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訓
作者:劉安及門客 撰
清淨恬愉,人之性也;儀表規矩,事之制也。知人之性,其自養不勃,知事 之制,其舉錯不惑。發一端,散無竟,周八極,總一管,謂之心。見本而知末, 觀指而睹歸,執一而應萬,握要而治詳,謂之術。居知所為,行智所之,事智所 秉,動智所由,謂之道。道者,置之前而不{執車},錯之後而不軒,內之尋常而 不塞,布之天下而不窕。是故使人高賢稱譽己者,心之力也;使人卑下誹謗己者, 心之罪也。夫言出於口者,不可止於人;行發於邇者,不可禁於遠。事者,難成 而易敗也;名者,難立而易廢也。千里之堤,以螻蟻之穴漏;百尋之屋,以突隙 之煙焚。《堯戒》曰:“戰戰慄栗,日慎一日。”人莫蹪於山,而蹪於蛭。” 是故人皆輕小害,易微事,以多悔。患至而多後憂之,是猶病者已惓而索良醫也。 雖有扁鵲、俞跗之巧,猶不能生也。
夫禍之來也,人自生之;福之來也,人自成之。禍與福同門,利與害為鄰, 非神聖人,莫之能分。凡人之舉事,莫不先以其知規慮揣度,而後敢以定謀,其 或利或害,此愚智之所以異也。曉自然以為智,知存亡之樞機,禍福之門戶,舉 而用之,陷溺於難者,不可勝計也。使知所為是者,事必可行,則天下無不達之 途矣。是故知慮者,禍福之門戶也;動靜者,利害之樞機也。百事之變化,國家 之治亂,待而後成。是故不溺於難者成,是故不可不慎也。
天下有三危:少德而多寵,一危也;才下而位高,二危也;身無大功而受厚 祿,三危也。故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何以知其然也?昔者,楚莊王既勝 晉於河、雍之間,歸而封孫叔敖,辭而不受。病疽將死,謂其子曰:“吾則死矣, 王必封女。女必讓肥鐃之地,而受沙石之間有<宀侵>丘者。其地確石而名醜,荊 人鬼,越人禨,人莫之利也。”孫叔敖死,王果封其子以肥鐃之地。其子辭而 不受,請有<宀侵>之丘。楚國之俗,功臣二世而爵祿,惟孫叔敖獨存。此所謂損 之而益也。何謂益之而損?昔晉厲公南伐楚,東伐齊,西伐秦,北伐燕,兵橫行 天下而無所綣,威服四方而無所詘,遂合諸侯於嘉陵。氣充志驕,淫侈無度,暴 虐萬民。內無輔拂之臣,外無諸侯之助,戮殺大臣,親近導諛。明年出遊匠驪氏, 欒書、中行偃劫而幽之。諸侯莫之救,百姓莫之哀,三月而死。夫戰勝攻取,地 廣而名尊,此天下所願也,然而終於身死國亡,此所謂益之而損者也。夫孫叔敖 之請有<宀侵>之丘,沙石之地,所以累世不奪也;晉厲公之合諸侯於嘉陵,所以 身死於匠驪氏也。眾人皆知利利而病病也,唯聖人知病之為利,知利之為病也。 夫再實之木根必傷,掘藏之家必有殃。以言大利而反為害也。張武教智伯奪韓、 魏之地而禽於晉陽,申叔時教莊王封陳氏之後而霸天下。孔子讀《易》,至《損》 、《益》,未嘗不憤然而嘆,曰:“益損者,其王者之事與!事或欲與利之,適 足以害之;或欲害之,乃反以利之。利害之反,禍福之門戶,不可不察也。”
陽虎為亂於魯,魯君令人閉城門而捕之,得者有重賞,失者有重罪。圉三匝, 而陽虎將舉劍而伯頤,門者止之曰:“天下探之不窮,我將出子。”陽虎因赴圍 而逐,揚劍提戈而走。門者出之,顧反取其出之者,以戈推之,攘祛薄腋。出之 者怨之曰:“我非故與子反也,為之蒙死被罪,而乃反傷我,宜矣其有此難也。” 魯君聞陽虎失,大怒,問所出之門,使有司拘之,以為傷者受大賞,而不傷者被 重罪。此所謂害之而反利者也。何謂欲利之而反害之?楚恭王與晉人戰於鄢陵, 恭王傷而未休。司馬子反渴而求飲,豎陽穀奉酒而進之。子反之為人也,嗜酒而 甘之,不能絕於口,遂醉而臥。恭王欲復戰,使人召司馬子反。辭以心痛。王駕 而往視之,入幄中而聞酒臭。恭王大怒,曰:“今日之戰,不穀親傷。所恃者, 司馬也。而司馬又若此,是亡楚國之社稷,而不率吾眾也。不穀無與復戰矣。” 於是罷師而去之,斬司馬子反為僇。故豎陽穀之進酒也,非欲禍子反也,誠愛而 欲快之也,而適足以殺之。此所謂欲利之而反害之者也。
夫病濕而而強之食,病曷而飲之寒,此眾人之所以為養也,而良醫之所以 為病也。悅於目,悅於心,愚者之所利也,然而有道者之所辟也。故聖人先忤而 後合,眾人先合而後忤。有功者,人臣之所務也;有罪者,人臣之所辟也。或有 功而見疑,或有罪而益信,何也?則有功者離恩義,有罪者不敢失仁心也。魏將 樂羊攻中山,其子執在城中。城中縣其子以示樂羊。樂羊曰:“君臣之義,不得 以子為私。”攻之愈急。中山因烹其子,而遺之鼎羹與其首。樂羊循而泣之曰: “是吾子!”已,為使者跪而啜三杯。使者歸報,中山曰:“是伏約死節者也, 不可忍也。”遂降之。為魏文侯大開地,有功。自此之後,日以不信。此所謂有 功而見疑者也。何謂有罪而益信?孟孫獵而得鹿,使秦西巴持歸烹之。鹿母隨之 而啼,秦西巴弗忍,縱而予之。孟孫歸,求鹿安在,秦西巴對曰:“其母隨而啼, 臣誠弗忍,竊縱而予之。”孟孫怒,逐秦西巴。居一年,取以為子傅。左右曰: “秦西巴有罪於君,今以為子傅,何也?”孟孫曰:“夫一鹿而不忍,又何況於 人乎!”此謂有罪而益信者也。
故趨舍不可不審也。此公孫鞅之所以抵罪於秦,而不得入魏也。功非不大也, 然而累足無所踐者,不義之故也。事或奪之而反與之,或與之而反取之。智伯求 地於魏宣子。宣子弗欲與之。任登曰:“智伯之強,威行於天下,求地而弗與, 是為諸侯先禍也。不若與之。”宣子曰:“求地不已,為之奈何?”任登曰:“ 與之,使喜,必將復求地於諸侯,諸侯必植耳。與天下同心而圖之,一心所得者, 非直吾所亡也。”魏宣子裂地而授之。又求地於韓康子,韓康子不敢不予。諸侯 皆恐。又求地於趙襄子。襄子弗與。於是智伯乃從韓、魏,圍襄子於晉陽。三國 通謀,禽智伯而三分其國。此所謂奪人而反為人所奪者也。何謂與之而反取之? 晉獻公欲假道於虞以伐虢,遺虞垂棘之璧與屈產之乘。虞公惑於璧與馬,而欲與 之道。宮之奇諫曰:“不可!夫虞之與虢,若車之有輪,輪依於車,車亦依輪。 虞之與虢,相恃而勢也。若假之道,虢朝亡而虞夕從之矣。”虞公弗聽,遂假之 道。荀息伐虢,遂克之。還反伐虞,又拔之。此所謂與之而反取者也。
聖王布德施惠,非求其報於百姓也;郊望褅嘗,非求福於鬼神也。山致其 高,而雲起焉;水致其深,而蛟龍生焉;君子致其道,而福祿歸焉。夫有陰德者, 必有陽報;有陰行者,必有昭名。古者,溝防不修,水為民害。禹鑿龍門,辟伊 闕,平治水土,使民得陸處。百姓不親,五品不慎,契教以君臣之義,父子之親, 夫妻之辨,長幼之序。田野不修,民食不足,后稷乃教之闢地墾草,糞土種穀, 令百姓家給人足。故三後之後,無不王者,有陰德也。周室衰,禮義廢,孔子以 三代之道教導於世。其後嗣至今不絕者,有隱行也。秦王趙政兼吞天下而亡,智 伯侵地而滅,商鞅支解,李斯車裂。三代種德而王,齊桓繼絕而霸。故樹黍者不 獲稷,樹怨者無報德。
昔者,宋人好善者,三世不解。家無故而黑牛生白犢。以問先生。先生曰: “此吉祥,以饗鬼神。”居一年,其父無故而盲。牛又復生白犢。其父又復使其 子以問先生。其子曰:“前聽先生言而失明,今又復問之,奈何?”其父曰:“ 聖人之言,先忤而後合。其事未究,固試往,復問之。”其子又復問先生。先生 曰:“此喜祥也,復以饗鬼神。”歸致命其父。其父曰:“行先生之言也。”居 一年,其子又無故而盲。其後楚攻宋,圍其城。當此之時,易子而食,析骸而炊。 丁壯者死,老病童兒皆上城,牢守而不下。楚王大怒。城已破,諸城守者皆屠之。 此獨以父子盲之故,得無乘城。軍罷圍解,則父子俱視。
夫禍富之轉而相生,其變難見也。近塞上之人有善術者,馬無故亡而入胡。 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為福乎?”居數月,其馬將胡駿馬而歸。人皆賀 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為禍乎?”家富良馬,其子好騎,墮而折其髀。人皆 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為福乎?”居一年,胡人大入塞,丁壯者引弦而戰, 近塞之人,死者十九,此獨以跛之故,父子相保。故福之為禍,禍之為福,化不 可極,深不可測也。或直於辭而不害於事者,或虧於耳以忤於心,而合於實者。 高陽魋將為室,問匠人。匠人對曰:“未可也。木尚生,加塗其上,必將撓。以 生材任重塗,今雖成,後必敗。”高陽魋曰:“不然。夫木枯則益勁,塗乾則益 輕,以勁材任輕塗,今雖惡,後必善。”匠人窮於辭,無以對。受令而為室。其 始成,竘然善也,而後果敗。此所謂直於辭而不可用者也。
何謂虧於耳、忤於心而合於實?靖郭君將城薛,賓客多止之,弗聽。靖郭君 謂謁者曰:“無為賓通言。”齊人有請見者,曰:“臣請道三言而已。過三言, 請烹。”靖郭君聞而見之。賓趨而進,再拜而興。因稱曰:“海大魚。”則反走。 靖郭君止之曰:“願聞其說。”賓曰:“臣不敢以死為熙。”靖郭君曰:“先生 不遠道而至此,為寡人稱之。”賓曰:“海大魚,網弗能止也,釣弗能牽也。盪 而失水,則螻蟻皆得志焉。今夫齊,君之淵也。君失齊,則薛能自存乎?”靖郭 君曰:“善!”乃止不城薛。此所謂虧於耳、忤於心而得事實者也。以“無城薛” 止城薛,其於以行說,乃不若“海大魚”。
故物或遠之而近,或近之而遠。或說聽計當而身疏,或言不用、計不行而益 親。何以明之?三國伐齊,圍平陸,括子以報於牛子曰:“三國之地,不接於我, 逾鄰國而圍平陸,利不足貪也。然則求名於我也。請以齊侯住。”牛子以為善。 括子出,無害子入。牛子以括子言告無害子。無害子曰:“異乎臣之所聞。”牛 子曰:“國危而不安,患結而不解。何謂貴智?”無害子曰:“臣聞之,有裂壤 土以安社稷者,聞殺身破家以存其國者,不聞出其君以為封疆者。”牛子不聽無 害子之言,而用括子之計,三國之兵罷,而平陸之地存。自此之後,括子日以疏, 無害子日以進。故謀患而患解,圖國而國存,括子之智得矣。無害子之慮無中於 策,謀無益於國,然而心調於君,有義行也。今人待冠而飾首,待履而行地。冠 履之於人也,寒不能暖,風不能障,暴不能蔽也。然而冠冠履履者,其所自托者 然也。夫咎犯戰勝城濮,而雍季無尺寸之功,然而雍季先賞而咎犯後存者,其言 有貴者也。
故義者,天下之所賞也。百言百當,不如擇趨而審行也。或無功而先舉,或 有功而後賞。何以明之?昔晉文公將與楚戰城濮,問於咎犯曰:“為奈何?”咎 犯曰:“仁義之事,君子不厭忠信;戰陳之事,不厭詐偽。君其詐之而已矣。” 辭咎犯,問雍季。雍季對曰:“焚林而獵,愈多得獸,後必無獸。以詐偽遇人, 雖愈利,後無復。君其正之而已矣。”於是不聽雍季之計,而用咎犯之謀。與楚 人戰,大破之。還歸賞有功者,先雍季而後咎犯。左右曰:“城濮之戰,咎犯之 謀也,君行賞先雍季何也?”文公曰:“咎犯之言,一時之權也;雍季之言,萬 世之利也。吾豈可以先一時之權,而後萬世之利哉?”
智伯率韓、魏二國伐趙。圍晉陽,決晉水而灌之。城下緣木而處,縣釜而炊。 襄子謂張孟談曰:“城中力已盡,糧食匱乏,大夫病,為之奈何?”張孟談曰: “亡不能存,危不能安,無為貴智士。臣請試潛行,見韓、魏之君而約之。”乃 見韓、魏之君,說之曰:“臣聞之,唇亡而齒寒。今智伯率二君而伐趙,趙將亡 矣。趙亡則君之次矣。及今而不圖之,禍將及二君!”二君曰:“智伯之為人也, 粗中而少親,我謀而泄,事必敗,為之奈何?”張孟談曰:“言出君之口,入臣 之耳,人孰知之者乎?且同情相成,同利相死。君其圖之。”二君乃與張孟談陰 謀,與之期。張孟談乃報襄子。至其日之夜,趙氏將殺其守堤之吏,決水灌智伯。 智伯軍救水而亂。朝、魏翼而擊之,襄子將卒犯其前,大敗智伯軍,殺其身而三 分其國。襄子乃賞有功者,而高赫為賞首。群臣請曰:“晉陽之存,張孟談之功 也。而赫為賞首,何也?”襄子曰:“晉陽之圍也,寡人國家危,社稷殆。群臣 無不有驕侮之心者,唯赫不失君臣之禮,吾是以先之。”由此觀之,義者,人之 大本也,雖有戰勝存亡之功,不如行義之隆。故君子曰:“美言可以市尊,美行 可以加人。”
或有罪而可賞也,或有功而可罪也。西門豹治鄴,廩無積粟,府無儲錢,庫 無甲兵,官無計會,人數言其過於文侯。文侯身行其縣,果若人言。文侯曰:“ 翟璜任子治鄴,而大亂。子能道則可,不能,將加誅於子!”西門豹曰:“臣聞 王主富民,霸主富武,亡國富庫。今王欲為霸王者也,臣故稸積於民。君以為 不然,臣請升城鼓之,甲兵粟米,可立具也。”於是乃升城而鼓之。一鼓,民被 甲括矢,操兵弩而出;再鼓,負輦粟而至。文侯曰:“罷之。”西門豹曰:“與 民約信,非一日之積也。一舉而欺之,後不可復用也。燕常侵魏入城,臣請北擊 之,以復侵地。”遂舉兵擊燕,復地而後反。此有罪而可賞者也。解扁為東封, 上計而入三倍。有司請賞之。文侯曰:“吾土地非益廣也,人民非益眾也,入何 以三倍?”對曰:“以冬伐木而積之,於春浮之河而鬻之。”文侯曰:“民春以 力耕,暑以強耘,秋以收斂,冬間無事,以伐林而積之,負軛而浮之河。是用民 不得休息也,民以敝矣。雖有三倍之入,將焉用之!”此有功而可罪者也。
賢主不苟得,忠臣不苟利。何以明之?中行穆伯攻鼓,弗能下。餽聞倫曰: “鼓之嗇夫,聞倫知之。請無罷武大夫,而鼓可得也。”穆伯弗應。左右曰:“ 不折一戟,不傷一卒,而鼓可得也。君奚為弗使?”穆伯曰:“聞倫為人,佞而 不仁。若使聞倫下之,吾可以勿賞乎?若賞之,是賞佞人。佞人得志,是使晉國 之武,舍仁而從佞。雖得鼓,將何所用之!”攻城者,欲以廣地也,得地不取者, 見其本而知其末也。
秦穆公使孟盟舉兵襲鄭。過周以東。鄭之賈人弦高、蹇他相與謀曰:“師行 數千里,數絕諸侯之地,其勢必襲鄭。凡襲國者,以為無備也。今示以知其情, 必不敢進。”乃矯鄭伯之命,以十二牛勞之。三率相與謀曰:“凡襲人者,以為 弗知。今已知之矣。守備必固,進必無功。”乃還師而反。晉先軫舉兵擊之,大 破之殽。鄭伯乃以存國之功賞弦高,弦高辭之曰:“誕而得賞,則鄭國之信廢矣。 為國而無信,是俗敗也,賞一人而敗國俗,仁者弗為也。以不信得厚賞,義者弗 為也。”遂以其屬徙東夷,終身不反。
故仁者不以欲傷生,知者不以利害義。聖人之思修,愚人之思叕。忠臣者務 崇君之德,諂臣者務廣君之地。何以明之?陳夏徵舒弒其君,楚莊王伐之,陳人 聽令。莊王以討有罪,遣卒戍陳,大夫畢賀。申叔時使於齊,反還而不賀。莊王 曰:“陳為無道,寡人起九軍以討之。征暴亂,誅罪人,君臣皆賀,而子獨不賀, 何也?”申叔時曰:“牽牛蹊人之田,田主殺其人而奪之牛,罪則有之,罰亦重 矣。今君王以陳為無道,興兵而攻,因以誅罪人,遣人戍陳。諸侯聞之,以王為 非誅罪人也,貪陳國也。蓋聞君子不棄義以取利。”王曰:“善”。乃罷陳之戍, 立陳之後。諸侯聞之,皆朝於楚。此務崇君之德者也。張武為智伯謀曰:“晉六 將軍,中行文子最弱,而上下離心,可伐以廣地。”於是伐范、中行;滅之矣, 又教智伯求地於韓、魏、趙。朝、魏裂地而授之,趙氏不與,乃率韓、魏而伐趙, 圍晉陽三年,三國陰謀同計,以擊智氏,遂滅之。此務為君廣地者也。夫為君崇 德者霸,為君廣地者滅。故千乘之國,行文德者王,湯、武是也;萬乘之國,好 廣地者亡,智伯是也。
非其事者勿仞也,非其名者勿就也。無故有顯名者勿處也,無功而富貴者勿 居也。夫就人之名者廢,仞人之事者敗,無功而大利者後將為害。譬猶緣高木而 望四方也,雖愉樂哉,然而疾風至,未嘗不恐也。患及身,然後憂之,六驥追之, 弗能及也。是故忠臣事君也,計功而受賞,不為苟得;積力而受官,不貪爵祿。 其所能者,受之勿辭也;其所不能者,與之勿喜也。辭所能則匿,欲所不能則惑。 辭所不能而受所能,則得無損墮之勢,而無不勝之任矣。昔者智伯驕,伐范、中 行而克之,又劫韓、魏之君而割其地,尚以為未足,遂興兵伐趙。韓、魏反之, 軍敗晉陽之下,身死高梁之東,頭為飲器,國分為三,為天下笑。此不知足之禍 也。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修久。”此之謂也。
或譽人而適足以敗之,或毀人而乃反以成之。何以知其然也?費無忌復於荊 平王曰:“晉之所以霸者,近諸夏也;而荊之所以不能與之爭者,以其僻遠也。 楚王若欲從諸侯,不若大城城父,而令太子建守焉,以來北方,王自收其南,是 得天下也。”楚王悅之,因命太子建守城父,命伍子奢傅之。居一年,伍子奢游 人於王側,言太子建甚仁且勇,能得民心。王以告
費無忌,無忌曰:“臣固聞之,太子內撫百姓,外約諸侯。齊、晉又輔之, 將以害楚,其事已構矣。”王曰:’為我太子,又尚何求?”曰:“以秦女之事 怨王。”王因殺太子建而誅伍子奢,此所謂見譽而為禍者也。何謂毀人而反利之? 唐子短陳駢子於齊威王,威王欲殺之,陳駢子與其屬出亡奔薛。孟嘗君聞之,使 人以車迎之,至而養以芻豢黍粱五味之膳,日三至,冬日被裘罽,夏日服絺紵, 出則乘牢車,駕良馬。孟嘗君問之曰:“夫子生於齊,長於齊,夫子亦何思於齊? ”對曰:“臣思夫唐子者。”孟嘗君曰:“唐子者,非短子者邪?”曰:“是也。 ”孟嘗君曰:“子何為思之?”對曰:“臣之處於齊也,糲粢之飯,藜藿之羹, 冬日則寒凍,夏日則暑傷。自唐子之短臣也,以身歸君,食芻豢,飯黍粱,服輕 暖,乘牢良,臣故思之。”此謂毀人而反利之者也。是故毀譽之言,不可不審也。
或貪生而反死,或輕死而得生,或徐行而反疾。何以知其然也?魯人有為父 報仇於齊者,刳其腹而見其心,坐而正冠,起而更衣,徐行而出門,上車而步馬, 顏色不變。其御欲驅,撫而止之曰:“今日為父報讎,以出死,非為生也。今事 已成矣,又何去之!”追者曰:“此有節行之人,不可殺也。”解圍而去之。使 被衣不暇帶,冠不及正,蒲伏而走,上車而馳,必不能自免於千步之中矣。今坐 而正冠,起而更衣,徐行而出門,上車而步馬,顏色不變,此眾人所以為必死也, 而乃反以得活。此所謂徐而馳,遲於步也。夫走者,人之所以為疾也;步者,人 之所以為遲也。今反乃以人之所為遲者反為疾,明於分也。有知徐之為疾,遲之 為速者,則幾於道矣。故黃帝亡其玄珠,使離朱、捷剟索之,而弗能得之也。 於是使忽怳,而後能得之。
聖人敬小慎微,動不失時。百射重戒,禍乃不滋。計福勿及,慮禍過之。同 日被霜,蔽者不傷。愚者有備,與知者同功。夫爝火在縹煙之中也,一指所能息 也;唐漏若鼷穴,一抔之所能塞也。及至火之燔孟諸而炎雲台,水決九江而漸荊 州,雖起三軍之眾,弗能救也。夫積愛成福,積怨成禍。若癰疽之必潰也,所浼 者必多矣。諸御鞅復於簡公曰:“陳成常、宰予二子者,甚相憎也。臣恐其構難 而危國也。君不如去一人。”簡公不聽。居無幾何,陳成常果攻宰予於庭中,而 弒簡公於朝。此不知敬小之所生也。魯季氏郈氏鬥雞,郈氏介其雞,而季氏 為之金距。季氏之雞不勝。季平子怒,因侵郈氏之宮而築之。郈昭伯怒,傷 之魯昭公曰:“禱於襄公之廟,舞者二人而已,其餘盡舞於季氏。季氏之無道無 上,久矣。弗誅,必危社稷!”公以告子家駒。子家駒曰:“季氏之得眾,三家 為一。其德厚,其威強,君胡得之!”昭公弗聽,使郈昭伯將卒以攻之。仲孫 氏、叔孫氏相與謀曰:“無季氏,死亡無日矣。”遂興兵以救之。郈昭伯不勝 而死,魯昭公出奔齊。故禍之所從生者,始於雞定;及其大也,至於亡社稷。故 蔡女蕩舟,齊師大侵楚。兩人構怨,廷殺宰予,簡公遇殺,身死無後,陳氏代之, 齊乃無呂。兩家鬥雞,季氏金距,郈公作難,魯昭公出走。故師之所處,生以 棘楚,禍生而不蚤滅,若火之得燥,水之得濕,浸而益大。癰疽發於指,其痛遍 於體。故蠹啄剖樑柱,蚊虻走牛羊,此之謂也。
人皆務於救患之備,而莫能知使患無生。夫使患無生,易於救患而莫能加務 焉,則未可與言術也。晉公子重耳過曹,曹君欲見其骿肋,使之袒而捕魚。 厘負羈止之曰:“公子非常也。從者三人,皆霸王之佐也。遇之無禮,必為國憂。 ”君弗聽。重耳反國,起師而伐曹,遂滅之。身死人手,社稷為墟。禍生於袒而 捕魚,齊、楚欲救曹,不能存也。聽厘負羈之言,則無亡患矣。今不務使患無生, 患生而救之,雖有聖知,弗能為謀耳。患禍之所由來者,萬端無方。是故聖人深 居以避辱,靜安以待時。小人不知禍福之門戶,妄動而絓羅網,雖曲為之備, 何足以全其身!譬猶失火而鑿池,被裘而用箑也。且唐有萬穴,塞其一,魚何遽 無由出?室有百戶,閉其一,盜何遽無從入。夫牆之壞也於隙,劍之折必有齒。 聖人見之密,故萬物莫能傷也。太宰子朱待飯於令尹子國。令尹子國啜羹而熱, 投卮漿而沃之。明日,太宰子朱辭官而歸。其仆曰:“楚太宰未易得也,辭官去 之,何也?”子朱曰:“令尹輕行而簡禮,其辱人不難。”明年,伏郎尹而笞之 三百。夫仕者先避之,見終始微矣。
夫鴻鵠之未孚於卵也,一指蔑之,則靡而無形矣;及至其筋骨之已就,而羽 翮之既成也,則奮翼揮<羽慧>,凌乎浮雲,背負青天,膺摩赤霄,翱翔乎忽荒之 上,析惕乎虹霓之間。雖有勁弩利矰微繳,蒲且子之巧,亦弗能加也。江水之始 出於岷山也,可扌搴衣而越也,及至乎下洞庭,騖石城,經丹徒,起波濤,舟杭 一日不能濟也。是故聖人者,常從事於無形之外,而不留思盡慮於成事之內。是 故患禍弗能傷也。人或問孔子曰:“顏回何如人也?”曰:“仁人也。丘弗如也。 ”“子貢何如人也?”曰:“辯人也。丘弗如也。”“子路何如人也?”曰:“ 勇人也。丘弗如也。”賓曰:“三人皆賢夫子,而為夫子役。何也?”孔子曰: “丘能仁且忍,辯且訥,勇且怯。以三子之能,易丘一道,丘弗為也。”孔子知 所施之也。
秦牛缺徑于山中,而遇盜。奪之車馬,解其橐笥,拖其衣被,盜還反顧之, 無懼色憂志,驩然有以處得也。盜遂問之曰:“吾奪子財貨,劫子以刀,而志不 動,何也?”秦牛缺曰:“車馬所以載身也,衣服所以掩形也,聖人不以所養害 其養。”盜相視而笑曰:“夫不以欲傷生,不以利累形者,世之聖人也。以此而 見王者,必且以我為事也。”還反殺之。此能以知知矣,而未能以知不知也。能 勇於敢,而未能勇於不敢也。凡有道者,應卒而不乏,遭難而能免,故天下貴之。 今知所以自行也,而未知所以為人行也。其所論未之究者也。人能由昭昭於冥冥, 則幾於道矣。《詩》曰:“人亦有言,無哲不愚。”此之謂也。
事或為之,適足以敗之;或備之,適足以致之。何以知其然也?秦皇挾錄圖, 見其傳曰:“亡秦者,胡也。”因發卒五十萬,使蒙公、楊翁子將,築修城。西 屬流沙,北擊遼水,東結朝鮮,中國內郡輓車而餉之。又利越之犀角、象齒、翡 翠、珠璣,乃使尉屠睢發卒五十萬,為五軍,一軍塞鐔城之嶺,一軍守九疑之塞, 一軍處番禺之都,一軍守南野之界,一軍結餘乾之水。三年不解甲馳弩,使臨祿 無以轉餉。又以卒鑿渠而通糧道,以與越人戰,殺西嘔君譯吁宋。而越人皆入叢 薄中,與禽獸處,莫肯為秦虜。相置桀駿以為將,而夜攻秦人,大破之。殺尉屠 睢,伏屍流血數十萬,乃發謫戍以備之。當此之時,男子不得修農畝,婦人不得 剡麻考縷,羸弱服格於道,大夫箕會於衢,病者不得養,死者不得葬。於是陳勝 起於大澤,奮臂大呼,天下席捲,而至於戲。劉、項興義兵隨,而定若折槁振落, 遂失天下。禍在備胡而利越也。欲知築修城以備亡,不知築修城之所以亡也。發 謫戍以備越,而不知難之從中發也。夫鵲先識歲之多風也,去高木而巢扶枝,大 人過之則控■,嬰兒過之則挑其卵;知備遠難而忘近患。故秦之設備也,鳥鵲之 智也。
或爭而反強之,或聽從而反止之。何以知其然也?魯哀公欲西益宅,史爭之, 以為西益宅不祥。哀公作色而怒。左右數諫不聽。乃以問其傅宰折睢,曰:“吾 欲益宅,而史以為不祥。子以為何如?”宰折睢曰:“天下有三不祥,西益宅不 與焉。”哀公大悅而喜。頃,復問曰:“何謂三不祥?”對曰:“不行禮義,一 不祥也;嗜欲無止,二不祥也;不聽強諫,三不祥也。”哀公默然深念,憤然自 反,遂不西益宅。夫史以爭為可以止之,而不知不爭而反取之也。智者離路而得 道,愚者守道而失路。夫說之巧,於閉結無不解。非能閉結而盡解之也,不解 不可解也。至乎以弗解解之者,可與及言論矣。
或明禮義、推體而不行,或解構妄言而反當。何以明之?孔子行游,馬失, 食農夫之稼,野人怒,取馬而系之。子貢往說之,卑辭而不能得也。孔子曰:“ 夫以人之所不能聽說人,譬以大牢享野獸,以《九韶》樂飛鳥也。予之罪也,非 彼人之過也。”乃使馬圉往說之。至,見野人曰:“予耕於東海,至於西海,吾 馬之失,安得不食子之苗?”野人大喜,解而與之。說若此其無方也,而反行。 事有所至,而巧不若拙。故聖人量鑿而正枘。夫歌《采菱》,發《陽阿》,鄙人 聽之,不若此《延路》、《陽局》。非歌者拙也,聽者異也。故交畫不暢,連環 不解,物之不通者,聖人不爭也。
仁者,百姓之所慕也;義者,眾庶之所高也。為人之所慕,行人之所高,此 嚴父之所以教子,而忠臣之所以事君也。然世或用之而身死國亡者,不同於時也。 昔徐偃王好行仁義,陸地之朝者三十二國。王孫厲謂楚莊王曰:“王不伐徐,必 反朝徐。”王曰:“偃王,有道之君也,好行仁義,不可伐。”王孫厲曰:“臣 聞之,大之與小,強之與弱也,猶石之投卵,虎之啖豚,又何疑焉?且夫為文而 不能達其德,為武而不能任其力,亂莫大焉。”楚王曰:“善”。乃舉兵而伐徐, 遂滅之。知仁義而不知世變者也。申菽、杜茝,美人之所懷服也;及漸之於滫, 則不能保其芳矣。古者,五帝貴德,三王用義,五霸任力。今取帝王之道,而施 之五霸之世,是由乘驥逐人於榛薄,而蓑笠盤鏇也。今霜降而樹谷,冰泮而求獲, 欲其食則難矣。故《易》曰:“潛龍勿用”者,言時之不可以行也。故“君子終 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終日乾乾,以陽動也;夕惕若厲,以陰息也。因日 以動,因夜以息,唯有道者能行之。夫徐偃王為義而滅,燕子噲行仁而亡,哀公 好儒而削,代君為墨而殘。滅亡削殘,暴亂之所致也,而四君獨以仁義儒墨而亡 者,遭時之務異也。非仁義儒墨不行,非其世而用之,則為之禽矣。
夫戟者,所以攻城也;鏡者,所以照形也。宮人得戟,則以刈葵;盲者得鏡, 則以蓋卮。不知所施之也。故善鄙不同,誹譽在俗;趨舍不同,逆順在君。狂譎 不受祿而誅,段乾木辭相而顯,所行同也,而利害異者,時使然也。故聖人雖有 其志,不遇其世,僅足以容身,何功名之可致也!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行,則 有以任於世矣。知天而不知人,則無以與俗交;知人而不知天,則無以與道游。 單豹倍世離俗,岩居谷飲,不衣絲麻,不食五穀,行年七十,猶有童子之顏色。 卒而遇飢虎,殺而食之。張毅好恭,過宮室廊廟必趨,見門閭聚眾必下,廝徒馬 圉,皆與伉禮。然不終其壽,內熱而死。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毅修其外而疾攻 其內。故直意適情,則堅強賊之;以身役物,則陰陽食之。此皆載務而戲乎其調 者也。
得道之士,外化而內不化,外化,所以入人也,內不化,所以全其身也。故 內有一定之操,而外能詘伸、贏縮、卷舒,與物推移,故萬舉而不陷。所以貴聖 人者,以其能龍變也。今扌卷扌卷然守一節,推一行,雖以毀碎滅沉,猶且弗易 者,此察於小好,而塞於大道也。趙宣孟活飢人於委桑之下,而天下稱仁焉。荊 亻次非犯河中之難,不失其守,而天下稱勇焉。是故見小行則可以論大體矣。田 子方見老馬於道,喟然有志焉。以問其御曰:“此何馬也?”其御曰:“此故公 家畜也。老疲而不為用,出而鬻之。”田子方曰:“少而貪其力,老而棄其身, 仁者弗為也。”束帛以贖之。疲武聞之,知所以歸心矣。齊莊公出獵,有一蟲舉 足將搏其輪,問其御曰:“此何蟲也?”對曰:“此所謂螳螂者也。其為蟲也, 知進而不知卻,不量力而輕敵。”莊公曰:“此為人而必為天下勇武矣。”回車 而避之。勇武聞之,知所盡死矣。故田子方隱一老馬而魏國載之,齊莊公避一螳 螂而勇武歸之。湯教祝網者,而四十國朝;文王葬死人之骸,而九夷歸之;武王 蔭曷人於樾下,左擁而右扇之,而天下懷其德;越王勾踐一決獄不辜,援龍淵 而切其股,血流至足,以自罰也,而戰武士必其死。故聖人行之於小,則可以覆 大矣;審之於近,則可以懷遠矣。
孫叔敖決期思之水,而灌雩婁之野,莊王知其可以為令尹也。子發辯擊劇而 勞佚齊,楚國知其可以為兵主也。此皆形於小微而通於大理者也。聖人之舉事, 不加憂焉,察其所以而已矣。今萬人調鍾,不能比之律;誠得知者,一人而足矣。 說者之論,亦猶此也。誠得其數,則無所用多矣。夫車之所以能轉千里者,以其 要在三寸之轄。夫勸人而弗能使也,禁人而弗能止也,其所由者非理也。昔者, 衛君朝於吳,吳王囚之,欲流之于海。說者冠蓋相望,而弗能止。魯君聞之,撤 鐘鼓之縣,縞素而朝。仲尼入見,曰:“君胡為有憂色?”魯君曰:“諸侯無親, 以諸侯為親;大夫無黨,以大夫為黨。今衛君朝於吳王,吳王囚之,而欲流之於 海,孰意衛君之仁義而遭此難也!吾欲免之而不能,為奈何?”仲尼曰:“若欲 免之,則請子貢行。”魯君召子貢,授之將軍之印。子貢辭曰:“貴無益於解患, 在所由之道。”斂躬而行,至於吳,見太宰嚭。太宰嚭甚悅之,欲薦之於王。子 貢曰:“子不能行說於王,奈何吾因子也!”太宰嚭曰:“子焉知嚭之不能也?” 子貢曰:“衛君之來也,衛國之半曰:‘不若朝於晉。’其半曰:‘不若朝於吳。 ’然衛君以為吳可以歸骸骨也。故束身以受命。今子受衛君而囚之,又欲流之於 海,是賞言朝於晉者,而罰言朝於吳也。且衛君之來也,諸侯皆以為蓍龜兆,今 朝於吳而不利,則皆移心於晉矣。子之欲成霸王之業,不亦難乎!”太宰嚭入, 復之於王。王報出令於百官曰:“比十日,而衛君之禮不具者,死!”子貢可謂 知所以說矣。
魯哀公為室而大,公宣子諫曰:“室大,眾與人處則嘩,少與人處則悲。願 公之適。”公曰:“寡人聞命矣。”築室不輟。公宣子復見曰:“國小而室大。 百姓聞之,必怨吾君;諸侯聞之,必輕吾國。”魯君曰:“聞命矣。”築室不輟。 公宣子復見曰:“左昭而右穆,為大室以臨二先君之廟,得無害於子乎?”公乃 令罷役,除版而去之。魯君之欲為室,誠矣;公宣子止之,必矣。然三說而一聽 者,其二者非其道也。夫臨河而釣,日入而不能得一鰷魚者,非江河魚不食也, 所以餌之者非其欲也。及至良工執竿,投而擐唇吻者,能以其所欲而釣者也。
夫物無不可奈何,有人無奈何。鉛之與丹,異類殊色,而可以為丹者,得其 數也。故繁稱文辭,無益於說,審其所由而已矣。物類之相摩,近而異門戶者, 眾而難識也。故或類之而非,或不類之而是;或若然而不然者,或不若然而然者。 諺曰:“鳶墮腐鼠,而虞氏以亡。”何謂也?曰:虞氏,梁之大富人也。家充盈 殷富,金錢無量,財貨無貲。升高樓,臨大路,設樂陳酒,積博其上。遊俠相隨 而行樓下,博上者射朋張,中反兩而笑,飛鳶適墮其腐鼠而中遊俠。遊俠相與言 曰:“虞氏富樂之日久矣,而常有輕易人之志。吾不敢侵犯,而乃辱我以腐鼠。 如此不報,無以立務於天下。請與公僇力一志,悉率徒屬,而必以滅其家。”此 所謂類之而非者也。
何謂非類而是?屈建告石乞曰:“白公勝將為亂。”石乞曰:“不然。白公 勝卑身下士,不敢驕賢,其家無管龠之信,關楗之固。大斗斛以出,輕斤兩以內, 而乃論之,以不宜也。”屈建曰:“此乃所以反也。”居三年,白公勝果為亂, 殺令尹子椒、司馬子期。此所謂弗類而是者也。
何謂若然而不然?子發為上蔡令,民有罪當刑,獄斷論定,決於令尹前。子 發喟然有悽愴之心,罪人已刑而不忘其恩。此其後,子發盤罪威王而出奔,刑者 遂襲恩者,恩者逃之於城下之廬。追者至,踹足而怒,曰:“子發視決吾罪而被 吾刑,怨之憯於骨髓,使我得其肉而食之,其知厭乎!”追者以為然而不索其內, 果活子發。此所謂若然而不然者。
何謂不然而若然者?昔越王勾踐卑下吳王夫差,請身為臣,妻為妾,奉四時 之祭祀,而入春秋之貢職,委社稷,效民力,隱居為蔽,而戰為鋒行。禮甚卑, 辭其服,其離叛之心遠矣。然而甲卒三千人,以禽夫差於姑胥。此四策者,不可 不審也。
夫事之所以難知者,以其竄端匿跡。立私於公,倚邪於正,而以勝惑人之心 者也。若使人之懷於內者,與所見於外者,若合符節,則天下無亡國敗家矣。夫 狐之捕雉也,必先卑體彌耳,以待其來也。雉見而信之,故可得而禽也。使狐瞋 目植睹,見必殺之勢,雉亦知驚憚遠飛,以避其怒矣。夫人偽之相欺也,非直禽 獸之詐計也,物類相似若然,而不可從外論者,眾而難識矣。是故不可不察也。
譯文
清靜恬愉是人的本性;儀表規矩是處事的原則。知道人的本性,那么人自身的修養就不會悖謬;懂得處事的原則,那么人自身的行為就不會亂套。從一端出發,能散逸得無窮無盡,週遊八極後又回歸到它的中樞,這就叫“心”。看到事物的本原就能推知事物的未來,看到事物的指向就能預見事物的歸宿,掌握要點能應對繁多,把握綱要能治理詳繁,這種本領叫“術”。靜居時知道在做什麼、行動時知道該去哪裡、辦事時知道所依原則、舉動時知道來歷緣由,達到這種境界的叫“道”。“道”,置擱前頭它不會低伏,放在後面它不會翹起,納入窄處它不顯壅塞,散布天下它不留空隙。所以使別人推崇讚譽自己,這是“心”的功力;使人家輕視誹謗自己,這是“心”的罪過。話是從你口中說出的,別人無法阻止你;行為發生在你身上,遠處的人無法禁止你。事情難以成功卻容易失敗,名聲難以樹立卻容易毀壞。千里長堤,因為螻蟻的洞穴滲水而決潰,百丈高樓,因為煙囪的裂縫冒出煙火而焚毀。《堯戒》上說:“戰戰慄栗,一天比一天謹慎。人不會被大山絆倒,而往往被小土堆絆倒。”所以,人們都往往輕視小事忽略小害,以致釀成大禍後才為之後悔。災禍降臨後再犯愁,這就好比到了病危後才去求良醫,這時即使有扁鵲、俞跗這樣的名醫也難以治好病人的病。災禍的降臨是自己招引的;幸福的到來是自己促成的。這禍福同出一門,利害相近為鄰,不是聖明的人是難以區分這其中的奧妙的。大凡人們要做某件事,都要先用他的智慧思考揣度一番,然後才根據思考的結論定下計畫謀略,實踐下來的結果,有人得利有人受害,這就是智者和蠢人的差別所在。但是那些自以為明白存亡之關鍵、禍福之由來的聰明人,在辦事處事中還是陷入危難境地,這樣的事例還真的數不勝數。假若大家能預先知道自己的主張正確,且行得通,那么天下也就沒有什麼不通的道路了。但事實上並非如此。由此可見,智慮思考是禍福的根由,行動舉措是利害的關鍵。百事的變化、國家的治亂,都有待正確的思想和行動來完成。所以對此不可不審慎。
天下有三種危險:缺少德行而尊寵卻多,這是第一種危險;才能低下而地位尊貴,這是第二種危險;沒有大的功勞卻有豐厚的俸祿,這是第三種危險。所以事物有時候是損減它,結果卻是補益它,有時候是補益它,結果卻是損減它。怎么知道是這樣呢?以前楚莊王在河雍之間的邲地戰勝了晉國,凱鏇歸來后庄王要封賞孫叔敖,孫叔敖辭謝而不接受。後來當孫叔敖患癰疽快要死時,他對兒子說:“我如果死了,楚王一定會封賞你的,一定要推辭肥沃富饒的地方,只接受沙石之地。在楚、荊之間有個叫寑丘的地方,那兒土地貧瘠,所以地名也難聽。當地的荊人和越人都信奉鬼神、講究迷信,所以沒人喜歡那裡。”不久,孫叔敖去世了,楚莊王果然將肥沃富饒的領地封賞給孫叔敖的兒子,孫叔敖兒子謝絕了,而要求賞封寑丘之地。按楚國的法規,功臣的封祿傳到第二代就要收回封祿,唯獨孫叔敖一家保存了下來,這就是我們說的損減它,結果卻是補益它。那么,什麼叫補益它,結果卻是損減它?從前晉厲公南伐楚國、東伐齊國、西伐秦國、北伐燕國,部隊縱橫天下,威震四方,沒有阻礙也沒有挫折。於是厲公在嘉陵會合諸侯,氣橫志驕、淫侈無度、殘害百姓。國內無輔佐規諫的大臣,國外沒有諸侯的援助。同時又殺戮忠臣,親近小人。在會合諸侯的第二年,厲公出遊寵臣匠驪氏的領地時,被欒書、中行偃劫持,囚禁起來;這時諸侯中沒有一個來搭救他,百姓中也沒有一個同情他,囚禁三個月後就一命嗚呼了。每戰必勝,每攻必克,然後擴展土地,提高威望,這是每個天下人都希望得到的利益。但晉厲公卻因為這些而落得個身死國亡。這就是我們說的補益它,結果卻是損減它。孫叔敖叮囑兒子要求封賞寑丘之地,因為寑丘之地貧瘠,所以能代代相傳;晉厲公在嘉陵會合諸侯以想稱霸天下,結果死在匠驪氏的領地。
一般性的人都只知道利就是利,弊就是弊,而只有聖人懂得弊可以轉化為利,利可以轉化為弊。兩次結果實的樹木,它的根必定受損傷;盜人家墓的人也必定有禍殃,這說的就是貪大利反而造成大害的事。張武唆使智伯奪取韓、魏兩家的土地,結果反而使智伯在晉陽城被擒獲;申叔時勸告楚莊王封立陳國的後代,結果使楚莊王稱霸天下。孔子讀《易經》,讀到《損》卦和《益》卦時,未嘗不喟然嘆息道:“懂得益和損之間的關係的,應該是行王道的君王的事吧?”事情有時候想對它有利但卻恰恰足以害了它,有時候想害它但卻又恰恰對它有利。利和害向相反方面的轉化,禍與福的緣由是不能不明察的呀!陽虎在魯國作亂,魯國君命令手下人關閉城門搜捕陽虎,宣布凡抓獲陽虎者有重賞,放走陽虎者要處罰。追捕者將陽虎層層包圍起來,陽虎只得舉劍準備自刎,這時有位守門人勸阻他說:“天下大得很,可以逃生,何以自殺?我將放你出城去。”於是陽虎得以衝出重圍,在後面的追兵緊追不捨的情況下,陽虎揮舞寶劍提著戈奔跑衝殺。那位守門人乘混亂之機放陽虎出了城門。陽虎出了城以後又折返回來,抓住那位守門人,舉戈刺他,戈刺破袖子傷及腋部。這時守門人抱怨說:“我本來就和你非親非友,為了救你我冒著被處死罪的風險,可你反而刺傷我。真是活該啊,會碰上這樣的災難。”魯國國君聽說陽虎逃出城,大怒,查問陽虎是從哪座城門逃脫的,並派主管官員拘捕有嫌疑的守門人。魯國國君認定凡受傷的守門人是阻攔陽虎的,要重賞;而沒有受傷的守門人可能是故意放走陽虎的,要重罰。而在受傷領賞的守門人中,放走陽虎的那位守門人也在其中,這真可說傷害他反而使他得利。那么,什麼是想對人有利卻反而害了他呢?楚恭王和晉國軍隊在鄢陵會戰。戰鬥正緊張激烈之間,恭王受傷使戰鬥不得不停止。楚軍中的司馬子反口渴難忍而尋找飲料。這時侍從陽穀捧著酒獻給子反。子反這人喜歡飲酒,見酒就樂不可支。子反接過陽穀遞上的酒就喝個不停,沒多久就喝得酩酊大醉,躺在帳篷里。恭王打算再與晉軍開戰,便派人去叫子反,子反謊稱心痛病發作不受召令。恭王於是駕車親往探望,一進軍中帳篷便聞到一股酒氣。這下恭王大怒,說:“今天這場惡戰,我為了取勝而親臨戰場,受了重傷,現在指望能派上司馬子反的用場,可他卻成了這副樣子。他實在是心中沒有國家社稷的地位,又不體恤我軍士兵。我沒法再與晉軍打下去了。”於是下令收兵撤退,並以耽誤戰事的罪名殺子反示眾。這侍從陽穀獻上酒,並不是想要害子反,實在是愛護子反,想讓子反快樂,但想不到恰恰是害了子反。這就是想對人有利結果卻反而害了他。一定要患溫熱病的人進食,讓中暑者喝冷水,這是一般人用來調治病人的方法,但良醫卻認為這樣是加重病情。追求賞心悅目,這是蠢貨、笨蛋所熱衷於的事,但有“道”的聰明人卻對此躲得遠遠的。所以聖明的人是先遭逆境而後順遂;而一般性的人是先稱心如意而後陷入困境。
建功立業是每個做臣子的人所追求的目標;犯罪受罰又是每個做臣子的人所要避免的後果。但有時會出現這樣的現象,即有了功勞卻引起別人的猜疑,有了罪過卻反而受人信任。這是為什麼呢?這是因為為了追逐功名,有時人就不顧情義了;而犯了罪過的人卻不敢再失去仁慈之心了。所以會出現上述的現象。魏國將領樂羊率部隊攻打中山國。他的兒子被中山人抓起來扣押在城內。中山人將他的兒子綁著吊在城頭上給樂羊看。樂羊看了後說:“為了君臣的情義,效忠君王,盡我做臣的職責,我不能為了兒子而有私情。”於是他所指揮的部隊攻城越發猛烈。中山城裡的人就將他的兒子烹煮了,還派人送給樂羊一鼎肉羹和他兒子的頭顱。樂羊撫摸著頭顱,哭泣著說:“這是我的兒啊!”說完向使者跪下,喝下一杯肉羹。使者回去報告:“樂羊是個不惜為節義獻身的人,對他真的沒有辦法。”於是中山國只得向魏國投降。樂羊在這次戰爭中為魏文侯開拓了大片的土地,並因此立了大功。但誰知道,從此以後,魏文侯一天天地不信任樂羊。這就是有了功勞卻反而引起別人的猜疑。那么,什麼叫有了罪過卻反而受人信任呢?孟孫打獵,得到了一頭小鹿,於是讓手下人秦西巴拿回家去烹煮。母鹿緊隨著秦西巴哀啼不止,秦西巴不忍心傷害幼鹿,於是就放掉幼鹿還給母鹿。孟孫回到家後追問幼鹿的去向,秦西巴只得回答:“這幼鹿的母親在我身後不停地哀啼,我實在不忍心,於是自作主張放掉了幼鹿還給母鹿。”孟孫聽後大怒,一氣之下就趕走了秦西巴。過了一年,孟孫又將秦西巴召回來擔任他兒子的老師。孟孫身邊的人就問:“秦西巴得罪過你,為什麼現在又用他來做你兒子的老師?”孟孫回答說:“連一頭幼鹿都不忍心加以傷害,更何況對人呢?”這就是有了罪過卻反而受人信任。所以人的取捨進退不可不謹慎,取捨不謹慎,正是公孫鞅在秦國獲罪而又不能進入魏國避難的原因。公孫鞅的功勞不能算不大,可他就是無立足之地,寸步難行,這是由於他不義的緣故。
有些事情還表現為:要奪取人家的反而被人家奪走,先給予別人反過來又奪取別人的。智伯向魏宣子索取土地,魏宣子不想給。這時任登說話了:“智伯現在正強盛著,他的威勢遍及天下,他開口要土地,如果不給,這無異是替其他諸侯先承擔災難,不如給他算了。”魏宣子接著說:“如果智伯沒完沒了地向我們索取土地,那又該如何是好?”任登說:“咱們魏家先給他一點土地,讓智伯嘗到一點甜頭後,他會如法炮製繼續向別的諸侯要土地的,諸侯們也只得豎起耳朵聽從,但內心一定會產生怨恨的。到時我們就可和各諸侯同心協力來對付智伯了。這樣一來,我們從中可獲得的好處就不僅僅是我們喪失的那點東西了。”魏宣子聽從了任登的話,割讓了一些土地給智伯。智伯嘗到甜頭後果然向韓康子索要土地,韓康子不敢不給,諸侯們此時是一片恐慌。隨後,智伯又向趙襄子索要土地,趙襄子回絕了他。於是智伯就脅迫韓、魏兩家攻打趙襄子,並將趙襄子圍困在晉陽城中。但此時的趙、韓、魏三家已暗中聯絡、合謀,共同行動,在晉陽打敗了智伯的軍隊,還擒獲智伯,並將智伯把持的晉國一分為三。這就是本想奪取人家的反而被人家奪走。那么,什麼叫先給予別人反過來又奪取別人的呢?晉獻公想向虞國借道去征伐虢國,於是就贈送給虞國君垂棘寶璧和屈產良馬。虞國君看到這些寶璧和良馬,心裡有點動,想借道給晉獻公。這時宮之奇就勸諫了:“這可使不得!我們虞國和虢國的關係就像車輪和輔木的關係一樣,輔木緊挨在車輪外側,而車輪就依賴著輔木的保護。虞國和虢國現在正形成一種互相依賴的態勢。假若借道給晉國,那么虢國早上亡國,當天晚上我們的虞國也隨之滅亡。”這虞國君不聽宮之奇的規勸,還是將道路借給了晉軍。荀息率軍滅了虢國。部隊隨即在回師的途中,又拿下了虞國。這就是先給予別人反過來又奪取別人的。
聖王布施恩德給天下民眾,並不是企望從民眾那裡得到報答;舉行祭天地、日月山川和祖宗的儀式,並不是謀求鬼神能賜福。山達到一定高度,就自然會興起雲雨;河水深到一定程度,也自然會有蛟龍出現;君子修行達到一定道德境界,也必然會有福祿歸屬他們。那些暗中積德的人,必定會得到公開的好報;那些暗中施惠者,也必定會得到顯耀的聲望。古時候溝渠堤防失修,洪水成了人民的災害,於是夏禹鑿通龍門,開闢伊闕,平息洪水,整治土地,使百姓能在陸地上生活安居。百姓間不親近、五種人倫關係不清順,於是契就教育百姓知道君臣、父子、夫婦、兄弟之間的尊卑等次和相關禮節。田地荒蕪,民眾缺衣少糧,於是后稷就指導百姓民眾開墾荒地,改良土壤,播種糧食,讓百姓民眾家家豐衣足食。所以這三位君王的後代無不成為帝王,這就是因為他們平時積陰德的緣故。周王室衰微,禮義廢棄,孔子就用三代的道德教育世人,孔氏家族繼嗣至今不絕,這就是孔子平時德行高的緣故。秦始皇趙(嬴)政用暴力兼併天下並很快滅亡,智伯侵占韓、魏、趙三家土地但最終反被消滅,商鞅實行苛政而遭肢解,李斯謀害忠良而遭車裂。夏、商、周三代君王施行道德而稱王天下,齊桓公幫助弱國生存下去而成為霸主。種黍的不會收穫稷,埋下怨恨的不會得到恩德的報答。從前宋國有一戶好行善的人家,世代堅持不懈行善做好事。有一年,家裡養的一頭黑母牛產下一隻純白的牛犢,於是家裡人就將這件怪事去請教術數先生。術數先生說:“這是吉祥的徵兆,用這純白牛犢去祭祀鬼神吧。”又過了一年,這家的父親無緣無故眼睛失明了。以後這母牛又產下一頭純白牛犢,於是父親又讓兒子去請教術數先生。兒子問道:“先前聽了術數先生的話,父親您的眼睛失明了,現在還去問他為什麼?”父親說了:“聖人的話常常是先好像不對,但以後會應驗吻合的,而且這件事還沒完,你就去試著問問吧!”兒子又去問術數先生這怪事。術數先生回答說:“這也同樣是吉祥的徵兆,還是用這純白牛犢去祭祀鬼神吧!”兒子回家後將術數先生的話如實報告了父親,父親說:“那就按照先生的話去做吧!”又過一年,兒子的眼睛也無緣無故地失明了。後來楚國攻打宋國,包圍了這戶人家所居住的城邑。這時候,城裡能充飢的東西都吃光了,人們只能交換孩子吃,並將枯骨劈開當柴燒。壯年人也全都戰死,這樣老人、病人、兒童上城樓防守,頑強抵禦,使楚軍遲遲攻克不下。這時楚王大怒,在城被攻破之後,將凡上城樓防守的人全部殺死。唯獨這戶人家因父子均失明而沒上城樓防守,得以保全性命。當楚軍撤走以後,父子兩人的眼睛又復明了。這正是禍福互相轉化互相促成,其中的變化難以明了。
在靠近邊塞的居民中,有一位精通術數的人,一次他家養的馬無緣無故跑到胡人那裡,鄰居家的人都為此事來安慰他。他說:“這事難道就不能變成好事嗎?”過了一段時間,跑走的馬領著一群馬回來了。鄰居家的人又都來賀慶。他說:“這事難道就不可能變為壞事嗎?”果然,因家有不少胡人養的好馬,他兒子騎馬玩時將大腿骨給摔斷了。這樣鄰居又來安慰他。他又說:“怎么知道這事不會變成好事呢?”過了一年,胡人大舉進攻邊塞,青壯年男子都拿起武器參戰,結果邊塞附近的居民死去十分之九,唯獨這戶人家因兒子跛腳,父子性命都保住了。所以說福可變為禍,禍可變為福,這其中的變化難以捉摸,深不可測。
有時辭語順當卻不切合實事,有時言辭難聽不合心意但卻切合實際。宋國人高陽魋準備建造房子,他採伐了木材等建房材料後去徵求匠人的意見。匠人對他說:“現在還不能開工,因為木料還沒幹透;在濕木頭上塗上泥漿,時間一長,這木頭會變形。用濕木料承受重泥,即使現在造好房子,往後房子一定會倒塌。”高陽魋聽了後說:“不對。木料幹了就更堅硬,泥漿幹了就變輕。用堅硬的木料承受變輕了的泥漿,眼前雖然不好,往後就一定堅固。”匠人聽了後一時也沒有話說,便只好按照吩咐造房子。沒多久,房子落成,顯得非常高大結實,十分壯觀。但不久這房子果然倒塌。這就是所謂的辭語順當但卻不切合實事。那么,什麼叫辭語難聽不合心意卻切合實際呢?靖郭君打算在他的封地薛修築城牆,他手下的賓客、門人都紛紛勸阻,靖郭君不聽。靖郭君對傳達官說:“不要替來訪的客人傳話通報了。”這時有位齊國人要求會見靖郭君,說:“我只說三個字,多說一個字,我情願受烹刑。”靖郭君聽到後表示願意接見這位齊國人。那齊國人快步走到靖郭君跟前,拜了二次,然後起身說:“海大魚。”說完就轉身往外走。靖郭君連忙喊著那齊人:“我想聽聽你的高見。”那齊國人煞有介事地說道:“我可不敢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靖郭君說:“先生你不顧路途遙遠來到我這裡,有意見但說無妨,我很想聽聽。”那齊國人就說:“大海里的大魚,漁網都捕捉不到它,釣鉤更釣不到它。但是它一旦躍出水面落在岸邊,那螻蛄和螞蟻都可以隨心所欲地咬食它。如今,齊國就是你的大海,若是失去了齊國,這薛地還能獨自存在嗎?”靖郭君聽了後一下子醒悟,說:“先生你講的真好。”於是靖郭君馬上取消了在薛地築城的計畫。這就是辭語難聽且不合人心的卻切合實際。用硬邦邦“不要在薛地築城”的話來勸止靖郭君薛地築城的計畫,對於勸說的實際效果來說,還不如用“海大魚”三個字來得管用。
所以事情有時候是,疏遠它反而親近它,接近它反而疏遠它;還有些事情是,說的話被採納,而且計謀恰當,但自身卻反而被疏遠;說的話不被接受,而且計謀行不通,但自身卻反而被親近。怎么說明這點呢?魏、韓、趙三國攻打齊國,包圍了齊國的平陸這地方。括子向牛子報告:“魏、韓、趙三國和我們齊國不接壤,他們越過鄰國包圍平陸,沒有什麼實際可以貪圖的利益。他們這樣做只是想從我們齊國獲取某種名聲而已,既然這樣,就叫齊侯前去和他們講和算了。”牛子聽了後認為這是好主意。括子走後,無害子隨即進來。牛子就將括子的話告訴給無害子聽。無害子只是說:“這跟我所聽說的不一樣。”牛子見無害子不說出具體的意見,就用話來刺激無害子:“國家危害卻又無能耐安定它,禍患纏身又無辦法解脫,還尊重謀士乾什麼?”這下無害子才說出自己的看法:“我聽說過有以割讓土地來使國家安定的,我也聽說過以犧牲生命、毀掉家園來保存國家的,但我就是沒有聽說過讓自己的君主去求和受辱來保住疆土的。”牛子當然不會聽從無害子這種議論的,而採用了括子的計謀,使三國軍隊順利撤走,平陸也就安全保住了。可是,從那天起,括子一天天被齊侯疏遠,而無害子卻日益被齊侯看重得以晉升。所以,用謀慮來解除禍患,禍患也就被解除,用謀略來挽救國家,國家也就得以保存,這括子的智謀就是這樣管用而實際,但卻受到疏遠;而無害子的想法根本不合乎策略,對國家也無實際好處,可是他就是掌握君主的心意,順著君主的心意,從行為上看有忠義的表現,所以日益受到齊侯的看重。這就好像人用帽冠做頭飾、穿鞋子便於行一樣,這帽冠和鞋子對人來說,天寒不能保溫、颳風不能擋風、烈日下不能遮陽,但人們還是戴帽穿鞋,這是因為人的頭腳需要帽鞋作依託。咎犯在城濮打了勝仗,而雍季卻無半點功勞,但到論功行賞時,雍季首先得到賞賜,而咎犯只得到安撫,為什麼呢?這是因為雍季說的話中有它可貴之處。“義”,正是天下所賞識、珍貴的東西,所以說句句話管用,不如瞅準勢頭,摸透人的心意然後謹慎行事。
有時候沒有功勞卻先得到薦舉,有時候有功勞卻後得到賞賜。怎么說明這點呢?以前晉文公要在城濮和楚軍交戰,文公徵詢咎犯的意見,問咎犯:“這仗該怎樣打?”咎犯說:“如果是做仁義的事,那就不該討厭忠誠守信用;如果是和敵軍開戰,那最好是兵不厭詐。現在既然是和楚軍交戰,君王你就只管使用欺詐就可。”文王辭別咎犯後,又去請教雍季,雍季回答說:“放火來焚燒山林,儘管暫時能打獲到很多野獸,但是最終會到無獸可獵的地步;用欺詐手段對付人,雖然一時能獲得很多利益,但到最後一定會無利可圖。所以君王還是正大光明行事為好。”文王沒有聽從雍季的話,而是採納了咎犯的計策,和楚軍開戰時用計大敗楚軍。回國以後,嘉獎有功人員,首先是獎賞雍季,然後才獎賞咎犯。這時晉文公身邊的人就說了:“我們之所以能在城濮之戰中獲勝,靠的是咎犯的計策。君王論功行賞為何將雍季放在最前面,這是為什麼?”文公回答說:“咎犯的詐術,只是權宜之計,適用於一時戰爭需要;而雍季的忠信觀點,則是符合長遠的利益,我怎么能只看重權宜之計而輕視長遠利益呢?”還有一事例,智伯率領韓、魏兩家攻打趙家,包圍了晉陽城,並挖開晉水灌淹晉陽城,導致城中的軍民爬上樹來避水,懸掛著鍋來燒飯。這時趙襄子找張孟談商量:“晉陽城裡人力已經耗盡,糧食也十分缺乏,官兵們也缺醫少藥,你看如何是好?”張孟談說:“國家面臨危亡而不能保全它,那真的是算白養了我們這批謀士了。現在讓我偷偷試著涉水出城,去會會魏、韓二家君王,是否有可能搞個協定共同對付智伯。”於是張孟談暗中出城會見魏、韓兩君王,勸說道:“人們常說:唇亡齒寒。今天智伯脅迫你們兩家來攻伐我們趙家,眼看趙家保不住。可是按智伯的個性,趙家一滅亡,他就非得挨個地來收拾你們兩家。所以現在假若我們不共同想法對付智伯的話,災難也就很快要落到你們兩家頭上了。”韓、魏兩家君王說:“智伯這個人,暴戾驕橫而少恩寡情。我們的計謀如果泄露,事情就壞了,這如何是好?”張孟談馬上說:“話從二位君王口中出,進是進入到我的耳中,誰還會知道?再說,處境一樣、情況相同、利益一致的人應該互相成全、生死與共。請二君王仔細考慮吧!”於是韓、魏二君王與張孟談謀劃商定舉事日期,並約定其他事項。張孟談隨即潛回城裡向趙襄子回報。到了約定的日期,趁著黑暗,趙襄子派人殺了看守堤防的官兵,挖開大堤使水倒灌進智伯的軍營,智伯軍隊一片慌亂,連忙堵水。這時韓軍和魏軍從兩翼攻打過來,趙襄子又率軍隊從正面出擊,將智伯的軍隊打得落花流水,智伯也被殺死,又將智伯的封地一分為三,從此晉國也就分為韓、魏、趙三國。等到勝利凱鏇歸來,趙襄子獎賞有功人員時,最先受獎賞的是高赫。大臣們提出問題:“晉陽之所以能保住,全仗張孟談的功勞。可現在卻是高赫獲首賞,這是什麼緣故?”趙襄子回答:“當晉陽被圍困的時候,我的國家危難的時候,眾多大臣很少不對我流露出輕侮驕傲的神情,唯有高赫仍然不失君臣禮節,所以我首先獎賞他。”由此看來,“義”才是做人的根本。即使戰勝敵人,挽救國家,也比不上施行忠義來得高貴。所以《老子》說:“美好的言辭可以博得尊重,美好的德行可以超越眾人。”
有時候有罪過卻得到嘉獎,有時候有功績卻引來責罰。西門豹治理鄴縣時,糧倉里沒有積蓄的糧食,錢庫里沒有儲備的錢幣,兵庫里沒有兵械存放,官府里沒有總計收入的賬簿。這樣就有人多次在文侯面前議論過西門豹的這些過失。於是魏文侯就親臨鄴縣檢查工作,看到的現象果然和人們議論的相一致。魏文侯於是召見西門豹說:“翟璜推薦你來治理鄴縣,你卻將這裡治理得如此混亂。你能說清這些事的原由也就算了,否則就要嚴加追究。”西門豹解釋說:“我聽說實行王道的君王使人民富足;實施霸道的君王使士富足;只有亡國之君才使各種府庫充足。如今你魏文侯是要實施王霸之道,所以為臣就將糧食、兵器、錢財都積貯在民間。你如果不信的話,讓我登上城樓擊鼓,這時鎧甲兵器和糧食就會馬上齊備。”於是西門豹登上城樓開始擊鼓,第一陣鼓聲結束,只見百姓紛紛披掛鎧甲,帶著弓箭,手持兵器從家裡出來;第二陣鼓聲結束,只見又有許多百姓背著或用車裝著糧食紛紛來到。看到這些後,魏文侯說:“行了,行了。”西門豹說:“我和百姓守約講信用,這可不是一天就能形成的。有一次欺騙他們,以後就別再想調動他們。燕國曾經侵犯我國,占據我國八座城市;現在讓我指揮軍民向北攻打燕國,收復失地。”於是西門豹率兵攻打燕國,收復了失地後返回鄴城。這就是有罪過反而得到嘉獎的事例。還有,解扁擔任魏東部邊境官員,有一次年終上報賬目,地方財政收入增加了三倍,主管財政的官員提請上級嘉獎解扁。而魏文侯卻質疑說:“我的國土沒有增擴,人口也沒增多,為何解扁的地方財政卻增加三倍?”主管官員解釋說:“解扁在當地下令百姓冬天砍伐樹木積存起來,到來年春天再從河道運出去賣掉,所以這樣積聚了不少錢財。”魏文侯聽了說:“百姓春天努力耕種,夏天勉力耘耕鋤草,秋天又忙著收割斂藏,只有冬天才有空閒,現在要他們冬天伐木積貯樹木,又駕車運到河邊,這樣一來,百姓哪有時間休生養息。他們已經疲憊不堪,就是收入增加三倍,這又有什麼用呢?”這就是有功績卻反而引招責備的事例。
賢明的君主不苟且獲得,忠誠的臣子不苟且得利。怎么說明這點呢?中行穆伯進攻鼓地,一時攻不下。這時?聞倫說:“鼓地方上的嗇夫,我認識他。我有辦法不勞頓我們的軍隊就能把鼓這個地方弄到手。”穆伯沒有理會?聞倫說的話。穆伯身邊的人就說了:“按?聞倫說來我們可以不斷一戟、不傷一卒就可以將鼓地拿到手,你為什麼不派?聞倫去做這件事呢?”穆伯說:“?聞倫是個奸邪不仁的小人。如果派他去完全這件任務,奪得鼓地,到時我能不獎賞他嗎?如果獎賞他,也就等於是獎賞奸邪不仁小人,讓這種奸邪小人得志,也就會使整個晉國的人都會捨棄仁義而追求奸佞。這樣即使得了鼓地,又有什麼用呢?”攻奪城池,本想是擴展領土,但有時本可輕易獲得的土地卻不去獲得,這是因為這樣的人已看清了事物的本源而推知它發展的後果了。
秦穆公派遣孟盟率軍去偷襲鄭國。孟盟率領部隊通過東周國境後向東進發。鄭國的商人弦高和蹇他商議:“秦國軍隊行軍數千里,疾速穿過其他諸侯國境,看他們那副架勢,一定是來襲擊我們鄭國的。凡是偷襲別國的,都是以為對方沒有防備的。現在如果我們有個辦法讓秦軍知道鄭國已有防備,他們就一定不敢前來襲擊我國了。”於是弦高就假託鄭穆公的命令拿出十二頭牛犒勞秦軍。秦軍三位將領商量說:“凡是偷襲別國的,總以為別人是不知道自己的軍事行動的。現在鄭國派人來慰勞我軍,這說明對方已經知道我軍的意圖,他們的防備一定很嚴密,我們繼續執行原軍事行動,看來難以成功。”於是秦軍就只好往回撤。而晉國的先軫又率軍在途中伏擊他們,在崤山大敗秦軍。鄭國的國君鄭伯認為弦高保全國家有功,就要獎賞弦高。弦高卻推辭說:“我欺詐了別人而得到獎賞,那么鄭國原本的信義原則就要受到敗壞。一個國家的治理無信義原則,就會敗壞整個風氣習俗。那么,為了獎賞我一人而敗壞整個國家的風氣習俗,一個稍有仁德良知的人是不肯這樣做的;用欺詐行為換取獎賞,一個稍講道義的人也是不會這樣做的。”弦高在推辭了獎賞後就帶著他的宗族遷徙到東夷地區安家,以後終身都沒有回到過鄭國。所以,講仁德的人是不會為滿足私慾而去傷害天性的,聰明的人是不會因貪利而去損害道義的。聖人深謀遠慮,蠢貨目光短淺。
忠誠的臣子是竭力促成君王品行高尚,而諂佞的臣子是致力於拓展君王的領土。怎么說明這點呢?陳國的夏征舒殺害了他的國君陳靈公,犯下了弒君之罪,楚莊王於是發兵討伐,陳國人也聽從楚軍的命令,協助楚莊王討賊。莊王討伐有罪之人以後,留下一支部隊駐紮在陳國,楚國的大夫們都紛紛來向莊王慶賀,並稱讚這一措施。當時申叔時正出使到齊國去,等他回國以後卻沒有向莊王慶賀和表示贊同在陳國駐軍的做法。這時楚莊王就問申叔時:“陳國叛臣大逆不道,我發動大軍討伐他們,平息了暴亂,懲處了罪人,群臣都來慶賀和表示讚許,唯獨你不慶賀也不讚許,什麼道理?”申叔時說:“有人牽牛踩踏了別人家的田,那田的主人殺了牛主又搶走了他的牛。牽牛人的罪過是明顯的,但是既殺牛主又搶走他的牛,這樣的懲處也顯得太過分了。今天君王你認為陳國弒君者大逆不道,發兵征討,誅殺了罪臣,但卻還派兵駐紮在陳國不走,這樣使其他諸侯們認為你君王發兵征討的目的不在誅殺罪臣,而是在貪圖人家的國家,我聽說君子是不拋棄道義來謀取利益的。”楚莊王一聽,感到有道理,說:“你講得好。”於是便從陳國撤走部隊,並立了陳國國君的後代為新的國君。諸侯們知道這件事後,都來朝拜楚國楚莊王。這就是忠誠的臣子是竭力促成君王品行高尚。張武替智伯出主意,說:“晉國的六大將軍中,中行文子最弱小,而且他們內部又離心離德、上下一團結,現在正好可以討伐他們來擴展我們的領地。”智伯於是聽從張武的計謀發兵攻打了范氏、中行氏,並將他們消滅。之後,張武又唆使智伯向魏、韓、趙三家索要土地。韓家和魏家息事寧人就割讓了土地,而趙家不肯割讓。智伯於是脅迫韓、魏兩家一起攻打趙家,並包圍晉陽達三年之久。後來趙、魏、韓三家暗中聯合,秘密商議,一同用計進攻智伯,最終消滅智伯家族。這就是那些臣子致力於擴展君王的領土。竭力促成君王的品德高尚,君王終於稱霸天下;致力於擴展君王的領土,最終使君王被人家消滅。所以,就是是千輛兵車的諸侯小國,但只要實行德政就能稱王天下,像商湯和周武王就是這樣;但反過來,即使是萬輛兵車的大國,如果喜歡擴展領地,最終還是導致滅亡,像智伯就是一個典型的事例。不是自己分內的事不要去主動認攬,不該自己獲得的名聲就不要去接受。無故而獲得名聲,這種名聲還是不要的好;無功而獲得富貴,這種富貴不占有為好。追求人之虛名,虛名難留;攬搭他人的事,這事難成功;沒有功勞卻得大利,終將會被大利所累成禍害。這就好比攀上樹的高處眺望四方,雖然一時心曠神怡,可是大風驟起,就不能不驚慌害怕。一旦到了禍患殃及自身後再後悔,那么即使駕上六匹駿馬也難以追回。所以忠臣事奉君王,要算準自己有多少功勞後才接受相應的獎賞,不能苟且貪得多占;衡量自己有多少才能再接受官職,不能貪圖爵位利祿。自己能勝任的事,接受下來就不必推辭;自己不能勝任的事,給了你你也不必沾沾自喜。推辭自己能勝任的事就有些假客氣,不能算坦誠正直;勉強做自己做不了的事就會把事情搞亂;推辭自己不能勝任的事、接受自己能勝任的事就很得體,也就不會出現損毀壞事的可能,也就沒有什麼不能勝任的事。以前智伯驕橫,攻打范氏、中行氏;得手以後又要韓、魏兩家的土地。還認為不夠,又發動攻打趙家。而一旦魏、韓反戈一擊,三家聯手,智伯的軍隊就打不過韓、魏、趙三家,最終兵敗晉陽,智伯自己死在高梁東面,他的頭顱也被做成尿壺,他所把持的晉國也被瓜分,這樣的下場一直被天下人恥笑。這所有一切都是在於貪心不足造成的禍害!所以《老子》說:“知道滿足就不會遭到困辱,知道適可而止就不會遭到危險,這樣就可以保持長久。”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有時候讚譽人家卻恰恰足以敗壞他,有時候詆毀人家卻反而成全了他。這話怎么說呢?費無忌對楚平王說:“晉國之所以能夠稱霸,是因為它靠近諸夏各國;楚國之所以不能與晉國爭霸,是因為我們楚國處在稍偏遠的南方。君王如果想要諸侯服從歸順自己,不如擴建城父城,派太子建駐守在那裡,以便使北方諸侯能歸服楚國。君王自己則親自收服治理南方。這樣就可以稱霸天下。”平王聽了很高興,於是派太子建駐守城父城,並命令伍子奢擔任太子建的師傅。過了一年,伍子奢派人到平王遊說,說太子建非常仁慈,又非常勇武,深得民心。平王聽了這些話後就將這些讚譽太子建的話告訴了費無忌。費無忌說:“臣對此早有所聞。太子建在城父,對內安撫百姓,對外結交諸侯,齊、晉兩國又輔助他,這將會危害到楚國,而且這事已經醞釀很久了。”平王聽了說:“太子建是我們的太子,他還要求什麼呢?”費無忌說:“他一定是為秦女的事怨恨君王呢!”於是,楚平王一怒之下就將太子建殺了,還殺了伍子奢。這就是讚譽人家卻反而禍害了他。那么,什麼是詆毀人家卻反而成全了他?唐子在齊威王面前說陳駢子的壞話,齊威王要殺陳駢子。陳駢子就帶著他的親屬逃往薛地。孟嘗君聽說此事,就派人用車子迎接陳駢子一行人。陳駢子到後,孟嘗君用肉食米飯奉養他,一天三頓美味佳肴。冬天給陳駢子穿皮衣,夏天給陳駢子穿葛麻。出門不是乘牛車就是騎良馬。有一回孟嘗君問陳駢子:“你生在齊國,長在齊國,你對齊國還思念嗎?”陳駢子回答說:“我思念那位叫唐子的人。”孟嘗君說:“那位唐子不就是講你壞話的那個人?”陳駢子說:“是的。”孟嘗君問道:“你為什麼要思念這種人呢?”陳駢子回答道:“我在齊國的那陣子,吃的是糙米飯,喝的是野菜羹。冬天挨餓,夏天受熱。自從唐子說我壞話以後,我投奔到你門下,吃的是細糧肉食,穿的是輕暖衣服,乘的是牛車良馬。就憑這些,我就忘不掉這個唐子。”這就是詆毀別人卻反而給別人帶來好處。所以說詆毀和讚譽的話,千萬得慎重,不能隨便說的。
有時候人貪生怕死反而喪命,有時候人視死如歸反而得生;有時候人慢行反而是速達。怎么知道這樣呢?魯國有個人到齊國去為他父親報仇,他將仇人殺死以後,剖腹挖心,然後坐下端正帽子,又站起更換了血衣,緩步走出仇家大門,登上馬車以後讓馬夫慢慢驅趕馬走,臉上的神色一點不變。馬夫這時倒想將馬趕得快些,他卻按住馬夫說:“我今日來為父親報仇,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並不打算活著回去。現在父親的仇已報了,哪用得著快走逃命?”而來追趕的人看到這種情景後說:“這是位有節操的士人,不能追殺。”於是散開包圍,放那人離開。假使這報仇者換血衣時慌得顧不上束腰帶,又來不及端正帽冠,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逃跑,一上車後又催馬急馳,那么他恐怕走不了十步就被人抓住殺死了。現在他又是坐下端正帽子,站起身更換血衣,緩步走出仇家大門,上車後又讓馬慢行,臉上神色不變,諸如此類都被人家以為是一種自尋死路的行為,但這報仇者就是靠這些行為反而生存了下來。這就說明有時候緩慢徐行反而比快奔急馳還要快。奔跑,人們總以為是快的;步行,人們總以為是慢的。今天這報仇者卻反而將人們認為遲慢的變成了快速的,這是因為他明白了自己的生與死。而懂得慢能變快、徐緩可以轉化為疾速這個道理的人,也就離道不遠了。所以黃帝丟失了玄珠,叫離朱、捷剟兩人去尋找,他們沒能找到,於是讓善忘的忽恍去尋找,忽恍居然尋找到了。
聖人謹小慎微,行為舉動適合時宜。對於社會紛繁複雜的現象百般豫備,重重戒防,這樣災禍就不會產生。對“福”不必想得過多,對禍要多加防備;同時受到霜打,有遮蔽的就不易受傷;愚鈍的人有了防備,就和聰明人一樣有同等功效。那小火把在剛剛點燃時的縹惚火星,只須用一根手指就能按熄;池塘堤壩的漏洞只有像老鼠洞那么大時,只須一塊土塊就可堵塞。但等到火勢燒及孟諸澤、蔓延的範圍有雲夢澤那么大一片,洪水從九江決口、泛濫淹沒整個荊州,那時即使調動全國所有軍隊也都無法撲滅堵塞。積累仁愛則帶來福祉,積聚怨恨則釀成禍患,這就如同癰疽必然要潰爛,並污染很多地方一樣。諸御鞅向齊簡公報告:“陳成常和宰予,他們兩人互相憎恨,積怨很深,我怕他們兩人會作亂而殃及國家。君王你不如除掉他們其中一個。”簡公不聽。沒過多久,陳成常果然在庭院裡殺死宰予,並在朝廷上殺死齊簡公。這就是不懂得謹慎處理小事而造成的禍害。魯國的季氏和郈氏兩家鬥雞,郈氏給雞披上鎧甲,而季氏則給雞裝上金屬尖爪。季氏的雞斗輸了,季平子非常惱火,便乘機侵占了郈家的宅院,還修建了房屋、圍牆。郈昭伯也怒氣衝天,在魯昭公面前攻擊季平子:“祭祀襄公廟堂時,季氏只用兩人舞,其餘的都去為季氏祖廟起舞了。季氏大逆不道、目無君王的時間已很長了,如不殺季平子,以後一定會危及國家利益。”魯昭公將郈昭伯的話告訴了子家駒。子家駒說:“季氏家族深得民眾支持,而且季氏三兄弟又聯合成一體,他們德高望重,實力強大,你君王又怎么對付得了?”魯昭公不聽,硬派郈昭伯率軍去攻打季氏。仲孫氏和叔孫氏一起商量:“如果無季平子,我們兩家不用多久就會滅亡。”於是興兵去救助季平子。戰爭的結果是,郈昭公戰敗被殺死,魯昭公也為之出逃到齊國去避難。這場災難的起因開始於鬥雞之類的小事,禍事鬧大以後,竟然會導致國家滅亡。蔡姬在船上搖晃嬉鬧,使齊桓公受了驚嚇,由此引起齊國侵攻楚國。陳成常和宰予結下怨仇,造成宰予被殺於朝廷中,齊簡公也為此遭了殃。齊簡公死後無繼承者,陳氏取而代之,齊國從此不再為呂家所有了。季氏和郈氏鬥雞,季氏為雞裝上金屬尖爪,引起郈昭伯發難,魯昭公出逃。所以戰爭一旦發生,軍隊所到之處,到處是荊棘雜草、人煙稀少、田地荒蕪。禍患的苗子不及時撲滅,就會像火碰上乾燥物、水遇上低濕處一樣,蔓延擴散開來,以至不可收拾。癰疽雖然長在手指上,但它引起的疼痛卻會遍及全身;蛀蟲咬齧,會裂損毀壞房樑柱子;蚊蟲牛虻的叮咬,會引起牛羊痛得亂蹦亂跑。所有這些都是說的這種道理:小害引起大害。
人都竭力做到對禍患的防備和阻止,但卻沒有人懂得怎樣使禍患從根本上不發生。使禍患從根本上不發生,要比制止禍患容易,可是沒有人在這上面花工夫下力氣,對這樣的人就無法與他們談論道術。晉公子重耳流亡途中經過曹國,曹國君想看看重耳生的駢生肋骨,就有意讓重耳裸露著上身下河去捉魚。這時釐負羈勸說道:“公子重耳是位非常人物,跟隨他的三位隨從也都是有輔佐霸王的才能。如果今天對他們無禮,將來必定會給咱們曹國帶來後患的。”曹國君不聽勸告。後來重耳返回晉國取得了君位,果然對曹國發起了攻擊,還滅亡了曹國。曹國君也身死於他人之手,曹國變為一片虛墟,而這災禍正是由讓重耳袒露駢生肋骨下水捉魚引起。齊、楚兩大國想救曹國,也救不了它。但反過來說,當初如果聽了釐負羈的勸告,這曹國也許就不會有這樣的災禍發生。現在是不致力於使禍患不發生,而是等到禍患發生了再去挽救,這樣你再有聖明的智慧,也是無計可施的。這禍患的由來,遍及四面八方,防不勝防。所以聖明的人常常是以深居簡出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事,以免取辱,靜心安適以等待時機。而小人不知道禍福產生的由來,常常是輕舉妄動自投羅網,有時儘管千方百計加以防範,但又怎能保全得了自身?這就好像失了火再去開鑿池塘取水,穿著皮衣搖扇取涼一樣。況且,池塘堤壩有一萬隻洞,你塞著其中一個,魚還有其他洞好逃生。房屋有一百處門,你關閉其中一扇,盜賊還是有其他門洞好進來。大牆的倒塌往往起因於一條小小的裂縫;劍的折斷常常是因為它本身已有缺損處了。所以聖人能及早預見預防禍患的由來,這樣也就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傷害他。楚國的太宰子朱侍候令尹子國用餐,令尹子國嘗了一口羹湯後感到湯太燙,就拿杯子裡的湯水往子朱澆去。第二天,太宰子朱便辭去了太宰的職務,回家去了。他的僕人就問:“楚國太宰的職務不易謀得,你為何辭官離去?”子朱解釋說:“令尹子國的行為輕浮,傲慢無禮,他要想侮辱人是非常容易的。”第二年,子國果然找岔制服了郎尹,還打了郎尹三百大板。所以說,明察事理的人總是預先避免著,並善於從事情的細微不好的苗子中預料到事物發展的結果。那鴻鵠還沒從卵中孵化出來的時候,只須用一根手指頭一戳,它就潰破而變得無影無蹤了。但等到它筋骨生成,羽毛翅膀豐滿,它就會振動翅翼,揮動羽毛,飛上浮雲,背負青天,胸貼著紅霞,翱翔在無邊無際的天空,徜徉在彩虹之間,這時雖有強弩利箭,細繳長絲,再加上有蒲且子這樣的神射手,也對付不了它。長江發源於岷山時,人可以提著衣裳涉水淌過。但等到它奔流到洞庭湖、流向石頭城、經過丹徒鎮時,就形成了波濤洶湧之勢,這時你乘船航行一天也不能渡過。所以聖人總是在事物尚未形成之時便關注留意它,而不是等到事物已形成危害之勢時才去留心注意它,所以這禍患往往難以傷及他。
有人問孔子:“顏回是個怎樣的人?”孔子回答說:“是個仁慈的人。我不如他。”有人又問:“子貢是個怎樣的人?”孔子回答說:“是個善於辭令的人。我不如他。”又問:“子路是個怎樣的人?”孔子回答說:“是個勇敢的人。我不如他。”那位客人就說了:“他們三個人都比你行,可是都成為你的學生,聽你教誨,這又是為什麼呢?”孔子說:“但我孔丘是既能仁慈又能下決斷的,既善於辯說又有時顯得嘴笨,既勇敢又膽怯的。拿他們三個人的長處換我這種處世之道,我還不情願呢。”孔子懂得該怎樣來運用他自己的長處和短處的。秦牛缺路過一座山,遇到了一群強盜,強盜搶走了他的車馬,解開他的口袋和竹箱,還奪走了他的衣被。強盜們離去的時候回過頭來看秦牛缺,只看見秦牛缺非但沒有恐懼、憂傷的神情,反而還顯得很高興的樣子,有點悠然自得。強盜們於是問秦牛缺:“我們搶了你的財物,用刀脅迫你,但你卻面不改色心不跳,這是為什麼呢?”秦牛缺回答說:“車馬是用來供人裝載和乘騎的,衣裳是用來掩遮體形的,聖人是不會因為顧惜這些養身護身的財物而去傷害自己的身心的。”強盜們聽了這番高見後相視而笑,說:“這人知道不以物慾傷害身心,不為利益拖累身體,是當今的聖人。如果這樣的人以這樣的高論去見君王而被重用後,他必定會對我們作認真處理解決的。”於是這群強盜又折回來殺死了秦牛缺。這位秦牛缺能夠憑他的智慧來顯示自己什麼都懂,但卻不能以聰明而掩其聰明、裝糊塗以避殺身之禍;這位秦牛缺敢於表現自己勇敢,卻不敢於表現自己“柔弱”。凡是有道之人,都能應付倉猝事變而不會顯得束手無策,遇到禍患總能化解,所以天下人都看重他。如果現在只知道自己做某事的原由,而不知道別人做某事的原由,知己不知彼,那么這樣的人對紛繁複雜的事還遠遠沒有研究透。人如果能由原本的明白精明進入到混沌高明的境界,那么他就離道不遠了。《詩經》上說:“人們說過這樣的話,哲人無不愚。”說的就是這道理。
事情有時候人為地去做了,卻恰恰是敗壞了它;有時候有意去防範它,卻恰恰是招致它。怎么知道是這樣呢?秦始皇得到一冊錄圖,發現上面的解說文字寫著:“亡秦者,胡也。”於是秦始皇便徵調五十萬軍隊,命令蒙恬、楊翁子率領去修築長城,以防“胡人”。這修築的長城西起流沙、北接遼水、東連朝鮮。從中原內地派人拉車輸送軍餉糧食以供修築長城。除此之外,秦始皇還貪圖越地的犀牛角、象牙、翡翠和珍珠。於是又派尉屠睢率兵五十萬,分成五路大軍:一路大軍扼守鐔城山嶺,一路大軍守衛九嶷要塞,一路駐守番禺城邑,一路大軍防守南野邊界,一路大軍集結在餘干河畔。各路大軍三年之內不解鎧甲,不松弓弩。監祿無法輸運軍糧,於是令士兵鑿挖河道以運軍糧,靠這來和越人作戰,殺了越族西嘔人的君主譯吁宋。越人全部逃進莽莽叢林中,和禽獸共處,不肯做秦軍的俘虜。西嘔人推選出勇猛強悍的人做將領,深夜攻打秦軍,把秦軍打敗,並殺了尉屠睢,其時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秦始皇此時只得派囚徒來防守南疆邊界。在這段時間內,戰爭使得全國各地男子不能安心在田裡耕種,婦女無法靜心在家削麻紡織;老弱病殘者都出外拉車運送軍糧給養,官吏們則拿著箕畚公開在路口收刮錢財;病者得不到治療,死者得不到掩埋。於是陳勝在大澤鄉舉事起義,他振臂一呼,各地反秦人馬紛紛回響,頓時席捲天下,義軍一下子打到戲城。這時劉邦和項羽也興義兵跟隨在陳勝之後,他們奪取城池,消滅秦軍,其勢如折斷枯枝,振落枯葉,銳不可擋。秦始皇就這樣丟失了天下,而禍根在於秦始皇為防“胡”人和貪圖越人的地財。秦始皇原本修築長城是為了防止滅亡,誰知恰恰是修築長城導致了秦王朝的滅亡;秦始皇調動囚徒防守邊疆,誰知恰恰是從這中間爆發了災難。那烏鴉、喜鵲知道一年中哪個季節多風暴,於是將原本在高大樹端上的巢遷到低矮路旁的樹枝上安巢,但誰知這樣一來,路人就可隨手掏到雛鳥,小孩順路就可挑破鳥蛋。烏鴉和喜鵲只知道預防遙遠的禍患,卻不知這樣一來,又造成了眼前的災難。以此來看秦始皇的所謂防備,只是像烏鴉、喜鵲之類的小智慧。
事情有時候是這樣的,拿利害關係去勸阻人家,被勸的人反而硬要堅持下去;有時表面上聽從,但反倒可以制止他。怎么知道是這樣呢?魯哀公想往西邊擴建住宅,史官極力勸諫他,認為向西擴建宅院不吉利,魯哀公沉下臉來發脾氣,不聽身邊的人多次規勸。後來魯哀公將這件事拿去詢問太傅宰折睢:“我想往西擴展住宅,史官說不吉利,你認為怎樣?”宰折睢說:“天下有三件不吉利的事,但向西擴展修建宅院不在其中。”魯哀公聽了很高興,喜形於色。過了片刻,魯哀公又追問:“那么,什麼叫三件不吉利的事呢?”宰折睢說:“不行禮義是一不吉利的事,嗜欲無止境是二不吉利的事,不聽忠諫是三不吉利的事。”哀公聽了後默默沉思,感慨地反省自我,終於停止向西擴建宅院的事。史官以為只要力爭強諫就可以阻止哀公向西擴建宅院事,卻不懂得不力爭強諫反而會被採納接受。聰明人離開了大路卻得到了便道,愚蠢者死守大道卻失去了捷徑。那?說靈巧,人們都說他沒什麼結不能解開的,其實他並不是任何死結都能解開,他只是不去解那些解不開的死結罷了,以至於人們誤認為他什麼死結都能解開。只有那些能夠以“不解”來“解”結的人,才可以和他談論“道”。
有時候對人闡明禮義、講述大道理反而不行,但用些荒誕胡亂的話來解決糾紛反而效果好。何以見得呢?孔子一次出遊,馬跑失了,走進一塊田裡吃了人家的莊稼,那戶田的主人看了大發脾氣,捉住馬就將它拴了起來。子貢就前去請求田主放馬,說了很多謙恭的話都沒使田主放馬。回去後孔子對子貢說:“你用人家不喜歡聽的話去請求人家放馬,這就好像用太牢祭享野獸,以《九韶》古樂去取悅飛鳥。馬沒被放回來,是你的過失,不是田主的責任。”於是孔子就派馬夫去討馬,馬夫到了那田主那裡說:“你田主耕種的田是從東頭一直耕到老遠的西頭,我的馬跑失後沒人照料,怎么能不吃沒人看管的禾苗呢?”田主一聽,十分高興,就解開繫著的馬還給了馬夫。這位馬夫勸說田主的話看起來不成體統,但反而一說就行,事情也真有它的極致處,靈巧的語言還不如拙笨的話語管用。所以聖人是量度好榫眼的大小、形狀來校正榫頭的。你唱《采菱》《陽阿》這樣的歌曲,粗俗的人聽了感到還不如《延路》這樣通俗的歌曲來得順耳好聽,這並不是唱歌的人唱的不好,而是聽歌的人的欣賞能力不同。所以交錯畫的線條不流暢,連著的玉環不易解;對於那些隱微不通的事物,聖人是不去爭辯的。
仁是百姓所仰慕的,義是民眾所推崇的;做百姓所仰慕的事,行民眾所推崇的事,這正是嚴父用來教育子女、忠臣用來事奉君王的內容。然而,世上卻有施行仁義而身死國亡的,這是因為仁義實行不合時宜。從前徐偃王喜歡施行仁義,這樣使天下三十二個國家朝拜他。這時王孫厲就對楚文王說:“君王如果不討伐徐國,那過不了多久,我們反過來就要去朝拜他了。”文王就說:“徐偃王是位有道之君,他喜歡施行仁義,我們不好討伐他。”王孫厲就接著說:“強國對付弱國,大國對付小國,這就如同用石擊卵、虎吃豬一樣,大王有什麼好猶豫的。再說實施文治卻不能實現德政,奉行武道又不能顯示出實力,那么禍亂沒有比這更大的了。”聽了這席話,文王說:“好!”於是就發兵攻打徐國,並很快將徐國消滅了。這樣,徐偃王就成為一個只知實施仁義卻不知世道已變的人了。申菽、杜矨,是美人所喜歡佩戴的香草,但這香草一旦被臭水所沾污,就再也無法保持它的芳香了。古時候五帝崇尚仁德,三王施行道義,五霸依靠武力。現在如果拿五帝、三王的道德仁義用到五霸這時代,這就好像騎著千里馬在莽莽叢林中追逐,只會像斗笠打轉盤鏇。如果在霜降以後再種穀子,到來年冰化時就想收穫,這樣來求糧食就難了。所以《易經》上說:“潛龍勿用。”這句話說的就是時勢不可妄動。因此,“君子白天兢兢業業,夜裡仍然謹慎警惕,這樣即使身臨險境,災禍也不會降臨。”“白天兢兢業業”是順陽氣而動;“夜裡謹慎警惕”是隨陰氣安息。晝動而夜息這種規律,只有得道之人才能做得到。徐偃王因為施仁義而亡,燕王噲因為行仁義而滅,魯哀公因為好儒子而弱殘,代國君因為奉行墨學而遭害。這滅、亡、削、殘一般說來都是由於暴虐才會招致,而這四位君主卻因施行仁義儒墨而招致滅亡,原因就在於他們遭逢的時勢不同。這當然並不是講仁義儒墨不好,只是說世道已經變化,再去實施推行,就會因此受害。戟是用來攻城的,鏡是用來照人的。但宮中太監拿到戟,就只會用它來割葵菜;瞎子拿到鏡,就只會用它當杯蓋。這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怎樣來用戟和鏡。所以好壞相同的人和事,是受到讚譽還是被誹謗,不取決於這人和事的本身,而取決於人們的習俗。人取捨志向相同,是走運還是倒霉,不取決於人取捨志向本身,而取決於遇上怎樣的時勢。狂譎不接受俸祿,以清高隱居而被殺害;段乾木辭去相位,不圖利祿名聲而出了名。這兩人的品性、德行相同,一個得益一個得害,這是時勢造成的。所以聖人即使有好的志向情操,但如果沒有碰上好世道,那么他充其量只能保全性命,哪還談得上實現什麼功名!
既了解天意如何,又了解人間時尚怎樣,就能夠在這世界上實行你的志向。如果只了解天意而不了解人間風俗時尚,就無法與世俗交往;如果只知道人間時尚風俗而不知天意,就無法與道週遊。單豹遠離塵世,隱居山岩之中,以飲谷水為生,不穿絲帛衣服和不食五穀,年過七十還保持著童顏。可是,有一次遇到餓虎,被活活咬死吞食。張毅好恭敬,每次經過宮室廟堂,必定以碎步疾行;看到里巷門口聚集人群,必定下車步行;他對雜役馬伕,也以禮相待。但就是這樣的好人,卻沒有享盡天年,得內熱病死了。單豹修養心性,心性修養的不錯,不料被老虎吃了他的身子;張毅注重修飾行為禮儀,外表修飾得講究禮儀,但疾病侵入他的體內。所以內心世界調節得十分和諧,隨順本性,但外界的堅強物就傷害了他;而自身受外物所累的人,就更容易被失調的陰陽二氣所吞食。這些都在於有負累而不能將外形與心性協調。得“道”的人是外形變化而內心不變的。變化外形是為了適應世俗,內心不變是為了保全自身。所以一個人如果內心有固定操守,外表又能屈能伸、能盈能縮、能卷能舒,與物推移周鏇,那么乾什麼都不會陷入困境。世人之所以推崇聖人,是因為聖人能像龍那樣變幻無窮。反過來看,有些人只勉力於細微末節,死守於一種行為,雖然已經因此碰得頭破血流,被證明行不通,但還是不知道改弦易轍。這些人就只盯著眼前的一些小的好處,而對大道是一竅不通。
趙宣孟在桑樹的樹蔭下救下了一個飢餓萬分的人,天下人就此知道他的仁慈;楚佽非江中遇難,以劍保持自己的操守,天下人就此稱讚他的勇敢。因此,看人的一個細小的表現行為就可以斷定他為人的大概。田子方在路上遇到一匹老馬,由此產生感觸,便問趕馬人說:“這是誰家的馬?”趕馬人說:“這原是公家王室的牲口,因為老病不中用了,便被牽出來賣了。”聽了此話後,田子方感慨地說:“這馬壯年的時候,人們拚命地使用它的力氣,老了病了就拋棄了它。仁慈的人是不應該這樣做的。”於是便用一束帛贖回這匹老馬。魏國的老弱武士聽說此事後,由此產生聯想,從此也就從內心擁戴了田子方。齊莊王外出打獵,路上有一隻小蟲,伸出前肢要擋齊莊王的車輪滾動,齊莊王見了後問趕車人:“這是什麼蟲呀?”趕車人說:“這就是人們常說的螳螂。這種昆蟲只知前進不知退卻,從不計量自己的力量,且輕視對方敵手。”莊公聽了後說:“如果它是人的話,肯定是一位天下勇士。”說完便讓車子繞道避開了螳螂。齊國的勇士聽說此事後,由此聯繫自身,都感到應歸附齊莊公。田子方憐惜一匹老馬使得魏國人都擁戴他,齊莊公避開一螳螂使勇士們都歸附他。商湯叫人網開三面,祈祝獵物“無入吾網”,使天下四十個諸侯來朝拜他;周文王禮葬死者的骨骸而使九夷歸服了他;周武王將一位中暑者安置在樹蔭之下,左手擁抱著他,右手用扇給他扇涼,使天下人都歸順了他。越王勾踐偶然一次錯判了案子,冤枉了無辜,就拿出寶劍刺割自己的大腿,血流滿地,以示自責,聽到這些訊息,戰士們在戰鬥中不惜生命拚死作戰。所以說聖人從小處入手做事,就能產生大的影響;謹慎處理身邊小事,就能感化安撫遠方的人們。孫叔敖用期思之水澆灌雩婁良田,楚莊王以此看出孫叔敖治理國家的才能,便任命孫叔敖為楚國令尹;子發訓練軍隊賞罰分明,使勞逸齊同,楚國人便知道他是個帥才。這些都是從細微之處顯露出大道理的例證。
聖人辦事,不自尋煩憂,只弄清事情的所以然就是了。如果上萬個人來調整樂鍾,就不可能合音律,假若有懂行的專家,只需一個人調整就夠了。遊說也是這樣的道理,如果說在理上,用不著話多。車子之所以能運行千里,關鍵在於那三寸長的車轄。勸說人家,人家不按你說的去做,禁止人家又禁止不住,原因在於你講的理由不在理上。過去衛國國君到吳國去朝拜,吳王夫差將衛君拘囚起來,還打算將他流放到海島上去。勸阻吳王的人車子絡繹不斷,車蓋都能互相看得見,但就是改變不了吳王的主意。魯哀公知道這件事以後,撤去了懸掛著的鐘鼓,穿著素服上朝。孔子上朝拜見哀公,問道:“君王為什麼面有憂慮的神色?”魯哀公說:“諸侯們互相不親愛,衛君主動去親近諸侯;大夫們互相不團結,衛君主動去團吉他們。現在衛君去吳國朝見國王,被吳王囚禁了起來,還打算將他流放到海島上去。衛君如此仁義,竟然遭到這樣厄運。我想解救他,可又做不到,真不知怎么辦好?”孔子聽了後說:“要想解救衛君,那就請子貢去一趟吧。”於是哀公叫來子貢,授給他將軍印。子貢推辭不受,解釋說:“尊貴的地位無益於消除衛君的災難,要靠正確的方法才行。”子貢於是悄悄地上路,前往吳國去了。到了吳國,他先去見太宰伯嚭。太宰伯嚭對子貢的到來感到十分高興,將準備推薦給吳王。子貢說:“你在吳王面前講話不起作用,我又怎么能靠你引見呢?”太宰伯嚭說:“你怎么知道我講話不起作用呢?”子貢說:“衛君來朝拜吳王的時候,衛國有一半的人說:不如去朝拜晉國。衛國的另一半人則說:不如去朝拜吳國。但是衛君認定要來吳國,並認為來了後可以得到善終,所以就綁著自己來吳國聽吳王發落。現在你們不但將衛君囚禁了起來,還打算將他流放到海島上去,這等於有意獎勵衛國中主張朝拜晉國的人,而有意打擊衛國中主張朝拜吳國的那部分人。再說,衛君來吳國的時候,諸侯都為衛君占卜過凶吉,現在衛君朝拜吳國非但沒有得到好處,反而受難,這樣就使諸侯們的心要向著晉國了。你想幫助吳王完成霸主的事業不就很難了嗎?”太宰伯嚭進宮就將這番話原原本本地報告給吳王聽,吳王聽後馬上下令:“十天之內如果對衛國君的禮儀還沒完備的話,就處死。”子貢可真叫懂得如何遊說勸諫的。
魯哀公修建宮殿,規模很大,公宣子勸諫說:“宮殿造了太大,很多人聚在一起就會很喧鬧,而人少時又會顯得很淒清。所以我希望君王你造宮殿最好是恰如其分。”哀公說:“我聽你的指教。”但說管說、做管做,修造大宮殿的工程並沒停下來。這樣,公宣子又去拜見哀公,說:“咱們國家是個小國家,如果宮殿造了大了,老百姓知道了會埋怨君王的,諸侯知道了會看不起我們的。”魯哀公說:“已經聽到過這樣的指教了。”但是工程仍然在繼續。公宣子只得第三次去見哀公,說:“新宮殿的左邊是昭廟,右邊是穆廟,修造這樣大的宮殿正好靠近兩位先君的廟堂,這樣不有損你作為孝子的形象嗎?”聽到這席話,魯哀公才下令停止施工,拆除板築。魯哀公要修建宮殿的想法是十分堅決的,公宣子要阻止這件事的決心也是十分堅定的。但是公宣子勸了三次,第三次才使魯哀公接受意見,停止施工。這三次中,前二次講得不得要領,沒有擊中要害,所以魯哀公根本聽不進去。有人面對河水垂釣,一整天還釣不到一條小白魚,這不能怪河中的魚不上鉤,而是在於鉤上的魚餌魚不喜歡吃。而那些釣魚的高手就不是這樣了,他們所拿的魚竿線繩鉤兒一下子就能鉤著魚兒的嘴,是因為這鉤上的魚餌是魚喜歡吃的東西。事情沒辦法對付,是在於人對這事情不了解,所以無法對付。鉛和丹種類不同、顏色各異,但鉛可以煉成丹,因為人們掌握了其中的關鍵技術。所以繁瑣的話語、漂亮的辭藻,無助於勸說別人,只要抓住其中問題的原由就可以。
紛繁複雜的事物緊密聯繫著,可是又不同門類,這種現象隨處可見,又難以識別。所以有些事物的現象看來相似,但卻又不一樣;有時有些事物的現象看似不一樣,但卻又是一樣。有時候好像是這回事卻又不是這回事;有時候好像不是這回事卻實際上正是這回事。諺語說:“老鷹嘴裡掉下了死腐鼠,富戶虞家要遭滅亡了。”這話怎么講呢?它說的是這樣一個故事:那虞氏家族原是梁地的大富人家,家裡富足殷實,錢財多得無法計算。虞家在大道路口邊修建了一座高樓,經常在樓上設定酒席,擺排樂舞,宴請賓客,玩弈棋遊戲。有一次一群遊俠結伴而行,經過樓下,樓上玩博棋遊戲的人,下注賭博,有人獲勝而大笑。正在這時,一隻飛翔著的老鷹將嘴裡叼著的一隻死腐鼠掉落下來,正好落在一個遊俠頭上。遊俠們聽到樓上的喧譁聲,以為是虞家人故意扔下死鼠來戲弄他們。那位被死腐鼠擊中頭頂的遊俠就對同伴說:“虞家富貴享樂的時間已很長了,平時對人常輕慢無禮,還有一種侮辱人的心志。我們平時不敢冒犯他們。今天虞家竟然用死鼠來侮辱我們。此仇不報,我們就無法在天下樹立我們的英勇之名。讓我們齊心協力,率領眾兄弟,一定要消滅虞家。”當晚,眾遊俠合力攻打虞家宅院,把虞家給消滅了。這就是看似相似,但實際上卻並不一樣。那么,什麼是看似不一樣,但實際卻又是一樣?屈建對石乞說:“白公勝將要鬧事作亂。”石乞說:“不會。白公勝平時謙恭下士,從不敢在賢人面前驕慢,他家沒有牢固門閂的防備,也沒有可靠的鎖鑰。他平時大斗斛賣出,以小秤買入。你怎么反而用這種言論非議他?”屈建說:“這正是他要謀反的跡象。”過了三年,白公勝果然發動叛亂,殺死了令尹子椒、司馬子期。這就是看似不像,實際上就是這樣子。那么,什麼是好像是這回事卻又不是這回事呢?子發擔任上蔡縣令,有人犯了罪應依法判刑。案子審判定當,在子發麵前執行,其時子發感嘆著、流露出悽愴的神色。犯人受了刑後忘不了子發憐憫他的恩情。在這以後,子發得罪了楚惠王而被迫出逃。恰巧在出逃途中碰到那位受刑者,這人掩護了子發,讓子發躲進城牆下的一間小屋內。追捕子發的公差趕到,那位受刑者故意跺腳發怒叫罵:“子發親自判決審定我的罪又讓我受了刑,我對他是恨之入骨,現在就是吃了他的肉,還難解我心頭之恨。”追捕者看到這番情景也就信以為真,也就不再進小屋搜查了。這就是好像是這回事卻又不是這回事。那么,什麼是好像不是這回事卻實際上正是這回事?以前越王勾踐對吳王夫差表現得卑躬屈膝、低三下四:既請求要做吳王的臣子,又願意讓妻子做吳王的小妾;還向吳王進奉四季的祭祀用品,承擔春秋兩季的貢品;將自身乃至國家都交給了吳王,還讓全國百姓為吳王效勞;平時隱蔽不拋頭露面,打起仗來則充當先鋒;對吳王的禮節很恭敬,言辭用語很馴服,根本看不出有反叛之心。然而最後還是率領三千士兵在姑蘇山上擒獲了夫差,並消滅了吳國。以上四種情況,是不能不審察的。事物難以認識清楚,就是在於事物的頭緒和蹤跡總是被藏匿起來,而且人們有時又混私於公、倚邪於正,還以紛亂的現象迷惑人。假若人的內心世界和外表完全一致,就像符節這樣吻合,那么天下的事就簡單得多,也就不會常發生家破亡國的悲劇了。那狐狸在攻擊野雞時,總是先卑伏著身子、按斂著體毛,等待著野雞的到來。野雞見狐狸這副縮頭縮腦的樣子,也就信以為真,不加防範,所以讓狐狸得以捕捉到野雞。假使狐狸圓瞪怒眼,聳毛豎尾,擺出一副捕捉野雞的架勢,野雞見此架勢也必驚怕而遠走高飛避開凶神惡煞的狐狸了。況且人又不像禽獸那么簡單,人還好互相欺騙虛偽狡詐;這就提醒我們,事物看似相同,但決不可從表面上來判斷,這種情況是又多又難識別,因此就不能不謹慎審察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