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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篇·齊物論

作者:莊子及門徒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荅焉似喪其耦。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不聞天籟夫!”

子游曰:“敢問其方。”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山陵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鹹其自取,怒者其誰邪?”

大知閒閒,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日以心斗。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喜怒哀樂,慮嘆變蜇,姚佚啟態——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於鷇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

夫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曆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聖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圓而幾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

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

齧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嘗試問乎女: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鰍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淆亂,吾惡能知其辯!”齧缺曰:“子不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聖人不從事於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

長梧子曰:“是皇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炙。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旁日月,挾宇宙,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眾人役役,聖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

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暗,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譯文

楚國的子瑟先生住家在南城郭,人叫他南郭子綦。他出 身楚王族,是清高的學者,喜抽象的思考。那天他在炕 上坐著,雙乎撐頰,兩肘靠在炕桌邊上,仰望窗外天空, 長聲嘆息。看他那萎靡狀,似乎靈魂脫離了軀殼,忘卻 了自身的存在。他的學生顏偃,又名子游,這時候在炕 前立正侍候,見他精神狀態這般沮喪,便問:“出了啥 事喲?坐功要求身姿若枯樹,老師怎么心態也若寒燼了 啊?今天你坐功同昨天規然不同了啊。”

子綦說:“聰明的偃,你問得好,有進步了。昨天我 坐忘外物的存在,今天我連自身的存在也坐忘了。你已 經看出來了吧?我是示範給你看的。坐功,有低階段的 坐功,有高階段的坐功。坐忘,有淺層次的坐忘,有深 層次的坐忘。這些差別,打個譬喻說吧,正如音響有三 種的不同:一種是人籟的音響,亦即人工吹籟蕭發出的 音響;二種是地籟的音響,亦即除人工以外的大地上的 萬物吹籟蕭發出的音響;三種是天籟的音響,亦即自然 界的規律吹籟蕭發出的音響。稱聽慣了人籟的音響,未 必有興趣去聽地籟的音響;你聽見了地籟的音響,未必 能想到裡面存在著天籟的音響啊。”

子遊說:“敢請老師指點明白這三籟的模樣。”

子綦說:“空間嗝氣,人察覺了,說這是風。風,不 吹則罷,一吹,大地萬物竅孔因灌滿而打破沉默,一個 個拚命的吼叫起來。山間林木蔽襲,有那些腰身百圍的 大樹,樹梢颳得嘩啦啦響。你總不至於聽而不聞吧。大 樹身上有各式各樣的洞穴,七竅八孔,像鼻子的,像嘴 巴的,像耳朵的,像卯眼的,像牲圈的,像碓舂的,像 窪凼的,像堰塘的,全被風灌滿了,拚命吼叫,使人吃 驚。聽呀,樹上何來瀑水衝激?枝間何來響箭橫飛?誰 躲在樹冠內喝罵?誰藏在樹背後吮吸?樹東,誰在呼喊? 樹西,誰在號哭?是誰在樹根悄悄悲嘆?是誰在樹腰嚶 嚶哀啼?這一幫隱身的怪魅,仿佛在抬重物,前面唱嗨 嗨,後面唱嗬嗬。風小小聲應,風大大聲和。強風漸漸 弱,弱風漸漸止。大樹的洞穴,那些七竅八孔,因氣虛 而暗啞,不再拚命吼叫。洞穴當初吼叫時,樹枝颳得擺 擺又搖搖,裊裊是輕輕擺,蕩蕩是狠狠搖。你總不至於 視而不見吧?”

子遊說:“懂了。人籟是管樂器。地籟是萬物的竅孔。 敢問天籟的模樣。”

子綦說:“風吹萬物,由於竅孔有各式各樣的,發出 的音響也就有各質各色的。風不能想吹便吹,想強便強, 想弱便弱,竅孔也不能想吼叫便吼叫,想喑啞便喑啞,想 發出怎樣的音響便發出怎樣的音響。空間嗝氣成風,風 吹竅孔成響,原是自然而然的事,沒有誰在努力爭取,純 屬自然界的規律起作用的結果。你總不會真的以為有誰 在那裡拚命吼叫吧。所以,聽見地籟的音響,你若能認 識到這是自然規律在起作用,靈耳便能聽見那裡面存在 著天籟的音響,亦即自然規律吹籟蕭發出的音響了。”

大知之士,小知之士,亦如天籟之與地籟和人籟,各 有各的層次。

大知閒散,心寬氣緩,靈活穩健,給人方便。

小知幹練,眼珠直轉,器窄量淺,整天盤算。

大知發言,平平淡淡,顧到兩端,不懷成見。

小知發言,伶俐善辯,有板有限,終歸片面。

再談談小知之士的其他表現。

可憐小知的他,由於盤算不已,夜夜不得安眠,做 些混亂的夢。一覺醒來,翻身下炕,啟動四肢,挺起胸 膛,又去串聯這個,打擊那個,沒有一天不挖空心息去 拼搏。按照形勢的需要,調整拼搏的方式:或赤膊上陣, 直取對手;或縮頭作龜,暫避敵鋒;或潛入地下,陰謀 致勝。冒小險,小恐懼,怕聽風聲鶴唳。冒大險,大恐 慌,準備安排治喪。

一旦發起攻擊,就像扣了弩機,飛鏃不能退回去,因 為成敗在此一舉。

如果必須固守,就像賭了血咒,陣地死也不能丟,因 為勝利就在前頭。

可憐小知的他,就這樣日夜的自我戕賊,輸掉自己 的青春與盛夏,瘦成寒秋的黃葉,枯成嚴冬的禿枝,他 在人生戰場上的猛拼狠搏,好比溺水者的胡抓亂踹,誰 也沒法挽救他呀。他儘量填滿自己的貪慾,而且愈老愈 讒,肚子快撐破,肛門還上鎖。他的心靈到了瀕死狀態, 準也沒法喚回他的陽氣了啊。

欣喜啦憤怒啦悲哀啦歡樂啦,憂慮啦愁嘆啦留戀啦 委屈啦,浮躁啦放縱啦開朗啦偽裝啦,這些人生百態,恰 似樂曲出自蕭管的空虛處,又似菌菇生於林藪的潮濕處, 原是自然而然的事,也屬於天籟的音響呢。天籟的音響 表現出來的種種狀態,又是怎樣的無窮無盡啊。人生百 態,在一個人身上,從某一態演變到下一態,從下一態 演變到又下一態,從又一態演變到再一態,這樣一環扣 一環,也是怎樣的無窮無盡啊。

白日去了黑夜來,黑夜去了白日來。白日黑夜在我 們眼前演循環戲,誰都看得見。但是,戲台上的萬事萬 物,明日會演變到什麼狀態,明夜會演變到什麼狀態,誰 都弄不明白。罷了,罷了,何必白費心思喲。早晚你會 悟到,戲台上的這些演變沒有一件不是自然而然的啊。

自然而然的存在,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的存在,這便 是大自然。大自然,萬物之母也。僅就萬物之一的人而 言。我們身上每一微粒,我們心中每一觀念,無一不是 大自然賜予的。設若沒有大自然的存在,哪來我們這些 人呢。所以說,大自然造我。但是,設若沒有我們這些 人的存在,大自然到哪去取得造象材料,以顯示其自體 的存在呢?所以說,我即大自然。

由此可見,大自然距離我很近吧。雖然很近。我還 是不了解大自然造我的詳細具體操作過程。這個操作過 程,如此獨特,如此複雜,如此深奧,如此神秘,使我 猜想恐怕有個造物真宰,悄悄冥冥的存在於宇宙。細想 此事,太奇怪了,他老人家造出我們,我們查不到他一 點徵兆;他老人家言而有信,我們瞧不見他一閃鴻影;他 老人家事事躬親,我們拿不到他在現場的一件物證。

我不知道大宇宙是否有造物真宰。且看看人體,這 小宇宙吧,是否有真君。人體,眼二耳二鼻孔二口上尿 道口一肛門一,共九竅,心一肝一脾一肺一腎二,共六 髒,骨塊二百有餘,以及其他器官,合作共存,實現生命。 各個器官,我該對哪個疏遠,對哪個親近?難道我不該 一視同仁的善待它們?請你回答我,你對自己的器官,是 偏愛哪一個,還是泛愛它們?說它們是一群男女傭人,沒 有哪個是真君,可是誰做統領?難道傭人統領傭人?說 它們是輪流做真君,倒比較近情。舉例說,走路腿為君, 打架拳為君,算帳腦為君,消食胃為君,膀胱脹得難受, 尿道也可為君。這些都是一時一事為君,輪流做的,哪 能算作真君。你能把尿道也算作真君,叫它來統領心肝 脾肺腎?心倒有些像真君,奈何人一睡眠,它便做了傭 人。人體小宇宙,有沒有真君,我都不曉得,何況大宇 宙,有沒有真宰,我怎能曉得。我所曉得的,只有大自 然,它是真存在。

這個問題,如果探求下去,也許能找到答案,也許 找不到答案。不論結局如何,都不會影響大自然造我這 一確鑿事實。

人間原本無我。陰陽一旦結合,我被造成胚胎,便 想死也死不成了,必須活下去,等待將來死。長大投身 社會,我與外物互相砍殺,互相打消耗戰,同時奔向生 命的終驛,如飛騎不停蹄,想下馬不可能。這還不可悲 嗎?一生拚命乾,總是不成功。人累得枯萎了,還不曉 得以後怎樣收場。這還不夠慘嗎?這就是人們所說的 “活著白受罪”啊。就這樣,我身體衰老了,心也跟著衰 老了。這不是太慘了嗎?人生世問,本來就是這樣糊糊 塗塗的嗎?抑或只有我一個人糊塗,而別人也有清清醒 醒的嗎?你能告訴我,誰是清醒者,在被造成胚胎之前, 他已經知道會生到人間來了?在被投入社會之前,他已經 知道會大碰其壁釘?他是未來早知道嗎?

人不要固執自己的成見。若把成見當作老師,跟著 成見走,那就不必去請教老師了。何必請教老師喲,自 己就能判斷是非嘛。有些人就是這樣認為的,包括大批 蠢貨。還有些人更可笑、連起碼的成見都尚未形成,也 居然能判斷是非,評長論短。我佩服他們的勇氣,且聯 想起“今日啟程到越國去,昨日平安抵達越國”一類笑 話。這些雙料蠢貨敢把虛無當作存在。虛無當作存在,神 人大禹都弄不憧,更不用提凡人的我了。

人說話不同於風吹竅孔,雖然同一原理髮聲。說話 人他有見解要發表,而風是無心的。說話人的見解,當 然,未必是定論,往往有爭議,於是問題來了:能說他 有言嗎?不能,因為他所言的既非定論,豈不白說,等 同無言。能說他無言嗎?不能,因為他確實發表了見解, 見解即言,當然有言。有言乎?無言乎?很難說。

鳥已孵出卵殼,是雛。將孵出卵殼,是彀。彀在 殼內尖聲叫:“媽媽,我太熱了。媽媽,我太冷了。” 便是彀音。卵居中的彀叫熱,卵靠邊的彀叫冷,可見彀 音也未必有定論。雖未必有定論,各叫各的,但是叫熱 叫冷叫得簡潔明白,半點不含糊,那些未必是定論的發 言,請與彀音比較,是更簡潔明白,還是含糊其詞,且 大且空,不如彀音。

把一己的見解發表出來,是言。

把萬物的規律總結出來,是道。 道是泛存的,哪有隱蔽的?分什麼真道偽道,言是 公開的,哪有隱蔽的?分什麼誰是誰非?

什麼地方道不能去一,去了就不存在了?什麼地方言 不能有,有了就不可以了?

不幸的是道確實隱蔽了,被小小的成績隱蔽了。不 幸的是言確實隱蔽了,被大大的宣傳隱蔽了。於是產生 儒墨兩家的論戰,互相指責,弄不清楚誰是誰非。他們 兩家都把對方盯得很緊,針尖對麥芒。你否定的,我非 肯定不可,這是“是其所非”。你肯定的,我非否定不可, 這是“非其所是”。兩家的戰術完全一個樣。你若有興趣 用這套戰術去對付他們,可以先把兩家請來,向他們說: “儒先生,我認為你的見解是真理。墨先生,我認為你的 見解是真理。”然後讓兩家互相證偽。你利用儒家的肯定, 去駁倒墨家的否定,同時利用墨家的肯定,去駁倒儒家 的否定。這不是“是其所非”嗎?你再利用儒家的否定, 去駁倒墨家的肯定,同時再利用墨家的否定,去駁倒儒 家的肯定。這不是“非其所是”嗎?兩家堅信天下有是 有非,當然,有是全屬我,有非全歸你。兩家互相證偽 之後,儒墨所否定的全駁倒了,就沒有否定了,也就是 無非了;儒墨所肯定的全駁倒了,就沒有肯定了,也就 是無是了。最後你向他們宣布:“儒先生,墨先生,由於 擁護你們兩家的真理,我終於找到結論了。那就是,天 下無是無非。請兩位打道回府吧。”

任何一物,皆可做客,被稱為彼,亦即那個。同樣, 任何一物,皆可做主,被稱為此,亦即這個。此與彼,主 與客,乃對立的統一。雙方互相依存,不可缺一。萬物 同做主,誰登門做客?萬物伺做客,誰設宴做主?眾人 同做彼,誰來做此呢?既然沒有此,哪裡還有彼?眾人 同做此,誰去做彼呢?既然沒有彼,哪裡還有此?所以, 彼由此而生,此賴彼而存。彼此互相依存,就是這個意 思。

關於彼此啦死生啦這一類相對性概念,通常的說法 是:生一人的同時也就死一鬼,死一人的同時也就生一 鬼;宣布可以於這件事的同時也就宣布了不可以乾那件 事,宣布不可以幹這件事的同時也就宣布了可以乾那件 事;有所肯定的同時也就有所否定,有所否定的同時也 就有所肯定。如此說來,生即死,死即生;可以即不可 以,不可以即可以;肯定即否定,否定即肯定。這樣就 近乎概念遊戲了,聖人之所以不採用這種說法,而任其 自然,也是因為考慮到天下本來無是無非呀。

對待某一問題,彼方肯定,點頭說是,此方否定,搖 頭說非。對待另一問題,此方否定,皺眉說非,彼方肯 定,拍手說是。彼有彼的那一套是非觀,此有此的這一 套是非觀。彼真是對的呢,還是不對?此真是不錯呢,還 是錯了?

要弄清楚以上問題,不妨構想有一隻巨型的玉環,半 環翠綠,彼站其上,半環朱紅,此站其上。彼此雙方唇 刀舌箭,請你前去判斷是非。你該站在何處,才不至於 偏袒他們任何一方虧?顯然,綠半環上,紅半環上,都站 不得,因為那裡是他們的立場。你必須找一處中立區,不 挨誤刀,不中誤箭,又有利於掌握戰局。那個理想位置 應該像門扉的樞軸那樣,可以自由迴旋無礙,又不被客 人的急掌拍開,也不被主人的飛腿踢閉。那個理想位置 就是環中,別無選擇。可以不站任何一方立場,你懸浮 在圓環中央的虛空里,獲得全方位的視域,便能對付無 限多的問題。

世界演變沒有止境,不斷有新肯定,不斷有新否定, 是有無限多,非有無限多,是非問題有無限多。所以我 要說,最好的對策是置身環中,讓彼此雙方互相證偽吧。 互相證偽,只能得出一個結論:無是無非。

你可以豎起自己的手指,宣稱此乃手指,由此證明 其他人的手指乃“非手指”。其他人也可以豎起自己的 “非手指”,宣稱此乃手指,由此證明你的手指才真是 “非手指”。這樣你能勝過他嗎?你可以拿出自己的籌碼, 宣稱此乃籌碼,由此證明其他人的籌碼乃“非籌碼”。其 他人也可以拿出自己的“非籌碼”,宣稱此乃籌碼,由此 證明你的籌碼才真是“非籌碼”。這樣你能勝過他嗎?要 知道,大自然的萬物,每個有生命的都可以被當作手指 呀,每個無生命的都可以被當作籌碼呀。

任何東西,你想肯定,都能從中找出可肯定的正面; 你想否定,都能從中找出可否定的負面。道理因實踐而 形成,萬物因命名而確定。那東西為什麼是那樣?不為 什麼,本來就是那樣。這東西為什麼不那樣?不為什麼, 本來就不那樣。萬物自有其存在的形態,萬物自有其存 在的理由。沒有任何東西沒有存在的形態,沒有任何東 西沒有存在的理由。舉例說吧,小草細莖,高堂巨柱,醜 陋麻風女,西施大美人,還有那些與眾不同的吹牛大王 啦變臉奸雄啦,狡徒騙子啦妖精怪物啦,各有各存在的 形態,各有各存在的理由。以道的觀點看,這些東西完 全合乎客觀規律;其品類紛繁不一,但都自得自在,則 一;其狀況雖參差不齊,但都合理合道,則齊。萬物不 一,可以一視之嘛;萬物不齊,可以齊觀之嘛。這便是 齊物了。

物與物之間,沒有這個毀,哪來那個成。你看檀樹, 砍了鋸了刨了鑿了,做成車了。樹說:“我毀了。”車說: “我成了。”樹見自己毀了,不見車成。車見自己成了,不 見樹毀。以道的觀點看,成毀既然相通,便是同一回事, 其實無成無毀。唯有達觀的智士才懂得是非相通,原是 同一回事,而不採用樹與車的片面之詞,糾纏於成與毀 的爭論,白費精神。

達觀的智士皈依於常識。常識管用,一用就通。一 通就有所得,他就算得道了。所謂得道,並非占領真理, 只是剛剛觸及,心有所得罷了。他不可能用道去撈什麼, 僅僅順道而行罷了。

萬物變遷,自自然然而有規律在焉,我們終歸不知 其然,那就是道。

蠢才不懂是非原是同一回事,白費精神堅持片面這 詞,使我聯想到朝三暮四的笑話。話說老翁飼養獼猴,早 晚兩餐供應橡子。某晨,老翁宣布說:“從今天起,早晨 三升橡子,晚上四升橡子。”群猴憤怒,聲稱準備絕食抗 議。老翁又說:“好吧好吧,改成早晨四升,晚上三升。” 群猴歡呼勝利,愉快進餐。朝四暮三,朝三暮四,其間 並無是非得失,原是同一回事。群猴不懂,憤怒啦愉快 啦白費精神罷了。獼猴也是只顧早餐不顧晚餐,堅持片 面的觀點啊。

奈何人間這類蠢才大多,聖人沒有那樣多的精力去 破除他們片面的是非觀,所以只好飄然懸浮巨型圓環之 中,脫離是非,等同是非,讓站在圓環上的雙方,各持 各的片面是非,去互相證偽吧。

古代不少智士,冥想世界本源,各7,混混茫茫。這已 達到冥思的極限了,到頂點了,不可能超越了。又有隻 想到宇宙誕生為止,說那時候萬物有了,人也有了,但 是尚未發生認識活動,主體與客體誰也分不清,日子過 得蒙蒙昧昧。還有的只想到人與其他動物分道揚鑣為 止,說那時候人已開始認識世界,能區別主觀與客觀,能 劃分萬物了,但是尚未想到這裡面有什麼誰好誰壞啦誰 長誰短啦誰是誰非啦的問題。最後,這不是哪個智士想 出來的,而是歷史事實擺在那裡,人類社會臻進文明,是 非問題爆發出來,到處吵得一塌糊塗。是非成為社會性 的嚴重問題,人就不肯順道而行,道就被虧損了。道的 虧損,如日月的虧食,被阻影遮住,使人間晦暗。虧損 了道,成全了蒙蔽,使人心糊塗。本想弄清是非,結果 竟是這樣。

真有成全與虧損嗎?真無成全與虧損嗎?有成全與 虧損,那是昭文先生彈琴的結果。手揮五弦,成全的是 樂曲,虧損的是樂音。無成全與虧損,那是昭文先生不 彈琴的結果,自不用說。

樂師昭文印琴藝,盲人師曠的杖枝,智士惠施的辯 才,堪稱三絕,久負盛名,近年載入書籍。他們三逞 能揚己,恃才做物,不但不肯迎合時尚,倒去糾正業友, 改造聽眾,總之熱衷於他人之偽。那些人不可能認識 到自己有偽,他三位硬要去證。結果如何呢?倒讓我 想起了超級辯才公孫龍。他老先生名滿天下,由於發明 一項公式:1塊石英石= 1塊堅+1塊白+1塊古。他熱 衷於演說這項公式,用來證明他人之偽。結果證而不明, 使人腦袋發昏。老先生自己到死不醒悟,還堅信自己在 邏輯學方面有偉大發明。回頭再說昭文先生,弦上彈完 一生,琴藝傳給兒子。兒子向老子一樣,逞能恃才,總 想證他人的琴藝之偽。結果還是一輩子白彈了,沒幾個 弟子習昭氏琴藝。這也算有成就,莊周我也敢說有成就 了。但是,這樣高超的琴藝啊,還不算有成就,世界與 我就休想有任何成就了。所以部些心懷是非成見,嘴開 酒器龍頭,滔滔不絕,狠證他人之偽的先生們,被聖人 察覺了,就得除掉,例如除掉昭氏父子那樣,用悠悠的 歲月悄悄的除掉。所以達觀的智士,不去糾正誰,不去 改造誰,閉嘴不開酒器龍頭,一心皈依起碼常識,用無 為去證明證偽愛好者之偽。

八、扯不清的是非長短
現在我也滔滔不絕大發議論,不管我的論點怎樣,同 別人的論點是一路貨色嗎,還是並非一路貨色,我都會 陷入尷尬的處境。這是因為,不管論點是否-路貨色,僅 就大發議論而言,我與別人沒有兩樣,沒有兩樣也就是 一路貨色了啊。明明曉得一議論就尷尬,奈何道理不講 不明,還得在這裡聒噪呀。真是遺憾,不得已啊。

拿宇宙來說吧,宇宙誕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更早 些呢,尚水誕生。更更早些呢,尚水尚未誕生。你該注 意到,時間往前推,乃是無限的。又拿萬物來說,最初 是存在。存在以前,是虛無。虛無以前,是尚未虛無。尚 未虛無以前,是尚未尚未虛無。你看,也是無限的。忽 然從尚未虛無飛躍到虛無,誰知道是真有虛無,還是連 虛無也沒有。現在我已經發了一通議論,我的論點已經 是存在了,而問題也跟著來了:能說這是真有存在嗎?不 能,因為我的淪點未必是定論,既非定論,豈不白說。等 同沒有論點,亦即沒有存在;能說這是真無存在嗎?不 能,因為我確實提出了論點,既已提出,論點便是存在, 亦即真有存在。有存在乎?無存在乎?很難說。那么說 正題吧。秋季獸類換新毛,毛端是毫,毫尖便是所謂秋 毫之未,小到極點了。但也可以說,大到極點了,如果 與物質基本粒子相比較的話。齊國的泰山,大到極點了。 但也可以說,小到極點了,如果與宇宙相比較的話。 幼嬰死於褪褓中的便是所謂殤子,太短命了。但也可以 說,太長壽了,如果與細菌相比較的話。彭祖學仙,活 上千歲,太長壽了。但也可以說,太短命了,如果與日 月相比較的話。可見大小壽夭,不過就萬物存在的形態 比較而言罷了,根本是相對的。大自然造萬物也造我,萬 物與我即大自然,所以大自然與我共同存在著,萬物存 在的形態雖然不同,但是存在的理由卻是相同的,都源 於大自然的規律,所以萬物與我同體同根同道,統而成 一。既然統而成一了,還談什麼是非長短呢?既然談了 統而成一,還能說我沒有發議論嗎?萬物與我統而成一, 我持有這個觀點。請你注意,這裡從無產生了一。我把 這個觀點語言化,變成議論,這裡的一就變成二了。我 再把這個議論講給你聽,亦即加一個你,這裡的二就變 成三了,你再講給別人聽,三變成四,有人贊成,四變 成五。有人反對,五變成六。有人記錄整理成篇,六就 變成七了。照這樣變下去,從無到有,從一有到七有,從 七有可以變到萬有,從萬有還將變到無限有,推歷數的 天文學家都要喊頭疼了,何況凡夫俗子如你如我者呀。你 看,剛講給你聽呢,無就變成三了。再變下去,便是七, 是萬,是無限。何況萬物已經是萬有了,再去一一議論 是非長短,真不曉得會變到那裡去。莫要再議論吧,還 是一視是非,齊觀長短,順道而行為妙。

道,總結萬物規律,從來沒有分野。

言,發表一己見解,從來沒有定論。

由於發言者多有議論癖,自然歸納出一套發言術。請 允許我端出來嗎。

第一,有左東的亦即陽剛潑辣的,有右西的亦即陰 柔婉約的。這是就發言的風格而言。

第二,有說理務虛的,有說事務實的。這是就發言 的內容而言。

第三,有縱向分析的,有橫向比較的。這是就發言 的章法而言。

第四,有並肩競賽的,有對面爭吵的。這是就發言 的方式而言。

以上四品八種,湊成一套簡明的發言術。

左東右西,前南後北,上天下地,叫作六合,像一 個六面的立方盒,盒內蕃息萬物與人,都歸聖人照看。六 合以外,另有存在,聖人持保留的態度,不予理論。六 合以內,眾生存在,聖人持誘導的態度,不予批評,歷 代君王治理天下,成敗得失寫入史書,聖人持批評的態 度,不予比較乙。

縱向分析,由表入里,眼光深刻,不過有些問題,例 如六合以外,實際情況不明,聖人不好分析。橫向比較 由此及彼,視野廣博。不過有些問題,例如歷代得失,具 體情況不同,聖人不好比較。為什麼說聖人不好分析比 較?須知聖人異於一般智士。聖人明理悟道,心胸寬敞, 容得下是非啦長短啦一類問題,並不急於搞個水落石出。 何況有些問題,如前面所說的,確實不好分析比較,一 般智士發起言來滔滔不絕,濫用章法,意在表演給對方 看罷了。所以我還要說,分析和比較這兩種章法,有些 場合沒法使用。

大道不閃光輝。

(小道不是亮堂堂的嗎?)

大言不依章法。

(小言不是玩熟了雄辯術嗎?)

大仁顯得不慈不善。

(小仁不是大辦慈善事業嗎?)

大廉大潔不謙不讓。

(小廉小潔不是又清又高嗎?)

大勇不強不狠。

(小勇不是動輒拚命嗎?)

道若炫耀惹眼,就不成為道了。言若頭頭是道,就 會脫離實際,成為不解決問題的空話了。仁若濫施慈惠, 就很難體現出愛心來,也就失去仁的本意了。廉潔若做 得過火了,就會成了欺世盜名的假正經了。勇若逞強斗 狠,就會把事情弄糟,很難成功了。以上五種人都犯了 同樣的錯誤,就像呆木匠做圓桌,不取圓桌的圖樣,倒 取方桌的圖樣,結果做成不圓不方的一張畸形桌。

人的天賦不同,智力有強有弱,認識圈也就有大有 小了。一個人,不論強智弱智,只要努力,走到自己認 識圈的邊沿,他便是了不起的人了。走到邊沿而止,知 道自己智力已用盡了,不去越自妄動,他便是很聰明的 人了。誰能更上一層樓呢,他立言而不見章法,他悟道 而不事宣講?有這樣的至人嗎?如果有,他應該被稱為 天府,亦即大自然的秘密倉庫。是他,這座秘密倉庫,浩 若淵海,任你輸入總不滿,任你輸出總不空,而又不知 道為什麼是這樣的。他的這種修養狀態叫作葆光,就是 光輝隱藏在黑暗裡。大道本來不閃光輝啊。

古時堯帝在位,治理夫下,舜做總理大臣。堯問舜: “我坐早朝,面向正南,感覺不錯。可是一想起要討伐宗 國、膾國、胥敖國,心頭就不舒服。原因在哪裡喲?”

舜說:“那三個小著國的君主嘛,好比野兔啦什麼的, 躲在蓬草艾蒿之間,夠可憐的。你心頭不舒服,為什麼 呢?我想起從前,天上亂了套,十個太陽一齊出來,萬 物曬得好苦,莊稼烤焦了,草木烤死了。現在你老人家 讀出兵去打仗,是非得矣已經交戰心頭,八種辯術用來 武裝思想,還不勝過十個太陽在心上曬烤嗎。”最後還有 一句,舜不好說出來,那就是:“你心頭火辣辣的燙,當 然不舒服啦。”

堯帝時期,賢士齧缺請教他的老師王倪:“先生該知 道萬物共同的是非標準嗎?”

王倪說:“我怎么知道。”

齧缺問:“先生總該知道自己的無知吧?”

王倪說:“我怎么知道。”

齧缺問:“先生無知,難道萬物也無知嗎?”

王倪說:“我怎么知道。不過,試試看吧,我來回答。 我搖頭三不知,也是有原因的。我說我知道,是真知道 嗎?有誰知道呢,我說我不知道,是真不知道嗎,又有 誰知道呢?還是讓我先請教你三個問題。久睡潮濕,人 患腰疼,甚至半身癱瘓,泥鰍不至於吧。高睡大樹,人 怕墜落,嚇得眼花腿顫,猿猴不至於吧。這裡三種動物, 誰的寢息方式能做共同標準?人吃牲畜。麋鹿吃草。蜈 蚣最愛吃蛇。貓頭鷹和烏鴉嗜好老鼠。這裡四種動物,誰 的膳食口味能做共同標準?猿騙雌猴做妻。糜找母鹿交 合。泥鰍追魚求偶。毛嬙與西施,兩位大美人,誰見誰 喜愛,魚見了沉水而躲,烏見了高飛而逃,麋鹿見了一 溜煙快快跑。這裡四種動物,誰的美色興趣能做共同標 準?這三個問題,請你回答我。現在說說共同標準。從 社會角度看,仁義是共同的是非標準。從個人角度看,仁 是什麼,不仁又是什麼,義是什麼,不義又是什麼,各 人見解不同。這又把眾人引回是非之鉻了。仁與不仁,義 與不義,亂糟糟的混淆不清,煩死人了。我沒法作橫向“ 比較把仁義與不仁不義區別開呀。”

齧缺問:“仁義有利,不仁不義有害。先生不能區別 利害,難道至人也不能區別利害嗎?”

王倪說:“至人太神奇啦。氣溫升到森林燃成炭燼, 他也不熱。氣溫降到江河凍成冰川,他也不冷;猛雷炸 得山崩,暴風掀得海立,他眼睫也不眨一下。就這樣啊, 駕雲駕風,登日登月,他巡遊在人類世界之外。死生問 題,人類才有,對他而言,不是問題。至於人類的利害 問題嘛,恐怕他從未想過呢。”

賢士瞿鵲子,孔子的學生,一日課後,心有疑問,特 來請教長梧子。長梧子是隱士,人不知其姓名,因他住 在一樹高梧之下,人叫他長梧子。

瞿鵲子說:“我聽老師孔子說,有人公開發表見解, 認為聖人應該遠離社會,超脫紅塵。為了做到這一點,先 得做到六不。哪六不嗎?一不沒事找事。二不進取福利。 三不迴避禍害。四不愛好探索。五本搬弄道理。六不宣 言。沒說什麼又像說了什麼,說了什麼又像役說什麼。這 個見解,我老師批判了,作為胡說,可我認為符合妙道, 具體可行。先生,你怎樣看?”

以下五節全是長梧子的回答。

他說:“那些話嘛,遠方聖人黃帝聽了也會懵懂,孔 丘哪會明白。不過你也太著急了,看見雞蛋就要求聽啼 曉,看見彈弓就要求吃鴞羹。我也胡說一通,你且胡聽 好了。何必登日登月,操縱宇宙?做不到的就不講吧。要 使自身吻合現實,不管社會污黑混亂,一尊卑,齊貴賤, 哪怕是個奴隸,你也要當人看。爭是非,比長短,眾人 到處奔竄。聖人渾渾噩噩、人稱憨憨,他一心向永恆。以 不變應萬變,思想單純,意態圓滿。在他眼裡,萬事萬 物,自然而然,各有其可肯定的一面,互相包涵。”

他又說:“人都是要死的。我怎能斷言,留戀生命不 是思想迷誤?我怎能斷言,害怕死亡不就像小孩子離家, 在外多年,忘記回故鄉?從前麗戎國有個艾家莊,莊主 女兒生得漂亮。國破莊亡,她被押往晉國,當了女俘,天 天痛哭,淚濕裙裳。後來被老國王看上了,娶做小妻,是 為麗姬。麗姬陪伴老王,睡三面雕欄之軟床,吃六畜九 牧之嫩肉,回想當初的蠢哭,她好後悔喲。我怎能斷言, 那些死者不後悔當初的祈求活命呢?” 他又說:“人生無常。有一夜,夢飲酒,好快活,哪 知早晨醒來大禍臨門,一場痛哭。又有一夜,夢傷心事, 痛哭一場,哪知早晨醒來出門打獵,快活極了。做夢時 不曉得是在做夢。夢中又做了一個夢,還研究那個夢中 夢是凶嗎還是吉。後來夢中夢醒了,才曉得那是夢啊。後 來的後來,徹底清醒了,才曉得從前種種經歷原來是一 場大夢啊。蠢人醒了,自以為真醒了,得意洋洋,說長 道短,談什麼君王尊貴啦牧夫卑賤啦那一套,真是不可 救藥的頑固喲。你老師孔丘,還有你本人,都是在做夢, 自己不曉得。我說你們在做夢,其實我也是夢中說夢話 啊。所謂弔詭,亦即悖論,這就是了。這個悖論,我也 沒法解釋明白。到遙遠的將來,一定會有一位大智大慧, 他能說個一清二楚。”

他又說:“辯論無用。假設我長梧子和你瞿鵲子辯論, 你勝了我,我敗給你,你真是對的嗎?我真是錯了嗎?我 勝了你,你敗給我,我真是對的嗎?你真是錯了嗎?我 們兩人,有一人是對的,有一人是錯了嗎?或許我們兩 人都是對的嗎?或許我們兩人都是錯了嗎?我們兩人籠 罩在偏見的黑霧裡,互相看不清對方,互相不理解對方, 所以才辯論。第三者看我們,但見兩團黑霧。我們請什 么樣的人來裁判是非呢?請觀點跟你一樣的人來裁判嗎? 既然跟你一樣了,怎能裁判呢?請觀點跟我一樣的人來 裁判嗎?既然跟我一樣了,怎能裁判呢?請觀點跟我跟 你都不一樣的人來裁判嗎?既然跟我跟你都不一樣,怎 能裁判呢?請觀點跟我跟你都一樣的人來裁判嗎?既然 跟我跟你都一樣了,怎能裁判呢?如此說來,我們兩人, 再加上第三者、依舊籠罩在偏見的黑霧裡,誰都看不清 誰,誰都不理解誰。第四者看我們,但見三團黑霧。要 不要請他也來呢?”

他最後說:“嘩聲大吵,互相對立,雙方只說不聽, 等於沒有對立,還辯論什麼呢。用對立統一的方式去調 和是非吧,用變化發展的觀點去容忍是非吧。請勿白吵 了,珍惜年華吧。用對立統一的方式去調和是非,此話 怎講?是非啦對錯啦皆不是絕對的。是里有非,非里有 是。對里有錯,錯里有對。你的是,若真是,那就明明 白白不同於我的非,你還辯論什麼呢。我的對,若真對, 那就明明白白不同於你的錯,我還辯論什麼呢。忘掉天 年,齊觀生死。忘掉仁義,齊觀是非。請暢遊於久恆,請 皈依於永恆。”

去室外的陽光下,看自己的陰影。他是你的隨身仆 人,你的本影。本影的周廓上有窄窄的一帶,若暗若明, 半陰半陽,那是半影,名叫罔兩。半影又是本影的隨身 僕人。你動,本影跟著你動,半影又跟著本影動。一個 受制於一個。

半影說:“我的主人本影,你一會走一會停,一會坐 一會站。你跟你的主人跟得太緊了吧,你就沒有半點獨 立性嗎?”

本影說:“半影啊,你別不耐煩。你當我能獨立,想 怎樣便怎樣嗎?你當我主人能獨立,他想怎樣便怎樣嗎? 你當我心甘情願做蛇的皮,做蟬的殼,緊緊依附他嗎?為 什麼會這樣,我怎曉得呀。為什麼不那樣,我怎曉得呀。”

本影的主人是你的身軀。身軀的主人是你的心靈。心 靈也不是獨立的,也有主人,那就是外界的召喚。外界 的每一召喚又受制於另一不可知的因素。一個受制於一 個,可以推演到無窮。這鏈條的終端,你永遠不可知,本 影和半影又怎曉得呀。

在下莊周昨夜做夢變了鳳蝶,黑衫花裙,翩翩遊玩, 真是一隻漂亮的鳳蝶喲。我覺得好愜意,渾然忘記了人 間那一個痛苦的莊周。忽然醒來,想起自己姓莊名周,是 榮國管漆園的小吏,我便吃驚,感到迷惑。真是莊周夢 中變了鳳蝶?還是鳳蝶夢中變了莊周?莊周啊,鳳蝶啊, 到底誰是我啊?這個難題又惹起是非了,莊周與鳳蝶也 許都是我?這樣變幻形態,就叫物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