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論文三
《錢東湖詩》序
余以戊午客武昌,始至即識東湖先生,怡怡然與為提攜。鬚髮古處,先生為諸侯客數十年矣,涉世深而天真不斫,心殊敬異之。乾隆初,武進錢文敏公以詩名,先 生於文敏為猶子,弱即以詩見畏於文敏。先生之溫厚,其澤詩教深也。然先生自珍,未嘗以草稿示人。己未春,先生作夷陵游。其五月余至夷陵,先生病方起,余前 涉三巴,十月返武昌,先生前至月余矣。余自七八歲即好詩,攻之且十年。然雅不欲與不知者道,有同居歲計者,不知餘事韻語也。楚北兵興,途次多壘,斷壁頹 垣,損心怵目。往復三數千里,吟詠頗充攄情而已。見先生乃出以相質。先生謂沈密多厚意,即自出舊稿三冊。為言少作多散軼,及游粵乃自檢輯,近者偶有涉筆, 才力亦非盛年。又言詩人有佳構二三十首,足以自雄,工拙吾自知之。先生之詩,柔質如其為人。其入古深邃,非篤學銳思者莫與知。余鄉思忽興,即當別,恨不獲 久侍先生。然半月間,自覺於詩道少益,則先生之詩之移人速也。蓋楚游二載,知交惟先生為終始,今行矣,前期未可定,書此作別,非能序先生詩也。
《胡眉峰詩》序(眉峰,原名梅,晚更名量,長洲人)
眉峰年十九,題詩於虎丘石壁,為朱笥河先生所見,遂招攜入都。笥河為風雅宗,天下名流出門下,然常曰妙才黃仲則,奇才胡眉峰,故都下言詩必推黃、胡。眉 峰博學無所不通,尤精於史氏,而喜言兵。《明史》館方開,求熟明事者,大學士王文端公,劉文清公,合詞延眉峰。而眉峰斥王氏《明史稿》為穢書,非事實,駁 正數十百事,二公不能從,遂佩櫜鞬躍馬,從吉林將軍出關。洎入都,而廷議裁革巡台御史,眉峰走告二公曰,果爾則台民必叛,卒有林爽文之變。眉峰既困躓,笥 河言於陝西巡撫畢宮保使同出都,而眉峰一見,即勸其速回陝閱兵,練標下以備回民。宮保以為妄,謝罷之。鏇陝不數月,而回民叛,宮保大驚,專弁入都招眉峰。 其客曰,眉峰語常喪氣,聞者輒不詳,遂止。眉峰乃從孫文靖至雲南。安南之役,文靖不用其謀,眉峰怒,絕去,仍入都。而湖南議改折收苗布,眉峰曰:“吾素知 湖南官吏遇苗民無狀,徒以懷朝廷恩德耳。若必改布稅,則苗民立叛。”當事聞者,目笑之。未幾,苗果叛。兵皆集苗疆,川楚教匪乘虛起,兵事連者且十年。眉峰 既不用於世,益使酒作為歌詩,然疏懶不錄副,所至輒散失。嘉慶辛酉,始相識於揚州市上。眉峰頭白且童禿,行裝惟酒具一、劍一、幞被一,而酒酣耳熱,縱談南 北邊形勝磘塞,述古人成敗之跡,如指掌。又誦其詩數十百篇,皆奇氣坌涌不可控制。嗣以愛子夭折而病劇,夫人又相繼逝,遂欲削髮入山,既不果,出遊無所之, 頓躓吳中,至木瀆居義學訓村童。道光紀年,吳人以眉峰老且病甚,口授壯歲之詩,百不及一,因為收集十數年來宴集酬酢之章,共得若干首付之梓,八月刻成。而 予適過眉峰,眉峰臥破氈不能起,執手且泣且語曰:“慎伯知我,為我序之。我住世七十二年,無一是處。讀書萬卷豈誤我?我自誤詩書耳。慎伯明述之,使後世知 所戒也。”時仲則歿已。卅餘年,友人裒其詩數千首以行世,至家有其書,眉峰雖塊然尚存,而著述零落殆盡。天之困詩人也,常不遺餘力,故少陵之家屬餓於同谷 者七人,其身才得一醉,遂以死。青蓮臥病江上,其子為土偶所祟,至不血食。仲則之子小仲今年春亦病歿,無嗣人,天之所以困眉峰者,既已備至,而復使其詩散 佚無存。茲之所刻,非直不足以見眉峰之人已也。狐理之而狐扣之,是以無成功。天生眉峰,而厄之如不克至是極也夫。天乎人乎?後世其何從讀眉峰之詩乎?道光 二年九月,包世臣書於都下。
書《述學》六卷後
右江都拔貢生汪中容甫文六卷,余以嘉慶辛酉至揚州,訪容甫,而歿已八年,得儀征阮尚書所刻《述學》,其題詞曰:心貫九流,口敝萬卷。又有《廣陵通典》, 至精核。繼識其甥畢貴生及其子喜孫,因得容甫自刻小字二卷,與阮本無異。又於蘭亭冊前見其畫像,就求遺書,則皆容甫自以屬其友寶應劉台拱,惟校讀之《左氏 傳》《說文解字》二書,藏於家,然其所丹鉛者,皆理顯跡,非精義所存。乙丑,予再至揚州,與貴生同榻,而容甫入予夢,自言其文之得失甚具,如是者三夕,與 貴生共咤其異,而喜孫叩門入,再拜曰:“劉先生病甚,召喜孫付先子文稿,行促不及相告,歸舟阻風,三日乃得達。先子草稿紛糾,非吾子莫能為訂定者。”貴生 曰:“舅氏已三日自來屬慎伯矣,慎伯其無可辭。”時盛暑,予竟十日夜為遍核稿本,乃知《述學》者,容甫弱冠後節錄以備遺忘之類書。自於冊首題曰述學一百 卷,已成者才數卷。至乾隆五十五年,容甫自撿說經辨妄之文,井雜著傳記若干篇,以世人皆聞《述學》,冒其名刊行於世,《廣陵通典》已成者八卷,其目錄自夫 差開邗溝至史可法守城共十卷,廣陵對乃其要刪,而楊行密以後尚闕。原題曰《揚州通紀》改曰《廣陵通典》。又乙之,卒未定其名。容甫少孤貧,無師而自力,成 此盛業,不可謂非豪傑之士也。年三十而體勢成,多可觀採。四十五以後,才思亦略盡矣。既自刻二卷,而心知未愜。然劉君受付囑者十餘年,才校刊三分之一,又 時以世俗語點竄之。容甫文長於諷諭,而甚深穩,偶有一二語直質者,則加以芟薙。及喜孫載稿本歸,而精誠遂感予夢,以是知文人魂魄常附稿本,可哀也已。雜稿 四冊,各厚寸許。文皆有重稿,或有至三四稿者。惟靈表二篇,每篇三四稿,詞各異而皆未成。予為集各稿之精語,不改一字,而成文仍如容甫之筆,別刪《說辰 參》《說夫子》《京口浮橋議》《月令明堂圖》諸篇,而更劉君所點竄者,題曰《汪容甫文集》,厘定為正集三卷,其酬酢之文一卷為別集,以授喜孫。世人皆稱容 甫過目成誦,而使酒不守繩尺。貴生母,容甫親妹也,嘗語予曰:“先兄每日出謀口食,夜則炳燭讀《三禮》四十行,四十遍乃熟。性不飲,終其身酒未沾唇。生平 與人書,雖數言皆具稿,猶塗改再三。稿中遇應抬頭字,皆端寫。”余驗其稿本良然。容甫三十二始出遊,至大興朱學士安徽學使署,名益起。然學士豪舉,幕中多 盛氣少年,觀容甫與朱武曹書,志在遠大,使不出學士之門,所就當有進於此。世人又言容甫前妻孫氏死於非命,然孫氏被出後,予至揚州時猶存,蓋人言之謬戾如 此。容甫生平所著述,已成未成,予皆得見。能言其學之所至,涉獵經史,不為專家,抑以窶貧無藏書。比壯常遠遊,及晚歲稍裕可家食,而精力衰耗,故不能竟其 業。至其為文,柔厚艷逸,詞潔淨而氣不侷促,則江介前輩,罕與比方。貴生有其艷而無其厚,又已早夭。近時揚州有劉文淇孟瞻攻經籍過容甫,文筆亦幾近,而工 力傷薄。楊亮季子,充其朴茂,可出容甫上,而耳目淺狹以艱澀,尤傷邊幅。二子皆年少好學,常從予游,是當踵容甫而起者矣。喜孫宦遊入都,中間相失十數年。 道光壬午九月,喜孫乃以此刻來貽,悉改亂非予所定,亦有數篇為喜孫續訪得,而予未見者。容甫之靈,能自致於予,而不能終呵護之,使不變動以自存其真也。悲 夫!
讀《大雲山房文集》
右初集二集共八冊,故友陽湖惲敬子居之所作也。子居文精察廉悍,如其為人。其紀畸人逸士,以微知著,常數語盡生平,持論有本末。言氣化,言仙釋,皆率臆 而談,洞達真契。推勘物情,不事谿刻而終莫能遁。近世言文,未有能先子居者也。然敘述膴仕富子,則支離拖沓,有所諍議,必揶揄顯要,即誚訕守土長吏,率多 府罪於下,是其不能無蔽也。子居性不欲有所後於人,而義昧蓋闕,故於古先賢哲所不言,與言而不敢盡者,則莫不言之。又不耐受譏彈,流輩固無以加子居震懾氣 矜,罕能以所欲言進,及進而得盡者。子居之文,必傳於後世,然其必以是數者致累,亦無疑也。然古文自南宋以來,皆為以時文之法,繁蕪無骨勢。茅坤、歸有光之徒,程其格式,而方苞系之自謂真古矣,乃與時文彌近。子居當歸方邪許之時,矯然有以自植,固豪傑之士哉。其兩集目錄,述古人淵源所自當已,然與人論文書 十數首,仍歸方之膚說。將毋所與接者,庸凡不足發其深言耶?抑能行者固未必能言也?予將訪哲弟敷子寬於海寧,子寬心成之士,能言其兄文所至者也,故書以詢 之。
《舊業堂文鈔》序
天下之所為貴士,與士之所以自貴者,亦曰志於利濟斯人而已。然學不足以輔志則誇大少實,識不足以將學則迂疏寡效,氣不足以持識則瞻顧無成。然或負氣太 盛,又常致激切僨事,如山澗暴雨之集,橫潰四出,一往而涸。明僉都御史凌海樓先生,由知縣擢御史,廷諍天下大計,拜杖歸田。及起用原官,風操彌厲,朝政幾 肅,甫膺顯擢。鏇被中傷,跡其氣矜之隆,意必句決目眥,字流血淚,而章疏詞指,巽婉和易,一若有所必不得已而後有言者,可謂好直而不蔽者矣。至被誣廢棄之 後,其能放情山水,逃心禪悅者,已為超絕流俗。而先生居於澤國,深求疾苦委曲達當路,卒使水有所歸,出鄉里於溝壑,是其用之不終於國者,必求有成於鄉。守 氣平,用識審,夫豈矜名買價之徒所能望其項背耶。先生詩文甚夥,稿藏家祠,裔孫曙求之數十年,乃得錄副。苦資窶擇,其實關世用者得若干卷,鈔付梓氏,使後 世尚志之士,受而讀之,如坐和風祥日中,而知驚飆怒霆之不克有濟,而賦性寬柔者,亦有以自勉,不至坐棄於委靡焉。天下事庶幾有起而力任之者乎。
贈方彥聞序
吾聞子瞻氏之論文已,其論六一居士曰:“著禮樂仁義之實,以合於大道,其言簡而明,信而通,引物連類,折之於至理以服人心,使天下知以通經學古為高,救 時行道為賢,犯顏納諫為忠。”其論范文正公曰:“公少時已有憂天下,致太平之意,故為《萬言書》,乃其出入將相,跡平生所為,無出此書者。其於仁義禮樂忠 信孝弟,蓋如饑渴之於飲食,欲須臾忘而不可得,雖弄翰戲語,率然而作,必歸於此。”其論樂全先生曰:“公以邁往之氣,行正大之言,一皆本於禮義,合於人 情,是非有考於前,成敗有驗於後。”吾又聞子瞻氏之論學已,其告張琥曰:“富人之稼,其田美而多,其食足而有餘。田美而多,則可以更休,而地力得完;食足 而有餘,則種之常不後時,而斂之常及其熟,故其稼少秕而多實,久藏而不腐。是以善學者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其告吳彥律曰:“南人日與水居,七歲而 涉,十歲而浮,十五而沒。夫沒者豈苟然哉?是必將有得於水之道者。日與水居,則十五而得其道。使北方之勇者,問於沒人,而求其所以沒,以其言試之河,則未 嘗不溺。故不學而務求道,皆北方之學沒者也。”是故舍禮義忠孝是非成敗則無所言文矣,舍文則無所言學矣,舍學則無所言道矣。然而世遠道喪,以剽字為學,剿 聲為文。其上者乃能鉤稽名物,刻鏤風雲,正已則失要,治人則無功,師友謬說,聰明錮蔽。是故自任斯文之重者,有根於性,有成於習,舉世競為俗學以求售。其 售者,上得以行其欺罔,下得以肆其朘削,則共以為能。而有人焉,遺遠世俗,自尊所聞,言依於禮義,心泯乎得失,雖攖怒召謗,以至於頓躓瀕危而不悔。窮則守 之以終,而教誨其子弟;達則操此以往,而惠保其黎庶。其為文也,則能究人情之極,況於直道,以上繼夫作者,此根於性者也。有人焉,倡之於前,而健者聞而慕 之,獨處則以占為師,群居則擇善而執,慎守其術,積通所明,不撓於勢利,不惑於浮議。其既也以己度人,而其理同;以身體物,而其心安。故其文亦能黜華言, 濟實用,不悖於作者之旨。而其達也,可以不負所學,此成於習者也。毗陵方君彥聞,有志於用世之道,為吾友晉卿所推。年三十,名譽噪都下,求舉輒不當於有 司。近世之用人也驟,士獲兩舉,輒以試於政。子瞻氏曰,學醫者人費,政之費人也甚於醫,與其不幸而費人也,毋寧費時。彥聞篤學而工文,故稱所聞以告之,並 以質之晉卿焉。
贈余鐵香序
嘉慶辛未夏在都下,吾友陽湖惲君子居為言:“新建有餘君鼎者,字鐵香,年少負奇才,為詩文下筆輒數十言,娓娓可觀採。又能持鐵槊重十二斤,上馬擊刺,簌 簌風鏇,不可止。其意氣激昂,差似吾子。”子居故罕所許可,其言可信重。及丁丑秋,乃識鐵香。常劇談終夜,因以征子居之不妄嘆也。然生才易而成才難,才不 用而使人咨嗟嘆息易,見用而能必成,成而能與人相安,安而可久為尤難。夫才人負氣銳往,遍讀古今書史,抵掌論天下事,若無可為者,一試於政,常苦紛更而易 敗。及數經挫折,又遂鎩鏟鋒鋩,浮沉流俗。是故士無銳氣者,平居事襞績剽竊,以求悅於有司,幸弋獲而與人民社,齷齪昏瞀,播惡釀亂,不可爬梳。其有銳氣 者,又以未閱歷而少成,及其閱歷稍久,乃卒歸於庸容,是天下事卒無有能理之者也。君子則不然,守氣以恆,而養氣以善悔。《易》曰,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恆, 又曰無咎者,善補過也。震無咎者存乎悔,有物有恆,未能遂言無過也。見過而震悔以補之,所以能遠於不恆之羞,則東坡其人也。東坡少年,銳意天下事,及其晚 年,立論與少壯如出兩人,然其心乎?濟世利物,百折而不回者,終始如一,而晚乃彌摯。觀其前後論議之殊,蓋悔者屢矣。然其用悔也,在斟酌事理之當否,而一 身之崎嶇顛躓,不以介於其間,此東坡所為深契周、孔無咎之旨,善用其悔,而可為百世才人師法者也。予齠齔時,侍先君子受孟子,問曰:“今天下內外官吏皆以 讀書取科第,皆讀孟子,何不遵行其道,而使貧富相耀,宗族渙散耶?兒異日若得一命以上,持此以出,其可乎?”先君子曰:“兒骨相非貧賤者,然推此意興其必 不容於流俗已。然兒慎保初心,毋為習俗所染,況事變不常,非一人聰明材力所能備知,兒其慎之。”遂賜字曰“慎伯”,謹拜受而心識之。稍長,讀東坡文,益銳 意欲任事,而好言兵。繼知善兵者必明農習法,隨地咨訪,察土谷之宜,明山水之脈,乃集論自漢以來刑法諸書,以迨現行條例,推世輕世重之故,以即於人情。又 恐今古異宜,求官書讀之,以窺本朝製作之盛,粗有所得。既蹭蹬無所設施,又食貧不能治生,乃蓬轉依人,隨時建議,或獲聽信而施行,時有窒礙,則潛更暗轉以 救不逮,蓋亦屢有悔矣。然自念大閒未逾,雖叢謗集身,幾至危殆,卒未有盪去繩檢,辱身辱先者。是以屢困而守之不變,不為士君子所棄。子居長於予十五年,其 為人果健,為文勁直,為官剛介,皆與世俗相違背,更折磨者數四而不改其初,庶幾成才者矣。鐵香稚於予亦十五年,相其意氣於子居為具體,非予所能為役,然未 經挫折,一往奔放,其歸不可不慎也。予之得交於子居也,以善悔而不誤用,故自述生平以質鐵香。鐵香以子居故不以予為妄誕,其卒能有成而不負生才也,則予所 當與鐵香共勉,以期無愧為子居之友,斯可矣。嘉慶廿二年九月廿八日。
《湯賓鷺先生文集》敘
予以嘉慶壬戌至常州,先生前卒已四年,而常州人士稱文獻者,必首舉先生,以為樂善疾惡,坊表人倫多,識前言往行,其為文常依於闡幽顯微,至再至三而不 厭,殆荀子所謂君子必好辨者也。予既慕先生之為人,不及見,因求其書,積數十年不可得。及道光己丑,先生之女夫張君翰風,宰館陶,為先生校刻遺集,予取道 過從,因得受而讀之。其詩導源香山而不襲其貌,反覆委縟,必盡其意。長律七古為尤工。其文則長於記事論說,以達意為主,而橫直自成體勢,望而知為有德者之 言,足以取信來茲。自唐迄今千餘年,以文名者卜數家,以詩名者數十家,並以馳騁變化,成一家之機樞,為後世法守。而學者耽精疲神於此十數家數十家者,規撫 形模於長短疾徐之間,蓋亦有庶乎維肖者已,而常不足當有識之觀採。夫豈古人不可學,抑爭章句之末者,固未能與於言志載道之大原也耶?故其傑焉者沈研古籍, 必比類以吾身所親歷,按切於吾心,既瞭然無所格閡,乃屬辭而注之手,自述所見,其條鬯指趣,絕去依傍之跡,而又不至於橫流奔放,則其所詣,雖未足與彼十數 家數十家者比,而能使讀者聞其聲,如見其人,則亦足以自植而不朽。故自唐以來,有書傳而不甚著者,又不啻數十百家。先生則其流亞也。先生無子,以從侄為 嗣。說者謂先生忠厚嚴正,既博學雄文,不得於有司,無所設施於世,而天又靳其嗣息耶。然往昔達人,如漢之揚子云,唐之李太白、孟東野,宋之程伯淳,近世之 顧亭林,是並文切物理,道周世用,彼蒼蒼之不可知者,何獨至先生而疑之。予少游大興朱文正公之門,大興實先生尊甫門下士,淵源可溯。予近又與翰風為至戚, 托親串之末屬,故不辭不文而書其梗概,以告觀者。
《方岩夫軫詩》序
予以嘉慶庚申冬,訪翰風於歙。翰風握手即為言:“有方君岩夫,可與言詩。”而岩夫已聞予至,炳燭相過從,劇譚徹宵。次日,以五言四章為贈,其情動於中, 以成尚德之文,沉鬱而不激詭,清迥而不促數,庶幾作者之風。因與極言詩法源流所自,嬗變之故,上自陳思,下迄次山。其於言之順序,唯以能斷為深,而驟轉平 流之中,壯密足以履險者,有相應之樂,無壹聲之失。蓋予展側楚、齊、吳、越間三十年,所與極口論詩者,翰風而外,唯岩夫而已。是後則辛酉秋,聚白門十許 日,庚午秋,於韓江一再見,而岩夫遂化去。道光壬辰春,遇子佩於都下,岩夫猶子也,集錄岩夫之詩,欲梓行問世,而乞予為序。夫以岩夫之詩之工,而真知者唯 翰風與予,則求知己於身後,又豈易也哉!然天下後世,如有能以予言詩為然者,則岩夫其不死矣。
《韋君繡詩》序
謝君默卿嗜詩,遊宦於吳,與吳中詩人習,而拳拳日稱道,自以為弗如者,則韋君君繡。及識君繡,讀其詩,默卿固非妄嘆也。夫詩之為教,上以稱成功盛德,致 形容為後世法守,次乃明跡懷舊,陳盛衰所由,以致諷諭,下亦歌詠疾苦,有以驗風尚醇醨,而輕重其政刑。繄古流傳之什,風裁不一,其要必歸於此。自當路君 子,以總持風雅為己任,退斥苞苴,進詩辭比羔雁,其中程式者,大都入耳而不煩。及其遞陳間作,則又能別第肥瘠膚本,以為酬報儀秩之高下。於是文人才士,莫 不瘁心力,揣聲病以必得當大雅,雖與古作者殊科,而其擷藻連採,稱其排比所以奪人口移人志者,亦一時得失之林也。予自齠齔學詩,成童以還,篇帙頗淹,弱冠 出遊,巨公結納若不及。然當公宴遊覽贈答之際,苟心中無所欲言,輒之不能成章句,始知所學非所用,自分薄植,卒無以與當代名流相角逐者。遂輟其業,而所遇 以益窮。一昨小住默卿官廨,又識蔣君澹懷,讀其詩,劖刻而不露,舉體渾脫,典籍奔走受驅駛,以視君繡,清回相軋,而精能過之。言詩於吳中,莫或先二君矣。 然二君故才力贍逸,及責以羔雁之能,則亦有近似鄙人者,坡老不云乎。二生有致窮之具,而與不肖為親,又欲索書,往尋黃魯直,其窮未可量也。今二君致窮之 具,既不後王庠程遵誨,邂逅厚予如恩舊,雖斯世無黃魯直,而君繡且索予序其詩,欲以尋天下後世,不可知之人,雖坡老亦當為之咋舌矣。故錄稿寄默卿,幸為予 拉雜摧燒,揚灰於衢,以當廣柳之送,且告澹懷,無為其後來者。
趙平湖《政書》五篇敘
余少服孟子尚志之說,慨然深究天下之利病,人率非笑之,則應之曰:“士者事也,士無專事,凡民事皆士事也。記有之學也者,所以學為師,能為師,然後能為 長。為長之事,不當於為士學之乎。”其後讀韓子,至縣令子孫累世,絜駕故人重之,則又喟然曰,韓子亦士之傑焉者也,顧自卑其志如是,不事士事,而語民是 浚,是故今之長民者,見利莫為興,見害莫為除,非必識所不及,而力有不逮也。當其始為士也,蓋亦有志,孟子之志者矣。一旦為長,則又重韓子之所重,非唯不 掩其言也。復自變其說曰,興利除害之政,唯可行於古耳。或且謂興利除害之在古可稽者,未必果見諸實事,於此而告以尚志之言,若必不能以為非,則曰是匡居常 談,臨事輒不可用,謂為雖善,而無征也。江陰趙君球琳圃宦遊浙中數十年,屢膺大邑,而持論顧與鄙人相出入,於條理加精審焉。凡民生所疾苦,諸公群以為無可 措手,而泄泄置之,且因以為利者,則皆察幾審勢,援例比案而詳為區畫之。其舉也甚易,其推也無害,民難既紓,官困亦解,作為五篇之書,以詔方來,是可為善 而有徵者矣。世有尚志之君子,讀其書,得引以自堅而志,卑者亦無以飾其說,以助波靡之風。民亦勞止,汔可小休。吾於趙君之書兆之矣。道光壬辰季冬月朔,安 吳包世臣撰。
讀《白華草堂詩集》敘
余性癖於詩,無所師承,而冥心探悟者十年,似有得,然未敢自信也。嘉慶庚申秋,識陽湖張琦翰風於白門。張君曰:“吾子高才絕學,而溫柔敦厚如是,是必深 於詩。”因相與為深言,出舊草二千首屬張君。張君為刪定,存什一二,曰:“後人讀之,而深求其義,足以達政專對已,何必多。”余自此遂輟韻語。道光乙未 春,因烏程凌坤厚堂識鎮平黃君香鐵於都下。黃君詩名滿宇內,示以刻行之九卷而屬為序。黃君詩刻行已十餘年,載筆通儒,欲得序其集者甚夥,顧以命余,愧不克 當也。讀其詩,少作已成體勢,節奏轉換,緩而不弛,和而不滑,庶幾有德之言。壯歲漸變而遒上,緩仍舊,而和若少遜者,然新意時出,真吾迥然見矣。煮酒劇 譚,常至中夜,笙磬之同。自晤張君後,閱春秋三十有六年,未有若吾黃君者也。夫推極詩道所致,其單微幽渺,可以奪造物之權變,人心之度,使寒燠不能操其舒 慘,哀樂不能主其欣戚,斯固作者偶得之而不自知,讀者心領而無以言狀者也。至於念衣敝則知愛,狀車聲則知敬,刺嬖倖則盛陳笄紱,哀疏遠則備揄盼倩,是則體 之不可不明者也。或無端矗起,萬類驚心,或文外旁情,一縷彌布,或群流迸赴,而束以一峽,或一源下注,而散為眾派,或崖勒奔馬,或梁繞泛聲,是又勢之不可 不明者也。為境萬殊,用法一貫,諭志者感其微言,行遠者修其盡飾,窮原竟委,吾無以測黃君藝之所至矣。余往來吳越間久,所見工詩者有無錫趙函艮甫,長洲蔣 志凝澹懷,然皆未嘗與論其得失之故,殆於失人,於今悔之。異日黃君或遇二君出此相示,當有雅契,且藉以補吾過也。
《述古孝子詩》序
人之心不可使放,放必由於無所事,心無所事,而不能無所之則放矣。故古者教人,於平居則《春秋》《禮》《樂》,冬夏《詩》《書》,行以采齊,趨以肆夏, 使此心無時無地不有所事以守之,而不放也。至於居喪則主哀,而不尚容,自成服以至免喪,歷三載之久而身以廢業,無所事事,若非有束其心者,在不能保其不外 馳而忘哀也。是故始喪,讀喪禮,既葬,讀祭禮,凡以自管其情,目之所觸,聲之所發,無非歸厚之教,設此閒以防其心者也。分宜趙南庵先生之執母喪也,居廬之 日,檢古孝子事跡,摘敘其略,各綴以五言二韻,積二百首。蓋三載之中,無日不與古孝子相晤對,創巨痛深情,難自已,與古人喪次讀《禮》事異,而束心於哀, 則無殊也。先生五世孫芝岩茂才,年少工為文,不忘祖德,以是編見示,乞序而梓以傳之,後之得是刻者,罔極之思,有不覺其油然生已。《詩》曰:“孝子不匱, 永錫爾類。”類至五世,而手澤益彰,其斯為君子之永錫也乎。
《江季持七峰詩稿》序
夫詩難言矣。尼山以學詩為教而可與言者,僅乃二人,降及李唐,傳人萬數,而其至者,伯玉、子壽、太白、子美、次山而已,何其靳耶。蓋詩教主於溫柔敦厚, 然其旨趣,寓於意者半,而發於詞存於氣者亦半,是則無跡象可求,非言語所能喻也。夫以詩之關鍵見於跡象,其激射隱顯之可說以言語者,常倉卒不能得解人,況 微妙於此者耶。是以余馳驅楚、蜀、幽、燕、吳、越之郊四十餘年,詩人莫不識而可與為深言者,唯陽湖張翰風,其次則歙方岩夫,荊溪周保緒,高涼黃修存,東鄉 吳蘭雪,蘄陳秋舫,無錫趙艮甫,桐城汪奐之,吳蔣澹懷,鎮平黃香鐵,而岩夫奐之,皆吾皖產,岩夫之氣厚,奐之之詞柔,俱有得於詩教矣。而岩夫資力為深,自 岩夫、奐之相繼物化,有後起者,吾未之見也。道光庚子,余待辨豫章,多暇日,倪蓮舫太守持皖江三家詩板本見示,並言汪平子、余伯扶非江季持匹擬,別刻專行 之,而請為序。余受而讀之,太守之論,蓋信季持,余曾一再見於白門,不知其能詩也,今讀其詩,庶幾有窺於柔厚之旨,不及岩夫而軼奐之,是足以為吾皖三家 矣。篇什雖不充,素絲十句,品證上中,陝郊一篇,心傾杜老,亦奚必求益擇肥,如買菜市瓜之為也耶。余嘗詡不失人,以季持觀之,則失人正多矣。工詩者未必可 言,可言者或又失之交臂,則信夫詩之難言矣。
《王海樓(劼)詩》序
詩之為教深矣。其深者必於溫柔敦厚而不愚。詩之用有美有刺、溫柔敦厚,意其主於美乎。然古今傳詩之用於美者什一二,而應制教,希恩澤,充羔雁,不足與於 詩教者,已居大半。其他風雲月露,體物即事之章,苟有善者,亦必出於比物連類,以致寄託。聖門之說詩曰:“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然則詩教殆寓於刺 耶。蓋《詩》義六,而用在於風與興,一氣相感謂之風,微言諭志謂之興,而所以妙風與興之用者,則曰離合,曰隱顯。顯則與人以可見,隱則與人以可思,可思故 無罪,可見故足戒。離合者又所以妙隱顯之用者也。隱顯離合之用彰,故其詞溫柔,溫柔故無罪,其旨敦厚,敦厚故足戒。已無罪而人足戒,且何愚之有。以此為 教,不其深乎。漢氏去古未遠,流風猶存。魏晉以還,藻繢迭興,而先覺不乏比。及有唐,射洪、曲江、青蓮、杜陵、道州,是其選也。宋之眉山,亦庶幾焉。不由 此,不足以為詩,不解此,不可與言詩,則匪惟其教深也,而言之實難。同年生王君海樓,蜀產也,於射洪、青蓮、眉山為後進,自幼好詩,數十年不倦。前以貲作 宰浙江,屢膺大邑,被議左遷來豫章,復入都,再鐫級,仍以貲復官。道光壬寅,自都返豫章,裒其被議後詩若干卷示余,余受而讀之,蓋駸駸有離合隱顯之意。詩 固難言矣,遇可與言者,又不得不言,故與為深言,即以為弁。
《澹菊軒詩初稿》序
近世論詩,類以侔色揣聲為工,若其出於閨閣,則群詫以為奇,抑思國風所列,半出婦女,尼山刪詩以維世道,夫豈以閨閣故,恕而存之耶。夫溫柔敦厚,詩教 也,微言相感以諭其志,詩法也,循法以知教,其工初不侈於聲色。漢魏既遠,南朝專取詞藻,有唐力窮聲調,故侔色揣聲之業以日盛,下至以詩為羔雁,而聲色之 外,殆於無詩矣。然而長言詠歌,極之手舞足蹈而不自知,依永和聲,而言志之旨益明,則侔色揣聲,固亦詩道之馴而必致。志士多感,女子善懷,苟有能者,必歸 於此。陽湖張宛鄰先生詩,浸氵㸒漢氏,而與余獨有笙磬之同者此也。先生長女適昭文吳彥懷比部者,為孟緹恭人,著有《澹菊軒詩》,斯能紹家學而昌詩教已。憶余 以嘉慶庚申,徒步數百里過訪先生,恭人才齔齒,其女弟緯青、婉紃、若綺多在孩抱。閱七八年,則姊娣詩詞稿皆成帙,緯青幽雋,婉紃排奡,若綺和雅,各得先生 之一體。恭人則纏綿悱惻,不失於愚,屬詞比事,必達其志,節族膏澤,多所自得,被文采而能高翔矣。比部詞壇之雄,倡隨自為知己,尤藝林所希有。道光辛丑, 恭人年五十矣,其弟仲遠,吾甥也,梓行其集而屬序於余。前序出劉君廉方,其言既至允,而恭人之學成於艱苦窮困者,若綺後序又備述之,余故揭恭人之詩法,以 告觀者,若徒見其詞藻之溫麗,聲調之悠揚,而驚嘆為閨閣之傑,是仍昧於詩教,未足與論恭人詩也。
為朱震伯序《月底修簫譜》
意內而言外,詞之為教也,然意內不可強致,言外非學不成,是詞學得失可形論說者,言外而已。言成則有聲,聲成則有色,聲色成而味出焉。三者具,則足以盡 言外之才矣。夫感人之速莫如聲,故詞別名倚聲。倚聲得者,又有三,曰清,曰脆,曰澀。不脆則聲不成,脆矣而不清則膩,脆矣清矣而不澀則浮。屯田、夢窗以不 清傷氣,淮海、玉田以不澀傷格,清真、白石則殆於兼之矣。六家於言外之旨得矣。以雲意內,唯玉田、白石耳,淮海時時近之,清真、屯田、夢窗,失之彌遠而俱 不害為可傳者,則以其聲之么妙鏗磬,惻惻動人,無色而艷,無味而甘故也。揚州專力詞學,自冬巢汪君,冬巢受法於吳祭酒,祭酒於詞尚傅色,其氣濁,其格靡, 以膩浮為能事。冬巢力能擺脫本師,求諸兩宋以自立,繼起則西御王君,尤能博綜諸家,而心知其故。震伯續自得於聲,脆如冬巢,清如西御,澀則隱隱在齒牙間, 為二家之所不及,養之以學術,煉之以境遇,則意內之妙,吾將于震伯旦夕遇之矣。
金筤伯《竹所詞》序
詩詞賦三者同源而異流,故先民之說詩也,曰微言相感以諭其志,其說詞則曰意內而言外,而說賦既曰古詩之流。又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詞人之賦麗以氵㸒。是詩與 詞若有分疆畫界者,豈非以其觸景物而情有所寄,托于美人珍寶以為諷諭,雖本興之一義,而流弊有馴致乎。詩自漢氏分五七雜言,迄唐氏季世,溫柔敦厚之教盪 然。已而倚聲乃出,其體異楚俗,襲詞名者蓋意內言外之遺聲也。然其時流傳之章,委約微婉,得騷人之意為多,與其詩大殊,蓋其引聲也細,其取義也切,細故么 而善感,切故近而善入。五季兩宋之能者,並臻茲妙,自茲已降,靡者沿流揚波而不知其本,俳諧謔浪以為能事,蔽錮且四五百年。及近人錢黃山始鑿其窔,而皋文 翰風二張先生繼之,高才輩出,復兩宋舊觀。筤伯之尊甫,嘗從皋文先生游,筤伯又親問益於翰風,其工詞也宜矣。並世工詞者莫如董晉卿,董君,二張傳業之愛甥 也。余嘗語之曰:“吾子賦亞文通、子山,詞兼清真、白石,然吾子詞材伐之兩宋,是猶未免時世妝也。導源濫觴,以楚騷尊其體,不亦可乎?”董君然其說,卒未 能遷業。余苦筆重,體氣不相入。以筤伯詞之工,遠來問序,其不謬余言也明矣。筤伯果不謬余言也,則伐材於湘沅,以大倚聲之門戶,是二張所未先覺者。拔戟自 成一隊,吾不望之筤伯而誰望乎?
《雩都宋月台(維駒)古文鈔》序
唐以前無古文之名。北宋科舉業盛名曰時文,而文之不以應科舉者,乃自目為古文。時文之法坦而隘,古文之法峻而寬。寬則隨其意之所之,或致大偭於法,於是 言古文者必以法為主。然其時之能者,無論伯長太伯始事之倫,即歐、王、蘇、曾絕足相繼,力矯時文之弊,而卒不能盡。洎乎有明,利祿途歸八比,時文之法,較 嚴於宋,而士人習之又最精,其間有志復古如震川、鹿門者,所為古文猶不及其時文之善,若其專力屏絕時文,一語不以入古文者則不文而已,何其難耶。蓋文之盛 者,其言有物,文之成者,其言有序。無序而勉為有序之言其既也,可以至有序,無物而貌為有物之言,則其弊有不可勝說者。夫有物之言,必其物備於言之先,然 言之無序,則物不可見。物即可見而言不可以行遠,故治古文者,唯求其言之有序而已。讀書多,涉事久,精心求人情世故得失之原,反之一心而皆當,推之人人之 心,而無不適焉,於是乎言之而出之以有序,此間世之英,古所謂立言之選也。其能深求古人文法,而以吾身入其中,必使其言為吾所可言,所當言,又度受吾言者 所可受,所當受,而後言之,而言之又循乎程度,是則可以為有序矣。是故有物之言,時文有時可與古文同,有序之言,則古文有必不能不與時文異者,此之不可不 察也。月台宋君,承祖若父之家學,致力古文者數十年,波瀾不尚壯色,論議不求聳聽,唯斤斤以無序為戒,是固知所先務,足以加人一等矣。近世古文,推桐城姚 氏,其造詣實能別時、古之界,所言信為有序。門下士如陳石士侍郎,梅葛君戶部,管異之孝廉,吳仲倫明經,皆親承指授而有得,然唯吳君為能真傳姚氏之法也。 宋君嘗問業於姚氏,治之不已,何遽不與吳君並稱高足乎。予不敏,文於古人無似,而謬為群流所推許,宋君既不恥下問,於是乎書。
《樂山堂文鈔》序
人莫不有所欲言,言之有章則為文。故曰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詞之於言又其精。文之所以精者,曰義,曰法,故義勝則言有物,法立則言有序。然以有物之言,而 言之無序,則不辭,故有物者不可襲而取,有序者可以學而致。是以善文者,必盡心於法以為言,而不敢縱其所欲也。自漢迄隋集傳百三,只句碎字,珍若球珙。有 唐以來,遺文漸夥,而千三百年所盛稱者八家,是外雖名氏在人口耳,尚不翅數十家而已。若存若亡,其巍科膴仕,因乘資力,結集累卷帙盛剞劂者以萬數,世無得 而稱焉。彼萬數者豈不心勤沒世乎,乃鏇踵化為糞壤。夫八家者,又豈敢必後來之竟莫比並哉。至所謂數十家者,文固不後於恆人,加以德業在當時,藉得留其文於 若存若亡之列。噫,何其難耶。然而是八家者,則既千載如生已,士苟有志斯文,莫不尊之如父師,親之若椒蘭,而並時儕輩,幸得廁名焉,亦復托以不朽,始嘆文 字之力吹枯噓生,功同造物矣。然吾聞歐陽子為文,脫稿即糊牆壁間,出入塗乙,至不存原文一字。夫歐陽之初稿,其超越尋常,豈顧問哉,而必塗乙至不存一字乃 目愜,則知韓、柳、王、蘇、曾之造詣,亦必爾也。昌黎之頌李、杜曰:“流落人間者,泰山一毫芒。”則知古人皆作之多而存之寡也。李、杜集有兩三稿並存者, 則知古人雖再三改竄而猶有未定也。《樂山堂文鈔》,曾君受恬之近作,置郵相質並乞序。曾君以楚南之望,仕優而學,不恥下問,其於文也遇題便作,作之良亦多 矣。多作則可以待刪,載刪而慎存,又益以善改,若歐陽子之自程者,工力深,風裁峻,澄汰渣滓,菁華秀髮,今人何遽不如古人哉。古人敻絕如八家,是固天亶, 非人力所幾,然浸氵㸒乎不懈以及之,其必不與前此之萬數者同歸泯沒可知也。故書之以誶曾君。
《齊物論齋文集》序
說者謂天地之氣日薄,故古今常不相及。然而在物者,鄱陽之磁,端州之硯,近產則高出前代。其在人,黃魏施范之奕,自昔無與比。乾隆中增試唐律,而近日工 試帖者,顧優於唐。邵、戴、二錢、王、段之於國小,推原古訓,博辨不支蔓,為宋氏以來所無。賦則自南朝不競,逸響莫綴。予心儀前哲,私詡絕業,及見晉卿 作,深幸德之有鄰,益嘆其秀出不可到。繼又讀其古文,說經有家法,情深文明,取勢琢詞,密而不褊,委婉而遠於姚冶,依八家成法,而健舉能自拔。晉卿時年始 二十有一,予反覆雒誦,爽然自失,謂之曰:“八家雖唐、茅所次,然無以易之,前人慾離去者,其文率詭誕無統紀。墨守則推熙甫、望溪為傑然者,猶不免為嚴家 餓隸,污流僵走不自耐,姬傳近出,較望溪為純淨,而彌形侷促。吾子勉之,充其材力,抗顏八家而為九,其在斯矣。”嗣又得容甫文八十餘篇,子居文二百餘篇而 讀之,可采者什二三。予嘗謂子居曰:“子之文勢,鷙驁凌厲,接武介甫,容甫文得逸宕於彥升季友,系援蘭台,以摩八家之壁壘,而旗鼓未足相當。二君故自為強 國,執牛耳者。虛之十稔,終當以歸晉卿矣。”子居頷之。晉卿游楚、豫、齊、趙十餘年,晚歸袁浦。所至求文者麕集,晉卿面柔不能拒所請,又不欲以千秋之業徇 人,率紆迴宛曲,必欲讀者於言外喻其指,以是益不能自別於永叔、介甫,而拔戟成一隊也。以晉卿之奇姿間出,又有學以濟之,徒以困於所遭,不得獨行其意,晚 更困於病,工力中輟,以不能盡其才,豈非命也。夫唯予弱植,謬為世人所推,而晉卿慫恿尤至,年將五十,自度所學終不可見用,遂亦有志斯事。搴芳八家而不受 籠罩,蓋庶幾焉。然奔走數十年,荒惰相乘,學殖盡落,辭不副其意,予故以悲晉卿而更自悲也。晉卿文無不以示予,所見尚倍於此刻。此刻為申耆所選,而申耆病 甚,實出門下士手。文存者多少作,晉卿三十以後文,固為酬酢所苦,然亦有觸事發意,優於少作者,而選多不存。晉卿文既不能盡其才,此刻又不能盡晉卿,唯幸 賦則全錄,其所以上攀班、張,下亞江、庾,而無愧者,遒足使後來有志之士,信古今未必不相及,而及時自力也。道光癸卯重九日,安吳包世臣書。
書陳雲乃《延恩罷讀圖》(本字登之,近改字雲乃)
道光壬辰,雲乃以郡倅簽分江蘇,未出都,為罷讀圖征題詠。中外能詩者,各以詩贈,大抵謂雲乃雄文碩學,屢躓場屋,至以貲進身,出試幕僚,則為不得其職, 宜其憤激慨慷,而為此圖也。既至省,以示其友包世臣。世臣則謂雲乃平日讀書,若僅為科第計者,則當扯摭斷爛塵腐,以期必得,何以穿穴經史,求立言之本意, 歷二十餘年,遭挫折而不改是,固將有以用之也。今逾博學不出之歲,及鋒自試,豈復有所憾哉。然則斯圖之作,正孔穿所謂王事如龍,勤慎之義也。世臣既未仕, 又素不學,然頗悉近世故事,達民間情偽,以雲乃之才識,埤益以郡縣事,不足忙亂其身心矣。吾第恐雲乃未涉事而知懼,既涉事顧以為中流自在,若不足為者,漸 乖作圖之本旨,願雲乃常守勤慎之心,臨事必按以方策所載,是否有合而後行,是其於讀書也。欲罷不能,則吾道之深幸也。洎於視事,受民人社稷之寄,接閭閻小 民,隨在修孝弟力田之教,進都人士於廷,與講貫立身處事之體要,仕優則學,又安能罷讀也哉。
復李邁堂(祖陶)書
邁堂先生同年足下:尚齋太守來奉手書,委曲明著,訓誨以所不及,深感深謝。世臣自幼失學,家無藏書,至鮮聞見,嗣以飢驅出遊,遂廢佔畢,幸所至不見棄於 賢士大夫,隨在求師,略有領悉。又性喜體驗人情事理,攙論今古得失,如蛩蟬自鳴,非敢言文,何論於古哉。謬蒙四方名流,加以獎掖,甚至指為壇坫,推執牛 耳,世臣頗有自知之明,廿餘年不敢承也,而友人辱推彌至,遂有往復論文諸書,不過悉愚者之慮,數他家之寶耳。足下沈精斯道且三十年,耳目至廣,趙宋以來大 集小編,無不搜覽,衡其輕重,平其去取,世臣何敢出旗鼓以相當。重辱雅教,亦不欲默默。尊諭有物有序是矣,然以搭架式起腔調當有序,則世臣所未喻也。又謂 周秦文體未備是矣,魏晉以後漸備,至唐宋乃全云云,鄙見以為文體莫備於漢,唐宋所有,漢皆有之,且有漢人所有而唐宋反無者。尊諭明代喜稱秦漢,近代喜學六 朝云云,明代王李諸公之陋,已經論定不具說,近代學六朝者,唯見汪容甫一人,此外等之自鄶,烏睹所謂喜學六朝哉。又謂震川不搭架式起腔調。世臣三十年前, 曾覽其集,於中酬應之作,居什五六,莫不以架式腔調為能事,此固不得不爾,然其由中欲言之文,亦未能擺脫此四字也。惲子居欲以子書救八家之說,自是賢智之 過。子居得力,全在介甫,短章小傳,定稱高足。容甫之文經世臣手定者,為其子弟所亂,《述學》二卷中,說經未為精湛,然有深通古人文法者,什可二三,世人 盛傳其《廣陵對》《琴台銘》,皆下乘,《哀鹽船文》,差有哀雅之致,亦非上乘,至如《釋三九狐》《父之盜頌》《吊黃祖文》《沈椒園狀》《馮按察碑》諸篇, 則妙絕於時。至世臣所謂惲、汪兩家可以抗行者,以足下既深於子居,故言之以廣其意,非謂必足下采容甫八文錄,庶可不朽也。太守言尊選已刻成,此盛事,近世 文集,人不盡見得,此刻可以廣其傳矣。至於人心嗜好,斷難強合,如八都市者各市其所欲得,豈不為美備也耶。尊諭作室作樂兩喻妙矣,然離宮別墅,么弦孤調, 又豈可無法而成之哉。樑柱必正,宮商必準,不可破碎,不可散漫,本無間於大小也。大要作文難,知文亦不易,非知其詞之工拙之難,知其用意所在之難也。古今 傳誦之文,無如龍門《答任少卿書》,童而習之,撏摭無虛日。自蘭台載八本傳,以書中有“推賢薦士”四字,因下責以古賢臣之誼一語,揭為緣起,若就此四字推 尋,答書之意,則書中數千言,十七八皆如醉如狂,讀者不得其所以然之故。則為之說曰,攄發一肚皮憤懣不平,試思攄發憤懣,遂果為宇宙至文耶。李少卿《答蘇 武書》,依仿結撰,書內略摭來書數語用意往來,實如影響,何此書除令刀鋸之餘,與私心刺謬數語外,悉似狂易耶。二千年來一大疑案習焉不察,世臣於此稍窺其 微,一語道破,則字字皆有著落。故敢獻疑於足下,請檢本而朗誦之,默思之,累日兼旬,或能示及以決之,則此生之幸也。《六國表序》《魏其武安列傳贊》《始 皇本紀贊》,皆人人肄業所及,然讀者不過熟其腔調以供撏摭。世臣細究之,乃知其枝枝節節,觸處皆不能通,既已得疑,反覆全書,似能見其深而通其意。足下好 學深思,故並獻焉。至於八家,昌黎取材至富,雖原本於《孟子》,而得筆不止一家;柳州以下,皆得之韓、呂二子,永叔、東坡所得尤多。夫所貴於子書者,謂其 晰理必至精,論事必至當,言情必至顯,為後人所不能及耳,非謂其制體修辭異於後人,遂以為新奇可喜也。是故子居以子書救八家之說,未為得也。自八股取士之 後,士人進身以此。此體文律至嚴。吾人用力於此,亦較他業為深。少小誦習先正時文,稍長則讀八家之近於時文者,以資潤澤,故士生今日,工時文而不能古文者 多有矣。若工古文而反不工於時文,則斷斷無之。若其少小習時文,規模房行,以幸弋獲,得手之後,託言古文以為名高,遇此等輩,唯與之唯諾委蛇而已,不必與 正言莊論也。八家與時文時代相接,氣體較近,非沉酣周秦子書,必不能盡去以時文為古文之病耳。若謂以子書救八家,則八家何病而待救耶。世臣雖淺陋無似,然 於列代文集,亦曾致力。來諭疑世臣以八家為不足觀,似不應妄誕至是,唯不能自眯其目,攬歸方之袪以求塗耳。足下賜題中衢一勺,非菲薄所敢任,唯後段擬以非 倫,故前書略致其意。此次承索原稿,欲刪訂後段,具見從善如流,亦見俯察鄙人,非為標榜傾軋者,謹如命奉繳。恐太守行速,燈下匆匆,唯不吝教益,是所禱 切。順問道履無恙。世臣頓首。
答陳伯游(方海)書
伯游仁兄足下:曰昨二小兒自白門返豫章,敬詢侍奉安吉,揚州館事甚好,為慰。次早小兒啟篋,出手書,辱承繫念深至,嗟嘆枉抑。詢所事是否結正,並問貴省 有德有造之士,展緘三復,有如握晤。自閏月初十,星使北轅,事即已結,若謂枉抑,則昔人遭遇,或什伯於此,無足言者。至貴省為文學藪澤,仆荒落頹唐,何足 以知之。然所知亦有足述者,永豐徐湘潭,字東松,癸酉拔貢,年近六十。詩、古文名甚噪,積稿至七八寸,多自加丹鉛評騭者,盡以見示。其詩不過酬酢,略以詰 屈語自飾,無關詩教。古文當得手時,饒有黯然以長,油然以幽之致,且無時文氣息,字句間雜其中,唯傷散碎繁絮,良由居地既卑,求請者率鄉里富人,斗米百 錢,視為奇節,以致黃茆白葦,一望觸目。仆諄勸其刪節自珍,而驕矜已甚,殊為可惜。若能澄汰沙滓,庶幾鈍翁之後車矣。生性迂緩,跬步滋疑,然自守不苟,誠 一鄉之善士也。南昌姜曾,字樟圃,庚子舉人,年四十餘。博聞強識,而文筆蕪漫,又所學專求前人錯誤,極意指摘以夸精博。至占人命脈所存,可以內檢身心,外 起溝壑者,反在所略,似未能卓然有成。在貴鄉殆亦原甫容齋之嗣響也。金溪黃鑣,字子覺,附貢生,年三十餘。耳目亞於樟圃,尤熟明史及貴鄉前輩故事。弱冠時 讀註疏,隨手摘為要刪,略附按語,頗有闡發。貴鄉為此樸學,子覺外竟未見有替人。自作詩文,多至七八十卷。八股,筆力挺拔,而太無格轍。古近體詩,貌似從 橫,古文次第順適,而並傷淺薄。仆愛之甚,所以將順匡救之者交至,至有塗乙其通篇大半者,子覺不以為非,語人必曰生平第一知己包安吳也,然徙義不勇,又窶 人而有薄倖之癖,恐未能日就月將,以盡其才也。南豐吳嘉賓,字子序,戊戌翰林。文筆俊爽,好讀書,能受善,年三十餘。此子能不變不怠者,殆不可量。金谿舉 人楊士達,字耐軒,年二十餘。其祖韺,字少晦,君子之有文者也。仆與其兄邁功撫部交久,因識少晦,而少晦遠矣。耐軒頗有志於繼聲,為古文下筆明淨,唯邊幅 太窄,然可望其有成。新建李達觀,字惺齋,年二十三,食餼已八年。江西時文舊推陳章,然大士之超逸,大力之沈著,必不可合。惺齋能合大士、大力而彌近正 希,實一奇也。仆曾奉檄磨勘落卷,閱三四千人試文,又校閱豫章友教洪都三書院課義,無能仿佛之者。新喻張懋芝,字雲閣,年二十三。亦已食餼八股時趨耳,而 排比穩洽,有聲色,亦不可多得。二生舊業皆止八股,雲閣近館、省垣,僕使之讀《毛詩》傳箋,亦時時有所見。新城陳溥,字廣夫,伯仁太史之子,石士侍郎之諸 孫,年三十餘。泛覽百家,為諸陳冠。詩文亦有卓犖之概,然自率資性,未見真實工力。南城曾協均,字笙巢,年二十四,賓谷撫部之幼子。八比文筆矯健,近年閉 戶窮經,語次殊多妙悟。南昌龔鉽,字漚可,年七十餘。需次學博,好學不倦,四部俱有探討。嗜為詩,五言雅近陶、蘇,而溫雅謙抑不自足,與貴鄉人士大殊。廬 陵蕭國琛,字昆圃,癸酉選拔,官南昌府學訓導,年方五十。三十年館穀盡以市書,積三萬餘卷。仆時時過從,論說偶及,昆圃入內檢本,隨手即得。通世事,而自 律嚴,有血氣,重交遊。為古文雖未成,而門徑視時賢為闊大。仆在貴省將六載,所知盡於此矣。前哲有永新賀子翼先生,名貽孫,與叔子同為遺老,相距才三四 程,而各不相知,其行治不可考,有《激書》五十七篇,可四萬餘言,大旨學《韓非》《呂覽》而得其深,體勢亦據二子為本,書皆紀載村落俚俗事,就見聞而推致 之,則處亂自全之術,撥亂反正之規,悉於是乎在。唯每篇起處用《呂覽》舊法,而頗涉眉山永康策冒,少小所業,結習難化,以為疵類,叔子擬之,瞠乎後矣。求 人物於貴鄉,立言則賀永新,立功則李臨川,殆難與為參矣。《激書》外間無本。上高李祖陶,字邁堂,仆同歲生也,治古文三四十年,有選刻。
《國朝文錄》四十家,又別錄六大家,然不過編纂校核之勤,唯傳《激書》之功為巨。遠承足下不鄙,問訊諄至,故直書以相聞。暑甚,伏唯珍重眠食,晤期不遠,幸勿廑念。辛丑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