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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作者:沈德符

○內閣

【閣臣進御筆】今上四年六月,江陵張公為首揆,進閣中所藏世宗御筆聖諭六十三道、御製四十四道、聖制票帖七十道,又纂修館中,得親批本章,共六十三本,進之於上。時,張公新被御史劉台糾劾,說者謂怒劉入骨,恨其未置極典,因以世宗刑戮言官諸事,導主上威嚴。雖藉口法祖,實快己私也。至十六年三月,閣臣又進閣中舊藏太祖御筆七十六道,以呈御覽,時,吳縣申公當國,其次為歙縣許公、太倉王公,是時朝講漸稀,內外亦漸否隔,說者又謂諸公以此歆上,欲如高皇召對勤政講學,其意甚美。竊謂兩說或出臆度,未足深信。然雲漢天章,留之秘閣,使輔臣不時展閱,可以警策心魂,且見祖宗朝君臣一體,泰交之盛。今盡登禁掖,譬猶六丁取歸天上,使人間永絕見聞,豈不可惜!當時揆地諸公,或自有深意,乃藿食之見則如此。【江陵震主】今上初元,嚴重江陵不必言矣。至後大婚,聖齡已長,偶被酒,令小閹唱以侑之,閹辭不能,上倚醉拔劍斷其總角。群豎盧訴於馮保,保奏之慈聖,次日召上詬詰甚苦,至有“社稷為重“之說。上涕泣謝過,為手詔克責以賜江陵。

而榼保因得中其所仇孫海、客用,謂二人引誘,江陵條旨,俱謫淨軍,發南京種菜,亦可已矣。江陵復再疏推廣保說,謂太監孫德秀、溫泰、周海,俱諂佞,當斥三人,亦保之素謙者,上不得已允之。受遺元老,內挾母后以張威,下迎權榼以助焰,要挾聖主,如同嬰孺,積忿許久而後發,其得禍已晚矣。客用久居金陵,與縉神大夫游,先人同年朱虞葑(廷益),為南京大理寺丞,談次每稱其賢。朱愿樸君子,言當不妄。弇州《首輔傳》謂上手刃馮保養子二人,以致慈聖大怒,此一時傳訛,其實不然。客用逐後不數年,馮保亦籍沒,以奉御居南京。無聊思歸,乃具奏,遣家奴馮繼清哀祈於上,求放還。為言官所聚攻,上命南法司究問,雲客用為之設謀,乃謫保充淨軍,笞用八十,仍著伍。事見南司寇姜實疏中,蓋二榼晚途複合矣。

【江陵家法】江陵相怙權時,其家人子游楚濱最用事,即世所謂游七者。縉紳與交歡,其厚者如昆弟。有一都給事李選,雲南人,江陵所取士也,娶七妾之妹為側室,因修僚婿之好。一日相君知之,呼七撻數十,呼給事至面數斥之,不許再見。

因召冢宰使出之外,次日即推江西參政矣,江陵公當震主時,而顧惜名教乃爾,此等事豈可盡抹殺。時,給事李宗魯,亦娶游七妾之姑,與李選同外補僉事,亦江陵傳示吏部。江陵教子極嚴,不特各省督撫及各邊大帥,俱不許之通書問,即京師要津,亦無敢與往還。蓋欲諸郎君繼小許公事業,預養其相望耳。

【江陵二鄉人】江陵在位時,附麗者雖眾,其最厚密戚,無過承天曾大司空(省吾)少宰(篆)二人。其後並削奪追張氏寄頓髒物,狼籍萬狀,然兩人品賞不同,曾所至有聲績,撫蜀克平九絲,冬曹亦著勞勛,即在相門,未始傾陷一人。王則狡險貪橫,真名教所棄,曾不幸與同科受禍,世多惜之。方丘月林同張誠往楚籍沒時,曾具方巾青袍,入謁於後堂,丘與揖而送之。王則囚首楚服,口稱小的,言詞佞而鄙,丘與張怒,笞二十而遣之。陸五台不平,謂沈繼山曰:“天下亂矣。那有少宰決臀之理!“沈笑曰:“公善為之,不然,行且及矣。“時,陸正為少宰也。此雖一時戲言,亦足為千古至戒。按曾為江陵所厚,復以平都蠻功受知。曾之父陽白名璠,後其子三科,登壬戌進士,以參議告歸,受乃子一品之封,世甚榮之。及敗時,則陽白尚在堂,與江陵太夫人同一光景。王夷陵既奪官,子之鼎、之衡,亦削鄉舉籍,獨享壽考,聞至今尚無恙。(曾號確庵,王號少方。)

【劉小魯尚書】劉小魯(一儒),先大父同年進士,亦夷陵州人,與江陵相兒女姻也。當江陵炙手時,劉獨退避居冷局,張謂有意遠之,已不相悅。每遇其行法嚴刻,及刑辱建言者,輒苦口規之,遂大矛盾,滯南京貳卿,數年不遷。江陵敗,言路交章慰薦,始晉南大司空。尋自免去,後再起遂不出。其長子名戡之,少年美丰姿,有雋才,為婦翁所器愛,當赴省試,江陵授意主者錄之,乃翁聞之,令謝病不入闈,江陵大怒。後以任子得官,今為戶部郎。

戡之字元定,與予善。其內子為江陵愛女,貌美如天人。

不甚肯言笑,日唯默坐,或暗誦經咒。問此經何名,不對也。

歸劉數年,一日趺坐而化,若蛻脫者。與所天終不講衾裯事,竟以童真辭世。蓋與曇陽雖顯晦異跡,其為異人一也。

【三詔亭】江陵以天下為己任,客有諛其相業者,輒曰:“我非相,乃攝也。“攝字於江陵固非謬,但千古唯姬旦、新莽二人,今可三之乎?庚辰之春,以乃弟居謙死,決意求歸,然疏語不曰“乞休“,而曰“拜手稽首歸政“,則上固儼然成王矣。晚年亦自知身後必不保,其辭楚按臣朱璉建亭書曰:“作三詔亭,意甚厚。但異日時異勢殊,高台傾,曲沼平,吾居具不能有,此不過五里舖上一接官亭耳,烏賭所謂三詔哉!“

蓋騎虎之勢自難中下,所以霍光、宇文護,終於不免。曇陽子稱江陵為一世豪傑,太倉相公駭而信之,故入都不復修卻,反加調護,亦用化女之言也。

【宰相對聯】江陵盛時,有送對聯諂之者,雲上相太師,一德輔三朝,功光日月;狀元榜眼,二難登兩第,學冠天人,江陵公欣然懸於家之廳事。先是華亭公罷相歸,其堂聯雲;庭訓尚存,老去敢忘佩服;國恩未報,歸來猶抱慚惶。雖自占地步,然詞旨謙抑,勝張之誇詡多矣。往年殷歷城罷相在里,張江陵以宋詩為對聯寄之曰:山中宰相無官府,天上神仙有子孫。

蓋諛與嘲各半。頃者沈四明謝事居家,則直用李适之語云:避賢初罷相,樂聖且銜杯,又今相國福清公邸中所粘桃符,則云:但將樂裹供衰病,未有涓埃答聖朝。尤為渾雅,他宰相翟諸城、嚴常熟、申吳門諸堂聯,則陳眉公已記之矣。

江陵公初賜第於鄉,上御筆親勒堂對曰:志秉純忠,正氣垂之萬世;功昭捧日、休光播於百年。可謂異典極褒。至癸未籍沒,則並第宅不保矣。但對聯為御製御書,不知當時在事者,何以處此?

嘗於都下見一罷閒中貴,堂中書一對云:“無子無孫,儘是他人之物;有花有酒,聊為卒歲之歡。“又全用南宋宰相喬行簡詞中語,此輩亦知達生如此。

【為李南陽建坊】江陵公之奪情也為五賢所糾,且引故相李文達(賢)為比。一時京師傳寫羅彝正舊疏,為之紙貴。江陵恚甚,追詈:“羅倫小子,彼何所知?“尋以葬父歸過南陽,檄彼中撫按,為文達建坊,表其宅里。亦猶秦檜之屢用有官者為狀元,以明其子熺之非幸,同一心事也。然歐陽永叔與胡明仲,俱宋世大儒,歐陽《五代史》屢致意於養子家人,以申己濮議之正。胡作《讀史管見》,但遇母子間事,必再三辨論。

則以當年不喪生母,為世所嗤也。古賢已如此,何況江陵公?

【內閣稱大人】先大父以今上初元之冬,從四川少參,服闋謁補。時,江陵公新得國,以位業自矜重,對客不交一言。

先大父隨眾謁於朝房,張忽問曰:“那一位是沈大人?“先大父出應曰:某是也。江陵因再揖,更無他語而別。蓋素昧平生,不知何從見知而有此問。先大父尋補山東,轉陝西而歸。江陵始終在事,別無他留意也。近問之藩臬諸公,則政府款洽深談,呼公呼丈者多矣。更不聞有大人之稱。

【貂帽腰輿】京師冬月,例用貂皮暖耳,每遇沍寒,上普賜內外臣工,次日俱戴以廷謝。惟近來主上息止此詔,業已數年。百寮出入省署,殊以為苦,而進閣輔臣為甚。蓋侵晨向北步入,朔風嫠面,不啻霜刀,蹣跚顛躓,數里而遙,比至已半僵矣。蓋賜貂之日,禁中例費數萬緡,故今上靳之。然又有異者,張江陵當國,以餌房中藥過多,毒發於首,冬月遂不御貂帽。大臣自六卿至科道,每朝退見閣,必手摘暖耳藏之,江陵亦不以為訝,此已拜賜而違命不用者。又嘉靖中葉,西苑撰元諸老,奉旨得內府乘馬,已為殊恩。獨翟石門、夏桂洲二公,自製腰輿,舁以出入,上大不懌。其後翟至削籍,夏乃極刑,則此事亦掇禍之一端也,此未得賜而違命擅用者。宰相為百辟師表,而自行其意如此,功名安得終。四明杜門時,歸德公已老,偶獨進閣,正值嚴寒,項系回《孛頁》,冠頂數貂,而涕洟垂須,盡結冰節,儼以琉璃光明佛,真是可憐。若四苑路本無多,自無逸殿直廬,至上齋宮,不過步武間,即寒暑時乘馬皆可,何必腰輿?【諂附失利】戊寅江陵自京師歸葬,及自荊州還朝,其以異禮事之者,無不立致尊顯。惟真定知府錢普,以嗜味進,最為當意。又造步輦如齋閣,可以貯童奴,設屏榻者,江陵甚喜。

將酬美官,以資淺稍緩。錢丁艱歸里,比公除,則江陵已歿。

次年癸未外訃,竟以不謹罷斥,毫不沾酬報也。又初奪情時,南北大小臣僚保留,其同年陳瓚者,北直獻縣人,時以左都御史領西台,謀率九列保之,會其病亟,遣人以姓名傳送同事者,謂必登疏。且待此以瞑,更囑我為獻縣之陳瓚,非南直之陳瓚,蓋一時有一人同名,同為常伯,慮其或誤耳。未幾,瓚病去位,鏇卒,得謚簡肅。近年,郭江夏議奪謚者五人,瓚居一焉,雖議不行,而事已流傳,污史冊矣。亦何利之有?

錢有文學,居官亦無穢狀。既獻縣之陳,所至以廉潔稱。

一時失計,生平盡喪,真足可惜!

【江陵始終宦官】江陵之得國也,以大榼馮保力,海內能訟言之,至其前後異禮,皆假手左貂。即就奪情一事而言,其始聞喪也,上遣司禮李佑慰問於邸第,兩宮聖母則遣太監張仲舉等賜賻,近侍孫良、尚銘、劉彥保、李忠等賜酒饌;其子代歸治喪,則司禮魏朝偕入楚營賜域;其身給假歸葬,上遣司禮張宏郊餞,司禮王臻齎帝齎忠良銀記賜之,聖母則太監李用賜路費牌子,李旺賜八寶充賞人之用;其還朝也,上遣司禮何進迎勞郊外;其太夫人就養也,則上所先遣魏朝伴之入京,上又命司禮李佑郊迎,聖母則遣謹柯、陳相,賜衣飾珍異,又命太監李琦等郊迎之;至其除服即吉,上使司禮張宏引見於慈聖、仁聖兩宮,鏇使宏侍賜宴;其滿十二年也,又遣司禮張誠齎敕褒諭;至其歿也,又遣司禮陳政護喪歸。蓋一切殊典,皆出中貴人手。而最後被彈,以至籍沒,亦以屬司禮張誠,豈所謂君以此始,必以此終乎?若高新鄭之入相,則初以李芳,繼以陳洪、孟沖;而其敗也,又以馮保。然奏疏中未至臚列內臣姓名,江陵公刻稿之備也。仕無中人不如歸耕,自古然矣。

【相公投刺司禮】弇州《觚不觚錄》云:江陵相公謁司禮馮榼投晚生帖。此語最為孟浪,予不敢信。馮保勢雖張,然一唯江陵指麾,所以膠漆如一人者,僅以通慈聖一路耳。何至自卑如此!先人以史官教習內書堂,馮逐而張誠代之矣。其往還俱單紅帖,彼此稱侍生,則揆地可知矣。

【言官論人】張江陵身輔沖聖,自負不世之功,其得罪名教,特其身當之耳。昔韓侂胄首至金國,完顏氏葬之,謚曰忠繆侯,謂其忠於謀國,繆於謀身。今江陵功罪,約略相當,身後一敗塗地,言者目為奇貨。如楊御史四知者,追論其貪,謂銀火盆三百架,諸公子打碎玉碗、玉杯數百隻,此孰從而見之?又謂歸葬沿途,五步鑿一井,十步蓋一廬,則又理外之談矣。其上柱國勛銜雖曾加而不受,至歿後遂以為贈,乃雲生前曾拜,以實其無將之罪,更謬之甚者。又雲今日皇子誕生,加恩大臣,使居正而在,必進侯伯加九錫矣。從來後宮誕育,未有恩及宰輔者,有之實自江陵身後始,有識者頗以為非。然則楊何不明糾當事之政府。而追忖朽骨之權臣也。疏上而籍沒之旨下矣,楊以此附正人,歷巡方數任,至拜大理左少卿。而為給事王希泉(德完)所擊,指為朱璉、王篆餘黨,反面賣直,並及他穢狀,調外去。至癸巳大計,以不謹罷,距抗疏時十年矣。又如戊申年一禮部郎,論首揆朱山陰十二大罪,其事之裝飾不足言,至謂礦稅棍徒,皆其家人,所得御人之貨,盡歸朱私橐。此則舉朝所不信。而又指及其座師李晉江,且並暗摘其門生詞林,以杜後日大拜。此又自有人授指,然亦不恕矣。此疏初上,一時耳目亦覺振動,後漸為人所覺,即被彈章,至辛亥大計,亦坐不謹斥,距抗疏時,止三年耳,戊申以後,新咨命下,瓦缶亂鳴,攻太倉晉江未已,而攻昆攻湘者四起,有所謂單打雙敲之說,或雲紅廟設誓,或雲關廟歃血,或雲抱太倉靴腳慟哭,不唯聖主厭聞,而邸報抄傅,俱相示以滋席間談柄,供酒中笑謔。董思白太史,目之為活《水滸傳》,信然哉!

癸未、甲申間,南給事劉一相、御史丁此呂,諭詞臣高啟愚舜命禹題,高坐削官奪告身。丁謫去,後至大參,乙未大計,以不謹斥,孫富平復追劾之,坐遣戍。劉尋以前任知縣謫典史,歷任至副使,庚戌大計,富平再起掌銓,亦以不謹罷之。

【浙閩同時柄政】自今上乙酉進王太倉於文淵閣,而先任申吳縣,許歙縣,同為南直人,最為奇事。然末想王山陰,則晉人也。至丙戌,山陰憂去,申、許、王三公,同事者三年,而山陰始復起。此後則戊戌之秋,次揆張新建得罪去,首揆屬趙蘭溪,次揆為沈四明,兩公俱浙人。同事未幾,趙臥病邸第,不入閣。四明獨相,然列名元輔,每進疏揭,仍以趙冠之。凡三年而蘭溪卒於位。又至戊申之冬,則首揆朱山陰卒,而首揆屬李晉江,次揆為葉福清,兩公俱閩人同事。而晉江已先遷真武廟待放,不復還寓。福清獨相,其進疏進揭,仍列李名於首如往事,凡五年,而晉江始得請謝政。前後浙閩四公,俱同鄉同年並相,而為首者俱見扼不展。蓋途徑趨向,本不相謀,即桑梓猶胡越也。欲如乙酉丙戌間,三相同心,不可得矣。

【閩縣林氏之盛】州紀盛事,謂閩縣有南京兵部尚書林瀚,瀚子南京禮部尚書庭機,機子南京禮部尚書燫,三代六卿,在本朝只一家。又俱系詞林,俱為祭酒,以為絕盛矣。其後燫弟煙又拜南京工部尚書,而瀚長子庭 昂又先為南京工部尚書,蓋三世昆季共五人,俱登八座,壽考令終,無公私之譴,且四人得謚,恐前代亦未有。若父子宰相,則有南充陳文端(以勤)、子文憲(於陛),本朝僅一家,亦弇州所未及紀也。

近日,餘姚孫燧,以副都御史死事贈尚書,燧子升禮部尚書,升子鑨吏部尚書,鋌禮部侍郎,錝太常寺卿,鑛南京兵部尚書,亦堪並美林氏。

【沈四明同鄉】沈四明在事,與西北不洽固也,而待同鄉尤薄。時,浙之名碩惟沈繼山(思孝)尤著,特以與孫富一相構,久不出。壬寅冬,沈歸德為次揆,初抵任,兩人交尚未離,一日謂四明曰:“公之里人又貴同年如沈繼山司馬者,宜亟用之。吾同里門人之呂新吾(坤),亦宜一出。“四明怫然曰:“呂之當起不必言,若沈司馬者吾不敢聞命。“事遂已。蓋呂司寇為富平所厚,與沈司馬爭為太宰同罷,四明方欲結歡西北,故抑司馬以伸司寇。究之司馬絀,而四明仍不為西北所與也。時,四明最善者,如蜀人錢給事(夢皋)、張御史(似渠)、齊人康御史(丕揚),若浙人則有陳宮允(之龍)、姚給事(文蔚)、鍾給事(兆斗)、賀吏部(燦然),俱稱契厚。然自以聲氣相引重,非關桑梓也。

【李溫陵相】丁未歲,閣臣獨朱山陰一人,尚未得稱首輔。

上起故相王太倉、宗伯於東阿於家,召葉福清於南部,李溫陵以現任晉太宗伯,同入閣。時王不出,葉召未至,於抵京見朝三日而歿,惟李即赴閣辦事。先是推舉時,言路攻李者矢如蝟毛,不謂上違眾用之。一旦與朱兩人共事,眾益忿懼,詆之愈厲。未幾葉至李杜門乞身,朱亦卒於位,李當首揆,攻者矢石復集。李遂決計不出,而葉獨相矣。議者尚恐上眷李未衰,逐之轉急。李遂移居演象所之真武廟。悉遣家累,以示必去。自戊申至壬子,旅居五年,而始得請。特情既不附,大權又不關,寒暑閉門,更無一人窺其庭。即其衡文所首舉,已在詞林登坊局者,更對眾訕詈之,以明大義滅親。李性素褊,至是卻恬然不以為異。有一同邑晉江士人,從邑令行取為工部郎管廠,平日荷李提挈不淺,適當酷暑,真武廟地湫隘,李乞其廠中余才,搭一席篷遮日,畢事出門,偶遇舊友,見之惶駭無人色,哀祈其秘弗言,則一時人心趨向可知矣。古來宰相受侮者亦多,未有名列首揆,身居敗屋,幾滿再考,淪落無聊至此者,亦史冊所未睹也。工部郎後改台員,出視淮◆,以簠簋落職遣戍。

晉江公居破廟五年,乞歸之疏幾七十上,每篇有一議論,初不重複,且詞理燦然明白,真是文家老手。惜當時草草閱過,不曾錄得,視之亦可以悉文章之變態,才士之用心。

【東西王李】宣德初年,三楊相公同在閣。士奇為泰和人,號西楊;榮為建安人,號東楊;溥為石首人,號南楊。未幾二王同官詞林,對掌制誥,並至尚書。英為江西金溪人,號西王;直為江西泰和人,號東王。蓋從居第得名,不過都人所指稱耳。

至今上乙酉,二王同日大拜。錫爵為南直太倉人,號東王;家屏為山西山陰人,號西王。又以地言也。無論俗稱,即上宮中對大榼女侍,亦以呼二公,可謂過矣。又穆宗潛邸,正妃李氏,直隸冀州人,先崩,隆慶間進封尊號,即孝懿皇后也,其家東城,人稱之為東李。今上生母慈聖皇太后,山西翼城人也,以皇貴妃進加尊號太后,故從東李入內,兩家修好甚至。都人目之為西李雲。

【太倉相公】今上輔相中,以予所知,持身之潔,嫉惡之嚴,無如王太倉相公。甲申歲從禫制中起家入相,未行,有席平人連三元者,辛未進士,曾為吳之常熟令,作文賀之。謂太倉為元聖,封公愛荊為啟聖。王大怒,即欲露章劾之,為弇州公力勸而止。甫至京,而有蒙陰人,淮安府同知公一楊者,故己未進士,從郎署屢蹶,至此具疏建白,而以私書相干,且行請乞憐。王並其書上之,同知坐斥去,一時百辟凜然,謂庶幾楊綰、杜黃裳之風。即因壽宮事劾三少卿,漸與諸建言者不諧。至戊子而乃子辰玉發解,高饒事起,議者紛紛。蓋長洲一少宰,與吾鄉宮詹主試者爭進用,構成其事,以逐宮詹。辰玉才實高,覆試仍冠其曹,而宮詹尚在位。於是言者曹起,並總憲之右宮詹者,亦被惡聲矣。然太倉與宮詹實不厚,頗有知其狀者,惟其時吏垣都諫缺,其資俸當屬澤州張元沖(養蒙),而浙中一給事即其次,人望大不及張,然為太倉甲戌分考首錄士,詭得之。張補工科都,次年又出為河南參政。張亦太倉丁丑庶常教習門生,又吳門大主考門生,因謂太倉厚其所私,而故抑之,且逐之,恨遂不可解,並遷怒首揆吳門矣。張負物望,為西北諸君子領袖,尋從參政擢冏卿,以至僉院副司農,主持議論者十餘年。即富平、新建,貿首相仇,亦從司農公起見,其禍蔓延至今。益葛藤無了日雲。

太倉公發公一揚賄,固雲嫉惡,竊以為太過。後來效頻發覺者接踵,漸不復出正人,益覺太倉多此一事。今刻《文肅公集》,不載此疏,且志狀中亦不書此舉,想太倉存日,已削其藁矣。

【親書奏章】世宗御札至閣最伙,及在西苑,則在直大臣,日承手詔,無慮數□。而諸臣回奏,亦皆親書。如嘉靖辛丑,夏言以左削復官,其謝疏中有洗改字面。為上所詰責是矣。然特撰元侍奉諸大老為然,而外臣則不爾,惟胡宗憲在浙江,每疏必手書,前後如一。最後得罪坐死,上猶稱述此事,遂得釋還,則亦曲謹之效也。近年故相王錫爵密揭,亦其幼孫所寫,故竊啟者不敢私易,得以初稿達御前,不然,禍不知所終矣。

【王文肅密揭之發】丁未年,婁江公密揭,俱雲出自淮上抄傳。即李修吾最後書揭中,亦自認身所傳布矣。近見陳眉公,又雲此事極冤,是乃王吏部冏伯,賂文肅乾仆,盜鑰私錄之,且添改其詞,以激言路之怒,如重處姜士昌等語,以寄南中段黃門諸公,實不由李中丞也。初冏伯不謂言路遂聚攻文肅,意頗慚沮,乃委罪於李中丞。其時,為中丞者,既無胠篋始謀,即宜直辨其誣,乃冒居發奸首功,取悅時賢,以為擁戴入閣之地。是兩公者,均非君子之道矣!

冏伯為文肅通家子,朝夕過從,本無毫髮讎隙。特以己丑館選不得預,以此切齒,終身恨之。然是科入選者止二十二人,其時王宇泰(肯堂)為文肅至契,已居館元,而董思白(其昌)名蓋一世,自不得見遺;唐完初(效純)為荊川先生冢孫,乃父凝庵太常,又次輔新安第一高足,用全力圖必得;則江南四府,已用三人,萬不能再加矣。時,松江陸伯達亦有聲,乃父宗伯平泉,飛書力止之,叮嚀甚苦,伯達遂不赴考,時服其恬。

冏伯才名家世,不下唐王二公,遂憤憤不能解,每遇文肅大上舉動,必密偵以播四方,而文肅終不悟。以至於沒發揭事,余曾記之,近乃知出於王吏部。然婁相之傾心淮撫,與淮撫之款留婁仆,皆實事也。

【元旦詩】申文定相公,與王伯縠同里同庚,為史官時即與相善。及罷相歸,每元旦必作一七言律詩以示王,王即和而答之。鏇以兩詩並粘壁間,直至歲除不撤。次年元旦,申再有詩及又和而揭之齋屏,舊者始除去。蓋自辛卯文定返里,壬辰至壬子凡二十一年,歲歲皆然。是年百縠下世,再閱歲甲寅而文定亦捐賓客矣。想修文地下,其遇新歲唱和,必如生前不少衰,而粘屏與否,則不可周矣。分宜在首揆時,山人吳擴者作一詩,其題雲《元旦懷介溪閣老》,亦揭之齋中。有友戲之曰:“君以新年第一日懷當朝第一官,若循級而下,懷至我輩,即除夕未能見及也。“似亦相似。

【五七九傳】近有作《五七九傳》者,蓋皆指今上首揆江陵、吳縣、太倉,三相公用事奴也。七為游七,名守禮,署號曰楚濱。當江陵相公柄國時,頗能作威福,亦曾入貲為幕職,至冠進賢,與士大夫往來宴會。其後與徐爵同論斬,爵死已久,聞七尚至今在獄。當其盛時,無恥者自屈節交之耳。江陵馭下最嚴,聞七娶妾,與兩黃門李姓者姻連,大怒笞之幾死,二李皆見逐矣。吳縣在事,其焰已不及江陵之百一。所謂九者,本姓宋,名徐賓,從吳縣初姓也,署號雙山主人。先自馴謹畏禍,其仆亦能守法,第頻與邊將往還通賂遺,如李寧遠父子,皆爾汝交,亦有一二縉神,留之座隅者。維授納京衛經歷,因覃恩得封其父母。以此物論歸咎主人,此則吳縣懞懂之過。但徐文貞當國時,其仆徐實輩,已冒功為錦衣百戶矣。九死未久,其子已酷貧。五則名王佐,署號念堂。婁江當國最晚,最不久,門庭素肅,無敢以幣交者。惟五與弇州仆陶正者為密友,因染其骨董之癖,頗收書畫銅窯之屬,邸中游棍時趨之。又曾買都下名妓馮姓者為妾,頗乾婁江家法,其妓亦遂逐矣。五比九尤為小心,見士大夫扶服謹避,今臚列成三,並前二人無色矣。

此傳出東省一詞林大僚筆,其時正負相望,以小嫌失歡於吳縣,不薦之入閣;及辛卯冬被白簡,擬旨又不固留之。以此描寫宋九,以實主人之墨。而五、七,則乾連犯人也。

【閣臣致政迥異】宰相進退系國家大體,其自處,與主上處之,皆有禮。先朝無論矣,今上御極後,如高新鄭、張新建之逐,出自內旨不必言。初則呂桂林四疏而退,申吳門為上所眷,留至十一疏亦允;後則王太倉尤受寵注,亦入疏即見俞;至許新安、王山陰,稍咈聖意,許以三疏,王以五疏,俱得請矣。至趙蘭溪臥邸則時歷三年,疏凡八十餘上,而卒於位,說者以為子弟輩貪戀權位,制其乃父致然。沈四明告歸僅匝歲,而辭疏亦至八十,說者又謂欲挈歸德同行,故久不去位,是時相體已掃地矣。又至李晉江則在閣不兩月,而居真武廟凡六年,謝事之章百餘,始放歸。直如囚之長系,獸之在檻而已,尚可曰相體,曰主恩哉?

【元老堂名相同】宋朱紫陽號晦庵,而本朝劉文靜亦號晦庵,然古今不相及。或雲朱所署為晦,與劉本不同也。若宋宰相吳育號容齋,而南渡洪學士邁亦稱容齋洪素博洽,何以即襲前輩別號耶?世宗朝夏文愍治白鷗園,有堂名賜閒,即以名其刻本詩集,今尚行世。而近日吳門申瑤泉相公謝事歸,亦構別業名賜閒堂,刻圖記署詩文俱用之。同為首揆,相去不數十年,何以雷同至此?想或偶不記憶耳!

【古道】古人交以先投契為主,不論後來貴賤。如魏野之於王旦,邵雍之於文彥博、司馬光尚矣。挽近漸失此意。而尚有存者,如松江之陸平泉宗伯,與徐華亭科第相去二十年,徐已位大宗伯,陸尚史官,講敵禮,此詞林前後輩之最不拘套者。

又如,今上丙戌年,王太倉在揆地時,海鹽舉人王文祿者,以公車至,太倉坐之上席,文祿亦不遜,踞客位如平日,此故友窮達之不拘套者。至如先同年而晚途顯晦頓異者,又曾同席硯而後出門牆者,則體統迥不假借。王弇州為藩臬,時江陵當國,其同年也,通書不書銜,不稱晚,竟究易之。先外大父為山東憲使,投書於同年太倉相公,則書銜,而下仍“年眷弟“,亦不以為忤。今則蠅頭細書,青面手板,無有敢及“年“字者矣!惟京鄉尚有之。侍郎則稱“年晚生“,尚書則僅“年侍教生“。近年申吳縣七旬,蕭岳峰大司馬其同年也,時申久居林,蕭已晉三孤,尚於祝文稱“侍教“,他可知矣。然則趙司馬鑒稱“年晚生“於首揆費鉛山,致有神童之誚,今何足異也?至座主門生等威更峻,不論生平交誼,概執弟子禮。如顧涇陽吏部之於孫柏潭少宰,雖認師弟於公會,而宴見則稍通融。聞二公俱有後言,二公真人品真交情尚不免俗,何論其他。蓋古道之窒於世法久矣!王文祿亦博洽士也,丙戌入京都,年已望八,是科正太倉主考,榜後搜取其落卷閱之,首篇題為“君子名之必可言“,末句無所苟而已。王之結語,二小比相對云:由哉苟也,苟哉由也,太倉每舉示人以為笑柄。

【不顧拜相】今上登極,起陸平泉宗伯於家。陸於江陵公為前輩,素所敬服,將授之入閣與同事,且示意使附己。陸佯為不覺,竟託疾乞歸。江陵慍其異己,亦不堅留。比歸,遂不復出,天下高之。然而已有先之者。李文敏蒲汀(廷相),在武宗時,以史官在講筵,儀表豐偉,音吐洪亮,上顧而屬目,遂擬相之,時錢寧、江彬輩即致賀,且市德,李惶懼力辭不得,以權譎托他榼詭詞致懇始免。當時尤之者曰:“功名到手為真,奈何作態?“迨後門人張蘿峰、翟石門、嚴介溪,又門人之門人夏貴溪,相繼為元宰,而李終不得,李不悔也。李在世宗朝,以正任戶部尚書,帶兼翰林學士,為本朝僅見。及考滿,以正二品加太子賓客,僅得三品,亦故事所未有。前此景帝朝,侍郎俞山、俞綱等,俱加東宮三少,則又三品上兼二品,與此正相反,皆異典也。陸公以林下進加太子少保,尤為聖朝優老盛事。二公俱以完名老林下,勝於黃扉忍詬多矣。

正德中,呂涇野(柟)以劉瑾同鄉,驟遷亞卿,亦欲引之入閣,呂遂不與往來,幾為所中,瑾敗而免。

今上之十年,潘新昌為馮保受業舊師,在里中用故相薦,以宗伯起武英殿大學士,中道策免,其辱更甚。昔嚴挺之寧不為相,必不見牛仙客,卓哉!

【宗伯大拜】今上壬申即位,首簡禮部尚書呂文簡(調陽)為次揆,初元之後,惟戊寅馬文莊(自強)再以宗伯入,甫半歲而卒。到壬午張江陵薦潘新昌(晟)以舊禮卿入武英殿,未任論罷。自後大拜者,俱以侍郎得之。直至辛丑九月,沈歸德、朱山陰,俱以故宗伯起田間入東閣。自呂文簡以來,恰三十年矣。說者遂以春卿為鈍物。又壬辰之後,羅康洲(萬化)、范含虛(謙)、余雲衢(繼登)三公,相繼歿於位,辛丑八月馮琢庵(琦)以久次得之,然甚不樂。不旬月而沈、朱大拜,馮久負相望,且以現任南宮不能得,自謂必絕望矣。愈以怏怏。甫任歲餘,亦病終於邸第,年僅四十有五雲。

【太宰推內閣】傳奉升官,本非治朝佳事,至於傳升大僚,尤為非體。先朝正德間不必言,即成弘兩朝,號稱盛世,亦不免此。如倪文僖(謙)之為南大宗伯,王端毅(恕)之以尚書撫南直隸,屠襄惠(滽)之得太宰,徐宮保(瓊)之得宗伯,皆是也。至於輔臣以中旨入閣,雖先朝皆有之,惟世宗朝為多,而臣下不敢議。今上辛卯,申吳縣謝事,中旨用趙蘭溪、張新建二公入閣,實申所揭薦也。時,陸莊簡新入領銓,特疏諍之,謂斜封墨敕,乃季世亂政,況輔弼近臣無夜半傳出之例,漸不可長。其詞甚峻,上優容答之。比有旨再推閣臣,則銓臣為政陸於會推疏中列堪任者數人,以己名居首,俱人望也。疏久不下,上忽批云:“卿向有疏欲復會推舊制,今果卿居首,足見請推之意。“陸惶恐謝不敢,遂閉門請罷。給事中喬胤,承風旨劾之,見逐矣。陸初治邑有聲,當宗人陸炳盜柄,欲引居言路,苦乞刑曹郎,又欲引為吏部郎,告改南禮部以出,柄敗始進用。後與江陵石交,比其柄政,又借端見忤而行,自此名重一世。迨晚節熱中揆地,遂為聖主所誚。真所謂日暮途遠也。

【宰相朝房體制】宋世宰相居政事堂,受百寮參謁,俱踞坐不為禮。唯兩制侍從以上,始稍加延接耳。本朝既不設宰相,亦無政事堂,凡為閣臣者,但以朝房為通謁之所。然署名翰林院,初非曹省公署也。向來庶僚見朝房者,有所請質,大半多立談。至吾鄉陸莊簡(光祖)為卿寺時,江陵公當國,氣蓋群公,與客立談,不數言即遣行。陸至揖罷便進曰:“今日有公事當詳議,須一席侍坐,方可盡其愚。不然且告退,從此不復敢望清光。“強懾其氣,始命坐接對。自此循以為例,即庶僚亦得隅坐矣。江陵驕倨,獨此一事,號為能折節。陸與深交,故敢直言,不致逢其怒耳。陸先為選郎,見都察院三堂,長揖不跪,彼此爭禮,不勝而屈。後為少宰,勒庶吉士避道,至遭阿罵。唯此一番得勝耳。舊翰林編檢俱避太宰,自嘉靖萬鏜秉銓,史官始與平交。若吉士之抗少宰,則不知始於何時?

【冢宰避內閣】自來六卿皆避內閣,惟太宰則否。自分宜勢張,冢宰亦引避,遂為故事。陸平湖始改正之,然預囑輿夫,宛轉迂道,不使與內閣相值,以故終其任,閣部無爭禮之嫌。後來孫富平但循陸故事,不能授意於舁卒,卒遇張新建,下輿欲揖,張擁扇蔽面,不顧而去,遂成讎隙。蓋兩家構兵,自有大局,然此亦其切齒之一端也。富平再出時,福清獨相,故號聲氣,意其前輩重望,或未必相下,富平鑒前事,獨引避恐後,福清大喜過望,一切批答,相應如塤篪。久之孫威福既成,羽翼更眾,政府反仰其鼻息。會富平考滿加一品,福清有所珍玉帶欲遺之,慮其見卻,使其客胡給事(忻)先道意。孫徐曰:“此亦後生輩好事,吾何忍何辭?“葉方敢以為獻。蓋勢之所歸,即大賢獨相,亦且聽之矣。

按江陵在事時,冢宰不過一主書吏而已。及吳門則通商榷,相可否,其權大半尚在閣。至陸平湖秉銓,雖從政府取位,而自持太阿,王山陰亦委心聽之,故閣部號相歡。王太倉自家來居首揆,時孫餘姚已先位太宰,為諸君子所脅持,屢與太倉抗,因而有癸巳京察重處功郎之事。此後則孫富平與新建各結強援,相攻若胡越,而閣部成兩訟場矣。李延津與沈四明稍洽,而上饒楊少宰繼之,亦受諸名流控制,與沈途徑各分,而體局猶未盡裂。朱山陰病,強半邸第,不能幹銓政,銓地亦不忍忘之。至福清獨相,起富平於家,雖從人望,亦以先輩同志,冀得左右如意。比至,則擁戴諸公,在朝在野,各自居功,以取償秦中。在言路者,又不能以道相夾助,於是黜陟大柄,閣中不復能幹預。而冢臣一嚬笑間,揆地之毀譽去留系之。聞福清亦甚悔恨,無奈彼六翮已完,又無金翅鳥啖神龍力,反事事頤指閣中,視江陵時真手足易位矣!

辛亥內計,詞臣之削謫,皆掌院王耀州一人為政,福清毫不得主。此本衙門事,而藐首揆若贅瘤,福清所以亦不樂。

【閣部重輕】六曹文武二柄,政為極重。其輕則始於嘉靖初,張永嘉之未相也,先攝西台篆,刑辱大臣,以張角距;比得柄得君,箝制天下,方、桂其同志也,王瓊其起枯骨而肉之者也,汪鋐被其卵冀而奴事之者也,四人者先後在銓地十餘年,與永嘉相終始。張去而夏貴溪為政,其寵信不及張,而氣焰與橫肆過之,鏇進鏇奪,與部臣互有低昂。比夏誅而嚴分宜在事,凡秉國十九年,以吏兵二曹為外府,稍不當意,或誅或斥;二曹事之如掾吏之對官長,主奉行文書而已。嚴之見逐,徐文貞為政,無專擅之名,而能籠絡鉤致,得其歡心;秉東西銓者,在其術中不覺也。先帝獨任高新鄭,以首揆領統均,乃古今一大變革。且其才足自辦,視他卿佐蔑如也。迨今上沖年,張江陵以受遺當阿衡之任,宮府一體,百辟從風,相權之重本朝罕儷;部臣拱手受成,比於威君嚴父,又有加焉。張歿而事體大變,申吳門以柔道御天下,時楊海豐用耆舊秉銓,和平凝重,政府安之者十年。楊去而宋商丘代之,欲大有振作而不及侍。吳門亦解相印矣。陸平湖故與揆地相知,時王太倉繼當國,臥籍未至,尤陸心膂石交,而暫攝政府者為王山陰,與陸傾蓋相善,銓政幾還舊觀。甫期而二公俱去國矣,太倉還朝,孫、陳二公相繼為吏部,同為浙人又同邑也,修平湖故事,稍稍見忤端。蓋王非撓部者,而不能不惜閣體之日見輕;孫、陳非侵閣者,而不能不恨部權之未盡復。其黠而喜事者,復從旁挑之,遂有異同之說,然王亦自此急引退矣,趙蘭溪名曰首相,以庸碌見輕。張新建代庖,遂與太宰孫富平植黨相攻,先後並去,禍變蔓延,至今未已。此後則沈四明繼之,在吏部者,前為李延津,今為楊上饒,以少宰署事最久。去年一已一察,閣部意見概可知矣。

【大老居鄉之體】庚寅年,吳縣申相公正當國,時江南大飢,上命給事中楊東明銜專敕出賑,駐節吳中。每過申門,輒屏騶從步行,蓋申乃楊丁丑大座師也。時謂其禮太恭,至壬辰,申已謝相印歸里,時吳江知縣黃似華(以才)新調至,亦申門人之門人,入郡城訪申,則呵殿至門,彩服踞上坐,申相辭以疾不面。時謂其禮太倨,二公皆屬人也。然申與其地方官往還,修郡民禮甚謹。吾鄉如沈繼山則不然,生平絕不與守令交,其必欲求晤者,則野服相對。頃丁酉年以右都御史告歸,嘉禾兵使劉庚,其同年也,首來相訪,輒葛巾芒履以出,自雲引疾不出門,送至中庭而止,又不報謁,劉大怒詬罵,欲起大獄羅織之,以物諭不可,始息。余訝其過亢,私問之曰:“陸莊簡太宰,生平骯髒,然銓罷還家,親見其肩與抵縣門,何不稍效其折節乎?“沈曰:“陸、余石交也,晚年殖產太厚,諸子無能繼述者,不免為後人屈。余無田無子,何所顧恤?則姑行吾意可也。”

【兩殿兩房中書】文華殿本主上與東宮講讀之所,視唐之延英、宋之集賢,其地最為親切,非如武英殿為雜流窟穴。以故自永樂以後,輔臣拜大學士者,即華蓋、謹身,在正殿之後,皆系銜其間。而文華以偏殿獨缺,則地望邃密故也。其中書房入直者,稱天子近臣,從事翰墨。如閣臣王文通(一寧)以永樂甲榜翰林修撰,供事文華殿。宣德年間沈度已正拜翰林學士,沈粲已官右春坊右庶子,尚結銜文華殿書辦。李應偵自乙科入官太僕少卿,其稱亦然。至正德、嘉靖間,則兩房事寄已踞文華上矣。乃周惠疇以儒士入,官至工部尚書,談相亦以儒士入,官至工部左侍郎,俱稱文華殿書辦自若也。然自正德以後,科目正途,無一人肯屑就者,此官益以日輕。自近年來鬻爵事興,文華、武英兩殿中書舍人,俱許入貲直拜,不復考校藝能,人竟以異流目之。且俱虛縻公廩,不從事於濡染。即一殿之中,已自分為兩途,不相往還。而東西二殿亦不復低昂矣。至制敕、誥敕兩房,今為閣臣掾屬,僅比唐、宋宰相主書堂後之役。然永樂初設內閣,本理制誥,其後漸以中書入直,猶唐、宋兩制之意。宣德間始專設西房處之,而閣臣身居於東,因有兩房之稱,非專屬中書官也。其後制敕、誥敕又分,而兩房遂屬之中書,稱閣臣屬吏,然其術自雲文淵閣書辦,或雲內閣書辦,專隨輔臣出入,一切條旨答揭,俱得預聞,揆地亦間寄以耳目,其選本不輕,且得拜翰林典籍侍書,及司經局正字等官,與玉堂稱寮寀。而修實錄,修書史,俱得效勞,充 謄寫、催纂、收藏之役,以至東宮出閣,亦供事講筵,他日龍飛,並沾恩典,或得蔭子,俱非文華諸人所敢望。又何論武英諸君?自此遂諱稱書辦,改署其銜為辦事。於是兩房諸寮,間有甲科名士亦居之,如徐學謨以吏部主事入供事,吳國綸則出拜吏科給事中,嚴傑出為御史,歸有光則入為太僕寺丞供事。至於乙科,非高才大力不得入。其不願久留者,俱以郎署出為藩臬大吏矣。其以監生儒士選者,亦得積資帶銜卿寺部堂以上尊官矣。穆宗朝,高新鄭始建議,兩房不得拜卿貳,兩殿不得過四五品,上允之,命著為令。然未久已盡逾越。而兩房又日以加貴,即兩殿有朵願登瀛,至傾橐罄家,求改入而不得者矣。以今日兩中書相視,幾有雲泥涇渭之別。然成化以前,惟武英稍為猥雜,而文華之與兩房,似亦不甚軒輊也。

太常少卿程洛者,即宣德間中書程南雲之子,先以尚寶司丞,在內閣司誥敕,成化乙酉年,取入文華殿東耳房書辦,以至今官。則中書官舊例可知矣。南雲官太常卿,至充廷試讀卷官。

【書辦】書辦為筦文書者通稱,以故秘殿內閣,凡帶銜中書科,俱以入銜,本不足諱。如輔臣大拜,奉旨則曰入閣辦事;甲科各衙門觀政期滿,未授官者,曰某部辦事進士,蓋俱以政務所自出也。若兩殿各有侍直房,內閣又有制誥兩房,所司不過筆札。今兩房久次者,忽自尊其銜曰掌房事,其次則曰辦事,至效勞者亦稱供事,以自別於書辦,兩殿官亦因而效頻焉。而書辦之名,遂專屬於大小曹署之掌案胥吏矣。今胥吏書辦之權,已超本官之上。而吏、禮、兵三部之權,又超諸書辦之上。恐帶銜中書官,無此炙手也。

【仁智等殿官】仁智殿者,故元時,在內苑萬歲山之半,為游幸之所,今不復存。本朝武英殿後,別有仁智殿,為中宮受朝賀,及列帝列後大行發喪之所。武英殿之東北,為思善門,即百官及命婦人臨處。凡雜流以技藝進者,俱隸仁智殿,自在文華殿、武英殿之外。曾見呂紀翎毛極工,迥出生平濡染之上,下題仁智殿辦事、錦衣衛試百戶王某。蓋其時百藝所萃,與工匠為伍。即今武英殿諸人之前輩,凡內府各監局寺觀俱有之,抄寫小說雜書,最為猥賤。成化間,如周惠疇,後官至尚書,其初乃以大慈恩寺書辦入銜,然此後遂自列於武英殿,不復稱仁智矣。若文、武兩殿,本自有別,文華為司禮監提調,與提督本殿大榼相見,但用師生禮;武英殿中書官,先朝本不曾設,其在今日,則屬御用監管轄,一應本監刊刻書篆,並屏幛榱角,以及鞭扇陳設繪畫之事,悉以委之,其見大榼禮頗峻。成化初元,太監傅恭傅旨,升技術士文思院副使李景華等為中書舍人、御用監書辦,自是負販廝養傳奉不絕,幾不可□,清近之班。

景華後升至通政司,傳旨尚稱御用監辦事,蓋其時即武英殿,亦未許入銜也。而文華之體則尚在,蓋自宣德間,置中書舍人數員,供事文華門東廊,備上宣喚寫門聯年帖之屬,署銜曰文華門耳房書辦,本系翰墨親近,至成化間,亦各以傳旨進秩,地望漸輕,遂對稱為兩殿官。其間供事者皆以藝進,或獻詩詞於大榼者亦得之,於是科目清流,無肯預列。憲宗朝,刑部主事郭宗,以太監覃昌傳,升尚寶少卿,直文華殿,宗起進士,工刻印章,為中人所引,遂與市井小人趨走無別,愧恨成疾以死。正德初,逆瑾用事,時有工部主事徐子熙者,亦起家進士,挾冊與雜流並試,得升光祿少卿,供事於文華殿之中書房,士林賤之,不齒之縉紳焉。此後則貲郎白身輩,充牣其中,雖自命清流,忽視武英,不屑與稱僚采,而時論不謂然。然自成弘後,中書傳奉之弊一清,凡八十餘年,而兩殿加納之例又開矣。

【異途中書初授】兩殿官雖分,而考授例則無異。其以監生入者,歷三年即拜中書舍人,若九年即升帶銜部寺矣。其以儒士起家者,僅得鴻臚序班,九年滿,始得從八品,又九年,始拜中書舍人,其途紓回如此。此後歷俸加升,則郎署卿寺便無分別。若邇年納級,則又不然矣。

猶憶往時,松江潘雲龍,以監生考授武英殿試中書;樂清趙士楨,以欽召入文華殿,然以儒士在直二十年,尚為鴻臚主簿;休寧黃正寶,亦以儒士入武英,止鴻臚司賓署丞。此三人皆他途中知名者,時納官例未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