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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論文二

十九弟季懷學詩識小錄序

世臣幼從先子受詩,讀《小序》而善之,然無從得毛鄭之書。嘉慶丁巳,為大興文正公客,乃見《十三經註疏》,盡九月之力而讀之一過,破句謬字,不能自辨, 惟略知《爾雅》存古訓。訓古書者以古訓為宜,而《詩》疏於大典禮,必博採眾說,足為群經之綱領而已。以後負米四方數十年,惟壬戌在武進李申耆家七閱月,旁 覽載籍。其餘舟車旅邸之中,或旬或月,涉獵流覽,罕有簡閱一書,能自首至尾者也。然頗心知其故,能以己意測古人立言之旨,而窮其義之所止。至於論先王製作 之原,亦能以近世人情上推之,而原其終始,於鄭氏之說常合,是其所長也。然思而不學,以致惝恍不敢自信者,其失固已多矣。季懷於庚申之春,自里門從至江 寧,略受文法,繼以就食他去,而季懷遂留江寧。戊辰秋乃攜季懷至揚州。世臣出遊久,多識前輩,得讀書之要領,揚州士人常過從者,輒以所聞授之。而江都凌曙 曉樓至誠篤,曉樓之甥儀征劉文淇、孟瞻尤穎慧。時歙洪桐生先生主講梅花書院,善世臣甚,世臣所許可者,輒召入院,膳給之,使與其養子敏回子駿,甥閔宗肅子 敬共幾席。世臣以曉樓熟《禮記》,遂與之言鄭氏《禮》,而使治之。孟瞻好詩,遂使治毛、鄭氏《詩》。季懷與孟瞻同業,子駿年最少,而神解驚絕,尤相善。已 而旌德姚配中仲虞,在江寧聞季懷之說,治漢《易》,族子慎言孟開,亦從季懷受《詩》,先後來揚州,而丹徒汪沅芷生治毛氏,甘泉薛傳均子韻治許氏,皆善季 懷,朝夕與砥礪,相勸以力學。季懷念鄭氏箋毛,而說《詩》多以《禮》,遂學《三禮》。以古書不可臆通,悉檢諸經註疏聲義,周秦兩漢魏晉各子史家言,杜氏 《通典》,《圖經》《本草》,名物輿地之書,及《文選注》《太平御覽》《玉海》,一切有古書之單詞片義可採擇者,近人則自陳啟源《稽古篇》,邵晉涵《爾雅 正義》,錢坫、段玉裁《說文解字》,王念孫《廣雅》,以至顧炎武、惠棟、戴震、錢大昕、凌廷堪諸氏之說,莫不悉心探索,而要歸於求是。蓋校閱古今書數千 卷,積十年寒暑不輟,始斐然有志於著述。又五年,書乃粗成,其擇術可謂善,而用力可謂勤矣。五年之間,子敬以制舉更業,洪先生厭世,芷生渡江去,子駿又不 幸夭折。曉樓由都下入粵,倦遊而歸,遷治鄭氏《禮》者,治何氏《公羊》,成《公羊禮》《公羊補疏禮》書數十卷,雖未能精善,然工力不可誣也。孟瞻去毛、鄭 而治杜氏《春秋》,成舊疏考證十二卷,駁沖遠五百餘事,穎銳罕儔。仲虞治《易》,注十卷,實有見於闔辟消長之機,而無鑿空之說。子韻以許氏校經,旁征而通 其義,孟開亦為文十數篇,以明鄭氏實翼毛,而正義誤說者。二子之書雖未成,吾黨於是蓋彬彬矣。然惟季懷之治《詩》,尤久而不遷,其初稿多論議是非,繼乃悉 屏攻擊,專事證明疏通之學。季懷之於說《詩》也信善矣。誦《詩》者必達於政,故曰入其國而溫柔敦厚,《詩》之教也。故《詩》之用:頌,美也,陳古義以為 勸,其用於譏刺,猶欲戒聞者使改悔其行,以不忍遽絕之也。故其失也愚,而事猶可復。今季懷廉厲而尚斷,廉厲則遠於溫柔,尚斷則遠於敦厚,雖有所得,其失難 更。近世之為《詩》者,推戴氏、段氏。戴氏任館職而未與政,然吾意其能從政也。季懷之書,固可接武於二氏,其咀含諷詠,自管其情,以達於事變,異日而得從 政也,弗如段氏之為天下口實者,則庶乎其近之矣。道光二年九月,從父兄世臣書。
 
《詩》《禮》徵文序

季懷以嘉慶戊辰秋始學《詩》,至丙子冬,推鄭氏以《禮》說《詩》之意,為書十卷,有自序而無大名,既而棄之。又六年,乃成《學詩識》小錄十三卷。予於其 不祿也,已抆淚次之於狀。今年春撰集遺書,檢得《致仲虞書稿》有曰:“學《詩》八年,自謂有得,奮然欲述《詩禮原鄭》一書,今編次粗就,殊不足發明鄭氏, 僅征舊文,供制舉家摭拾而已。覆閱之令人慚恧,而家伯氏以為不可焚棄,俟異日之刪定。足下若見此稿本,殆當鄙夷不以齒於吾黨也。”蓋季懷之深於《詩》而不 自滿假者有如此。然孟瞻、孟開反覆其書,僉謂援引淹通,實足導來學之前路。故原季懷本意,名之曰《詩禮徵文》,先校而梓之。其稿草紛糾,鉤勒拉雜,間有繁 復待芟統類未一之處,則子韻孟瞻賓叔孟開共有事焉。仲虞遠在旌德,相距且千里,將來郵寄成書,如指摘疵纇當更正者,削楮以從,固季懷之意也。道光七年六月 十九日,從父兄世臣書。
 
書《毛詩·關雎序》後

序《詩》者序《關雎》,通言《詩》之體用,曰四始,曰六義。體為作《詩》之本,用為作《詩》之法。四始體也,六義用也。故《關雎》序以始始之,以義終 之。而學者罕能通其說,蓋一誤於《史記》述夫子正樂之次,因舉《關雎》之亂以為風始,而以《鹿鳴》《文王》《清廟》為雅頌始者配為四,後儒遂援為四始之正 訓;一誤於以風雅頌為體裁之名,使六義止存三,而三經三緯之陋說以起。按《序》言后妃之德,風之始,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又申之曰,風,風也,教也,風以 動之,教以化之者,明未有《關雎》之詩,先有后妃之德,先王所以能風動天下者,以后妃之德實始之,故曰風之始。又以《詩》之用於刺者多,或致疑風之不盡關 乎德化,故曰“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止。”而復說之曰“止乎禮義”、“先王之澤”,明風仍自上行也。是故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者,風之始;言天下之事形四方 之風者,雅之始;人君以盛德致成功而可告神明者,頌之始;達事變、懷舊俗、吟詠性情以風其上者,變之始。故總而承之曰是謂四始,詩之至也。鄭氏之說始曰王 道興衰之所由,斯為深得《序》意矣。是故《序》言: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非明乎四始 之謂,安能信《詩》之為至哉。序推明風義備矣。至於雅則說之曰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明以正言其事為雅之義,與風之主文譎諫者殊科。頌則述功德以告神。 是風、雅、頌之於《詩》,其用與賦、比、興同,故曰六義,非體裁之名也。編《詩》者就《詩》中得其義之多者而別其名,然立義在《詩》先,定名在《詩》後, 如後世賦物而名為賦耳。鄭氏於王風謂其詩不能復雅者,正以詩義適當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與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者,義異也。崔集注本,於《黍離序》 箋:“增猶尊之故稱王。”則知《譜》所云“故貶之”者,皆後人羼入,為近世《黍離》降為國風之說之嚆矢矣。《序》於《關雎》《麟趾》言化,明王者以德風天 下,而天下自化也;於《鵲巢》《騶虞》言德,明諸侯被先王之教,各修其德,以風一國也。是以正始之道王化之基,《二南》所同,而風始獨歸《關雎》也。 《序》末詳說《關雎》,而曰思得淑女,憂在進賢,不氵㸒不傷者,忖度后妃,自微達顯。而毛氏以淑女斥后妃,故鄭氏破好為和好,破左右為佐佑,破哀為衷者,真 能抉經心而通《序》說矣。至於編《詩》者,雖取風、雅、頌之義以名《詩》,而六義實多互見,唯《關雎》為備。雎鳩以物性喻德,興也;河洲以地勢喻境,比 也;淑女好仇正言之,雅也;荇菜琴瑟鐘鼓鋪述之,賦也;詩人深窺后妃之用心,以形容其德,頌也;合五義以風天下後世,風也。故序《詩》者,既推明《關雎》 之旨,復發其凡而總結之曰,是《關雎》之義也者示為《詩》之要,必依義以求作者之志於文辭之外,而自得之意中。然則不明六義之用,又烏足與言《詩》乎。同 年巴王君劼,以《毛詩繹義》相質,其說四始也,以變詩儷風雅頌為四,余用豁然於數十年之疑,得四於友,得始於《序》,而義從之。故述新知舊聞,推論始義, 以著於篇。
 
《春秋》異文考證題詞

讀書必先識字。字之不識,義於何有。制字有事意形聲之別,四者無所屬,而後有轉注假借,以盡其變。事之為字無幾,意則兩文合而後得,故形聲之為字也多, 而聲為尤。轉注屬形,假借屬聲。故聲之於字居大半,而假借之為用於字也,又復半之,是識字固莫要於審聲也。前民傳經,謹守師法。一字之異同,一義之輕重, 不敢憑私臆以為說。至唐顏氏《漢書注》出,而古訓漸湮,俗解漸盛。降至於宋,學者專事科舉之業,劉新喻博辨絕群,始以己意說經,然其見聞賅洽,於儒先助字 文義體究有素,說雖新奇而義理多所獨得,然方便門自此開已。後人無其多聞,肆為臆說。至於漢儒說經之書,不能解其助字,明其句讀。若許鄭家法,覽之尤不能 終卷,專以世俗詁訓強古經就我,反斥一字一聲之學為無關大義,是猶菽麥不辨而侈談授時相穡之精微,楹杙不分而意締千門萬戶之壯麗也。萬載辛君同叔,承家學 治《春秋》,於三傳文有異同則為之廣徵博引,於凡聲之相近而可通可假,又字之古多今少,古少今多,悉明其本義假義,以及假義盛行而本義反沒者,無不條列明 晰,無泛濫,無遺漏,可不謂勤於樸學者乎。然而三傳義例,各有師承,長短之論,未可盡據,而冊中間有評斷三家之語,此則仍不免宋人易言之習。蓋吾人佔畢, 必始宋學,洎肄舉業,益違雅訓,迨至反而從事其本,則少小之所溫燅者,如油入面,去之卒不能盡。以同叔之精心果力,尚未能免於此,此不得不為全書累也。敢 請酌而去之,專明識字之原。字既識則義自明,讀者善擇而有得,庶足以矯末學之弊,而亡武斷之非,同叔以為然否。
 
《儀禮鄭注句讀》書後

談君弢華得《儀禮鄭注句讀》鈔本十九卷於淮陰市中,余為審定為稷若手稿,其朱書則亭林之所校正也。余成童曾見是書,苦坊刻多誤,欲以原注讎刊之,卒不果,幸見原稿,故校閱一過,而記其後曰:
 
《儀禮》之學,晦且千年,自是書板行,而童子塾中能誦全文者十人而五,則其所以惠來學、助禮教者大已。近人武進張皋文又為《儀禮圖》十八卷,運精思以補 闕略,然後揖讓之美,人道之貴,洋溢往復,絕無迂拘而不可行於後世者。苟循守二書,以習其節文,系其條理,而深求鄭、賈之所推類者,以即於人情,則安上治 民,莫善之故,煥乎見矣。未有者可以義起,本身者百世不惑,使斯世永與立之譽,蒸民遠無禮之危,則二張先生未伸之意,而後死所共有責者也。談君昔視學貴 陽,能以弦誦之治,變其僿陋,此物此志,庶乎其有望矣。
 
論《史記·六國表敘》

孟開曰,史公序《六國表》,先刺僣越,次譏暴戾,繼言其得天助,據地勢,而終以法後王,秦豈有可法乎。支離其辭,意將何屬。曰:是史公之所觀於孔子,而 班氏以為微文者也,蓋全書之綱領矣。孔子曰,人有禮則安,無禮則危。安上治民莫善於禮,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善哉史公之自敘也。王 道缺,禮樂衰,孔子修舊起廢,作《春秋》,撥亂世反之正。《春秋》者,禮義之大宗。禮禁未然之前,而為用難知。蓋其幼誦古文,長則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 遺風。觀多也,史公既不能達所學以變漢,夫是以不讓周孔五百之期,垂空文,著興壞,欲以明齊禮之化而已矣。故篇首引《禮》文以正秦襄之僣,明秦之廢禮,自 上始也。禮廢則必爭,爭必以利。戰功者,利之大而爭之至極也。好戰則財匱,不能不專利,專利則人心不附,不能不嚴刑,以心移爭利之身。涉嚴刑之世,不能不 阿諛取容。史公傷之,曰先本絀末,以禮義防於利,事變多故,而亦反是。職是故也,至推秦之德與力,皆無可以並天下而當天心者,謂上帝必歆其非禮之祀而助 之,則未敢質,故言若以疑之,《伯夷傳》之所反覆申明者,仍此志也。是其心憂時變,而為天下後世計者,至深且切。寓意六國,則於漢為無嫌,危行言孫之教 也。秦蔑禮用暴,漢不引為殷監,而循其故轍,故賈生曰,秦功成求得,終不知反之廉節仁義。轉而為漢,遺風餘俗,猶尚未改。高祖常稱李斯有善歸主,孝文以吳 公嘗學事於李斯,征為廷尉,是其舉事不非秦也。然則史公謂戰國權變可頗采,譏學者牽於所聞,不察終始,而以漢興自蜀漢,互證秦收功實之故,屬事比類,隱示 端緒,真知懼之君子哉。懼以漢因秦不變,而禮教遂至廢亡也。高祖素慢無禮,唯能以爵邑饒人。陳平謂士之頑鈍嗜利無恥者,多歸之。繼以孝文好刑名之言,竇太 後尚黃老之術。黃老尊生,尊生則畏死,求不死者必矜無外。孝武不勝多欲,而逐始皇之跡,土木兵革無虛日,徭役繁,怨讟興,而算軺告緡之法,見知誹謗之律, 相繼並作。蓋《平準》《封禪》所記,其事皆昉於西畤也。跡漢廷君臣父子之間,其慚德洵不後秦矣。然秦雖遺禮義,黜儒術,而聖人遺化,猶在齊魯之間,申公、 轅固生之流,並廉直無所絀意。及叔孫通希世度務,弟子皆為首選;公孫宏曲學阿世,廣厲學官之路。舉遺滋利孔,興禮造爭端,至使文學掌故,援《春秋》比輕重 以求尊顯,是禮亡於通,儒亡於宏也。史公知化爭莫如讓,絀利莫如義,是故太伯冠世家,伯夷冠列傳,重讓也。表兩客穿孔,美兩生不行,書王蠋絕吭,紀田叔鉗 足,尚義也。尚義重讓,則禮殆於可興矣。然而漢廷諸臣,唯賈生為能不以卑近自囿,達制治之源,其言曰:“移風易俗,使天下回心向道,類非俗吏所能為。俗吏 務刀筆筐篋,報簿書期會,不知大禮。秦俗尚告訐,任刑罰,今不避秦轍,是後車又將覆也。先王執勸善懲惡之政,堅如金石,而必曰禮雲禮雲者,貴絕惡於未萌, 以起教於微眇也。”孝文以為然,使草具事儀,興禮樂,悉更秦法,而絳灌大臣短而抑之。史公悲賈生之窮乏不止其身也,故既善其推言過秦之說,復齒之屈平以明 其志,所以深致憾於媢嫉壅害,而為萬世有心維持禮教者慟也。管晏之勛爛然矣,史公乃推本鮑叔,艷述越石,凡以尚讓重義之教,必待人而後行,庶幾帝臣不蔽, 足以黜利去爭,隆禮而興孔子之業耳。相其折壺遂比於《春秋》為謬,自居整齊世傳,非所謂作,而卒謂略以拾遺補藝,成一家之言,明為百王大法,非僅一代良史 而已。孟堅讀之,乃不得其指歸,猥以為陷刑之後,貶損當世,是非頗謬於聖人。史公所為著於書首,大聲疾呼,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者也。
 
絀禮尚法以爭利,秦治也。漢初因之,至孝武興禮重儒,顧專飾玉帛鐘鼓以欺世,而嚴刑嗜利,反甚於高、惠、文、景之世,遂使利操大權,而人心趨之如騖。是 天意欲變古今之局,故史公發憤而作。全書言廢書而嘆者三,一厲王好利,惡聞己過;一孟子言王何必曰利;一公孫廣厲學官之路,其義類可見。
 
書《史記·魏其武安傳》後

或問:史公傳魏其武安,既雲魏其不知時變,灌夫無術不遜,相翼以成禍亂,又雲武安負貴好權,則曲直顯明,禍源昭著,而復繼以禍所從來者,何謂也?予曰: 此自序之所謂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者也。蓋憂世之微言,而重斥外戚矣。其序世家曰孔子罕言命,蓋難言之也,非通幽明之變,惡能識乎性命哉。言難以知命責外 戚,在下不可恃,而在上不可縱也。故曰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外戚唯魏其賢,能引大義以阻傳梁之失,而太后顧以此除其屬籍,故曰魏其之舉以吳楚,明非吳楚則 終身廢棄也。既以賢而廢棄,則所舉必負貴好權,通賄賂,恣睚眥,如武安者耳。進退人才者,人主之柄。東宮操進退之權,而顛倒如是,豈必臨朝稱制,乃足為亂 哉。外戚重則公室卑,其究則子政所謂王氏與劉氏亦且不並立者也。跡武安初用事,下賓客,進名士,欲以傾諸將相,推轂儒術,設明堂,興禮樂,痛折節以禮肅天 下,非新莽之前車乎。高祖之侯澤釋之也,以為將有功,而台產之並侯也,以父澤死事,恐議者不察,疑為恩澤,故白馬之盟,曰:非有功而侯,天下其擊之。侯以 恩澤,自薄昭始。昭功與定策,亞於宋昌,顧以建太子恩,使與駟鉤趙兼同科,白馬之約始敗矣。昭卒變謹良之舊,至殺漢使,是故長君少君初至長安,而絳灌以為 我輩他日命且懸兩人手,則文帝示私外戚之禍,可勝言哉。是故竇太后趣侯王信,政君敕讓丁傅之嚆矢也。條侯力持正議,遲信侯數年,而條侯卒以得死。竇太后好 黃老,以清淨退讓教宗室,諸竇尚如此,則婦人之不可用也,亦甚矣。當武安向用之時,武帝曰:“君除吏已盡未?”其請宅地,則曰:“何不遂取武庫?”是不必 至魏其灌夫事,始不直武安也。帝初即位,即以夫守淮南,鎮天下勁兵處。及其為太僕,以酒搏竇甫,恐太后誅夫,為徙相燕,則帝之知夫而全夫者至矣。至東朝廷 辯,以兩人孰是,遍問朝臣,汲鄭對不能堅,余皆莫敢對,武帝之用心,實欲倚朝臣公論以抗太后,而全魏其灌夫。如袁盎諸大臣之持梁事也,既莫對,對又不堅, 而遂無如太后何矣,故怒曰:“今日廷論,侷促如轅下駒,吾並斬若屬也。”以武帝之雄才大略,而上迫太后,驕所薄,陷所嚴,況成、哀之下材乎。史公蓋前知 之,而隱其辭以為萬世戒,不然,武安之患苦吏民,修成子仲之儔耳。吳楚之功最條侯,魏其灌夫附條侯以傳可矣,何遽如自序所述乎。史公之特立此傳者,深憂履 霜之戒,不至政君三世稱制,龜鼎遂移不止也,是禍所從來之謂也。
 
復石贛州書

瑤辰四兄太守閣下:上年曾於席間論史公《答任安書》,二千年無能通者,閣下比詰其故,世臣答以閣下博聞深思,誦之數十過,則自生疑,又百過當自悟。閣下 次日見過云:“客散後,即檢本討尋,竟不能得端緒,唯覺通篇文意,與推賢薦士不相貫串耳,敢請其指歸。”世臣復答以閣下半夜之間,多則十數過,何能即悟, 請再逐字逐句思之,又合全文思之,思之不已,則有得已。非敢吝也,凡以學問之道,聞而得不如求而得之深固也。閣下鏇即奉差出省,繼復攝郡赴虔,遂爾遠違, 忽復更歲,昨奉手書,具問前事,委曲詳縟,大君子之虛中,真學人之果力,悉見簡內,世臣不敢不遂進其愚,以明麗澤互師之道矣。竊謂推賢薦士,非少卿來書中本語。史公諱言少卿求援,故以四字約來書之意,而斥少卿為天下豪俊以表其冤。中間述李陵事者,明與陵非素相善,尚力為引救,況少卿有許死之誼乎。實緣自被 刑後,所為不死者,以《史記》未成之故。是史公之身,乃《史記》之身,非史公所得自私。史公可為少卿死,而《史記》必不能為少卿廢也。結以死日是非乃定, 則史公與少卿所共者,以廣少卿而釋其私憾。是故文瀾雖壯,而滴水歸源,一線相生,字字皆有歸著也。世臣前曾以此疑獻於邁堂,嗣接其書三次,近又在省面晤, 竟一字不及此事,可謂不以三隅反者矣。邁堂在西省,已為僅有,而尚如是,安得有如閣下三數人,共發古人之覆乎。虔州最稱難治,閣下居之,駕輕就熟,無足慮 者。酷暑,唯千萬珍重。世臣頓首。
 
與周保緒論《晉略》書

保緒二弟足下:春杪承寄示《晉略》,核閱累月,紀傳俱未及卒,而目力殊苦不給,屬張君司衡為卒其業,各簽商數十百事,大都與原書較優劣於章句之間,無關 大義,以未能知足下作書之旨故也。及足下至揚,面述敘目必宜改作,使讀者知己意所在。昨承見過,示以刪定紀傳三首,更造敘目一首,文采燦然,義例辨晢,虛 懷果力,無異少壯。推此以論,其必舉盛業無疑也,欣喜無量,故願與足下盡言之。夫事增於前,文減於舊,前人新書之例也。尊著既以“略”名,是無取矜博眩奇 矣。然必綜鑷得失,著明法戒,以伸作者之志。故凡事之無系從違,人之無當興衰者,舉可略也。至於人心所趨,視乎初政。心趨既久,遂成風俗。風俗既成,朝政 雖力矯之,而有所不可。今古一轍,匪唯晉代。然而撥亂反正,端重人事。人事修,天運變,不善者善之資。《晉略》之志,當在是矣。原書於朝章法制,其事多 散;人心風俗,其辭多隱。散者聚之而後明,隱者通之而後顯,則事略而義詳,較之文減事增,為功尤偉,唯足下垂察。斷自泰始,當時成議,然追尊之宣、景、文 三帝,王業已成,《魏志》既不立傳,未便同之蓋闕,故原書三紀之外,記錄悉入泰始,並非自亂其例,今宜另立一篇題為外紀,以明金運之原。且以見司馬氏無功 於當塗,無德於黔首,而一時藉曹氏之寵,以享豐厚者,競與輸心佐命,真豺虎所不食,有北所不受。顧以若而人開鴻基,創永制,貽謀有不舛乎。無怪棗嵩朱碩之 於王浚,沈充錢鳳之於王敦,匡術路永之於蘇峻,郗超劉牢之之於二桓,劉穆之之於宋武,接踵而起也。故外紀一論,可以隱栝兩晉,極言天人之故矣。原書南渡 後,帝紀不詳北事,聲教既非所及,故其無涉江左,概從簡略,是斷代之體也。足下依據《通鑑》,補綴完具,為以便觀省耳。至宋武身為宋祖,例不於晉立傳,宜 詳其事於孝武安恭三帝紀中,以明金運之委,然後立表以舉其綱要,則自然提挈在手,與奪從心矣。晉代年號,諸國叢雜,至難尋檢,宜創立一表,國經年緯,檔列 甲子,諸國主初見始盛,皆注其年之下,其奉晉正朔者,實皆帝制自如,一體編次。未有年號,則以名紀。拓拔氏殿諸國而首北朝,宜與晉初之吳,並作大行,以示 區別。國多非一行所容,又宜以地為統,如劉漢、石趙、冉魏同作一層,以歸簡易。州郡為一表,詳載割隸淪沒僑置,及其治所。宗室諸王為一表,自非乃心曹氏, 及輔政與倡亂,有事實宜記錄者,其世系建徙,悉詳於表,以省繁複。執政為一表,不論官聯,止標國柄,使治亂之功罪有歸,而其時伴食之流,亦與附載以儆庸 鄙。方鎮為一表,其自稱遙授虛授權授命帥,俱隨事註明,使不相紊,而偽授一併備列,以彰全局。原其先用諸王,繼以世族,非此二途,即系武夫,莫不專制所 部,樹私人,事封殖,薄親民而鄙政事,徵求無度,流亡莫恤,新附無以自安,土著無以自植,嘯聚以資奸雄,驕蹇成於遵養,兩晉興亡,實在於此。勛封為一表, 叛亂為一表。七表既立,詳而有要,簡而不遺,乃可別功過之等差,定忠奸之標準,以議列傳去取矣。然必愛知其惡,憎知其善,或從宥過,或嚴誅心,或當責備之 科,或在為諱之列,務以昭勸示懲,垂諭方來而已。略陳數意,以效隅舉。禪代腹心,不過數人,宜為合傳。其配食太廟,多以地望備數,名見紀中,無煩縷述。平 吳之役,謀主功首,自宜同傳,而附列爪牙。然平吳而主德驟變,馴致八王五胡,馬宗遂覆。夫以武帝初政之隆,使釋吳以為外懼,而飭疆圉,固藩翰,遲之十稔, 吳終自至。叔子腹心三世,智慧型察微,自宜綜初卒,權輕重,以篤不拔之建,顧乃忍俊不勝,迎主心以邀混一之大名,茂先遂事,竟爾伏辜,而叔子身名俱泰,千載 無譏,豈非今古之大幸歟。況叔子身仕魏室,已躋通顯,徒以景獻之故,助馬以傾曹,南風五惡,晉武悉知,豈以叔子而竟茫昧。心移勢焰,遂復黨賈以危馬,士之 傾危,於斯為甚,斧鉞之嚴所宜首及。及乎江左微弱,釁隙迭構,卒能立國傳後,苞含隱忍,茂宏實濟其功。然決擊華軼,以肇拓疆域,示趨向,雖志在自利,其剛 斷有足稱者,又逆敦近在同氣,疏討刁劉,原欲引入彀中,而能灂然不滓,上契主心,下孚眾望,器量尤為難名。然不納陳頵拔卓茂,顯朱邑之至計,遂使勤民之實 政無聞,白望之謬尚如故,斯其蔽也。至以私怨傾周戴,棄沖人挾子出奔,復起周撫,尤為舛矣。士行戰勝攻取,強毅精能,故自加人一等,然恪遵酒限,而不守封 鮓之訓,必滅杜弢以自張,致疑當軸。蘇峻之役,始謂不敢越局,既迫於大義,仍事反覆,終乃嚴劾卞敦以自飾,而反為任讓乞命。郭默之役,庾亮辭賞,而士行獨 受江州,且移鎮以逼南門,雖臨去有老子婆娑之言,或為參佐求富貴者所慫恿,然心跡至為累矣。太真忠孝英武,峻約小丑,勝算內成,而必引士行,推為盟主,銷 夙嫌以弭後釁,純德發為遠見者也。道徽當奔亡託命之時,守素不撓,而乞活為之心折。陶庾各具晉陽之甲,憚其持正,銷兩難於無形。安石步趨茂宏,再定大亂, 而游心物外,不使康樂更居形勢之地。三賢近於無疵矣。然而茂宏、安石之寬簡,未必儘是;刁劉諸庾之綜核,未必盡非,成敗既殊,安危遂判,優遊固足養患,操 切立至失人,君子平情論世,未嘗不嘆其不崇實以厲頹風,覽末流之莫挽,恨澄源之失術也。若道徽含飯以哺兄子,乃襲用范書陳言,斷非事理。太真遷都一議,宜 以入茂宏傳。至九錫之謔,燃犀之戲,自是賢智之過。安石千里棄官以奔弟喪,豈謂不崇禮教,且大功誦可,未便以絲竹小癖,遽坐戎首。凡是之類,宜在諱削。兵 凶戰危,全爭廟勝,若非得算實多,鴻議可法,皆屬搴斬之勞,事跡悉附勛封叛亂兩表,即其有當傳例亦與衡量輕重,別無殊異表見,各附主將之末。是史公傳衛、 霍之成式也。至有親民薄宦,參議真儒,能違時賢之尚,篤念小人之依,必宜力為搜采,事雖小而必詳其功,言雖廢而必征其效,於以振弊俗而重邦本,民譽一門, 所宜增立。清談為晉人病源,書法為晉人絕業,足下特立兩門,誠為允協。然清談當匯及門地時望,使虛車之陋,不致偏枯。書法以右軍為極則,足下移入列傳以重 其人,是猶有世儒之見也。但當檢括本集,備載會稽荒政,以補傳缺,乃為得耳。原書載記之作,仿自《史記》匈奴,兩漢四裔各傳,以其棋布中土,故立此名,並 非倡制,足下改為外紀。紀之所名,史例專屬帝者,自宜循歐陽之舊,別為國傳,非專為避卷首也。至原書大體可觀,所指大失,雖非苛索,然鄙意以為無庸攻擊, 專明己意,使書自晝而略自略。學者既讀《晉書》,必不能不求《晉略》,則可藏名山傳通邑,而足下數十年之苦心,與天下後世以其見矣。唯希鑑察。暑濕珍重, 不具。癸巳六月十九日。

《晉略》序

《晉略》六十六篇,都為十冊,吾友荊溪周濟保緒之所作也。孟子曰:“不仁而得國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未之有也。”晉之得天下,可謂不仁矣。是故其得 也,至易至奇,而分崩盪析,亦至速至慘。中宗東奔,居仇地,用仇民,乃享國奕世,大亂屢作,宗祀卒延。豈不以吳皓暴虐,平吳之役,善反其政,依於誅君弔民 之遺,至於敗亡逃死,又能決大計,使南土智勇不失其職,始事有經,濟變得權,所以致此,固非幸矣。然則無功叨竊,雖得群小比周之力,而埋狐者拍不施踵,以 當塗孤立為監,而大禍即發。宗藩防患,其可極乎。德在黎庶,雖微弱無比數,卒食其報,此可以明天道之不變,而長世者誠不可任狙詐以自獲罪也。唐初儒臣,集 十八家之說,纂為《晉書》,事跡頗具而此旨不明,無以昭勸戒,垂世法。保緒深達治源,取《晉書》斟酌之,歷廿余載,至道光癸巳,寫出清本,走使相質。既得 余覆,又解散成書,五閱寒暑,乃成今本。而余赴章門,保緒赴淮陰,轉客漢皋,相距較遠。保緒繼以己亥秋物故旅次。及余還轅,保緒嗣孫煒以刻本來將遺命,乞 序言。其分合故籍若網在綱,簡而有要,切而不俚,抉得失之情,原興衰之故,貶惡而不沒善,諱賢而不藏慝,大之創業垂統之猷,小之居官持身之術,不為高論, 不尚微言,要歸於平情審勢,足以救敗善後而已。匪典午之要刪,實千秋之金鑒。至於州郡紛錯,詳核為難。展卷豁然,庶無遺憾,雖峻潔稍遜承祚,而視永叔之原 委不具君紀,情勢不了臣傳者,亦已遠矣。此子為不朽,來哲難誣,必有以余為知言者。保緒穎慧絕人,遷善不倦。嘉慶甲子,年甫弱冠,訪余於白門。一見之頃, 問難竟日。歸則取詩文舊稿盈尺者付之火,持燼見示,以請極言。勇決精進,宜其所就能至此也。余壯本落殖,近且七十,一事無成。追憶昔游,愧悔何已。道光廿 有三年四月朔,安吳包世臣書。
 
摘鈔韓呂二子題詞

文之奇宕至《韓非》,平實至《呂覽》,斯極天下能事矣。其源皆出於《荀子》。蓋韓子親受業,而呂子集論諸儒,多荀子之徒也。《荀子》外平實而內奇宕,其 平實過《孟子》,而奇宕不減《孫武》。然甚難學,不如二子之門徑分,而塗轍可循也。蒯通、賈生出於韓,晁錯、趙充國出於呂。至劉子政,乃合二子而變其體 勢,以上追《荀子》,外奇宕而內平實,遂為文家鼻祖。蓋文與子分,自子政始也。孔才得其刻露,而失其駿逸;子厚、永叔、明允、介甫、子瞻俱導源焉,後遂無 問津者。南宋有《伯牙琴》,近世有《激書》,一枝一節,時有近似而世少知者。夫韓非囚秦,《說難》《孤憤》,不韋遷蜀,世傳《呂覽》,史公次之《易象》 《春秋》引以自方,其愛而重之至矣。史公推勘事理,興酣韻流多近韓。序述話言,如聞如見則入呂尤多。淄澠之辨,固非後世撏扯規模者所能與已。子厚《封建 論》,永叔《朋黨論》,推演《呂覽》數語,遂以雄視千秋。小子壯歲,始得二書而摘錄之,嗜之數十年。雖姿性弱劣,無能為役,而溫故知新,所見固有較諸公為 深者。檢篋得本,故題其首。道光癸卯初夏。
 
書韓文後上篇

世臣幼從鹿門八家選本,讀退之書說贈序數十首,愛其橫空起議,層出不窮。成童見明允筆力健舉,辨才雄駿不可難而嗜之。又謂介甫鷙驁,能往復自成其說,薄 退之橫空起議為習氣,且時有公家言,又間以艱澀,未覺必為陳言務去,皆醇後肆也。嗣橐筆蓬轉,唯以《孫武》《荀卿》《韓非》《呂覽》自隨,遭遇率谿勃。歷 二十餘年,記誦遺忘殆盡。道光乙酉,過丹陽,在荒市得《韓文蠡測》,舟中反覆之,嘆為筆勢生動矯異,加以丹墨。至松江,為江夏陳芝楣攫去,家仍無本。閱十 七八年,時時思之。今年病目二百日,差愈,過鄱陽陳伯游家,見《韓文考異》,夙聞為善本,假歸讀之,目力猶不賴,然日輒盡兩卷,既三過,乃知文從字順各識 職一語,退之實自道破窔奧。蓋文家關鍵,必在審勢。文以從為職,字以順為職。勢之所至,有時得逆以濟順,而字乃健;得違以犯從,而文乃峻。不此之識,徒以 從順為事,則文字不得其職。是退之心契周秦先漢,復志賦所稱用心古訓,識路疾驅者,抑時時有合。歐、蘇、曾、王,則皆未鑿此竅也。世臣讀退之文所見前後凡 三變,於其得失,似有可言者。退之以辟二氏自任,史氏及後儒推崇皆以此。今觀《原道》大都門面語,徵引蒙莊,已非老子之旨,尤無關於釋氏。以退之屏棄釋 氏,未見其書,故集中所力排者,皆俗僧聳動愚蒙以邀利之說,繼自度其力,不能入室操戈以伐之。故文昌諄勸著書,而答以須待五六十時也。釋氏書始入中國,止 四十二章,其言淺而切,與儒不甚遠。後此內典則皆東土所譯,聳愚邀利之說已有竄入者。及明上人《壇經》六卷,獨標心印,持論最精,然意主深刻,遠於人情, 與吾儒平易近民,躬行漸進,善善從長之義始殊。有宋諸儒,援其精言以入儒術,自詡為千聖不傳之秘,是釋氏之精,徒足亂儒,而俗僧世守者,則益倡福田利益, 以攫愚夫愚婦之財利。故徒從雖日眾,而其道則極衰,是俗僧自衰之,非必退之辭而辟之之力矣。其策問有雲,毋乃有化而不自知者,意蓋謂釋氏近墨也。而讀《墨 子》,則謂孔、墨必相為用,其附麗上同兼愛者,僅摐扯儒墨字句耳。墨氏之道,其要義屢見《呂覽》,足為孔、墨相用之證。而一未徵引,其亦薄不韋,未省其 書,如釋氏言乎。退之自論文曰:“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核《順宗實錄》董晉、韋丹、孔戣、權德輿各志狀,及其他先廟神廟碑,悉嚴肅有體勢。 即有酬酢人事者,亦鄭重不苟下一語,可謂記事必提要已。《原性》所稱上之性就學而愈明,下之性畏威而遠罪,故上者可教,而下者可制。則真能鉤玄以纂言者。 然韓文如是者絕少,蓋切要語本自無多。《大學》一書,只“壹是皆以修身為本”、“毋自欺也”、“君子必誠其意”三言;《中庸》一書,只“為政在人”、“取 人以身”兩言耳,又可求多於退之乎。退之文之盛者,《聖德詩序》及詩,薦士南溪始泛和太清宮紀事徼鱷魚釋言行難五箴策問十三首,皆無愧古作者。《上宰相第 三書》,雖少作,而精心撰結,氣盛言宜,子政無以遠過。同時有感《二鳥》《復志》兩賦,除晉宋之徑路,冥追屈、馬,雖挽強未得手柔之樂,而紆迴往復,意曲 而達,其自道立志用力者,信不誣已。《進學解》余應之下,故為舒緩,遂爾<疒爾>靡。《王承福傳》操杇過富貴之家以下,亦嫌瀾漫。《送李願歸 盤谷》摹寫情狀,間入駢語,緩漫乏氣勢。《送窮文》起結亦朴率,俱足累通體,使精神不發越。《平淮西碑》最為今古所重,然推本君德而上斥列祖,歸功裴相, 而揶揄通朝,立言既為非宜,且六月采芑江漢諸什,並美宣王,而詩人止述將士勞苦,良以將士用命以有功,則君美自見,何必如碑言乃為善頌哉。然其詩則佳甚, 分別觀之可也。《訟風伯》《月蝕》《射訓狐》《讀東方雜事》《譴瘧鬼》諸作,譏刺當路,不留餘地,於言為不慎,於文為傷雅。子瞻斥其性氣難容,良非過論。 《張中丞傳後序》,記遠與巡死先後異一節,含混不能作下文辨駁之勢。《毛穎傳》,舊史以為至紕繆,《國史補》以為逼史、遷,後人皆是李說,然士君子立言有 體,遇事之必不可無言,而勢有必不能明言者,則常托於諧詞卮說以見意,彼毛穎何所取耶。無取而以文為嬉笑,是俳優角牴之末技,豈非介甫所譏,無補費精神者 乎。南山、陸渾山火聯句諸什,亦其類矣。然核退之生平,則《進學解》所謂“長通於方,左右具宜者”,實足為言行相顧,胡不慥々者也。令陽山河陽刺潮袁,政 事論說,絕不以竄逐故,少怠所事,負所學。其立朝,論迎佛骨,論捕賊行賞,論天旱人飢,論禘祫。為吏部,寬假令史,而令史之權反以輕,是左之宜也。守戒, 與柳中丞書,論淮西事宜,論黃家賊,說韓宏使協力,使王庭湊,以口舌定鎮州之亂,得布衣柏耆以招王承宗,收德棣二州不煩兵力,勸晉公以戰士三千襲蔡,晉公 遲疑,功乃歸於李愬,在晉公固不必以折首為奇,而蔡逆就囚卒如退之策,是右之宜也。唯駁平叔變鹽法,未悉當時情事,不敢定其當否耳。至於內行之修,友誼之 篤,載於新舊史,散見集中者尤備,當世碩儒以為氣厚性通,論議多大體,可謂樂易君子巨人者,盡之矣。《考異》薈集各本異同,以文義核定從否,得者什常八 九。晦翁自許一生在文字上做窠臼,信已。其有各本皆不合,而斟酌文義獨得其是者,以無本可據,止附註而不徑改,比其注經為尤慎。間有一二不合者,則以南宋 盛行時文。晦翁少小所業,於退之行文安字之法,固有不能盡通者。假本已兩月許,恐征取迅速,故略記崖梗,俟過此以往,考核所見進退焉。道光廿有三年季冬十 三日書。
 
書韓文後下篇

古人論詩文得失之語,大約有三:有自得語,有率爾語,有僻謬語。自得語,以心印心,直見作者真際,後學依類求義,可以悟入單微。率爾語,本出無心,以其 名高,矢口流傳。僻謬語,自是盲修,誣古人以掛來學,如子長謂司馬法閎廓深遠,二代征伐,未能竟其義。子政、子云謂子長有良史之材,善序事理,辨而不華, 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子云謂長卿賦不從人間來,讀千賦則能為之。魏文帝論鄴中七子。鍾嶸謂士衡所擬之十二首古詩驚心動魄,一字千 金。子美謂薛稷曰:“少保有古詩,得之陝郊篇。”其謂太白曰:“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又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太白登華山絕頂題曰:“此 地呼吸,可通帝廷,恨不攜謝眺驚人句,來此搔首問蒼天。”襲美謂清遠道人《虎丘詩》,一字一句,若奮若搏,建安詞人不得居其右。孟會謂子美朝進東門營詩, 其妙可以招魂復起。子由謂子美《哀江頭》:“如百金戰馬騰坡驀澗,如履平地,下視樂天、微之,直如跛鱉。”子瞻言智者創物,能者述之,非一人而成,君子之 於學,自三代歷漢至唐而備,故詩至杜子美,文至韓退之,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此自得語也。唐人謂興公《天台山賦》“赤城霞起以建標,瀑布飛流以界 道”二句是佳處。又謂昌黎《進學解》,玉川子《月蝕詩》如赤手捕長蛇,不施鞍勒騎生馬。任華愛太白“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兩句,永叔謂“清風朗月不用 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頹”,太白之所以推倒一世者在此。山谷謂“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是太白至處。又謂東坡《黃州寒食詩》似太白,正恐太白有 未到處。此率爾語也。樊汝霖謂鬥雞聯句“爭觀雲填道,助叫波翻海”,是韓詩之豪;“一噴一醒然,再接再礪乃”;是孟詩工處。山谷謂退之記夢詩“壯非少者喔 七言,六字常語一字難”,只上句“喔”字,便是所難,乃為詩之法。此僻謬語也。自得語,非近有得者不與知。僻謬語,信從者究屬無多。唯率爾語間於可否,至 易誤人。而率爾語流傳至盛者莫如永叔“晉無文章,唯淵明《歸去來辭》一篇”,子瞻“唐無文章,唯退之《送李願歸盤谷序》一篇”之說也。固二公心有所感,而 偶然所出,然藝苑久以為圭臬矣。《李願序》前已備論,陶詞則東坡亦有托其文以不朽之語。按子云謂詩人麗則,詞人麗氵㸒,則別詩詞為二。孟堅謂詞者意內而言 外,則與詩固無殊異。《歸去來詞》,論其外言則不麗,求其內意復無則,不唯與其詩之骯髒沉鬱殊科,即比《閒情賦》寄意修辭,亦大有間,而永叔唱於前,子瞻 和於後,想以淵明恥事二姓,為南朝獨行,意詞為拔足始基,重人以及文耶。考淵明自序,稱乙巳十一月作此詞,宋武以甲辰三月起義,旬日間遂鏟偽楚,遣迎安帝 於荊州,自退藩於徐州。乙巳五月,安帝還都,宋武此時,可謂功蓋宇宙,忠貫金石,淵明豈能逆料十五年後之必代晉哉(史 稱淵明自以晉宰輔之後,故宋武王業漸隆,即不仕。永初之後,唯題甲子,然詩集中書辛丑乃隆安五年,書癸卯乃元興二年,皆在宋武未建義旗之前。說既無據。史 言淵明為鎮軍建威參軍,本無主名。李善注始為鎮軍參軍,經曲阿題下,引臧榮緒《晉書》曰,宋武行鎮軍將軍,宋武鎮徐州,曲阿乃其治所。則鎮軍之為宋武無 疑。近人安化陶澍,袒其遠祖,謂斷不為宋武幕僚,其所佐者乃劉敬宣也。敬宣以乙巳加建威將軍,為江州刺史,未嘗為鎮軍。而荊溪周濟,又曲附澍說,謂隆安三 年,為武陵王遵鎮軍參軍,移家都下,義熙一年,乃從敬宣為建威參軍,說尤鑿空。遵在都,官太常中領軍,留台暫奉為大將軍,以承潯陽之制,並無鎮軍之名。敬 宣刺江州,安帝還都,劉毅謂其過優,敬宣即自解職去。計其去職,當在夏秋之文,淵明以八月任彭澤,則與建威參軍相接,詞序不得雲家貧不足自給,親故勸為長 吏,求之靡途,家叔用為小邑也。其時沈田子朱齡石皆為建威,何取於手握重兵,首先迎降靈寶,致晉祚中絕,卒以反覆,父子並命之敬宣,而以為善擇木哉。史又 稱彭澤公田,悉令種秫,妻子苦請,乃令粳秫各半。八月非種粳秫之時,十一月已去官,焉得有此事。故知想像之辭,通不可信)?晉承喪亂,文物 凋弊,至秀孝莫敢應試。裴頠《崇有》,郭欽《徙戎》,道明《議移鎮》,逸少《答深源書》《上會稽王箋》,俱樹義甚高,而詞多格塞。然杜弢、劉淵父子、李暠 之文載《晉書》者,則清越渾健,有西京風,不得謂晉無文章也。唐文退之外,推子厚。子厚貶斥後,乃盡變少壯風格,力追秦漢,與退之相軋。然其先為駢儷時, 氣骨清健,固自度越世俗,是外燕許之宏麗雄肆,權李之幽靘宕逸,俱足自植,然燕許中乾,權李氣褊,唯敬輿文體,雖仍當時,而義取管、孟,厭人心,切事理, 當其動盪沉酣,賈、晁無以相過,實有退之所不逮者,亦未能遂言唐無文章也。祀灶日又書。
 
書《桃花扇傳奇》後

傳奇體雖晚出,然其流出於樂。樂之為教也,廣博易良,廣博則取類也遠,易良則起興也切。故傳奇之至者,必深有得於古文隱顯回互激射之法,以屬思鑄局。若 徒於聲容求工,離合見巧,則俳優之技而已。近世傳奇以《桃花扇》為最淺者,謂為佳人才子之章句,而賞其文辭清麗,結構奇縱,深者則謂其指在明季興亡。侯、 李乃是點染顛倒主賓,以眩耳目,用力如一髮引千鈞,累九丸而不墜者近之矣。然其意旨存於隱顯,義例見於回互,斷制寓於激射,實非苟然而作,或未之深知也。 道鄰身任督師,令不行於四鎮,故於虎山自剄時,著三百年天下亡於我手之語,以明責其罪。虎山罪明,則道鄰可見不責高劉者,以其不足責也。然福王之立也,道 鄰中夜結士英以定議(事見朝宗《四憶堂詩》,梅村《九江哀》亦云,大學士史可法、馬士英,定策奉福藩世子)。 福王立,則與崑山齟齬,無以得上游屏翰之力,而為之曲諱者,蓋不欲專府獄道鄰,使馬、阮反得從從罪也。既書道鄰之死不明,而又書祭者責其並不能求死於戰 也。龍友死戰而不書者,以黨惡咎重,不許其以死自贖也。崑山之死也,特書後世將以我為亂臣之語者,明其心之非叛,而罪則當死。蓋崑山不稱兵離楚,則馬、阮 不奪虎山,許定國雖渡河,尚可截淮為守也。至北都自死諸臣,上不能致身以恤國難,下不能引退而遠利祿,是直計無復之,欲買價泉里耳。故借書賈射利之語以深 致其誚,其士人負重名持橫議者,無如三公子五秀才,而迂腐蒙昧,乃與屍居者不殊。然而世固非無才也,敬亭、昆生、香君,皆抱忠義智勇,辱在塗泥,故備書香 君之不肯徒死,而必達其誠,所以愧自經溝瀆之流。書敬亭、昆生艱難委曲,以必濟所事,而庸懦誤國者,無地可立於人世矣。賢人在野,立岩廊主封域者,非奸則 庸,欲求國步之不日蹙,其可得乎。然而為師為長,端本為士。士人倚恃門地,自詡虛車,務聲華,援黨與,以犄摭長短。其禍之發也,常至結連家國而不可救,此 作者所為洞微察遠,而不得不藉朝宗以三致其意者也。
 
《東海記傳奇》敘

甚矣,折獄之難也。人知刑求之辭不可恃,謂熬審之辭為可恃乎。孰知到案即承之辭之尤不可恃也。故刑求而翻異者十五六,熬審而翻異者十二三。到案即承,則 斷無翻異已。受辭者方自詡以為得情,豈知其沈冤有更甚於刑求者乎。漢東海孝婦事,明書史冊,雜見紀載。孫轉運謂其誣服為不欲罪坐小姑似矣。然抑安知其非逆 料屍居者之聽必不聰,而不忍以純白之身,見辱伍伯,為此自承耶?故臨刑而以繙竿白雪,則知孝婦之冤結無可告訴者,非極至隔絕天地之和,歷三年之久,毒流千 里不止也。且其時守令之聽此獄也,非有所為而為,而禍已如此;良可懼矣。世所傳六月雪傳奇,或借孝婦為言,而別有所寄,非傳本事。近人作《東海記》以紀其 實,顧雜以現行事例,又其文不詞,不足以聳動觀聽。太倉王君季旭更之,其詞旨悱怵,其節奏簡易。吾知坐華屋綺筵,而征新曲者,必有思齊內省之心,一時並 發,勃然而不能自遏者矣。是季旭之志也。

蘇州寶蓮寺主《松濤法語》題辭

“如是我聞”,於法果無所說乎?願解如來真實義,於法果無所得乎?章句積八萬四千,而宗旨在不立語言文字。無上微妙之法,故非口舌所能形容,翰墨所能名 狀者矣。靈鷲一公嘗舉此義以難余,余曰:“不立語言文字者,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也。章句積八萬四千者,善以譬喻而曉喻人也,無所住而生心,故於法無所得,善 以譬喻而曉喻人,故於法無所說。”一公曰:“善哉!落言詮。寶蓮松上人者。”一公座下之龍象也,示余以法語若干卷。善哉!不落言詮矣。余既樂大乘有擔荷 者,而又吾故人之弟子也。爰歡喜讚嘆而題其卷首,以誥讀者。
 
問樵上人《海上移情圖》記

數百年琴譜皆出廣陵,廣陵固多碩師哉。近世之善者曰吳思伯。思伯之學傳釋仙機,其別曰顏夫人。顏夫人授梅蘊生,仙機授釋問樵。蘊生沉精操縵,遐慕叔夜, 名所居曰嵇庵,以諭其志。然其言曰:“琴之妙在聲,聲者情之所寄也,古之人情有所觸而托之聲,後之人循舊聲而以托其所託,故聞其聲,則必知造此聲者為何如 人。人所為造此聲者,因何如事,具此真解,唯小子與問公矣。吳君仙公未足以與此也。”余按呂氏《精通》之辭曰:“鍾子期聞擊磬者而悲,嘆曰,心非臂,而臂 非椎與石,悲存於心,而木石應之。”其《博志》則曰:“尹儒學御三年而不得,夜夢受秋駕於其師,明日其師謂之曰:‘吾非愛道也,恐子之未可與,今將教子以 秋駕。’尹儒為言所夢,固秋駕已精而熟之,鬼將告之,非鬼告之,精而熟之也,言授受聲聞之相交必以精也。”是故藝之至者,必移人情,然非其人之情,先能自 移,則藝固不至矣。夫以伯牙之學,成連之教,而移情必以海上為期,情固必移於海上乎。古人聞濤聲,見劍舞,而悟草法;覽山川雄奇,詩文為之增氣,是豈有跡 象可擬,理趣可尋者乎。是伯牙之情能自移,而適移之於海上也。是問公作圖之指也。
 
小倦遊閣記

嘉慶丙寅,予寓揚州,觀巷天順園之後樓,得溧陽史氏所藏北宋棗版閣帖十卷,條別其真偽,以襄陽所刊定本校之,不符者右軍大令各一帖,而襄陽之說為精。襄 陽在維揚倦遊閣成此書,予故自署其所居曰小倦遊閣。十餘年來居屢遷,仍襲其稱而為之記曰:史言長卿故倦遊,說者謂倦疲也,言疲厭遊學,博物多能也。然近世 人事游者,輒使才盡何耶?蓋古之游也有道,遇山川則究其形勝厄塞,遇平原則究其饒確與谷木之所宜,遇城邑則究其陰陽流泉,而驗人心之厚薄,生計之攻苦,遇 農夫野老則究其作力之法,勤惰之效,遇舟子則究水道之原委,遇走卒則究道里之險易迂速,與水泉之甘苦羨耗,而以古人之已事,推測其變通之故所至。又有賢士 大夫講貫切磋,以增益其所不及,故游愈疲則見聞愈廣,研究愈精,而足長才也。今之游者則不然,貧則謀在稻粱,富則娛於聲色。其善者乃能於中途流連風物,詠 懷勝跡,所至則又與友朋事談宴,逐酒食,此非惟才易盡也,而又長惡習。予自嘉慶丙辰出遊,以至於今,廿有七年矣,少小記誦,荒落殆盡,而心智益拙,志意頹 放,不復能自撿束,而猶日冒此倦遊之名也,其可懼也夫,其可愧也夫。
 
述學一首示十九弟季懷

余本中上資,庭訓受先子。提撕襁褓中,即雲求在己。差長艷科第,七歲學八比。遂奪讀書功,只誦《易》《詩》《禮》。未能詳訓詁,亦為剿說計。然至關倫 常,必審辨非是。諄諄人禽樞,升墜決於此。此學異吾鄉,群嗤為迂鄙。此心遵大路,已不躓荊杞。蹉跎且成童,先子病疥痔。五載侍藥隙,夙夜讀選史。遐追遒麗 詞,冥心探原季。雖雲無師學,略能別善否。又復羨兩漢,豪士許國偉。遂攻權家言,成敗較絲累。撫躬覺有獲,深晦遠眾傀。不幸背庭訓,立腳猶跛倚。幸天牖其 衷,就食皖江涘。得游大興門(朱石君先生),乃睹為人軌。遂覺汗浹背, 有如暑綊枲。立身期返初,聞見亦差啟。乃嘆前所學,所得皆糠秕。乃知恥剽竊,真積務尺咫。《三禮》尚完書,能固人筋髓。千載賴鄭公,世亂道不否。學者準此 的,反求道在邇。續自讀《通鑑》,治亂示掌指。復得君卿書,研索植國體。創製兆興喪,經緯二書備。今古有作者,莫能與參擬。望途可漸進,蓬轉又中毀。幸每 遇宿儒,容我居子弟。問難析其疑,一一銘心膂。劉生(武進劉逢祿,字申受)紹何學,為我條經例。證此獨學心,《公羊》實綱紀。《易》義不終晦,敦復有張氏(武進張皋文先生,諱惠言)。觀象得微言,明辨百世俟。私淑從董生(武進董士錫,字晉卿),略悟訊息旨。讀書破萬卷,通儒沈與李(吳沈欽韓,字文起。陽湖李兆洛,字申耆)。益我以見聞,安我之罔殆。鄭學黃(陽湖黃乙生,字小仲)心通,許學錢(嘉定錢坫獻之)神 解。既得明冊籍,又得親模楷。乃見善惡途,判異如河濟。乃令苟得懷,渙若冰釋矣。憶昔攻時文,殫精忘膏晷。房行藁汗牛,一一究肯綮。比謂契真脈,誰知土偶 耳。於今十年余,棄斯等葑菲。隨俗偶執筆,乃如決源水。讀書得正路,履之坦如砥。善忘更飢驅,恨難窮富美。悠悠二十載,更張亦已屢。折肱為良醫,斯語無虛 詭。吾弟向盛年,黽勉思此理。要言必不煩,有恥方為士。
 
五言一首說八比贈陳登之通判即留別出都門

往昔奇渥世,演講為小品(山長排比講義為時文,名制義小品,八比所自始也)。 於今五百年,用為汲士綆。立言代賢聖,托體縱高迥。於中若無我,得毋俳優並。其法首肖題,譬彼服尚稱。偉議非應有,枵然嗟如癭。韜精承與落,脫手彈丸正。 裂帛力在外,張弦直斯應。立勢必求安,樹義定知勁。一語見真實,萬卷相奔並。琢玉必去瑕,熔金貴盡礦。王錢體初成,唐歸業斯盛。正聲終鄧陶,馮許漸為梗。 降及神宗末,么{麻骨}狡然逞。金黃起橫流,噍殺氣未靖。安溪差斂鍔,朴茂或傷韻。劉(大魁才甫)竇(光鼐東皋)遙相望,高曾軌不泯。殿奔有棲霞(牟廷相默仁),風力最淒緊。矯矯百年內,望若懷霜凜。日下執牛耳,蔣(第次竹)姚(學爽警塘)聲 實等。思力蔣則雄,風裁姚乃整。從學半簪裾,信受如追影。塵腐相扯摐,屈伸隨春蚓。利祿途則然,謬種傳無竟。豈惟文運頹,實見恥維僨。反經用狂狷,士氣庶 復振。竊欲挽狂瀾,棉薄慚非任。以茲卅載游,事斯同禁黽。容易與誰談,深藏自守檠。不謂太邱子,違時出獨侹。已快同聲求,更為吾道幸。所憾賦驪駒,被放急 歸省。前期詎可預,服膺矢共永。揮手即天涯,私心常耿耿。
 
或問

道光甲辰八月,予編錄論文之書既成。或問曰:“先生之論文也,上自經史子集,下及倚聲傳奇,並闡其立意之淺深,糾其措辭之得失,可雲切而備矣。唯八比為 儒者正經,而止摘五言二首入錄,讀者就求其法,則門徑不明,推廣其義,則感發無自。近世多有精通古學,而不能八比者,然先生述學詩云:房行藁汗牛,一一究 肯綮。比謂契真脈,誰知土偶耳。則先生於此道實深,何不攄少小勤求之蘊,示學者矩矱,以執佌々者之口乎?”予曰:八比取士,歷年五百。忠良英俊,類出其 中。義醇詞淨本於經,議鴻識壯釀於史,描摹精切依於子,波瀾洪遠源於集,與古文固不殊也。唯其結體褊小,風裁矜整,故用法為尤嚴,而取勢為尤緊。古文言皆 己意,八比則代人立言,故其要首在肖題,而肖題之機決於審脈。脈有來有去,其長章巨節以中間一二間語命題者,文中詞意俱不得出本題之外,而眼光手法,注射 操縱,必使牽全身以一發,現全神於一顧。然意則全身全神,而筆仍一發一顧,乃為能事。其單句為章者發此言也,有由便是來脈,如其言則得,不如其言則失,便 是去脈,故八比尤以單題為緊要關隘,以其題未具間架樑柱皆須意造故也。然古文言皆己意,故貴能蹈實;八比代人立言,故貴能導虛。古文雖短章,取盡己意,故 轉換多變態,其牆壁寬而峻;八比雖長篇,取協題情,故推勘少回互,其牆壁隘而夷。自有八比以來,果其能者,未有不外嚴牆壁之守,而內專導虛以求制勝者也。 而或薄為小道者,正以其體成於法,意妙在虛,責其實際,不足當宇宙有無之數而已。然其凝思至細,行文至密,所有近輝遠映,上壓下墊,反敲側擊,仰承俯引之 法,反較古文為備。故工於八比者,以其法推求古書,常有能通其微意,不致彼此觸礙者,則八比實足以為古文之導引。唯其始也以八比入,其終也欲擺脫八比氣 息,卒不易得耳。世固有少小未習覓舉,而自慕前哲,博覽典籍,窮力古文而不能八比者矣。若幼習舉業,繼攻古文,古文可觀,而不工八比者,則事理之所必無。 蓋八比皆父師督責而成,用心專,積力久,於八比尚無所得,而謂其能窺古文宏深之域哉。習八比者,無論姿性之利鈍,父師必宜擇一隅集,必自集中明白簡煉之文 授之,並使熟讀其旁批總評,以悉一定不易之法。授經書時,則與之講明訓詁,使通字義。成篇之後,看其出筆。筆力峭拔者則使讀子厚、明允、介甫之文,而以陶 石簣、項水心鑿其思路。筆勢縱橫者,則使讀長沙、東坡、同甫之文,而以陳大士、黃陶庵盪其胸懷。筆情幽雋者,則使讀傅季友、任彥升、陸敬輿、歐陽永叔之 文,而以董思白、鄭峚陽和其韻調。筆致重實者,則使讀劉子政、韓退之、曾子固之文,而以陳臥子、熊次侯資其典贍。筆意竊深者,則使讀《戰國策》、太史公之 文,而以錢鶴灘、金子駿誘其雄肆。此後則聽其自為,從吾所好,而非父師之所能為力者矣。唯一切講章,自《永樂大全》以下,斷不宜使之寓目,自窒聰明。至 《學》《庸》書本戴記之二篇,文理顯暢,自宋仁宗御書之以賜狀頭王拱宸時儒率援以立說,此不過射策家頌聖之技耳。及南宋考亭別撰章句,合《論》《孟》名為 《四書》,抹煞仁宗書賜一節,而以為河南二程始尊信表章之,一若禪門所謂獨標心印者。其徒從反覆辨說,愈解愈縛,實則糹尋繹本文,何不可解說之有。幾是理 障,尤宜棄擇。蓋義理存乎人心,隨所學為深淺。既明字義,又明文法,而必依人為說,從門入者,不是家珍,斯之謂矣。唯文物典章,無可鑿空,書闕有間,漢儒 已有不能盡通者,而《四書》內典制,則《三禮》鄭注,尚可考核而晰。近乃束經籍於高閣,使後生小子翻誦典制文林文環等刻,訛以傳訛,果能概從屏絕,求之遺 書,即其質性弱劣,不能誦習全經,招集二三同志,分門各纂,自了原委,亦不必沉淹歲月,始克有成也。若近日小試題多割截,在主者不過欲杜抄襲之弊。既通文 法,臨場求其程式,便有依仿,正昌黎所謂不學而能者,而時師乃以其鉤意嵌字,纖小無可比似者,珍為秘授,使佳子弟窮年兀兀,卒無一得手處,是可嘆也。要之 八比一道,本非甚難,而士人業此,並時百萬,積二百年之久,其卓犖可觀者,曾不能十數,則以利祿之途,人懷僥倖,朝駕南轅,暮從北轍,前邪後許,謬種流 傳,隳風氣而壞風俗,遂致世道人心,愈趨愈下,豈唯八比之尤劣而已哉。
 
族兄紀三先生《鄭本〈大學〉〈中庸〉說》序

世臣提抱受方數,先子即教以字義文義,乾隆辛丑讀《大學》《中庸》,卒業,頗疑曾子述夫子之言,門人記曾子之意,文勢何以與《孝經》《論語》迥殊。子思 道傳孟子,孟子晚而著書,後《中庸》甚遠,而《孟子》愷切激盪,不似《中庸》平衍。及丙午讀《禮記集說》,乃知《大學》《中庸》系小戴四十九篇之二。陳氏 於目錄下止注“朱子章句”四字,而不錄本經,則以《學》《庸》配《論》《孟》,名曰《四書》,蓋自考亭始也。細繹《禮記》各篇,大都周末漢初諸儒,抱殘守 缺,或雜述三代遺制,或散記七十子遺說,是《大學》殆記者傳聞周國學中略例,而演以己意,《中庸》則一篇贊聖論耳。未見千聖心傳,必在此簡。先子嚴毅,世 臣質問稍妄,即加呵撻,懷疑莫釋而已。及嘉慶初出遊,乃見《十三經註疏》鄭目錄雲,名曰《大學》者,以其記博學可以為政。而孔氏申之曰,《大學》之篇,論 學成之事,能治其國,章明其德於天下。卻本明德所由,先從誠意為始。《中庸》,鄭目錄雲,以其記中和之為用。庸,用也,孔子之孫子思作之,以昭明聖祖之 德。而《別錄》則皆屬之通論,初不言曾子述孔及子思憂道學之失其傳而作。世臣竊自幸少小所疑,與先儒舊說,微有近似矣。洎閱《宋史》,始知仁宗御書此二 篇,以賜新科狀頭王拱宸,時二程方在佔畢,承學之士,競為誦習,如近世舉子指事頌聖之為。而程氏徒從日多,論說有流傳者,至南宋孝宗以太祖六世孫承統,與 仁宗世遠而源殊,故考亭於淳熙末,為《學》《庸》章句,遂以尊信表章之功,加於河南程氏兩夫子,以樹赤幟而悉改鄭說。於《大學》則移補兼行,《中庸》雖無 所移補,而割裂舊次,以分章節。玩《章句》及《集注》,皆先標綱領,次晰條目,強經就我,一行以南宋時文之法。《中庸》注體勢尤近。蓋《大學》規模宏敞, 《中庸》論議幽賾,編簡無多,誦習為易,推暨可廣,立說易成。觀理宗淳祐視學詔書,則《四書》刻本,已為當時青宮童習之編,利祿之途,專歸章句以迄於今, 幾使師儒不復知有鄭、孔矣。然而?繹鄭義,在《大學》,注“能得”曰得謂事之宜;注“淇澳”節曰此心廣體胖之詩,民不能忘,以其意誠而德著;注“聽訟”節 曰大畏其心志,使誠其意不敢訟,本謂誠其意,孔氏申之曰,聖人不惟自誠其意,亦服民使誠意;注“所惡於上節”曰絜矩之道,善持其所有以恕於人,治國之要盡 於此;注“樂只”節曰治民之道無他,取於己而已;注“言悖而出”節曰君有逆命,則民有逆辭,上貪於利,則下人侵畔;注“生財大道”節曰不務祿不肖而勉民以 農。在《中庸》注“喜怒”節曰中為大本者,以其含喜怒哀樂,禮之所由生,政教自此出;注“道之不行”節曰過猶不及,使道不行,唯禮能為之中;注“舜其大知 ”節曰兩端過猶不及也,用其中於民,賢與不肖皆能行之;注“強哉矯”節曰國有道不變以趨時,國無道不變以辟害,有道無道一也;注“費而隱”曰言可隱之節, 費猶佹也,道不費則仕;注“無入不自得”曰謂所鄉不失其道;注“父母其順”曰謂其教令行,使家室順,孔氏申之曰,父母能以教令行乎家室;注“治國如示掌” 曰序爵辨賢尊尊親親,治國之要;注“為政在人”曰在於得賢人;注“取人以身”曰明君乃能得人;注“利行勉強行”曰利謂貪榮名,勉強謂恥不若人;注“勸親親 ”曰同其好惡,不特有所好惡,於同姓雖恩不同,義必同也,尊重祿位,所以勸之,不必授以官守,天官不可私也;注“至誠盡性”節曰盡性者,謂順理之使不失其 所,助天地之化生謂聖人受命致太平;注“優優大哉”節曰言為政在人,政由禮也;注“維天之命”節曰天之所以為天,文王之所以為文,皆由行之無已,為之不 止,《易》曰君子以順德,積小以高大;注“仲尼祖述”節曰此以《春秋》之義,明孔子之德。孔子祖述堯舜之道,而制《春秋》,而斷以文王、武王之法,度是真 作聖之梯航,致王之塗徑,而可為百世法守者。而《章句》所集不過命當作慢,不言后土者,省文之類,於其微言大義,概從刊落,其意以為不如是,則無以大尊信 表章二經之功,使二程直接孟子,以承曾、思之統,而豎千載不傳之新說故也。然宋儒奉“格致”、“誠正”四字為心印,以格致為始,誠正為終。其初諸儒說格 致,尚無一定,自《章句》釋以即物窮理,一若親承先聖提命者,於此而語,以鄭君知善惡吉凶所終始,格來物事,其知於善深則來善物,知於惡深則來惡物,言事 緣人好來也,鮮不笑其不辭。抑知鄭君本《易系》“無有遠近幽深,遂知來物”而立此義,為《大學》專以可以合併者,所謂羊質虎皮,見草而悅,宜其無足以昌鄭 君也。今讀族兄紀三先生《鄭本〈大學〉〈中庸〉說》各二篇,其《大學》上篇,立不囿必達兩義,推衍致字,以伸鄭君,而明好惡之不可不誠。下篇明誠意為本, 歸於以誠取信於民,雖稍易孔氏之次,發明鄭君博學可以為政之意,則同其說《中庸》也。上篇明中和之用,而不駁不易之訓,下篇明體生之德,而不駁幹事之喻。 辨而不爭,斯可謂鄭、孔之功臣,足以津逮來學者矣。世臣老矣,幼涉憂患,壯困奔走。宋學既非性所好,漢學又不能自力。老大傷悲,無可言者,族子慎言。自袁 浦郵其尊甫遺書,屬為弁言,故略述鄙意而歸之。先生諱汝翼,紀三其字。先生著述之富,校勘之勤,世臣於壽先生九十序已詳言之,故不贅及。道光廿有七年冬十 月廿七日,族弟世臣撰書於白門倦遊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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