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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紀·漢紀九

作者:司馬光

起重光赤奮若,盡強圉協洽,凡七年。

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上

◎ 建元元年辛丑,公元前一四零年

冬,十月,詔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上親策問以古今治道,對者百餘人。廣川董仲舒對曰:“道者,所繇適於治之路也,仁、義、禮、樂,皆其具也。故聖王已沒,而子孫長久,安寧數百歲,此皆禮樂教化之功也。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政亂國危者甚眾;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繇者非其道,是以政日以仆滅也。夫周道衰於幽、厲,非道亡也,幽、厲不繇也。至於宣王,思昔先王之德,興滯補敝,明文、武之功業,周道粲然復興,此夙夜不懈行善之所致也。
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故治亂廢興在於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其所操持悖謬,失其統也。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四方正,遠近莫敢不壹於正,而亡有邪氣奸其間者,是以陰陽調而風雨時,群生和而萬民殖,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畢至,而王道終矣!孔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自悲可致此物,而身卑賤不得致也。今陛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勢,又有能致之資;行高而恩厚,知明而意美,愛民而好士,可謂誼主矣。然而天地未應而美祥莫至者,何也?凡以教化不立而萬民不正也。夫萬民之從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古之王者明於此,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為大務。立太學以教於國,設癢序以化於邑,漸民以仁,摩民以誼,節民以禮,故其刑罰甚輕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習俗美也。聖王之繼亂世也,掃除其跡而悉去之,復修教化而崇起之;教化已明,習俗已成,子孫循之,行五六百歲尚示敗也。秦滅先聖之道,為苟且之治,故立十四年而亡,其遺毒餘烈至今未滅,習俗薄惡,人民囂頑,抵冒殊扞,熟爛如此之甚者也。竊譬之:琴瑟不調,甚者必解而更張之,乃可鼓也;為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乃可理也。故漢得天下以來,常欲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於當更化而不更化也。
“臣聞聖王之治天下也,少則習之學,長則材諸位,爵祿以養其德,刑罰以威其惡,故民曉於禮誼而恥犯其上。武王行大誼,平殘賊,周公作禮樂以文之;至於成、康之隆,囹圄空虛四十餘年。此亦教化之漸而仁誼之流,非獨傷肌膚之效也。至秦則不然,師申、商之法,行韓非之說,憎帝王之道,以貪狼為俗,誅名而不察實,為善者不必免而犯惡者未必刑也。是以百官皆飾虛辭而不顧實,外有事君之禮,內有背上之心,造偽飾詐,趨利無恥,是以刑者甚眾,死者相望,而奸不息,俗化使然也。今陛下並有天下,莫不率服,而功不加於百姓者,殆王心未加焉。《曾子》曰:‘尊其所聞,則高明矣;行其所知,則光大矣。高明光大,不在於它,在乎加之意而已。’願陛下因用所聞,設誠於內而致行之,則三王何異哉!
夫不素養士而欲求賢,譬猶不琢玉而求文采也。故養士之大者,莫大虖太學;太學者,賢士之所關也,教化之本原也。今以一郡、一國之眾對,亡應書者,是王道往往而絕也。臣願陛下興太學,置明師,以養天下之士,數考問以盡其材,則英俊宜可得矣。今之郡守、縣令,民之師帥,所使承流而宣化也;故師帥不賢,則主德不宣,恩澤不流。今吏既亡教訓於下,或不承用王上之法,暴虐百姓,與奸為市,貧窮孤弱,冤苦失職,甚不稱陛下之意;是以陰陽錯繆,氛氣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濟,皆長吏不明使至於此也!
夫長吏多出於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弟,選郎吏又以富訾,未必賢也。且古所謂功者,以任官稱職為差,非謂積日累久也;故小材雖累日,不離於小官,賢材雖未久,不害為輔佐,是以有司竭力盡知,務治其業而以赴功。今則不然,累日以取貴,積久以致官,是以廉恥貿亂,賢不肖渾殽,未得其真。臣愚以為使諸列侯、郡守、二千石各擇其吏民之賢者,歲貢各二人以給宿衛,且以觀大臣之能;所貢賢者有賞,所貢不肖者有罰。夫如是,諸吏二千石皆盡心於求賢,天下之士可得而官使也。遍得天下之賢人,則三王之盛易為,而堯、舜之名可及也。毋以日月為功,實試賢能為上,量材而授官,錄德而定位,則廉恥殊路,賢不肖異處矣!
“臣聞眾少成多,積小致巨,故聖人莫不以暗致明,以微致顯;是以堯發於諸侯,舜興虖深山,非一日而顯也,蓋有漸以致之矣。言出於己,不可塞也;行發於身,不可掩也;言行,治之大者,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故盡小者大,慎微者著;積善在身,猶長日加益而人不知也;積惡在身,猶火銷膏而人不見也;此唐、虞之所以得令名而桀、紂之可為悼懼者也。
夫樂而不亂,復而不厭者,謂之道。道者,萬世亡敝;敝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處,故政有眊而不行,舉其偏者以補其敝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將以救溢扶衰,所遭之變然也。故孔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乎!’改正朔,易服色,以順天命而已;其餘盡循堯道,何更為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亡變道之實。然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繼之救當用此也。孔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此言百王之用,以此三者矣。夏因於虞,而獨不言所損益者,其道一而所上同也。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是以禹繼舜,舜繼堯,三聖相受而守一道,亡救敝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損益也。繇是觀之,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變。
“今漢繼大亂之後,若宜少損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夫古之天下,亦今之天下,共是天下,以古準今,壹何不相逮之遠也!安所繆盭而陵夷若是?意者有所失於古之道與,有所詭於天之理與?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齒者去其角,傅其翼者兩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古之所予祿者,不食於力,不動於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與天同意者也。夫已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況人虖!此民之所以囂囂苦不足也。身寵而載高位,家溫而食厚祿,因乘富貴之資力以與民爭利於下,民安能如之哉!民日削月朘,浸以大窮。富者奢侈羨溢,貧者窮急愁苦;民不樂生,安能避罪!此刑罰之所以蕃而奸邪不可勝者也。天子大夫者,下民之所視效,遠方之所四面而內望也。近者視而放之,遠者望而效之,豈可以居賢人之位而為庶人行哉!夫皇皇求財利,常恐乏匱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易》曰:‘負且乘,致寇至。’乘車者,君子之位也;負擔者,小人之事也。此言居君子之位而為庶人之行者,患禍必至也。若居君子之位,當君子之行,則舍公儀休之相魯,無可為者矣。“《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
天子善其對,以仲舒為江都相。會稽莊助亦以賢良對策,天子擢為中大夫。丞相衛綰奏:“所舉賢良,或治申、韓、蘇、張之言亂國政者,請皆罷。”奏可。董仲舒少治《春秋》,孝景時為博士,進退容止,非禮不行,學者皆師尊之。及為江都相,事易王。易王,帝兄,素驕,好勇。仲舒以禮匡正,王敬重焉。
春,二月,赦。
行三銖錢。
夏,六月,丞相衛綰免。丙寅,以魏其侯竇嬰為丞相,武安侯田分為太尉。上雅向儒術,嬰、分俱好儒,推轂代趙綰為御史大夫,蘭陵王臧為郎中令。綰請立明堂以朝諸侯,且薦其師申公。秋,天子使使束帛加璧、安車駟馬以迎申公。既至,見天子。天子問治亂之事,申公年八十餘。對曰:“為治者不至多言,顧力行何如耳。”是時,天子方好文詞,見申公對,默然,然已招致,則以為太中大夫,舍魯邸,議明堂、巡狩、改歷、服色事。
是歲,內史寧成抵罪髡鉗。

◎ 建元二年壬寅,公元前一三九年

冬,十月,淮南王安來朝。上以安屬為諸父而材高,甚尊重之,每宴見談語,昏暮然後罷。
安雅善武安侯田分,其入朝,武安侯迎之霸上,與語曰:“上無太子,王親高皇帝孫,行仁義,天下莫不聞。宮車一日晏駕,非王尚誰立者!”安大喜,厚遺分金錢財物。
太皇竇太后好黃、老言,不悅儒術。趙綰請毋奏事東宮。竇太后大怒曰:“此欲復為新垣平邪!”陰求得趙綰、王臧奸利事,以讓上。上因廢明堂事,諸所興為皆廢。下綰、臧吏,皆自殺。丞相嬰、太尉分免,申公亦以疾免歸。
初,景帝以太子太傅石奮及四子皆二千石,乃集其門,號奮為“萬石君”。萬石君無文學,而恭謹無與比。子孫為小吏,來歸謁,萬石君必朝服見之,不名。子孫有過失,不責讓,為便坐,對案不食;然後諸子相責,因長老肉袒謝罪,改之,乃許。子孫勝冠者在側,雖燕居必冠。其執喪,哀戚甚悼。子孫遵教,皆以孝謹聞乎郡國。及趙綰、王臧以文學獲罪,竇太后以為儒者文多質少,今萬石君家不言而躬行,乃以其長子建為郎中令,少子慶為內史。建在上側,事有可言,屏人恣言極切,至廷見,如不能言者;上以是親之。慶嘗為太僕,御出,上問車中幾馬,慶以策數馬畢,舉手曰:“六馬。”慶於諸子中最為簡易矣。
竇嬰、田分既免,以侯家居。分雖不任職,以王太后故親幸,數言事多效。士吏趨勢利者,皆去嬰而歸分,分日益橫。
春,二月,丙戌朔,日有食之。
三月,乙未,以太常柏至侯許昌為丞相。
初,堂邑侯陳午尚帝姑館陶公主嫖,帝之為太子,公主有力焉,以其女為太子妃,及即位,妃為皇后。竇太主恃功,求請無厭,上患之。皇后驕妒,擅寵而無子,與醫錢凡九千萬,欲以求子,然卒無之。後寵浸衰。皇太后謂上曰:“汝新即位,大臣未服,先為明堂,太皇太后已怒。今又忤長主,必重得罪。婦人性易悅耳,宜深慎之!”上乃於長主、皇后復稍加恩禮。
上祓霸上,還,過上姊平陽公主,悅謳者衛子夫。子夫母衛媼,平陽公主家僮也。主因奉送子夫入宮,恩寵日隆。陳皇后聞之,恚,幾死者數矣。上愈怒。
子夫同母弟衛青,其父鄭季,本平陽縣吏,給事侯家,與衛媼私通而生青,冒姓衛氏。青長,為侯家騎奴。大長公主執囚青,欲殺之。其友騎郎公孫敖與壯士篡取之。上聞,乃召青為建章監、侍中,賞賜數日間累千金。既而以子夫為夫人,青為太中大夫。
夏,四月,有星如日,夜出。
初置茂陵邑。
時大臣議者多冤晁錯之策,務摧抑諸侯王,數奏暴其過惡,吹毛求疵,笞服其臣,使證其君。諸侯王莫不悲怨。

◎ 建元三年癸卯,公元前一三八年

冬,十月,代王登、長沙王發、中山王勝、濟川王明來朝。上置酒,勝聞樂聲而泣。上問其故,對曰:“悲者不可為累欷,思者不可為嘆息。今臣心結日久,每聞幼眇之聲,不知涕泣之橫集也。臣得蒙肺附為東籓,屬又稱兄。今群臣非有葭莩之親、鴻毛之重,群居黨議,朋友相為,使夫宗室擯卻,骨肉冰釋,臣竊傷之!”具以吏所侵聞。於是上乃厚諸侯之禮,省有司所奏諸侯事,加親親之恩焉。
河水溢於平原。
大飢,人相食。秋,七月,有星孛於西北。
濟川王明坐殺中傅,廢遷房陵。
七國之敗也,吳王子駒亡走閩越,怨東甌殺其父,常勸閩越擊東甌。閩粵從之,發兵圍東甌,東甌使人告急天子。天子問田分,分對曰:“越人相攻擊,固其常;又數反覆,自秦時棄不屬,不足以煩中國往救也。”莊助曰:“特患力不能救,德不能覆。誠能,何故棄之!且秦舉鹹陽而棄之,何但越也!今小國以窮困來告急,天子不救,尚安所愬,又何以子萬國乎!”上曰:“太尉不足與計。吾新即位,不欲出虎符發兵郡國。”乃遣助以節發兵會稽。會稽守欲距法不為發,助乃斬一司馬,諭意指,遂發兵浮海救東甌。未至,閩越引兵罷。東甌請舉國內徙,乃悉舉其眾來,處於江、淮之間。
九月,丙子晦,日有食之。
上自初即位,招選天下文學材智之士,待以不次之位。四方士多上書言得失,自眩鬻者以千數。上簡拔其俊異者寵用之。莊助最先進,後又得吳人硃買臣、趙人吾丘壽王、蜀人司馬相如、平原東方朔、吳要枚皋、濟南終軍等,並在左右,每令與大臣辨論,中外相應以義理之文,大臣數屈焉。然相如特以辭賦得幸;朔、皋不根持論,好詼諧,上以俳優畜之,雖數賞賜,終不任以事也。朔亦觀上顏色,時時直諫,有所補益。
是歲,上始為微行,北至池陽,西至黃山,南獵長楊,東遊宜春,與左右能騎射者期諸殿門。常以夜出,自稱平陽侯;旦明,入南山下,射鹿、豕、狐、兔,馳騖禾稼之地,民皆號呼罵詈。鄂、杜令欲執之,示以乘輿物,乃得免。又嘗夜至伯谷,投逆旅宿,就逆旅主人求漿,主人翁曰:“無漿,正有溺耳!”且疑上為奸盜,聚少年欲攻之。主人嫗睹上狀貌而異之,止其翁曰:“客非常人也,且又有備,不可圖也。”翁不聽,嫗飲翁以酒,醉而縛之。少年皆散走,嫗乃殺雞為食以謝客。明日,上歸,召嫗,賜金千斤,拜其夫為羽林郎。後乃私置更衣,從宣曲以南十二所,夜投宿長楊、五柞等諸宮。
上以道遠勞苦,又為百姓所患,乃使太中大夫吾丘壽王舉籍阿城以南,盩厔以東,宜春以西,提封頃畮,及其賈直,欲除以為上林苑,屬之南山。又詔中尉、左右內史表屬縣草田,欲以償鄠、杜之民。壽王奏事,上大說稱善。時東方朔在傍,進諫曰:“夫南山,天下之阻也。漢興,去三河之地,止霸、滻以西,都涇、渭之南,此所謂天下陸海之地,秦之所以虜西戎、兼山東者也。其山出玉石、金、銀、銅、鐵、良材,百工所取給,萬民所卬足也。又有粳、稻、梨、栗、桑、麻、竹箭之饒,土宜姜、芋,水多蛙、魚,貧者得以人給家足,無饑寒之憂;故酆、鎬之間,號為土膏,其賈畮一金。今規以為苑,絕陂池水澤之利而取民膏腴之地,上乏國家之用,下奪農桑之業,是其不可一也。盛荊、棘之林,廣狐、菟之苑,大虎、狼之虛,壞人冢墓,發人室廬,令幼弱懷土而思,耆老泣涕而悲,是其不可二也。斥而營之,垣而囿之,騎馳東西,車騖南北,有深溝大渠。夫一日之樂,不足以危無堤之輿,是其不可三也。夫殷作九市之宮而諸侯畔,靈王起章華之台而楚民散,秦興阿房之殿而天下亂。糞土愚臣,逆盛意,罪當萬死!”上乃拜朔為太中大夫、給事中,賜黃金百斤。然遂起上林苑,如壽王所奏。
上又好自擊熊、豕,馳逐野獸。司馬相如上疏諫曰:“臣聞物有同類而殊能者,故力稱烏獲,捷言慶忌,勇期賁、育,臣之愚,竊以為人誠有之,獸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險,射猛獸,卒然遇逸材之獸,駭不存之地,犯屬車之清塵,輿不及還轅,人不暇施巧,雖有烏獲、逄蒙之技,不得用,枯木朽株,盡為難矣。是胡、越起於轂下而羌、夷接軫也,豈不殆哉!雖萬全而無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宜夫清道而後行,中路而馳,猶時有銜橛之變,況乎涉豐草,騁丘虛,前有利獸之樂,而內無存變之意,其為害也不難矣。夫輕萬乘之重不以為安,樂出萬有一危之塗以為娛,臣竊為陛下不取。蓋明者遠見於未萌,而知者避危於無形,禍固多藏於隱微而發於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諺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此言雖小,可以諭大。”上善之。

◎ 建元四年甲辰,公元前一三七年

夏,有風赤如血。
六月,旱。
秋,九月,有星孛於東北。
是歲,南越王佗死,其孫文王胡立。

◎ 建元五年乙巳,公元前一三六年

春,罷三銖錢,行半兩錢。
置五經博士。
夏,五月,大蝗。
秋,八月,廣川惠王越、清河哀王乘皆薨,無後,國除。

◎ 建元六年丙午,公元前一三五年

春,二月,乙未,遼東高廟災。
夏,四月,壬子,高園便殿火。上素服五日。
五月,丁亥,太皇太后崩。
六月,癸巳,丞相昌免;武安侯田分為丞相。分驕侈,治宅甲諸第,田園極膏腴;市買郡縣物,相屬於道;多受四方賂遺;其家金玉、婦女,狗馬、聲樂、玩好,不可勝數。每入奏事,坐語移日,所言皆聽。薦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權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已盡未?吾亦欲除吏。”嘗請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庫!”是後乃稍退。
秋,八月,有星孛於東方,長竟天。
閩越王郢興兵擊南越邊邑,南越王守天子約,不敢擅興兵,使人上書告天子。於是天子多南越義,大為發兵,遣大行王恢出豫章,大農令韓安國出會稽,擊閩越。
淮南王安上書諫曰:“陛下臨天下,布德施惠,天下攝然,人安其生,自以沒身不見兵革。今聞有司舉兵將以誅越,臣安竊為陛下重之。
越,方外之地,剪髮文身之民也,不可以冠帶之國法度理也。自三代之盛,胡、越不與受正朔,非強勿強服,威弗能制也,以為不居之地,不牧之民,不足以煩中國也。自漢初定已來七十二年,越人相攻擊者不可勝數,然天子未嘗舉兵而入其地也。臣聞越非有城郭邑里也,處谿谷之間,篁竹之中,習於水斗,便於用舟,地深昧而多水險,中國之人不知其勢阻而入其地,雖百不當其一。得其地,不可郡縣也;攻之,不可暴取也。以地圖察其山川要塞,相去不過寸數,而間獨數百千里,險阻、林叢弗能盡著;視之若易,行之甚難。天下賴宗廟之靈,方內大寧,戴白之老不見兵革,民得夫婦相守,父子相保,陛下之德也。越人名為籓臣,貢酎之奉不輸大內,一卒之用不給上事;自相攻擊,而陛下發兵救之,是反以中國而勞蠻夷也。且越人愚戇輕薄,負約反覆,其不用天子之法度,非一日之積也。壹不奉詔,舉兵誅之,臣恐後兵革無時得息也。
間者,數年歲比不登,民待賣爵、贅子以接衣食。賴陛下德澤振救之,得毋轉死溝壑。四年不登,五年復蝗,民生未復。今發兵行數千里,資衣糧,入越地,輿轎而隃領,拕舟而入水,行數百千里,夾以深林叢竹,水道上下擊石,林中多蝮蛇、猛獸,夏月暑時,歐泄霍亂之病相隨屬也;曾未施兵接刃,死傷者必眾矣。前時南海王反,陛下先臣使將軍間忌將兵擊之,以其軍降,處之上淦。後復反,會天暑多雨,樓船卒水居擊棹,未戰而疾死者過半;親老涕泣,孤子啼號,破家散業,迎屍千里之外,裹骸骨而歸。悲哀之氣,數年不息,長老至今以為記,曾未入其地而禍已至此矣。陛下德配天地,明象日月,恩至禽獸,澤及草木,一人有饑寒,不終其天年而死者,為之忄妻愴於心。今方內無狗吠之警,而使陛下甲卒死亡,暴露中原,霑漬山谷,邊境之民為之早閉晏開,朝不及夕,臣安竊為陛下重之。
不習南方地形者,多以越為人眾兵強,能難邊城。淮南全國之時,多為邊吏,臣竊聞之,與中國異。限以高山,人跡絕,車道不通,天地所以隔外內也。其入中國,必下領水,領水之山峭峻,漂石破舟,不可以大船載食糧下也。越人慾為變,必先田餘乾界中,積食糧,乃入,伐材治船。邊城守候誠謹,越人有入伐材者,輒收捕,焚其積聚,雖百越,奈邊城何!且越人綿力薄材,不能陸戰,又無車騎、弓弩之用,然而不可入者,以保地險,而中國之人不耐其水土也。臣聞越甲卒不下數十萬,所以入之,五倍乃足,輓車奉餉者不在其中。南方暑濕,近夏癉熱,暴露水居,蝮蛇蠚生,疾疢多作,兵未血刃而病死者什二三,雖舉越國而虜之,不足以償所亡。
“臣聞道路言:閩越王弟甲弒而殺之,甲以誅死,其民未有所屬。陛下若欲來,內處之中國,使重臣臨存,施德垂賞以招致之,此必攜幼扶老以歸聖德。若陛下無所用之,則繼其絕世,存其亡國,建其王侯,以為畜越,此必委質為籓臣,世共貢職。陛下以方寸之印,丈二之組,填撫方外,不勞一卒,不頓一戟,而威德並行。今以兵入其地,此必震恐,以有司為欲屠滅之也,必雉兔逃,入山林險阻。背而去之,則復相群聚;留而守之,歷歲經年,則士卒罷倦,食糧乏絕,民苦兵事,盜賊必起。臣聞長老言:秦之時,嘗使尉屠睢擊越,又使監祿鑿渠通道,越人逃入深山林叢,不可得攻;留軍屯守空地,曠日引久,士卒勞倦;越出擊之,秦兵大破,乃發縕戍以備之。當此之時,外內騷動,皆不聊生,亡逃相從,群為盜賊,於是山東之難始興。兵者凶事,一方有急,四面皆聳。臣恐變故之生,奸邪之作,由此始也。
“臣聞天子之兵有徵而無戰,言莫敢校也。如使越人蒙徼幸以逆執事之顏行,廝輿之卒有一不備而歸者,雖得越王之首,臣猶竊為大漢羞之。陛下以四海為境,生民之屬,皆為臣妾。垂德惠以覆露之,使安生樂業,則澤被萬世,傳之子孫,施之無窮。天下之安,猶泰山而四維之也,夷狄之地,何足以為一日之閒,而煩汗馬之勞乎!《詩》云:‘王猶允塞,徐方既來。’言王道甚大而遠方懷之也。臣安竊恐將吏之以十萬之師為一使之任也。”
是時,漢兵遂出,未逾領,閩越王郢發兵距險。其弟餘善乃與相、宗族謀曰:“王以擅發兵擊南越不請,故天子兵來誅。漢兵眾強,即幸勝之,兵來益多,終滅國而止。今殺王以謝天子,天子聽,罷兵,固國完;不聽,乃力戰;不勝,即亡入海。”皆曰:“善!”即鏦殺王,使使奉其頭致大行。大行曰:“所為來者,誅王。今王頭至,謝罪;不戰而殞,利莫大焉。”乃以便宜案兵,告大農軍,而使使奉王頭馳報天子。詔罷兩將兵,曰:“郢等首惡,獨無諸孫繇君醜不與謀焉。”乃使中郎將立醜為越繇王,奉閩越先祭祀。餘善已殺郢,威地於國,國民多屬,竊自立為王,繇王不能制。上聞之,為餘善不足復興師,曰:“餘善數與郢謀亂,而後首誅郢,師得不勞。”因立餘善為東越王,與繇王並處。
上使莊助諭意南粵。南粵王胡頓首曰:“天子乃為臣興兵討閩越,死無以報德!”遣太子嬰齊入宿衛,謂助曰:“國新被寇,使者行矣,胡方日夜裝,入見天子。”助還,過淮南,上又使助諭淮南王安以討越事,嘉答其意,安謝不及。助既去南越,南越大臣皆諫其王曰:“漢興兵誅郢,亦行以驚動南越。且先王昔言:‘事天子期無失禮。’要之,不可以說好語入見,則不得復歸,亡國之勢也。”於是胡稱病,竟不入見。
是歲,韓安國為御史大夫。
東海太守濮陽汲黯為主爵都尉。始,黯為謁者,以嚴見憚。東越相攻,上使黯往視之;不至,至吳而還,報曰:“越人相攻,固其俗然,不足以辱天子之使。”河內失火,延燒千餘家,上使黯往視之;還,報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燒,不足憂也。臣過河南,河南貧人傷水旱萬餘家,或父子相食,臣謹以便宜,持節發河南倉粟以振貧民。臣請歸節,伏矯制之罪。”上賢而釋之。其在東海,治官理民,好清靜,擇丞、史任之,責大指而已,不苛小。黯多病,臥閨閣內不出。歲餘,東海大治,稱之。上聞,召為主爵都尉,列於九卿。其治務在無為,引大體,不拘文法。
黯為人,性倨少禮,面折,不能容人之過。時天子方招文學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對曰:“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默然,怒,變色而罷朝,公卿皆為黯懼。上退,謂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戇也!”群臣或數黯,黯曰:“天子置公卿輔弼之臣,寧令從諛承意,陷主於不義乎?且已在其位,縱愛身,奈辱朝廷何!”黯多病,病且滿三月;上常賜告者數,終不愈。最後病,莊助為請告。上曰:“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職居官,無以逾人;然至其輔少主,守城深堅,招之不來,麾之不去,雖自謂賁、育,亦不能奪之矣。”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
匈奴來請和親,天子下其議。大行王恢,燕人也,習胡事,議曰:“漢與匈奴和親,率不過數歲,即復倍約;不如勿許,興兵擊之。”韓安國曰:“匈奴遷徙鳥舉,難得而制,自上古不屬為人。今漢行數千里與之爭利,則人馬罷乏;虜以全制其敝,此危道也。不如和親。”群臣議者多附安國。於是上許和親。

◎ 元光元年丁未,公元前一三四年

冬,十一月,初令郡國舉孝廉各一人,從董仲舒之言也。
衛尉李廣為驍騎將軍,屯雲中;中尉程不識為車騎將軍,屯雁門。六月,罷。廣與不識俱以邊太守將兵,有名當時。廣行無部伍、行陳,就善水草舍止,人人自便,不擊刁斗以自衛,莫府省約文書;然亦遠斥候,未嘗遇害。程不識正部曲、行伍、營陳,擊刁斗,士吏治軍簿至明,軍不得休息;然亦未嘗遇害。不識曰:“李廣軍極簡易,然虜卒犯之,無以禁也。而其士卒亦佚樂,鹹樂為之死。我軍雖煩擾,然虜亦不得犯我。”然匈奴畏李廣之略,士卒亦多樂從李廣而苦程不識。
臣光曰:《易》曰:“師出以律,否臧凶。”言治眾而不用法,無不凶也。李廣之將,使人人自便。以廣之材,如此焉可也;然不可以為法。何則?其繼者難也,況與之並時而為將乎!夫小人之情,樂於安肆而昧於近禍,彼既以程不識為煩擾而樂於從廣,且將仇其上而不服。然則簡易之害,非徒廣軍無以禁虜之倉卒而已也。故曰“兵事以嚴終”,為將者,亦嚴而已矣。然則效程不識,雖無功,猶不敗;效李廣,鮮不覆亡哉!
夏,四月,赦天下。
五月,詔舉賢良、文學,上親策之。
秋,七月,癸未,日有食之。

譯文

漢紀九漢武帝建元元年(辛丑,公元前140年)

冬季,十月,漢武帝下詔,令大臣舉薦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的人才,武帝親自出題,圍繞著古往今來治理天下的“道”,進行考試。參加考試的有一百多人。廣川人董仲舒在回答說:“所謂的‘道’,是指由此而達到天下大治的道路,仁、義、禮、樂都是推行‘道’的具體方法。所以,古代聖明的君王去世之後,他的後代可以長期穩坐天下,國家幾百年太平無事,這都是推行禮樂教化的功績。凡是君主,沒有人不希望自已的國家能安寧長存,但是政治昏亂、國家危亡的卻很多。用人不當,治理國家的方法不是正道,所以國家政治一天比一天接近滅亡。周王朝有幽王、厲王時期出現衰敗,並不是由於治國的道路不存在了,而是由於幽王、厲王不遵循治國之道。到了周宣王在位時,他仰慕過去先王的德政,恢復被淡忘的先王善政,彌補殘缺,發揚周文王、周武王的功業,周代的王道再次煥發出燦爛的光彩,這是日夜不懈地推行善政而取得的成效。

“孔子說:‘人可以發揚光大道,而不是道弘揚人。’所以, 國家的治亂興亡在於君主自己,只要不是天意要改朝換代,統治權就不會喪失;君主的作為悖理錯誤,就會喪失統治地位。做君主的人,要端正自己的思想,整肅朝廷,整肅了朝廷才能用以整肅百官,整肅了百官才能用以整肅天下百姓,整肅了天下百姓才能用以整肅四方的夷狄各族。四方的夷狄各族都已整肅完畢,遠近沒有膽敢不統一於正道的,就沒有邪氣沖犯天地之間,因此陰陽諧和,風調雨順,生物安和相處,百姓繁衍生息,所有象徵辛福的東西和可以招致吉祥事,全都出現,這就是王道的最佳境界了!

孔子說:‘鳳凰不來,黃河也不出現圖畫,我算完了! ’他認為自己的德行本可招致這些祥瑞,但因為身分卑賤不能招致,而感到悲哀。現在,陛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身居得以招致祥端的尊位,手持可以招致祥瑞的權勢,又有能夠招致祥瑞的資質;品行高尚而恩德深厚,頭腦聰明而心地善良,愛護百姓而尊重賢士,可稱得上是仁義君主了。但是,天地沒有相應的表示,祥瑞沒有出現,原因何在?主要在於沒有推行道德教化,百姓沒有走上正路。百姓追逐財利,就如同水流向低處一樣,不用教化築成堤,就不能阻止。古代英明的君主深知此理,所以面南為王治理天下時,沒有不把教化作為根本大事的。建立太學,以便在都城興起教化,興辦學府,以便在地方城邑中開導民眾,當時的刑罰很輕而沒有人觸犯法禁,其原因在於推行了教化而社會風俗很好。聖明的君主繼承亂世道,首先要把它的一切殘餘全部掃除,還要推行教化,提高教化;教化已見明效,好的社會風俗已經形成,子孫後代沿襲不變,實行五六百年也不會衰敗。秦朝毀棄先代聖王的治國之道,實行不顧長遠、只顧眼前的統治方法,所以立國僅有十四年就滅亡了。秦遺留下來的惡劣影響至今還沒有清除,導致社會風俗淺薄惡劣,百姓不講忠信德義,牴觸冒犯,殊死反抗,風俗竟然敗壞到如此程度。我私下做了這樣一個比喻:琴瑟聲音不和諧,嚴重時必須解下舊弦,更換新弦,才可以彈奏;實施統治遇到了阻礙,嚴重時一定要加以改變,才能治理好國家。所以,自從漢朝得到天下以來,一直想治理好國家,但至今沒有治理得好,其原因就在於應當實行改革的時候而沒有實行改革。

“我聽說聖明的君主治理天下,臣子年幼時就學習知識, 成年後就給他官位以磨礪他的才能,頒給爵位俸祿以培養他的品德,實施刑罰以威懾他的罪惡念頭,所以,百姓才能通曉禮義,而以沖犯君主為恥。周武王奉行天下大義,推翻了獨夫民賊,周公製作了禮和樂來修飾周政;到了成王、康王的大治時期,沒有人犯罪,監獄空虛長達四十多年。這也是教化的浸潤和仁義的流布,而不止是傷殘皮肉的刑罰的成效。到秦代就不是這樣了。秦尊奉申不害、商鞅的法令,實行韓非的學說,憎惡聖明帝王的治世之道,提倡貪求財利的風俗,只看虛名而不注重實際,做好事的人不一定能辛免受刑罰,而做壞事的人也不一定能受到懲罰。因此,百官都粉飾虛名假譽而不注重實際政務,表面上有侍奉君主的禮儀,內心卻有背叛君主的念頭,弄虛作假,追逐財利,毫無廉恥;所以遭受刑罰的人很多,死人相連,但是犯罪卻沒被制止,是風俗的影響造成了這樣的狀況。現在陛下統治全國,天下沒有不服從的,但是卻沒有給百姓帶來功德,大概是由於您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吧。《曾子》一書說:‘尊重所聽到的道理,他就算是高明了;實踐所知道的的知識,他就算是光大了。高明光大,不在於別的,就在於認真注意罷了。’希望陛下能依據所聽到的道理,真誠地信奉它並把它推行開來,那么,您與聖明的三王就沒有什麼不同了!

“平常不招徠和尊重士人,而想求得賢能之臣, 就好像不雕琢玉石而想得到花紋美麗的玉器一樣。所以,招徠和尊重士人的方法,莫過於興建太學;太學,是賢士的來源,是推行教化的根本。現在,讓一郡、一國的所有民眾都來回答,而沒有一個符合詔書要求的人才,這說明上古聖王之道常常滅絕了。臣希望陛下興建太學,設定學識淵博的老師,用來培養天下的士人,經常考試以便學生能全面表現自己的才能,就可以得到出類拔萃的人傑了。現在的郡守和縣令,是百姓的表率,其職責就在於上承仁德而向下傳播教化;所以,如果這些表率人物無德無才,就會君主仁德不能傳播,恩澤不能流布。現在的官吏都不能教化民眾,有的還不遵守朝廷的法度,殘酷地虐待百姓,與壞人勾結,貪求財利,百姓貧困孤弱,冤屈痛苦,無法維持生計,十分不合陛下的心這都是官吏不稱職造成的後果!

“官吏大部分出自郎中,中郎、二千石官員的子弟, 選任郎官又以家庭富於資財為條件,所選的人未必是賢能的人。而且,古代所說的‘功’,是按照任官政績的好壞來區分大小,並不是指任職的累積時間;所以,本事小的人,即使是任職時間很長,也仍做小官,賢能的棟樑之才,即使是任職時間很短,也不妨做輔政大臣,所以,官吏們都盡心竭力,一心做好本職工作而建功立業。現在就不是這樣了。累積時日就可以獵取富貴,任期長久就可以升官晉職,因此,廉潔與恥辱相互轉化攙雜,賢能和不肖混淆,不能判明真偽。我認為應讓列侯、郡守、二千石官秩的官員,各自從所管理的官吏、百姓中選擇賢能的人,每年向朝廷選送二人,到宮中服務,而且可以用這種方法來觀察大臣的才能高低;選送的人有賢德,就給以賞賜,選送的人不好,就給以懲罰。如果這樣,所有二千石官員都會全力以赴地尋求賢人,天下的人傑都可以成為國家官員而為皇上效力了。把天下的賢人都吸收到朝廷中來,那么,三代聖王的功業不難於造就,而且堯舜的美名也可以企及。不要用任職時間長短計算功勞,而以實際考察出來的賢能為上,根據各人才能大小給以不同的官職,核查品行的高低而確定不同的地位,就會使廉潔和恥辱、賢與不肖區別得很清楚了!

“我聽說積少成多,積小成大,所以古代的聖人, 沒有一個不是由默默無聞而變成美名遠揚,由卑徽而達到顯赫;因此,堯起步於諸侯之位,舜興起於深山之中,並不是一日之內突然顯赫起來,應該說是逐漸達到的。言語是由自己說出來的,不能阻塞;行為是由自身做出來的,無法掩飾;言語和行為,是治理天下的重要內容,君子正憑藉著它而感動天地。所以,能做好一切小事的人,才能成就大業,能注意一切細徽的人,才能功德彰明。本身積累善德,就像人的身體長高時那樣,每天都在增長自己卻不知道;本身積累惡行,就像燈火消耗燈油一樣,自己也沒有察覺;這正是唐堯虞舜成就美名和夏桀商紂令人悲悼戎懼的原因。

“快樂而不yín亂,反覆行善而不厭倦,這就是‘道’。遵循道行事, 萬世無弊害;只要有弊害產生,一定是因為沒有按照道行事。一定是因為執行先王之道有所偏廢,所以政治昏亂政令不行,補救的方法,就是運用王道中被偏廢的部分去補救積弊罷崐了。三代聖王的治國之道,側重點各有不同,並不是它們相互矛盾,它們都是為了醫治社會積弊,只是由於各自面對的社會情況不同,才形成了治國之道的不同。所以孔子說:‘要說無為而治的人,應該是舜吧!’舜改換曆法,改變衣服顏色,只是順應天意罷了。其餘一切都遵循堯的治國之道,哪裡改變過什麼呢!所以,聖明的君主,有改變制度的名義,而沒有改變治道的實際內容。然而,夏代推崇忠直,商代推崇恭敬,周代推崇禮儀,形成這種不同的原因,是因為它們要各自拯救前朝的缺失,必須使用各自不同的方法。孔子說:‘商代繼承了夏代的制度,所廢除的和增加的是可以知道的;周代繼承了商代的制度,所廢除的和增加的是可以知道的;若有人繼承周代,就是過了一百代之後所實行的制度,也可以推測得出來。’這是說百代君主所用的治國之道,也就是使用夏商周這三種了。夏代是繼承了有虞氏的制度,而孔子唯獨沒有說到兩者之間的增減,是因為兩者的治國之道一致,而且所推崇的原則相同。道之所以精深博大,是因為它來源於天,只要天不變,道也就不會變;所以,夏禹繼承虞舜,虞舜繼承唐堯,三位聖王相互授受禪讓天下,而遵循相同的治道,是因為其間不需要補救積弊,所以孔子不說他們之間的增減。由此看來,繼承一個大治的朝代,繼起者實行與原來相同的治國之道;繼承一個政治昏亂的朝代,繼起者一定要改變治國之道。

“現在漢朝是在大亂之後而建國的, 似乎應該略為改變周代制度的過分強調禮儀,而提倡夏代的忠直之道。古代的天下,也就是現在的天下,同是這一個天下,為什麼古代與現在相比,卻會有那么大的差距!為什麼敗壞到如此程度?估計或許是因為沒有遵循古代的治國之道吧,或許是因為違背了天理吧?

“天對萬物也有一定的分配賜予:賜給利齒的動物不讓它再長犄角, 賜給雙翅的鳥類只讓它有兩隻腳,這是讓已受大利的,不能再取得小利。古代那些接受俸祿的官員,不許靠氣力謀食,不得經營工商末業,這也是既得大利就不能再取小利,與天的旨音是相同的。那些已得大利又要奪取小利的人,連天都不能滿足其貪慾,更何況人呢!這正是百姓紛紛怨嘆困苦不足的原因。那些達官顯貴,身受朝廷榮寵而居高位,家庭富裕又享受豐厚俸祿,於是憑藉著既富又貴的資本和權勢,在下面與平民百姓去爭利,百姓比得上他們啊!百姓逐日逐月地被削弱,最後陷入窮困。富袷的人奢侈成風揮金若土,窮困的人走投無路苦不聊生;百姓沒有感覺到活著有什麼樂趣,怎么能避免犯罪呢!這正是刑罰繁多卻不能制止犯罪的原因。天子的官員,是平民百姓觀察仿效的對象,是遠方各民族從四面八方向中央觀察仿效的對象;遠近的人都觀察和仿效他們,怎么可以身居賢人的高位卻去做平民百姓所做的事呢!急急忙忙地追求財利,經常害怕窮困,這是平民百姓的心理狀態;急急忙忙地追求仁義,經常害怕不能用仁義去感化百姓,這是官員應有的意境。《易經》說:‘既背負著東西又乘車,招來了強盜搶劫。’乘坐車輛,這是君子的位置;身背肩擔,這是小人的事;《易經》的這句話,是說居於君子尊位而去做平民百姓的事,這樣的人,一定會招來禍患。輔政的方法之外,就沒有別的方法了。

“《春秋》推崇的天下一統,這是天地之間的永久原則, 是古往今來的一致道義。現在,每個經師傳授的道不同,每個人的論點各異,百家學說旨趣不同,因此,君主沒有辦法實現統一,法令制度多次變化,臣下不知應該遵守什麼。我認為,方向不同,所有不屬於儒家‘六藝’範圍之內,不符合孔子學說的學派,都禁絕其理論,不許它們與儒學並進,使邪惡不正的學說歸於滅絕,這樣做了就能政令統一,法度明確,臣民就知道該遵循什麼了!”

武帝很讚賞董仲舒的對答,任命他做江都國的相。 會稽人莊助也以賢良的身分參加了考試對答,武帝擢拔他擔任中大夫。丞相衛綰向武帝上奏:“舉薦來的賢良,有研究申不害、韓非、蘇秦、張儀的學說,擾亂國家政治的,請都予以遣返。”武帝批准了奏請。董仲舒從小研究《春秋》。孝景帝時做了博士官,進退舉止,不做任何不合乎禮法的事,學者們都用尊師的禮節尊敬他。等到董仲舒做了江都國的相,侍奉江都易王劉非。易王劉非,是武帝的哥哥,歷來驕橫,好逞勇力。董仲舒用禮義來輔佐糾正他,易王也很敬重董促舒。

春季,二月,漢武帝頒布赦令。

朝廷發行三銖錢。

夏季,六月,丞相衛綰被免職,丙寅(初七),武帝任命魏其侯竇嬰做丞相,任命武安侯田做太尉。武帝一向看重儒求,竇嬰、田都喜好儒求,極力推薦代地人趙綰擔任御史大夫,推薦蘭陵人王臧擔任郎中令。趙綰奏請興建明堂以接受諸侯王的朝見,並且向武帝推薦了他的老師申公。秋季,武帝派出使者帶著表示禮聘的帛和玉璧,駕著安車駟馬去迎接申公入朝。申公到了京城,拜見武帝。武帝詢問關於國家治亂
的事,申公已是八十多歲的高齡,回答說:“治理天下的人,不以說得多為完善,只看努力實幹得怎樣罷了。”這時,武帝正喜愛文辭,看到申公的對答,沉默不語;武帝雖然對申公的對答不滿意,但既然已把他招來了,就任命他做了太中大夫,安頓他住大魯王在京城的官邸中,商議有關興建明堂、天子視察各地、改換曆法和服色等事情。

這一年,內史寧成犯罪,被判處髡鉗刑。

二年(壬寅,公元前139年)

冬季,十月,淮南王劉安來朝見武帝。武帝因為劉安從輩份說是叔父,而且有很高的才能,很尊重他,每當安閒無事時,召他來交談,總到黃昏後才停止。

劉安一直與武安侯田友好,他來京朝見時,武安侯到霸上迎接他,告訴他說:“皇上沒有太子,大王是高皇帝的親孫子,廣行仁義,天下人沒有不知道的。假若皇帝突然去世,除了大王之外還有誰能繼承帝位呢!”劉安聞言大喜,贈送給田豐厚的金錢財物。

太皇竇太后喜好黃老學說,不喜歡儒家學說。趙綰奏請, 國家政務不要再向太后奏報,竇太后勃然大怒說:“他想做第二個新垣平吧!”竇太后暗中蒐集到趙綰、王臧貪贓的證據,以此責備景帝用人不當;景帝就廢止了興建明堂的事,趙綰等人主張的一切都被廢止。趙綰、王臧被交付官吏處置,他們都自殺了。丞相竇嬰、太尉田被免職,申公也以有病為藉口,被免職歸家。

當初,漢景帝因為太子太傅石奮及其四個兒子,都有二千石的官秩, 就總計他一門父子五人的官秩之和,稱石奮為“萬石君”。萬石君沒有文才學問,但恭敬謹慎卻沒有人可以與他相比。子孫做小官,回來看望他,萬石君必定身穿朝服以禮相見,不叫他們的名字。子孫有了過錯,他不加以責備,而為此離開正室坐到廂屋中,對著桌子不吃飯;然後,兒子們互相批評,有過失的人通過長輩人來求情,並且袒露上身前來請罪,表示一定要改正,石奮才答應他的要求而進餐。已經成年的子孫在身邊,石奮即使閒居無事,也必定衣冠整齊。他主持喪事,表情極為悲痛。子孫遵循他的教導,都以孝順謹慎聞名於各地。等到趙綰、王臧因有文采學問卻犯了罪,竇太后就認為儒生富於文采卻欠缺質樸,現在萬石君一家人不多說話卻能身體力行,就任命他的大兒子石建擔任郎中令,任命他的小兒子石慶擔任內史。石建在武帝身邊任職,發現了應該進諫的事,讓人迴避之後,他對武帝暢所欲言,十分尖銳。到了朝廷上與百官朝見武帝時,石建卻像一個不善言談的人。武帝因此很親近他。石慶曾擔任太僕,為武帝駕車外出,武帝問有幾匹馬拉車,石慶舉起馬鞭一一點數馬匹後,舉起手來回答:“有六匹馬。”石慶在石奮的兒子中是最為隨便的,做事還如此恭敬謹慎。

竇嬰、田被罷免之後,以列侯的身份閒住在家中。 田雖然不擔任官職,但因有與王太后是同母弟的關係,仍得到皇帝的親近寵幸,多次議論國事大多被採納;趨炎附勢的士人和官吏,都離開了竇嬰而歸附田,田一天比一天地驕橫起來。

春季,二月,丙戌朔(初一),出現日食。

三月,乙未(初四),武帝任命太常柏至侯許昌擔任丞相。

當初,武帝的姑姑館陶公主劉嫖下嫁給堂邑侯陳午,武帝能得以立為太子,館陶公主是發揮了很大作用的;公主把她的女兒嫁給太子做正妃,等到武帝即位稱帝,妃就做了皇后。竇太主即館陶公主劉嫖,自恃授立武帝有功,無休無止地請求賞賜、干預國政,武帝對她很不滿。陳皇后驕橫嫉,獨占君寵,卻沒有生育孩子,給醫生的費用合計九千萬,想求得生下兒子,但是終究沒有生育;對陳皇后的寵愛漸漸衰退。皇太后對武帝說:“你剛剛做上皇帝,大臣還沒有歸附你,就先興建明堂,太皇太后已經很惱怒了;現在又得罪竇太主,必定會受到重責。婦人的性情是容易高興的,你應該慎之又慎!”武帝於是就對竇太主、陳皇后母女倆又稍稍以恩禮相待。

武帝到霸上舉行祓除儀式,返宮途中,去看望他的姐姐平陽公主, 看中了平陽公主府中的歌女衛子夫。衛子夫的母親衛媼,是平陽公主家的奴婢;平陽公主就把衛子夫送入宮中,衛子夫日益受到武帝的寵幸。陳皇后得知,極為惱怒,好幾次幾乎給氣死;武帝對陳皇后更為惱怒。

衛子夫的同母異父弟衛青的父親鄭季,本來是平陽縣的縣吏, 去平陽侯家中供職當差,和衛媼私通而生了衛青,讓他昌充姓衛。衛青長大了,在平陽侯家中當騎奴。大長公主劉嫖抓住衛青囚禁起來,想殺了他;衛青的好友騎郎公孫敖和勇士把他給搶了回來。武帝得知此事,就召見衛青並任命他為建章宮的宮監,還給他侍中的官銜,幾天之內給衛青高達上千金的賞賜。不久,武帝立衛子夫為夫人,任命衛青為太中大夫。

夏季,四月,夜間出現了一顆光亮如同太陽的異星。

開始設立茂陵邑。

當時,朝廷大臣的議論中多對晁錯提出削藩之策被殺而表示冤枉,一心摧殘和抑制諸侯王,經常彈劾揭露諸侯王的過失和罪惡,甚至達到吹毛求疵的程度,用笞刑罰威逼諸侯王的臣子屈服,迫使他們證明諸侯王有過失和罪惡;諸侯王沒有一個不為此而悲愁怨恨。

三年(癸卯,公元前138年)

冬季,十月,代王劉登、長沙王劉發、中山王劉勝、濟川王劉明來京朝見武帝。武帝設酒宴款待,劉勝在席間聽到音樂聲就哭了起來。武帝問他為什麼哭,劉勝回答:“悲傷的人聽不得抽噎的聲音,憂愁的人聽不得嘆息的聲音。現在我心中積壓了許多憂傷,每當聽到幽妙精微的音樂,不知不覺地就會涕淚橫流。我有幸得到朝廷重用,受封為東方的藩臣,從親屬關係說來,又是皇上的哥哥。現在朝廷群臣與皇上之間沒有血緣親情,沒有承擔國家的任何重任,卻結成朋友黨發出偏私的議論,相互勾結,使宗室皇族受到打擊和排斥,骨肉親情冰雪般融化,我私下為此而悲傷!”他就把官吏侵奪欺凌諸侯王的事,一一向武帝奏報。於是,武帝就增加諸侯的禮遇,廢止了有關官吏檢舉諸侯王不法行為的文書,對諸侯王施行優侍親屬的恩惠。

黃河在平原郡泛濫成災。

發生了大饑荒,人吃人。

秋季,七月,西北天空中出現了一顆異星。

濟川王劉明因殺死中傅而犯罪,被廢去王位,流放到房陵縣。

七國叛亂失敗時,吳王的兒子劉駒逃亡到閩越,怨恨東甌誘殺了他的父親,經常慫恿閩越進攻東甌。閩越王聽從了劉駒的意見,發兵包圍了東甌都城,東甌王派人向天子告急求援。武帝徵詢田的意見,田回答說:“越人相互攻擊,本來就是常有的事;又多次叛服不定,從秦朝時就被放棄,不屬於中國,不值得煩勞中原朝廷去援救他們。”莊助說:“現在只怕力量小不能前去援救,朝廷德薄不能保護他們;假如能做到這些,為什麼要拋棄他們呢!況且,秦朝連整個都城鹹陽都拋棄,何止是拋棄了越人呢!現在東甌這樣的小國因走投無路來向朝廷告急,如果陛下不去救援,他們還能去何處求援告急呢;陛下又怎樣能使天下萬國臣服呢!”武帝說:“太尉的見識,不值得我和他商議國家大事。我剛即位,不想用虎符徵發郡國的軍隊去打仗。”於是派莊助持皇帝的符節去徵發會稽郡的軍隊。會稽郡的郡守本想依據不見虎符不得發兵的法令,不給莊助徵發軍隊,莊助殺了一位司馬官,把武帝的意思告知郡守,於是發兵渡海前來援救東甌。漢軍尚未達到,閩越就領兵撤走了。東甌請求全國人內遷中原歸順朝廷,得到朝廷批准之後,東甌王領著所有部眾遷來,他們被安置在長江和淮河之間。

九月,丙子晦(三十日),出現日食。

武帝從剛即位開始,就在招徠選拔博學有才智的人,予以破格重用。天下士人很多人向朝廷上書議論國家政事的得失,自我標榜和自我推薦的人數以千計,武帝從中選拔傑出的人才給以寵信重用。莊助第一個被提拔,以後又招致了吳人朱買臣、趙人吾丘壽王、蜀人司馬相如、平原人東方朔、吳人枚皋、濟南人終軍等,都成了武帝的左右親信,武帝經常命令他們與朝廷大臣辯論,中朝官與外朝官用義理文辭相互駁難,外朝大臣多次被駁得無法對答。但是,司馬相如只是以擅長辭賦寫作而得到武帝寵幸;東方朔、枚皋的論點沒有根據,喜歡幽默嘲諷,武帝僅把他們視做演戲的藝人收養,雖然經常賞賜財物,終究不把國事朝政委託他們處理。東方朔同樣對武帝察顏觀色,經常利用時機直言進諫,對朝政發揮了一定補益作用。

這一年,武帝開始改換裝束暗中離宮外出,向北走到池陽縣, 向西走到黃山宮,向南到長楊宮打獵,向東去宜春宮遊樂。武帝與能騎馬射箭的左右親隨相約在殿門前集會,經常在夜時出宮,自稱平陽侯;黎明時,到達終南山腳下,射殺鹿、野豬、狐狸、野兔等動物,策馬踐踏農田莊稼,百姓都大聲怒罵。縣和杜縣的縣令想要收捕這批人,這批人拿了天子專用的物品為證,才得以脫身。又有一次,武帝等人曾在夜時到達柏谷,去旅店投宿,向旅店的主人要酒,主人說:“沒有酒,只有尿!”而且, 旅店的主人懷疑武帝一行人是強盜,召集了一些青年後生準備收拾他們;店主的妻子見到武帝的體態容貌,覺得不同尋常,就勸阻丈夫說:“來客不是普通人,而且他們已有準備,不能圖謀收拾他們。”丈夫不聽她的勸告,她就讓丈夫喝酒,等他喝醉了之後就把他捆綁起來。召集來的青年後生都走了,店主的妻子就殺雞做飯招待客人。第二天,武帝返回宮中,召見那位婦人,賞賜千金,任命她的丈夫做羽林郎。後來,武帝就為處出巡遊設立了秘密的更衣休息的地方,從宣曲宮向南共設了十二處,夜間投宿在長楊宮、五柞宮等宮殿。

武帝因為道路遙遠身體勞苦,又給百姓帶來禍患, 就派太中大夫吾丘壽王把阿城以南、以東、宜春以西這一區域的土地及其價格,統計登記,準備把它修建成上林苑,連線到終南山。武帝又下詔命令中尉、左右內史,上報所屬各縣的荒田數量,準備給縣和杜縣的百姓作為補償。吾丘壽王辦理完畢回來報告,武帝很高興連聲稱讚。當時,東方朔正在武帝身邊,提出批評意見說:“終南山是國家的天然屏障。漢朝建國,離開了三河之地,在霸水、水之西,涇河、渭河之南建立都城,這就是所謂的天下像大海一般富饒的陸上之地,秦王朝憑藉著它降服西戎,兼併崤山以東的地區。這一帶山中出產玉、石、金、銀、銅、鐵、優質木材,各種手工業用它們做原料,百姓靠它們維持生活。又盛產、稻、梨、栗、桑、麻、竹箭等物品,土地適宜於種植和芋頭,水中有許多青蛙和魚類,貧窮的人可以人人溫飽家家富足,不必擔憂受饑寒之苦;所以酆水與鎬水之間,號稱肥沃之地,每畝土地價值一斤黃金。現在將這片土地劃為上林苑,斷絕了池沼湖澤的財利來源,奪取了百姓的肥沃土地,對上減少了國家財政費用的來源,對下破壞了農桑生產,這是不應該這樣做的第一個理由。荊棘之林得以蔓延,擴大狐狸、野兔、虎、狼的活動範圍,破壞百姓的墳墓,拆毀百姓的房屋,使幼童懷戀故土而憂愁,老人痛哭流涕而悲傷,這是不應該這樣做的第二個理由。開拓並建設上林苑,周圍築牆以做為禁苑,策馬東西賓士,驅車南北追逐,其中有深溝大河。 為追求一天射獵的樂趣, 不值得尊貴無比的天子去涉險犯難,這是不應該這樣做的第三個理由。當年商紂王興建了內有九市的宮殿導致諸侯背叛,楚靈王築起章華台而導致楚國百姓四散逃走,秦始皇興造阿房宮而導致天下大亂。我只是卑賤愚笨的臣僕,竟然冒犯陛下的旨意,真是罪該萬死!”武帝就任命東方朔為太中大夫,並授以給事中的官銜,賜給他一百斤黃金以示獎勵。但是,武帝仍然按照吾丘壽王所奏報的規模興建了上林苑。

武帝又喜歡親自出擊殺熊和野豬,策馬追捕野獸。司馬相如上疏勸諫說:“我聽說,有的東西類型相同而才能不同,所以力量大數得著烏獲,行動敏捷要說慶忌,勇猛無敵應歸於孟賁和夏育。依我的愚見,人確實有這樣的情形,野獸也是這樣。現在陛下喜愛攀登險要的地方,射殺猛獸,萬一突然遇到力大兇猛的野獸,它在無路可逃的絕境,拚死冒犯陛下的隨從車輛,陛下的車輛來不及調轉方向,人來不及施展應變的巧計,即便是有烏獲、逄蒙的超群技藝,也來不及使用,那么枯樹朽木也會成為禍害了。這種情況,相當於胡人和越人突然出現在京城,而羌人和夷人接近了陛下的車輛,怎么能不危險萬分呢!即便是萬無一失而沒有禍害,然而這種環境本來就不是陛下應該接近的啊。更何況陛下入都要在清道戒嚴之後才出發,車輛要在道路的正中間賓士,即便如此謹慎,還經常遇到控馭馬匹的鐵勒折斷,或是車輪脫出等意外變故,更何況穿過茂密的荒草,馳過丘陵廢墟,前面有即將捕獲獵物的誘惑,而心中沒有預防意外的準備,野獸要對陛下形成危害恐怕是不可避免的了。看輕皇帝的萬乘尊位,不注意自身的安全,反則樂於行進在潛伏著危險的道路上尋求刺激和娛樂,我私下覺得陛下不該如此。大概聰明的人能預見到尚未萌芽的問題,有智慧的人能提前避開還沒有完全形成的災禍,災禍本來大多隱藏在不易被察覺的細微之處,而發生在容易被人忽略的環節上。所以俗語說:‘家中積累有千金的家產,就不能坐在堂屋的邊緣。’這句話雖然說的是小事,卻可以比喻大事。”武帝認為他說得很好。

四年(甲辰,公元前137年)

夏季,颳起了一場如同血紅色的風。

六月,出現旱災。

秋季,九月,東北天空出現了異星。

這一年,南越王趙佗死,他的孫子文王趙胡繼承了王號。

(乙巳,公元前136年)

春季,朝廷宣布停止使用三銖錢,發行半兩錢。

朝廷設立五經博士。

夏季,五月,發生嚴重的蝗災。

秋季,八月,廣川惠王劉越、清河哀王劉乘都死去,沒有後代,他們的封國被廢除。

六年(丙午,公元前135年)

春季,二月,乙未(初三),遼東郡的高祖廟發生火災。

夏季,四月,壬子(二十一日),高祖陵寢中的偏殿發生火災;武帝因此穿戴了五天白色冠服,以示請罪。

五月,丁亥(二十六日),太皇太后駕崩。

六月,癸巳(初三),丞相許昌被免職,武安侯田任丞相。田驕橫奢侈:修建的住宅比所有官員的住宅都豪華,占有的田園最肥沃;從各郡各縣購買的物品,在道路上絡繹不絕;大量接受各地的賄賂;他家的金玉、美女、狗馬、歌妓舞女、古董器物,多得數不過來。田每次進宮奏報政務,坐在那兒對著武帝一說就是大半天,所說的都被武帝所採納;他推薦的人,有的從平民百姓直接做到了二千石的高官,侵奪了皇帝的權力。武帝不滿地說:“您任命的官吏,任命完了沒有?我也想任命官吏。”田曾經請求把考工官府的土地撥給他,以便擴建住宅,武帝憤怒地說:“您為什麼不乾脆要武庫!”從此以後,他的氣焰才稍收斂了一些。

秋季,八月,東方天空出現了異星,長尾橫掃天空。

閩越王郢發兵進攻南越國的邊境城邑,南越王遵守武帝的約定,不敢擅自發兵,派人向武帝上書告急。因此,武帝很讚賞南越王的忠義,調集大批軍隊去援救南越,派大行王恢率軍從豫章郡出發,派大農令韓安國率軍從會稽郡出發,合力進攻閩越。

淮南王劉安上書勸阻說:“陛下統治天下,推行德政普施恩惠,天下太平,每個人都專心地從事自己的產業,自認為一生不會見到戰爭。現在聽說有關官員將要率兵去進攻閩越,我劉安私下替陛下感到擔擾。

“越人生活在中原之外的土地上,是剪斷頭髮、在身上刺刻花紋的野蠻人,不能用禮義之幫的法度進行治理。早在當年夏商周三代最強盛的時期,胡人和越人都不受中原的統治,並不是三代王朝的國勢不能征服他們,也不是三代王朝的軍威不能克制他們,而是因為三代王朝認為越人的土地無法居住,越人野蠻無法統治,不值得煩勞中原王朝。自從漢朝初定天下以來,七十二年間,越人自相攻擊的事件,數都數不過來,但是天子從來沒有發兵進入越人居住區域。我聽說越人沒有城池村莊,而生活在山谷溪流之間,叢林密竹之中,習慣於水上戰鬥,擅長划船行舟,地形複雜,草木叢生而且有許多河流險阻;中原地區的人不了解當地的地勢險阻而進入其境內,即使一百個人也抵不過一個越人。占領了他們的土地,無法設定郡縣進行統治,進攻他們,又不能迅速取勝。從地圖上看,越地的山川河流屯兵要塞相距也不過只有幾寸的地方,而實際距離卻有幾百里千里。國家依賴祖宗神靈的保佑,全境安寧,白髮蒼蒼的老人沒有見過兵器甲仗,百姓得以夫妻相互廝守,父子相互保養,這都是陛下恩德。越人名義上是國家的藩屬國,實際上不向朝廷繳納任何貢品和酎金,不為朝廷負擔一兵一卒的徭役;他們自相攻擊,陛下卻派兵援救,這是反過來為了野蠻人而使中原遭受疲勞困苦啊!況且越人遇笨鄙薄,違背盟約,反覆無常,他們不遵守朝廷的法度,並不是一天一日如此,而是由來已久。如果越人一不奉行皇帝詔令,就發兵進攻他們,我恐怕以後的戰爭沒有停止的時候了。

“最近,連續幾年收成不好,百姓要靠出賣爵位、讓兒子充當贅婿換回錢財維持生活。仰賴陛下的恩德救濟百姓,百姓才得以不餓死在流亡途中;前年歉收,去年又鬧蝗災,百姓的生活沒有恢復正常。現在調兵遠征數千里之外,應徵的人,自帶衣物糧食,進入越人居住地區,抬著轎子翻越山嶺,拉著船在水中跋涉,遠行數百里甚至上千里,河兩岸是繁密的樹林和叢生的亂竹,船在河中上下行走,經常撞在石頭上;樹林中有許多蝮蛇、猛獸,夏季炎熱之時,上吐下泄以及霍亂等瘟疫接連不斷,不必等到交戰,死傷的人必定就很多了。前些時期南海王反叛,陛下已去世的臣子、我的先父派遣將軍間忌率軍進攻他們,南海王率領他的軍隊歸降,就把他們安置在上淦地區。後來他們再次叛亂,正是暑熱多雨季節,前來平叛的樓船水軍將士長期居住在水面上,還要划槳行船,有一大半的人還沒有交戰就死於疾病;年邁的父母流淚,幼小的孤兒哭號,變賣所有家財產業,到千里之外,去接親人的屍體,肉已不存,只好包裹骸骨返鄉。那種悲痛哀傷的氣氛,持續幾年沒有消失,老人們至今記憶猶新,當時還沒有進入越人的居住地區,就造成了如此巨大的禍害。陛下的仁德如同天地一樣廣大,英明如同日月高照,恩惠施加到禽獸和草木,如果有一個人身受饑寒沒有安享天年而死,陛下就為此而心中慘悲傷。現在境內沒有任何不安的現象,連犬吠的驚嚇都沒有,卻使陛下的士兵喪生,屍身暴露原野,鮮血浸染山谷。邊境的百姓因此在下午早早關閉城門,上午很晚才敢打開城門,這樣每天早上還要為晚上能否平安無事而擔憂,我劉安私下替陛下覺得此事應該三思而行。

“不熟悉南方地形的人,大多認為越人由於人多兵強, 所以能攻擾邊境城邑。當年淮南國領有它的全部封地的時候,大量任命邊境的官吏,我私下聽說,越人與中原人不同。有高山為界,行人絕跡,車道不通,這是天地用來限隔中原和邊外的自然屏障。越人要進入中原地區,一定要沿著領水順流而下,領水流經的地區山勢險峻,水勢湍急,能沖走巨石撞毀船隻,不能用大船運載糧食順流而下。越人要想圖謀進犯,一定先要在餘干縣境內開墾土地,積蓄糧食,然後才進入境內,砍伐樹木修造船隻。邊境防守戎備如果很謹慎很警惕,畹牧甘常詞褂幸話俑越族,又能對邊境城邑構成什麼威脅呢!況且越人身單力薄,不能在陸地作戰,又沒有戰車、騎兵、弓弩等軍事裝備。然而卻不能進占其居住地,原因就在於越人據守險要的地勢,而中原的將士又不服當地水土。我聽說越人的士兵不少於數十萬人,要想進占越地,必須有五倍的兵力才夠,其中還不包括拉車運輸糧餉的後勤部隊。南方炎熱潮濕,臨近夏季容易流行瘟疫,出征的將士暴露在外,生活在水鄉,蝮蛇繁衍為害,疾病頻繁發作,兵器還沒有見血,就會有十分之二三的將士死於疾病,這樣,即便是把越國人全部俘虜了,也不足以補償漢軍所受的損失。

“我聽到了這樣的傳言:閩越王的弟弟甲殺了閩越王,甲也因此被殺, 越國部眾沒有首領統轄。陛下如果想招越人歸順,把他們遷往中原安置,可以派重臣前去慰問,施加仁德,給予獎賞,以便招他們前來歸順,這些越人一定會扶老攜幼來歸順聖明有德的天子。假若陛下沒有什麼地方用得著這些越人,就延續越人已斷絕的世系,保存越人已滅亡的國家,封立越人的王侯,用這種方法畜養越人,這些越人一定會送來人質朝廷的藩屬臣子,世世代代繳納貢品和賦稅。陛下僅用一寸見方的印章,一丈二尺長的印綬,就能鎮撫境外地區,不出一兵一卒,不損壞一支長戟,而產生威德並行的效果。現在用兵進占越地,越人一定震驚恐懼,以為將軍們要把他們斬盡殺絕,必定會像野雞野兔那樣逃跑,進入山林險阻地區。漢軍如果撤走,越人就重新結集;漢軍如果留守越地,長年累月,就會使將士們疲倦困苦,缺乏糧食,百姓因軍事行動而受困苦,就一定會出現盜賊。我聽老人們說:秦朝統治時期,曾派郡都尉屠睢率兵進攻越人,又派一位名叫祿的監郡御史指揮開鑿河渠,打通道路,越人逃入深山叢林之中,秦軍無法進攻;留下軍隊駐守無人居住的空地,曠日持久,士兵困苦疲倦,越人出山襲擊,秦軍大敗,這才調集罪犯和賤民充軍用來防禦越人。在那個時候,境內外動盪不安,百姓都無法正常生活,結伴逃亡,聚集成了盜賊,於是崤山以東的大規模變亂開始出現。戰爭是兇險的事情,一方出現了危險局面,四面都會驚動。我擔心變亂的產生,奸邪的出現,都從進攻越人而開始。

“我聽說天子的軍隊只有征伐而沒有真正的戰爭, 這是說沒有人敢於較量,假若越人懷著僥倖心理迎戰領兵將領的先鋒部隊,哪怕是只有一個砍柴駕車之類的卑賤士兵乘著不備逃走了,即便是漢軍得到了越王的頭顱,我還是要私下為大漢朝廷而感到羞恥。陛下把四海之內廣大區域做為疆域,所有生活在其中的百姓,都是陛下的男女奴僕。陛下降下德政恩惠,用來養育百姓,使他們安居樂業,就會使陛下的恩惠德澤普蓋於萬世,把它傳給子孫後代,推行到永無終止的將來,國家的安寧,就如同泰山而又增加了四面維繫的繩索一樣穩定;野蠻人的土地,還不夠天子用來做一天的遊樂使用,怎么值得為它而興師動眾呢!《經》說:‘大王仁德滿天下,徐方部族自歸順。’這是說王道光明正大,遠方的部族都很仰慕。我劉安私下認為,恐怕將官們的率軍伐越,。

這時,漢軍已經出發,尚未越過陽山嶺, 閩越王郢發兵據守險要進行抵禦。他的弟弟餘善就和相、宗族貴族商量說:“國王因為擅自發兵攻打南越,沒有向天子請示,所以天子派軍隊來征伐問罪。漢軍人多而且實力強大,即使一時僥倖戰勝他們,後面來的軍隊會更多,直到我們的國家被滅亡才能罷休。現在我們殺了國王而向天子請罪,如果天子同意我們的要求則撤回漢軍,自然會保全我們閩越全境;如果天子拒絕我們,我們就拚死與漢軍作戰;不能取勝,就逃亡到海上。”大家都說:“好!”當即用短矛刺殺了閩越王,派使臣帶著他的頭顱送給了大行王恢。大行王恢說:“漢軍到來的目的,就是要殺閩越王。現在你們送來了閩越王的頭,又向朝廷請罪;不經過戰爭閩越王就死了,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王恢就隨機應變,停止進兵,把此事告知大農令韓安國所率領的軍隊,並派使者帶著閩越王的頭顱迅速入京報告天子。武帝下詔撤回兩位將軍統率的軍隊,詔書還說:“閩越王郢等人是罪魁,唯獨無諸的孫子繇君醜沒有參與陰謀。”武帝就派中郎將封立醜做越繇王,主持對閩越祖先的祭祀。餘善殺了郢之後,在閩越國內很有威望,國中民眾大多擁護他,他就自行稱王,繇王醜無力制止他。武帝得知,認為為了餘善不值得再次出動大軍,就說:“餘善多次和郢策劃叛亂,但後來能帶頭殺了郢,使朝廷大軍免受勞苦。”於是,武帝就封餘善為東越王,與繇王並存。

漢武帝派莊助向南越王說明朝廷的意旨。 南越王趙胡磕頭說:“天子竟為了我而興兵討伐閩越,我縱然身死也無法報答朝廷的大恩大德!”他就派遣太子嬰齊入京充當皇帝的警衛,還對莊助說:“我的封國剛剛受到進犯,請使臣先行一步,我趙胡正日夜收拾行裝,很快就入京朝見天子。”莊助返京途中,路過淮南國,武帝又讓莊助向淮南王劉安說明討伐閩越的用意,讚許劉安上書朝廷的好意,劉安表示自己沒有皇帝那樣的遠見,表示謝罪。莊助離開南越之後,南越國的大臣們都勸止他們的國王說:“漢朝發兵遠征,殺閩越王郢,也是以此震驚南越國。況且,先王當初說:‘侍奉天子只求不失大禮就成了。’總之,不能因為喜歡漢朝使臣的甜言蜜語,就進京去朝見天子,您真的去了,就不能返回來了,這是亡國的情勢啊!”因此,趙胡就自稱有病,終於沒有來朝見武帝。

這一年,任命韓安國擔任御史大夫。

東海太守陽縣人汲黯擔任主爵都尉。當初,汲黯擔任謁者,因他為人威嚴而被大家敬畏。東越部族相互攻擊,武帝派汲黯前去巡視;他沒有達到東越,僅走到吳地就回來了,向武帝報告說:“越人自相攻擊,本來他們的習俗就是如此,不值得為此折辱天子的使臣。”河內郡失火,火勢蔓延燒毀了一千多家民房,武帝派汲黯前去視察;返回之後,報告說:“平民百姓不慎失火,因為房屋毗連而蔓延燃燒起來,不值得陛下憂慮。我經過河南郡見河南郡的貧民遭受洪水乾旱災害磨難的有一萬多家,有的甚至於到了父子相食的悲慘境地,我謹借出使的機會,用陛下的符節,命令發放河南官倉積糧以救濟貧民。我請求歸還符節,甘願領受假託天子命令的懲罰。”武帝很賞識他,就赦免了他的罪。他在東海郡時,整肅官吏,治理百姓,喜好清靜無為,謹慎地選擇郡丞和各曹掾史,然後放手任用,他只關注大事,不苛求細枝末節。汲黯身體多病,躺在內室中不出門;過了一年多,東海郡治理得很好,百姓交口稱讚汲黯。武帝聽到了,召汲黯入朝,擔任主爵都尉,地位與九卿相同。他處理政務,主張清靜無為,從大的方向引導,不拘泥法令條文。

汲黯為人,性情倨傲,缺少禮數,當面使人難勘,不能容忍別人的過失。當時武帝正招攬文學之士和儒家學者,武帝說:“我想要怎樣怎樣。”汲黯應聲回答說:“陛下心中藏著許多欲望,而表面上卻做出施行仁義的樣子,怎么可能效法唐堯虞舜那樣的治績呢!”武帝沉默不語,接著勃然大怒,臉色很難看地宣布結束朝會,公卿大臣都替汲黯擔憂。武帝退朝回到內宮,對左右侍從說:“汲黯的愚笨剛直也太過分了!”群臣中有人批評汲黯。汲黯說:“天子設立公卿等輔佐大臣,難道是讓他們阿諛奉承,使君主陷入不仁不義的境地嗎?況且,我既然已經處在公卿的位置上,如果只想顧全自身性命,那就會使朝廷蒙受恥辱,那怎么得了!”汲黯身體多病,病假將要接近三個月的限期了,武帝多次特許延長他休病假的時間,還是沒有痊癒。最後病重時,莊助替他請假。武帝說:“汲黯這個人怎么樣呢?”莊助說:“讓汲黯任職當官,沒有什麼超越常人的才能;但要說到讓他輔佐年幼的君主,會堅定不移地維護祖先基業,有人以利祿引誘他,他不會前去投靠,君主嚴辭苛責地驅趕他,他也不會離去,即使有人認為像孟賁、夏育那樣勇猛無敵,也無法改變他的耿耿忠心!”武帝說:“說得對。古時有所謂的社稷之臣,說到汲黯,就很接近了!”

匈奴前來請求和親結好,武帝讓群臣討論。大行王恢,是燕地人,熟悉匈奴情況,他提議說:“漢與匈奴和親,大概不過幾年,他們就又背棄盟約;不如不同意和親的要求,發兵攻打匈奴。”韓安國說:“匈奴經常遷徙;如同鳥飛一樣,很難制服他們,自上古以來,都不把他們看做人類,現在如果漢軍遠征千里之外與匈奴爭強鬥勝,就會人馬疲 憊;敵人以逸待勞,這是很危險的。不如與匈奴和親。”群臣參加議論的,大多附和韓安國的意見。因此,武帝允許漢匈和親。

元光元年(丁未,公元前134年)

冬季,十一月,武帝首次命令各郡國各自察舉孝廉一人,這是採納了董娭偈嫻慕ㄒ槎扇〉男卸

衛尉李廣擔任驍騎將軍,駐守雲中郡,中尉程不識擔任車騎將軍,駐守雁門郡。六月,朝廷罷免了他們二人的軍事職務。李廣和程不識都以邊境郡守的身份指揮軍隊,當時很有名氣。李廣指揮行軍沒有固定編制和行列陣勢,選擇水甜草肥的地方駐紮下來,人人自便,夜間也不派設巡更士兵敲打著刁斗警衛營盤,軍中指揮部的文書簡單便宜;但是,也遠遠地派出監視敵軍的偵察哨兵,軍營未曾遭到襲擊。程不識則整肅軍事編制,講究佇列和布陣安營,夜間敲刁斗巡邏,軍中官佐處理軍隊文書一直忙到天明,軍隊不能隨意休息;然而也沒有遇到危險。程不識說:“李廣的軍隊很簡單便宜,但是,如果敵人突然襲擊它,就沒有辦法抵禦;而李廣的士兵也很自在,都心甘情願地為他拼力死戰。我的軍隊雖然軍務煩擾,但敵人也不能侵犯我。”但是,匈奴人更害怕李廣的謀略,漢軍士兵也多數願意跟隨李廣作戰,而苦於跟隨程不識。

臣司馬光曰:《易經》說:“軍隊一出動就要有嚴格的軍幻,否則,不論勝敗都是凶。”這是說統領大軍而不用法紀來控馭,沒有不凶的。李廣統領軍隊,使人人自便。憑李廣的奇才,這樣是可以的,但是,不能把他的方法引為楷模來效法。為什麼呢?誰要繼續沿用這一方法卻很難,更何況與李廣同時做將領的人呢!說到普通人的本來性情,都喜好安逸,而不知道接近禍害的危險,那些士兵們既然認為程不識治軍嚴苛煩擾,而願意跟隨李廣作戰,勢必將要仇視他們的長官而不服從指揮。這樣說來,指揮軍隊簡單便宜的危害,就不僅僅是李廣的軍隊無法防禦敵人突然襲擊之一點了!所以說“軍隊的事情要始終嚴格”,統領軍隊,也就是嚴格而已。如果這樣的話,仿效程不識用兵,即便是打不了勝仗,還可以保證不失敗;如果學習李廣的方法,很少能避免全軍覆滅的結局啊!

夏季,四月,武帝宣布大赦天下。

五月,下詔察舉賢良、文學、武帝親自出題考試。

秋季,七月,癸未(二十九日),出現日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