇,無所施其機變之巧,知弄兵而矜智勇,曾不如腳踏車一使之從容而折萬里之沖也。將使腳踏車一使之威伸於萬里,則浸假大臣殫謀於廷,大將奮揚於外,抑不知其蕩滌之功何若;而天子之德威赫赫如是,則即有權奸,亦無敢生其心以嘗試。故九真、交恥戢耳以聽命,而大下晏然。

嗚呼!梟雄之初起,未必即敢小視天下而睥睨之也;殫天下之力與爭勝敗於一旦,而梟雄之膽乃張,中國之情日茶。天寶之亂,始於雲南之喪師;宋盡心力於西夏,而女真測其荏弱。一良吏制之有餘者,合天下震驚以不足;以瓦注者以金注,未有不自亂者也。播州之巢穴初空,奢藺之連兵遽起,朝鮮之救兵甫鏇,遼瀋之嚴關早失;廷無人而貪功者撓之,無餘威無餘祚矣。惹哉!

梁商之策匈奴曰:“良騎夜合,交鋒決勝,夷狄所長,中國所短。乘城固守,以待其衰,中國之長,夷狄之短。”馬續從其教令,而右賢王力屈而降,此萬世之訏謨也。佛貍之疆,而不能拔盱眙;完顏亮之眾,而不能渡採石;其衰可待,躁者不能待而自敗耳。故楊鎬王化貞之罪,死不償責也。

若夫驅除之於盛極將衰之際,則又有異焉。守位者人也,聚人者財也,金粟足以相贍,而後守位者以繼。彼雖衰而猶承極盛之餘,則彼且倚金粟之餘以困我,與之相守而固不敵,則潰敗也必矣主者利於守,客者利於攻,主客無定,在因其時而遷。負蕩平天下之大略者,尚其審此哉!

張綱單騎詣賊壘,諭張嬰而降之,言弭盜者侈為美談。楊鶴、陳奇瑜、熊文燦遙慕其風,而禍及宗社。嗚呼!孰知綱之為此,為梁冀驅之死地,迫於弗獲已,而姑以謝一時之責者乎!綱卒未幾,而嬰復據郡以反,滕撫斬之而後絕,綱何嘗能弭東南之盜哉!且嬰降而馬勉、華孟相繼以蠭起,滕撫追勦浄盡,而江湖始寧,則撫盜之為盜囮審矣。

胥吾民也,小不忍於守令之不若,稱兵以抗君父,又從而撫之,勝則自帝自王而唯其意,敗則卑詞薦賄而且冒爵賞之加,一勝一敗,皆有餘地以自居,而不失其尊富,桀猾者何所忌而不盜也?南宋之諺曰:“欲得官,殺人放火受招安。”且逆計他日之官爵而冒以逞,勸之盜而孰能弗盜邪?

夫失業之民,隨桀猾所誘脅,盡俘殺之也,誠有所不忍;殲其渠魁,而籍其黨與,以為邊關之戍卒則矜全其死命,已不傷吾仁矣。而使仍居其故地,則豈徒渠帥哉?失業之民,一染指於潢池,而鄉黨不齒,田廬不保,欲使之負耒而為戢順之民,亦終不可得,是寧以撫求其永綏哉?改紀暴政,慎擇良吏,而飭之以寬恤,以安未亂之民,而已亂者非可旦夕使順也,弭盜者慎勿輕言撫哉!

均之撫也,祝良、張喬用之交恥而定,張綱用之廣陵而咨益猖,其術同而效異者,則又有說。蠻夷之寇邊鄙進為寇而退自有其田廬之可居,姻亞鄉閭之可與處,則斂戢以退,而固不失其所,撫之斯順矣。生中上為編氓,一行為盜,反而無以自容,使游泳於非逆非順之交,翱翔而終思矯翮;抑且弭之拳之,寵而榮之,望其悔過自懲而不萌異志,豈能得哉?張綱者,以緩梁冀一時之禍,而不暇為國謀也,何足效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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