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傳·申屠剛鮑永郅惲列傳
作者:范曄
申屠剛 鮑永 子昱 郅惲 子壽
申屠剛字巨卿,扶風茂陵人也。七世祖嘉,文帝時為丞相。剛質性方直,常慕史、汲黯之為人。仕郡功曹。
平帝時,王莽專政,朝多猜忌,遂隔絕帝外家馮、衛二族,不得交宦,剛常疾之。及舉賢良方正,因對策曰:
臣聞王事失則神祇怨怨,奸邪亂正,故陰陽謬錯,此天所以譴告王者,欲令失道之君,曠然覺悟,懷邪之臣,懼然自刻者也。今朝廷不考功校德,而虛納毀譽,數下詔書,張設重法,抑斷誹謗,禁割論議,罪之重者,乃至腰斬。傷忠臣之情,挫直士之銳,殆乖建進善之旌,縣敢諫之鼓,辟四門之路,明四目之義也。
臣聞成王幼少,周公攝政,聽言不賢,均權市寵,無舊無新,唯仁是親,動順天地,舉措不失。然近則召公不悅,遠則四國流言。夫子母之性,天道至親。今聖主幼少,始免襁褓,即位以來,至親分離,外戚杜隔,恩不得通。且漢家之制,雖任英賢,猶援姻戚。親疏相錯,杜塞間隙,誠所以安宗廟,重社稷也。今馮、衛無罪,久廢不錄,或處窮僻,不若民庶,誠非慈愛忠孝承上之意。夫為人後者,自有正義,至尊至卑,其勢不嫌,是以人無賢愚,莫不為怨,奸臣賊子,以之為便,不諱之變,誠難其慮。今之保傅,非古之周公。周公至聖,猶尚有累,何況事失其衷,不合天心者哉!
昔周公先遣伯禽守封於魯,以義寒恩,寵不加後,故配天郊祀,三十餘世。霍光秉政,輔翼少主,修善進士,名為忠直,而尊崇其宗黨,摧抑外戚,結貴據權,至堅至固,終沒之後,受禍滅門。方今師傅皆以伊、周之位,據賢保之任,以此思化,則功何不至?不思其危,則禍何不到?損益之際,孔父攸嘆,持滿之戒,老氏所慎。蓋功冠天下者不安,威震人主者不全。今承衰亂之後,繼重敝之世,公家屈竭,賦斂重數,苛吏奪其時,貪夫侵其財,百姓睏乏,疾疫夭命。盜賊群輩,且以萬數,軍行眾止,竊號自立,攻犯京師,燔燒縣邑,至乃訛言積弩入宮,宿衛驚懼。自漢興以來,誠未有也。國家微弱,奸謀不禁,六極之效,危於累卵。王者承天順地,典爵主刑,不敢以天官私其宗,不敢以天罰輕其親。陛下宜遂聖明之德,昭然覺悟,遠述帝王之跡,近遵孝文之業,差五品之屬,納至親之序,亟遣使者征中山太后,置之別官,令時朝見。又召馮、衛二族,裁與冗職,使得執戟,親奉宿衛,以防未然之符,以抑患禍之端,上安社稷,下全保傅,內和親戚,外絕邪謀。
書奏,莽令元後下詔曰:“剛聽言僻經妄說,違背大義。其罷歸田裡。”
後莽篡位,剛遂避地河西,轉入巴、蜀,往來二十許年。及隗囂據隴右,欲背漢而附公孫述。剛說之曰:“愚聞人所歸者天所與,人所畔者天所去也。伏念本朝躬聖德,舉義兵,龔行天罰,所當必摧,誠天之所福,非人力也。將軍本無尺土,孤立一隅,宜推誠奉順,與朝併力,上應天心,下酬人望,為國立功,可以永年。嫌疑之事,聖人所絕。以將軍之威重,遠在千里,動作舉措,可不慎與?今璽書數到,委國歸信,欲與將軍共同吉凶。布衣相與,尚有沒身不負然諾之信,況於萬乘者哉!今何畏何利,久疑如是?卒有非常之變,上負忠孝,下愧當世。夫未至豫言,固常為虛,及其已至,又無所及,是以忠言至諫,希得為用。誠願反覆愚老之言。”囂不納,遂畔從述。
建武七年,詔書征剛。剛將歸,與囂書曰:“愚聞專己者孤,拒諫者塞,孤塞之政,亡國之風也。雖有明聖之姿,猶屈己從眾,故慮無遺策,舉無過事。夫聖人不以獨見為明,而以萬物為心。順人者昌,逆人者亡,此古今之所共也。將軍以布衣為鄉里所推,廊廟之計,既不豫定,動軍發眾,又不深料。今東方政教日睦,百姓平安,而西州發兵,人人憂憂,騷動惶懼,莫敢正言,民眾疑惑,人懷顧望。非徒無精銳之心,其患無所不至。夫物窮則變生,事急則計易,其勢然也。夫離道德,逆人情,而能有國有家者,古今未有也。將軍素以忠孝顯聞,是以士大夫不遠千里,慕樂德義。今苟欲決意徼幸,此何如哉?夫天所祐者順,人所助者信。如未蒙祐助,令小人受塗地之禍,毀壞終身之德,敗亂君臣之節,污傷父子之恩,眾賢破膽,可不慎哉!”囂不納。剛到,拜侍御史,遷尚書令。
光武嘗欲出遊,剛以隴蜀未平,不宜宴安逸豫。諫不見聽,遂以頭軔乘輿輪,帝遂為止。
時內外群官,多帝自選舉,加以法理嚴察,職事過苦,尚書近臣,乃至捶撲牽曳於前,群臣莫敢正言。剛每輒極諫,又數言皇太子宜時就東宮,簡任賢保,以成其德,帝並不納。以數切諫失旨,數年,出為平陰令。復征拜太中大夫,以病去官,卒於家。
鮑永字君長,上黨屯留人也。父宣,哀帝時任司隸校尉,為王莽所殺。永少有志操,習歐陽《尚書》。事後母至孝,妻嘗於母前叱狗,而永即去之。
初為郡功曹。莽以宣不附己,欲不其子孫。都尉路平承望風旨,規欲害永。太守苟諫擁護,召以為吏,常置府中,永因數為諫陳興復漢室,剪滅篡逆之策。諫每戒永曰:“君長几事不密,禍倚人門。”永感其言。及諫卒,自送喪歸扶風,路平遂收永弟升。太守趙興到,聞乃嘆曰:“我受漢茅土,不能立節,而鮑宣死之,豈可害其子也!”敕縣出升,復署永功曹。時,有矯稱侍中止傳舍者,興欲謁之。永疑其詐,諫不聽而出,興遂駕往,永乃拔佩刀截馬當匈,乃止,後數日,莽詔書果下捕矯稱者,永由是知名。舉秀才,不應。
更始二年征,再遷尚書僕射,行大將軍事,持節將兵,安集河東、并州、朔部,得自置偏裨,輒行軍法。永至河東,因擊青犢,大破之,更始封為中陽侯。永雖為將率,而車服敝素,為道路所識。
時赤眉害更始,三輔道絕。光武即位,遣諫議大夫儲大伯,持節征永詣行在所。永疑不從,乃收系大伯,遣使馳至長安。既知更始已亡,乃發喪,出大伯等,封上將軍列侯印綬,悉罷兵,但幅巾與諸將及同心客百餘人詣河內。帝見永,問曰:“卿眾所在?”永離席叩頭曰:“臣事更始,不能令全,誠慚以其眾幸富貴,故悉罷之。”帝曰:“卿言大!”而意不悅。時攻懷未拔,帝謂永曰:“我攻懷三日而兵不下,關東畏服御,可且將故人自往城下譬之。”即拜永諫議大夫。至懷,乃說更始河內太守,於是開城而降。帝大喜,賜永洛陽商里宅,固辭不受。
時,董憲裨將屯兵於魯,侵害百姓,乃拜永為魯郡太守。永到,擊討,大破之,降者數千人。唯別帥彭豐、虞休、皮常等各千餘人,稱“將軍”,不脹下。頃之,孔子闕里無故荊棘自除,從講堂至於里門。永異之,謂府丞及魯令曰:“方今危急而闕里自開,斯豈夫子欲令太守行禮,助吾誅無道邪?”乃會人眾,修鄉射之禮,請豐等共會觀視,欲因此禽之。豐等亦欲圖永,乃持牛酒勞饗,而潛挾兵器。永覺之,手格殺豐等,禽破黨與。帝嘉其略,封為關內侯,遷楊州牧。時南土尚多寇暴,永以吏人痍傷之後,乃緩其銜轡,示誅強橫而鎮撫其餘,百姓安之。會遭母憂,去官,悉以財產與孤弟子。
建武十一年,征為司隸校尉。帝叔父趙王良尊戚貴重,永以事劾良大不敬,由是朝廷肅然,莫不戒慎。乃辟扶風鮑恢為都官從事,恢亦抗直不避強御。帝常曰:“貴戚且宜斂手,以避二鮑。”其見憚如此。
永行縣到霸陵,路經更始墓,引車入陌,從事諫止之。永曰:“親北面事人,寧有過墓不拜!雖以獲罪,司隸所不避也。”遂下拜,哭盡哀而去。西至扶風,椎牛上苟諫冢。帝聞之,意不平,問公卿曰:“奉使如此何如?”太中大夫張湛對曰:“仁者行之宗,忠者義之主也。仁不遺舊,忠不忘君,行之高者也。”帝意乃釋。
後大司徒韓歆坐事,永固請之不得,以此忤帝意,出為東海相。坐度田事不實,被征,諸郡守多下獄。永至成皋,詔書逆拜為兗州牧,便道之官。視事三年,病卒。子昱。
論曰:鮑永守義於故主,斯可以事新主矣。恥以其眾受寵,斯可以受大寵矣。若乃言之者雖誠,而聞之未譬,豈苟進之悅,易以情納,持正之忤,難以理求乎?誠能釋利以循道,居方以從義,君子之概也。
昱字文泉。少傳父學,客授於東平。建武初,太行山中有劇賊,太守戴涉聞昱鮑永子,有智略,乃就謁,請署守高都長,昱應之,遂討擊群賊,誅其渠帥,道路開通,由是知名。後為沘陽長,政化仁愛,境內清淨。
荊州刺史表上之,再遷,中元元年,拜司隸校尉,詔昱詣尚書,使封胡降檄。光武遣小黃門問昱有所怪不?對曰:“臣聞故事通官文書不著姓,又當司徒露布,怪使司隸下書而著姓也。”帝報曰:“吾故欲今天下知忠臣之子復為司隸也。”昱在職,奉法守正,有父風。永平五年,坐救火遲,免。
後拜汝南太守。郡多陂池,歲歲決壞,年費常三千餘萬。昱乃上作方梁石洫,水常饒足,溉田倍多,人以殷富。
十七年,代王敏為司徒,賜錢帛什器帷帳,除子得為郎。建初元年,大旱,谷貴。肅宗召昱問曰:“旱既太甚。將何以消復災眚?”對曰:“臣聞聖人理國,三年有成。今陛下始踐天位,刑政未著,如有失得,何能致異?但臣前在汝南,典理楚事,系者千餘人,恐未能盡當其罪。先帝詔言,大獄一起,冤者過半。又諸徙者骨肉離分,孤魂不祀。一人呼嗟,王政為虧,宜一切還諸徙家屬,蠲除禁錮,興滅繼絕,死生獲所。如此,和氣可致。”帝納其言。
四年,代牟融為太尉,六年,薨,年七十餘。
子德,修志節,有名稱,累官為南陽太守。時歲多荒災,唯南陽豐穰。吏人愛悅,號為神父。時郡學久廢,德乃修起橫舍,備俎豆黻冕,行禮奏樂。又尊饗國老,宴會諸儒。百姓觀者,莫不勸服。在職九年,征拜大司農,卒於官。
子昂,字叔雅,有孝義節行。初,德被病數年,昂俯伏左右,衣不緩帶;及處喪,毀瘠三年,抱負乃行;服闋,遂潛於墓次,不關時務。舉孝廉,辟公府,連征不至,卒於家。
郅惲字君章,汝南西平人也。年十二失母,居喪過禮。及長,理《韓詩》、《嚴氏春秋》,明天文歷數。
王莽時,寇賊群發,惲乃仰占玄象,嘆謂友人曰:“方今鎮、歲、熒惑並在漢分翼、軫之域,去而復來,漢必再受命,福歸有德。如有順天發策者,必成大功。”時左隊大夫逯B228素好士,惲說之曰:“當今上天垂象,智者以昌,愚者以亡。昔伊尹自鬻輔商,立功全人。惲竊不遜,敢希伊尹之蹤,應天人之變。明府儻不疑逆,俾成天德。”B228奇之,使署為吏。惲不謁,曰:“昔文王拔呂尚於渭濱,高宗禮傅說於岩築,桓公取管仲於射鉤,故能立弘烈,就元勛。未聞師相仲父,而可為吏位也。非窺天者不可與圖遠。君不授驥以重任,驥亦俯首裹足而去耳。”遂不受署。
西至長安,乃上書王莽曰:
臣聞天地重其人,惜其物,故運機衡,垂日月,含元包一,甄陶品類,顯表紀世,圖錄豫設。漢歷久長,孔為赤制,不使愚惑,殘人亂時。智者順以成德,愚者逆以取害,神器有命,不可虛獲。上天垂戒,欲悟陛下,令就臣位,轉禍為福。劉氏享天永命,陛下順節盛衰,取之以天,還之以天,可謂知命矣。若不早圖,是不免於竊位也。且堯、舜不以天顯自與,故禪天下,陛下何貪非天顯以自累也?天為陛下嚴父,臣為陛下孝子。父教不可廢,子諫不可拒,惟陛下留神。
莽大怒,即收系詔獄,劾以大逆。猶以惲據經讖,難即害之,使黃門近臣脅惲,令自告狂病恍忽,不覺所言。惲乃瞋目詈曰:“所陳皆天文聖意,非狂人所能造。”遂系須冬,會赦得出,乃與同郡鄭敬南遁蒼梧。
建武三年,又至廬江,因遇積弩將軍傅俊東徇揚州。俊素聞惲名,乃禮請之,上為將兵長史,授以軍政。惲乃誓眾曰:“無掩人不備,窮人於厄,不得斷人支體,裸人形骸,放淫婦女。”俊軍士猶發冢陳屍,掠奪百姓。惲諫俊曰:“昔文王不忍露白骨,武王不以天下易一人之命,故能獲天地之應,克商如林之旅。將軍如何不師法文王,而犯逆天地之禁,多傷人害物,虐及枯屍,取罪神明?今不謝天改政,無以全命。願將軍親率士卒,收傷葬死,哭所殘暴,以明非將軍本意也。”從之,百姓悅服,所向皆下。
七年,俊還京師,而上論之。惲恥以軍功取位,遂辭歸鄉里。縣令卑身崇禮,請以為門下掾。惲友人董子張者,父先為鄉人所害。及子張病,將終,惲往候之。子張垂歿,視惲,歔欷不能言。惲曰:“吾知子不悲天命,而痛仇不復也。子在,吾憂而不手;子亡,吾手而不憂也。”子張但目擊而已。惲即起,將客遮仇人,取其頭以示子張。子張見而氣絕。惲因而詣縣,以狀自首。令應之遲,惲曰:“為友報仇,吏之私也。奉法不阿,君之義也。虧君以生,非臣節也。”趨出就獄。令跣而追惲,不及,遂自至獄,令拔刃自向以要惲曰:“子不從我出,敢以死明心。”惲得此乃出,因病去。
久之,太守歐陽歙請為功曹。汝南舊俗,十月饗會,百里內縣皆齎牛酒到府宴飲。時臨饗禮訖,歙教曰:“西部督郵繇延,天資忠貞,稟性公方,摧破奸凶,不嚴而理。今與眾儒共論延功,顯之於朝。太守敬嘉厥休,牛酒養德。”主簿讀教,戶曹引延受賜。惲於下坐愀然前曰:“司正舉觥,以君之罪,告謝於天。案延資性貪邪,外方內員,朋黨構奸,罔上害人,所在荒亂,怨慝並作。明府以惡為善,股肱以直從曲,此既無君,又復無臣,惲敢再拜奉觥。”歙色慚動,不知所言。門下掾鄭敬進曰:“君明臣直,功曹言切,明府德也。可無受觥哉?”歙意少解,曰:“實歙罪也,敬奉觥。”惲乃免寇謝曰:“昔虞舜輔堯,四罪鹹服,讒言弗庸,孔任不行,故能作股肱,帝用有歌。惲不忠,孔任是昭,豺虎從政,既陷誹謗,又露所言,罪莫重焉。請收惲、延,以明好惡。”歙曰:“是重吾過也。”遂不宴而罷。惲歸府,稱病,延亦自退。
鄭敬素與惲厚,見其言許歙,乃相招去,曰:“子廷爭繇延,君猶不納。延今雖去,其勢必還。直心無諱,誠三代之道。然道不同者不相為謀,吾不能忍見子有不容君之危,盍去之乎!”惲曰:“孟軻以強其君之所不能為忠,量其君之所不能為賊。惲業已強之矣。障君於朝,既有其直,而不死職,罪也。延退而惲又去,不可。”敬乃獨隱於弋陽山中,居數月,歙果復召延,惲於是乃去,從敬止,漁釣自娛,留數十日。惲志在從政,既乃喟然而嘆,謂敬曰:“天生俊士,以為人也。鳥獸不可與同群,子從我為伊、呂乎?將為巢、許,而父老堯、舜乎?”敬曰:“吾足矣。初從生步重華於南野,謂來歸為松子,今幸得全軀樹類,還奉墳墓,盡學問道,雖不從政,施之有政,是亦為政也。吾年耄矣,安得從子?子勉正性命,勿勞神以害生。”惲於是告別而去。敬字次都,清志高世,光武連征不到。
惲遂客居江夏教授,郡舉孝廉,為上東城門候。帝嘗出獵,車駕夜還,惲拒關不開。帝令從者見面於門間。惲曰:“火明遼遠”。遂不受詔。帝乃回從東中門入。明日,惲上書諫曰:“昔文王不敢槃於游田,以萬人惟憂。而陛下遠獵山林,夜以繼晝,其於社稷宗廟何?暴虎馮河,未至之戒,誠小臣所竊憂也。”書奏,賜布百匹,貶東中門候為參封尉。後令惲授皇太子《韓詩》,侍講殿中。及郭皇后廢。惲乃言於帝曰:“臣聞夫婦之好,父不能得之於子,況臣能得之於君乎?是臣所不敢言。雖然,願陛下念其可否之計,無令天下有議社稷而已。”帝曰:“惲善恕己量主,知我必不有所左右而輕天也。”後既廢,而太子意不自安,惲乃說太子曰:“久處疑位,上違孝道,下近危殆。昔高宗明君,吉甫賢臣,及有纖介,放逐孝子。《春秋》之義,母以子貴。太子宜因左右及諸皇子引愆退身,奉養母氏,以明聖教,不背所生。”太子從之,帝竟聽許。
惲再遷長沙太守。先是,長沙有孝子古初,遭父喪未葬,鄰人失火,初匍匐柩上,以身扞火,火為之滅。惲甄異之,以為首舉。後坐事左轉芒長,又免歸,避地教授,著書八篇。以病卒。子壽。
壽字伯孝,善文章,以廉能稱,舉孝廉,稍遷冀州刺史。時,冀部屬郡多封諸王。賓客放縱,類不檢節,壽案察之,無所容貸。乃使部從事專住王國,又徙督郵舍王宮外,動靜失得,即時騎驛言上奏王罪及劾傅相,於是籓國畏懼,並為遵節。視事三年,冀土肅清。三遷尚書令。朝廷每有疑議,常獨進見。肅宗奇其智策,擢為京兆尹。郡多強豪,奸暴不禁。三輔素聞壽在冀州,皆懷震竦,各相檢敕,莫敢幹犯。壽雖威嚴,而推誠下吏,皆願效死,莫有欺者。以公事免。復征為尚書僕射。
是時,大將軍竇憲以外戚之寵,威傾天下。憲嘗使門生齎書詣壽,有所請託,壽即送詔獄。前後上書陳憲驕恣,引王莽以誡國家。是時,憲征匈奴,海內供其役費,百憲及其弟篤、景並起第宅,驕奢非法,百姓苦之。壽以府臧空虛,軍旅未休,遂因朝會譏刺憲等,厲音正色,辭旨甚切。憲怒,陷壽以買公田誹謗,下吏當誅。侍御史何敞上疏理之曰:“臣聞聖王辟四門,開四聰,延直言之路,下不諱之詔,立敢諫之旗,聽歌謠於路,爭臣七人,以自鑒照,考知政理,違失人心,輒改更之,故天人並應,傳福無窮。臣伏見尚書僕射郅壽坐於台上,與諸尚書論擊匈奴,言議過差,及上書請買公田,遂系獄考劾大不敬。臣愚以為壽機密近臣,匡救為職。若懷默不言,其罪當誅。今壽違眾正議,以安宗廟,豈其私邪?又台閣平事,分爭可否,雖唐、虞之隆,三代之盛,猶謂諤諤以昌,不以誹謗為罪。請買公田,人情細過,可裁隱忍。壽若被誅,臣恐天下以為國家橫罪忠直,賊傷和氣,忤逆陰陽。臣所以敢犯嚴威,不避夷滅,觸死瞽言,非為壽也。忠臣盡節,以死為歸。臣雖不知壽,度其甘心安之。誠不欲聖朝行誹謗之誅,以傷晏晏之化,杜塞忠直,垂譏無窮。臣敞謬豫機密,言所不宜,罪名明白,當填牢獄,先壽僵仆,萬死有餘。”書奏,壽得減死,論徙合浦。未行,自殺,家屬得歸鄉里。
贊曰:鮑永沈吟,晚乃歸正。志達義全,先號後慶。申屠對策,郅惲上書。有道雖直,無道不愚。
譯文
(申屠剛、鮑永、郅惲)
◆申屠剛傳
申屠剛字巨卿,扶風郡茂陵人。七世祖申屠嘉,為文帝時丞相。申屠剛性正直,常羨慕史魚酋、汲黯的為人。做了郡功曹的官。
平帝時,王莽專政,朝廷多有猜忌,王莽就將平帝祖母馮族與母衛族隔絕,不得到京交往做官,申屠剛常疾恨在心。等到後來被舉為賢良方正,因而上書對策說:臣聽說朝政有失則天地之神就會怨怒,奸詐邪惡就會搗亂,所以陰陽乖錯。這是老天所以譴責告誡帝王,想教失道之君主,豁然覺悟過來,使那些心懷奸邪之臣子,畏懼而自責改正。現在朝廷不考查功績不比較德行,而是接受那些虛偽的誹謗或讚譽,幾次下達詔書,張設嚴酷法令,以抑制誹謗,禁錮議論,罪之重者,乃至腰斬。這是挫傷了忠臣的情義,挫傷了忠直之士的銳氣,與建立進獻善言之旌幡,懸掛敢於進諫之鐘鼓,開闢四方進言之渠道,明察四方使下情上達的旨意是背道而馳的。我聽說成王年幼,周公攝政,聽納群言,禮賢下士,均分權益,廣布恩寵,不分新舊,一律待之以仁愛親近,行動順乎天地,舉措不失常規。
然而近則有召公不高興,遠則有管蔡商奄四國的流言蜚語。那母子的關係,在天道上屬於至親。今聖上年幼,只有九歲,即位以來,至親分離,外戚杜隔,恩澤不及舅家。而且漢朝制度,雖任用了英雄賢俊,還是要援用姻戚,這樣親疏相交錯,就可杜塞間隙,這是用來安宗廟,重社稷的方法哩。現在馮、衛兩族無罪,被久廢而不錄用,或者遠處窮鄉僻壤,還不如老百姓,這不是慈愛忠孝侍奉皇上的意向。那為人之後的,自然有正義,無論是至尊或至卑,其勢不相嫌棄,所以人沒有賢愚,莫不為之怨恨,奸臣賊子,行動就很方便了,不隱諱的變故,是很難預料的。現今輔導天子諸侯子弟的保傅,不是古代的周公。周公是至聖,尚且還有牽累,何況有的事失其本衷,不合乎天心呢?以前周公先派遣伯禽到魯就國守封,以離斷父子親情,以忠義割斷恩寵,使自己的尊寵不加於後代,所以魯以周公是大聖之後代,郊祀配天,一如天子之禮,達三十多世。
霍光秉理朝政,輔助年少的昭帝,修善政進人才,表面上看很忠直,然而重用其宗黨,摧殘抑制外戚,結交權貴壟斷朝政,做得非常牢固,霍光死後,其子謀反霍家被滅門。現在的師傅都以伊尹、周公的權位,據有賢良保國之大任,以此而思教化,那么功勞有什麼不能達到?如果不思慮其危險,那么禍患有什麼不能到達?損失與利益的關係,孔子也喟然長嘆,保持得太多就將傾覆,這是老子非常慎重和警戒的。因為功勞冠於天下的人是心中不安的,威望驚震了皇上的人是不安全的。現在是承接於衰亂之後,繼重大破壞之世,國家財力窮竭,而賦稅繁重,虐吏干擾奪其農時,貪夫侵奪其財產,百姓窮困貧乏,疾病流行人命夭折。盜賊成群,動輒擁眾逾萬,興軍而行,擁眾而止,自建番號,攻犯京師,焚燒縣邑,甚至訛傳弩箭射進了皇宮,宮中宿衛驚懼。自從漢朝建立以來,都沒有過。國家微弱,而奸謀不能禁止,尚書上指出的六極的效用,危於累卵。
王者順從天地,掌管官爵主持刑法,不敢以高官私授其宗親,不敢以天罰來減輕其親人。陛下應順從聖君之明德,昭然覺悟,遠則遵循帝王之軌跡,近則遵守孝文帝之帝業,布施五常之教,接納至親,立即派遣使者迎回中山太后,置之別宮,定時去朝見。又召回馮衛二族,授與散職,使他們能執戟,親自充當宿衛,以防患於未然。上安社稷,下全保傅,內和親戚,外絕邪謀。書奏上去後,王莽令元後下詔書說:“申屠剛所言都是離經妄說,違背大義,應罷官回家。”後來王莽篡位,申屠剛就躲避到河西,轉到巴蜀,往來二十多年。等到隗囂占據了隴右,想背漢而歸附於公孫述。
申屠剛向隗囂說“:我聽說人所歸者天所予人所叛者天所去。我想本朝光武帝躬行聖德,興舉義兵,恭行天罰,所到之處無堅不摧,這真是天之福..,不是人力能做到的。將軍本來沒有尺土,孤立一隅,應當推誠相見奉順而行,與朝廷同心併力,以上應天心,下酬人望,為國立功,可以永年。嫌疑的事,聖人是不為的。以將軍之威望,遠在千里,動作舉措,能不慎重嗎?現在璽書幾次下達,委以國是昭示信用,想與將軍共同吉凶。老百姓共事,還有至死不違反諾言的信用,何況是萬乘的君主呢!現在你到底怕什麼想什麼,這樣久疑不決呢?一旦有非常之變,上負忠孝,下愧當世。預言沒有到達時,當然是虛語,但一旦到達,又來不及了,所以忠言至諫,希望得到接納。願你反覆思考我的諍言。”隗囂不納,最後叛漢從公孫述。
建武七年(31),有詔書征申屠剛。申屠剛將歸,又寫信給隗囂說:“我聽說一意專行的人很孤立,拒絕納諫的人容易阻塞,孤立阻塞的政治,是亡國的先兆。雖有明聖的資質,還委屈自己服從眾議,所以才能考慮周到沒有遺策,舉動適當而無錯事。聖人不以自己的獨見為高明,而以萬物為心。順人者昌盛,逆人者滅亡,這是古今共同的道理。將軍以百姓身份為鄉里所推薦,起兵之初,並無預定之計,興兵動眾之後,又沒有深謀遠料。現在東方政教日益親睦,百姓平安,而西州發兵,人人懷有憂慮,騷動恐懼,不敢正言,民眾疑惑,人懷顧望。非但沒有精銳進取之心,且其禍患無所不至。物窮就將產生變故,事急則計易形成,是形勢造成的啊。背離道德,違反人情,而能有國有家者,古今是沒有的。將軍素來以忠孝聞名,是以士大夫不遠千里而來,為了仰慕共享德義。現在如果想決意僥倖行事,那忠孝德義還有什麼呢?天保佑者昌順,人幫助者信申。如沒有天佑人助,讓小民百姓遭受塗炭之禍,毀壞終身之德義,敗亂君臣之節,污傷父子之恩,眾賢破膽,不可不謹慎啊!”隗囂不接受。
申屠剛到洛陽,拜為侍御史,又遷為尚書令。光武曾想出外遊覽,申屠剛以隴蜀尚未平定,不宜宴安逸樂。意見未被接受,就以頭頂住車輪,光武於是停止遊覽。當時內外許多官吏,多半是皇帝自己選舉出來的,加以法理嚴察,職事過苦,尚書近臣,甚至也被鞭捶仆地牽拽於前,群臣莫敢正言。申屠剛每每極力勸諫,又多次說皇太子應當進入東宮,選任賢保,以成其德,光武都不接納。因他多次切諫有違旨意,幾年後,外放為平陰令。後來又徵召回朝拜為太中大夫,以病辭去官職,在家去世。
◆鮑永傳
鮑永字君長,上黨郡屯留人。父鮑宣,哀帝時任司隸校尉,被王莽殺害。鮑永年少時就有志氣操守,學習歐陽《尚書》。對後母非常孝敬,妻子曾經在後母面前叱狗,鮑永立即把妻休掉。起初為郡功曹。王莽以鮑宣不歸附於自己,想誅滅他的子孫。都尉路平承望王莽意旨,制訂殺害鮑永的計畫。太守苟諫掩護他,召他為官吏,讓他長住府中。鮑永因而多次為苟諫陳述興復漢室,剪滅篡逆的策略。苟諫屢屢勸戒鮑永說“:君長如果泄露了機密,全家都有殺身之禍。”鮑永感激他的勸導。苟諫去世後,鮑永為他送喪回到扶風路平,於是將鮑永弟弟鮑升收審。新太守趙興到,聽到這些事而感嘆說“:我接受漢朝的封賜,不能立節,而鮑宣被殺害,怎么能陷害他的兒子呢!”命令縣令放出鮑升,恢復鮑永的功曹職務。當時有個冒稱為侍中的人在傳舍中住著,趙興想去拜謁他。鮑永懷疑他有假,阻止趙興,但趙興不聽而出。趙興乘車前往,鮑永於是拔佩刀截馬的當胸,車駕才止。幾天后,王莽果然下詔書搜捕冒稱侍中的人,鮑永於是出了名。薦舉他為秀才,不應。
更始二年(24),徵召鮑永,再遷其為尚書僕射,代理大將軍事,持符節統帥兵馬,安集河東、并州、朔部,授權他可以自置偏裨將領,行使軍法。
鮑永到河東,率軍攻擊青犢,大破之,更始封他為中陽侯。鮑永雖為將軍,但他車衣簡樸,路上人稱其為鮑尚書兵馬。這時赤眉殺害了更始,三輔道路隔絕。光武即位,派遣諫議大夫儲大伯,持符節徵召鮑永到他住所拜謁。鮑永有懷疑不服從,於是監禁了儲大伯,另派使者到長安探聽。當他確知更始已死,就發喪,放出儲大伯等人,被封為上將軍列侯印綬,罷去所有軍隊,頭不著冠與諸將及同心客百餘人到達河內。帝見鮑永,問道“:你的部下在哪裡?”鮑永離座位叩頭說“:臣侍更始,不能保其安全,實在慚愧以其部下來邀取富貴,所以全部解散了。”帝說“:你說大話!”而內心感到不高興。當時攻懷縣攻不下來,帝對鮑永說:“我攻懷縣三天了而攻不下來,關東對你畏懼敬服,可以故人身份親自到城下曉諭於他。”隨即拜鮑永為諫議大夫。鮑永到懷,就說服更始河內太守,於是開城而降。帝大喜,賞賜鮑永洛陽上商里住宅,鮑永固辭不受。這時董憲裨將屯兵於魯,侵害百姓,於是拜鮑永為魯郡太守。鮑永到,擊討,大破之,投降者數千人。惟別帥彭豐、虞休、皮常等各千餘人,自稱“將軍”,不肯降。
不久,孔子闕里無故荊棘自除,從講堂至於里門。鮑永感到奇怪,對府丞及魯令說“:現在危急而闕里自開,這難道是孔子要我太守行禮,助我誅無道嗎?”於是大會人眾,修鄉射之禮。請彭豐等共會觀視,準備因此擒獲彭豐等人。彭豐等也想謀害鮑永,就準備了牛酒進行勞饗,暗中挾帶著兵器。鮑永覺察,親手格殺彭豐等人,擒破其黨羽。帝嘉獎其謀略,封他為關內侯,遷為揚州牧。這時南方大地上還有不少盜寇橫暴,鮑永以官吏百姓們經過痍傷之後,就緩以法律以控制人行,告示只誅強暴,對其所裹脅之民眾則予以平定安撫,百姓由此而安定下來。適逢母親去世,辭官,將財產悉數分給了孤弟子們。
建武十一年(35),征為司隸校尉。帝叔父趙王劉良是貴重的尊親,鮑永因事彈劾劉良為大不敬,由此朝廷肅然起敬,莫不警戒慎重。於是招扶風鮑恢為都官從事,恢也抗直不避強暴。帝常說:“貴戚們應該收斂,以避二鮑。”其威憚如此。鮑永行縣到霸陵,路經更始墓,引車到東北墓地,從事勸諫他不要去。鮑永說“:我曾北面以侍更始,豈有過墓不拜的道理,雖由此獲罪,我也有所不避的。”於是下拜,痛哭盡哀而去。西至扶風,殺牛上苟諫墓冢。帝聽到了,心裡有些不平,問公卿道:“奉使這樣做是為什麼呢?”太中大夫張湛回答說“:仁是行為的根本,忠是義的主骨。仁不遺舊,忠不忘君,這是很高尚的行為。”帝的意見於是消散了。後來大司徒韓歆因直言被罷官,鮑永固請免其罪不得,以此違背帝意,外出為東海相。又以測量田地不實,被征,諸郡守多下獄。
鮑永到達成皋,詔書迎拜鮑永為兗州牧,於是便道上任。任州牧三年,病卒。
史官評論道:鮑永對故主更始謹守忠義,這就可以侍新主了。他以其部眾受寵於光武為恥,這就可以受大寵了。至於言者雖誠心,而聞之者沒有理解,這豈不是歌頌苟進之言,易以情納,而正直違背人意之言,難以讓人理解嗎?如果能夠循著道理來解釋利害,居心方正以從義理,那就是君子的度量了。
◆郅惲傳
郅惲字君章,汝南郡西平人。十二歲失母,居喪悲痛過禮。長大後,能理《韓詩》、《嚴氏春秋》,明天文歷數。
王莽時,寇賊時常發生,郅惲仰占玄象,嘆對友人說:“現在鎮星、歲星、熒惑都在漢分翼軫之地域,去而復來,漢必然再次受命,福歸有德者享用。如有順從天意發表策略的人,必成大功。”當時左隊大夫..並素來喜愛士子,郅惲對他說:“當今天文展示的跡象,智者以之昌盛,愚者以之滅亡。以前伊尹自己賣身以求輔弼商湯,終於立功全人。我郅惲不量力,敢效法伊尹的軌跡,應天人之變。明公倘若不懷疑,使成就天德。”..並感到奇怪,就暫任他為官吏。郅惲不拜見,說“:以前周文王舉拔呂望於渭水之濱,高宗訪傅說於岩築,齊桓公曾被管仲射鉤但能以他為相,所以能立豐功烈績,成為元勛。沒有聽說呂望傅說管仲,可以任以吏位的。不是窺天的人是不可以與他圖謀長遠之計的。你不肯授驥以重任,驥也俯首裹足而去了。”於是不接受任命。西到長安,就上書王莽說:“臣聽說天地重其人,惜其物,所以運北斗,垂日月,天地造化品物,如陶匠之成眾品,天豫設圖錄之書,顯明帝王之年代。
漢代歷運久長,孔子生為赤制,不使愚惑,殘人亂時。聰明的人順以成德,愚蠢之人逆以取害,帝位是由命運決定的,不可虛得。上天垂下儆戒,想使陛下覺悟,回到臣子的位置,以轉禍為福。劉氏受命於天,命長而未絕,陛下當順其時之盛衰,取之以天,還之以天,可以說是知命的了。如果不及早設法,那是成為竊取帝位了。且堯舜不以天之顯示而自與,而禪位於人,陛下何必貪那種不是天顯的位置以自累呢?天是陛下的嚴父,臣是陛下的孝子。父教不可廢,子諫不可拒,請陛下留神。”王莽大怒,即將郅惲收捕詔獄,劾以大逆不道之罪。但因郅惲所言是依據經讖,難以一時加害於他,因使黃門近臣威脅郅惲,要他自訴狂病發作時精神恍惚,一時胡言亂語所致。郅惲就..目大罵說:“我說的都是天文聖意,絕不是狂人所能捏造出來的。”於是系獄直到冬天,恰逢赦令得以出獄,就與同郡鄭敬南逃到蒼梧。
建武三年(27),又到廬江,因遇積弩將軍傅俊東征揚州。傅俊素聞郅惲之名,以禮聘請他,崇尚他為將兵長史,授以軍政之權。郅惲於是誓眾說“:不要攻人之不備,困人於災難,不得斷人肢體裸人形骸,不得姦淫婦女。”但傅俊的軍士仍發掘冢墓陳露屍體,掠奪百姓。郅惲勸傅俊說:“以前周文王不忍陳露白骨,周武王不以天下易一人之命,所以能獲天地的報應,戰勝殷商如林的軍隊。將軍如何不師法文王,而犯違反天地的禁令,多傷人害物,虐及枯屍,取罪神明?現在不謝天改政,無以全命。希望將軍親率士卒,收養傷者安葬死者,對被殘暴者痛哭安撫,以證明發冢掠奪不是將軍的本意。”傅俊聽從了,百姓由是悅服,所向都下。
建武七年(31),傅俊還京師,而上論之。郅惲恥於以軍功取得官位,就辭回故里。縣令屈身崇禮,請以為門下掾。郅惲友人董子張,父親以前被鄉人所害。董子張病倒,臨終前,郅惲前往看望。董子張將死,見郅惲,抽噎不能言。郅惲說“:我知道你不悲天命,而痛恨仇之不能報。你在世,我思慮此事但不須由我動手;你不在,我為你手刃仇人。”董子張只是望著他而已。郅惲即躍起,領客攔截殺仇人,取仇人頭以示子張。子張見了就絕了氣。郅惲因而到縣,以殺人自首。縣令應之遲緩。郅惲說“:為友人報仇,這是我的私情,奉法不私,這是君的忠義。虧君以生,不是臣子的節義。”因而從公堂退出自往監獄。縣令光著腳追郅惲,沒追到,於是自己趕到監獄,縣令拔劍對著自己以要挾郅惲說“:你如果不跟我出去,我就自刎以表明我的心跡。”郅惲以此得出,因病離去。很久以後,太守歐陽歙請他擔任功曹。汝南地方舊俗,十月饗會,百里以內的縣都要帶著牛酒到府里宴飲。行完饗禮後,歐陽歙教道:“西部督郵繇延,天資忠貞,稟性公正適宜,摧破奸凶,政事不嚴而理。今與眾儒共論繇延的功勞,顯之於朝廷,太守敬重嘉獎他的治績,特以牛酒養其功德。”主簿讀教,戶曹引繇延接受賜賞。郅惲在下座變色而前說“:主禮人舉觥,以君之罪,告謝於天。按繇延資質貪贓邪惡,外表方直而內實柔弱,結黨營私交結奸佞,欺罔上級坑害人民,處所荒穢紊亂,怨恨邪惡並作。官府以惡為善,卿士們以直從曲,這是既無君,又復無臣,郅惲敢再拜奉觥請飲。”歐陽歙臉露羞色,不知如何對答。門下掾鄭敬進言道“:君主賢明臣言就正直,功曹的話很懇切,這是郡守的功德啊,能不受觥飲酒嗎?”歐陽歙心意稍為寬解,說:“這實在是我的罪過,恭敬奉觥。”郅惲於是脫帽謝罪說:“以前虞舜輔佐唐堯,處置了四個不聽約束的首領而天下都心服,讒言不用,大奸佞就行不通了,所以能用忠臣作為股肱,《尚書》上有歌讚頌。郅惲不忠,使奸佞昭彰,像豺虎一樣的貪佞之徒從政,既誹謗了你,又對眾聲討了繇延的罪過,我的罪是最大不過的了,請把我和繇延一起收捕起來,以明好惡。”歐陽歙說“:那就更加重了我的罪過了。”於是就罷宴而散。郅惲回府後,請了病假,繇延也自己退去。鄭敬與郅惲向來很好,看到他的話得罪了歐陽歙,就邀郅惲去見他,說“:你府廷與繇延相爭,太守並未採納你的意見。繇延雖去,其勢必將回來。不隱瞞自己正直的心腸,這是三代的正道。
然而道不相同者不能共謀,我不忍看到你有不容於太守之危,何不離開這裡呢!”郅惲說“:孟軻以強其君所難以做到的事為忠,君有仁義禮智而說他不能那是賊其君。郅惲已強太守了,障蔽了太守將賞給繇延的牛酒,既已直言諫太守,而不能死於職守,是罪過。繇延已退而我又去,不可以。”鄭敬於是單獨隱居於弋陽山中。數月後,歐陽歙果然再召集繇延,郅惲於是離郡府,跟從鄭敬所止,以釣魚為樂,留數十日。郅惲志在從政,既而喟然而嘆,對鄭敬說:“天生英俊,是為人而生,不可以長期與鳥獸同群,你跟我為伊尹呂望呢,還是為巢父許由而以堯舜為父老呢?”鄭敬說“:我已經滿足了。當年與你一同尋虞舜於蒼梧,現歸鄉隱逸,從赤松子游,幸而得以全軀家室子孫,回鄉禮奉祖先墳墓,盡學問道,雖然沒有從政,但循道而行遵行孝悌,這也等於是從政了。我年已老邁,怎能跟你呢?希望你勉力於政務,愛惜生命,不要勞神以為害生靈。”郅惲於是告別而去。
鄭敬字次都,志氣清高,光武幾次徵召他都沒有去。郅惲於是客居江夏教授,被郡舉為孝廉,為上東城門侯。帝曾經出獵,車駕夜還,郅惲閉關不納。帝命令從者在門隙間與郅惲見面。郅惲說:“火光還很遠。”於是不接受命令。帝只得迂迴從東中門進城。第二天,郅惲上書諫道:“以前周文王不敢以遊獵為樂。擔心的是百姓的憂樂。而陛下遠獵山林,夜以繼旦,把社稷宗廟的安危置於何地呢?空手搏虎徒步渡河,冒險難成的誡語,是小臣最為憂慮的。”書奏上去,帝賞賜給他布百匹,把東中門侯貶到參封縣去做縣尉。後來令郅惲為皇太子講授《韓詩》,侍講在殿中。郭皇后被廢,郅惲就向帝進言說“:我聽說夫婦之好,做父親的尚不可制御兒子,做臣子的怎能制御其君呢?我真是不敢講。雖然,我希望陛下無論以我的言為可否,都不要讓天下人對國家社稷有所議論就好了。”帝說“:郅惲善於克制自己而體諒主上,知道我必不至於有所向背而輕視天下哩。”郭后既廢,太子不能自安,郅惲就說服太子說:“長期處在被疑的位置上,對上來講有違孝道,對下而言非常危險。以前高宗是明君,尹吉甫是賢臣,到有了芥蒂,竟放逐孝子。
《春秋》之義,母以子貴。太子應以左右及諸皇子著想引咎辭退,奉養母親,以明聖教,不背所生。”太子聽從了,帝也聽許了。郅惲再遷為長沙郡太守。起初長沙有孝子古初,父死了未葬,鄰居失火,古初匍匐在父親靈柩上,以身抗火,火竟被撲滅。郅惲審查深感奇異,以為這是首舉。後來因事貶芒縣長,接著又免職放回,郅惲隱居以教授自終,著書八篇,以病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