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論
善將將者,不以其將予敵;善為將者,不以其身予敵。主以其將予敵,而將不辭,是制將也;將以其身予敵,而主不禁,是聽主也。故聽主無斷,而制將無權,二者之失均焉。
漢武召陵欲為貳師將輜重也,而陵惡於屬人,自以所將皆荊楚勇士、奇才、劍客,願得自當一隊,以步卒五千涉單于庭,而無所事騎也。夫所謂騎者,匈奴之勝兵長技也。廣澤平野,奔突馳踐,出沒千里,非中國步兵所能敵也。以匈奴之強,兵騎之眾,居安待佚,為制敵之主。而吾欲以五千之士,擐甲負糧,徒步深入,策勞麾憊,為赴敵之客。是陵輕委其身以予敵矣。而漢武不之禁也,乃甚壯之,而聽其行。上無統帥,而旁無援師,使之窮數十日之力,涉數千里之地,以與敵角而冀其成功。陵誠勇矣,雖其所以摧敗,足以暴於天下;卒以眾寡不敵,身為降虜,辱國敗家,為天下笑者,是漢武以陵與敵也。故曰:二者之失均焉。法曰:“小敵之堅,大敵之擒也。”陵提五千之士,孤軍獨出,當單于十萬之師,轉斗萬里,安得不為其所擒也?是以古之善戰者無幸勝而有常功。計必勝而後戰,是勝不可以幸得也;度有功而後動,是功可以常期也。秦將取荊,問其將李信曰:“度兵幾何而足?”信曰:“二十萬足矣。”以問王翦,翦曰:“非六十萬不可。”秦君甚壯信而怯翦也,遂以二十萬眾,信將而行,大喪其師而還。秦君大怒,自駕以請王翦,翦曰:“必欲用臣,顧非六十萬人不可也。”秦君曰:“謹受命。”翦遂將之,卒破荊而滅之焉。冒頓單于嫚辱呂后,漢之君臣廷議,欲斬其使,遂舉兵擊之。樊噲請曰:“願得十萬眾,橫行匈奴中。”季布曰:“噲可斬也。昔高祖以四十萬眾困於平城,噲奈何欲以十萬眾橫行匈奴也?”呂后大悟,遂罷其議。向使王翦徇秦君以將予敵而不辭,呂后聽樊噲以身予敵而不禁,則二將之禍可勝悔哉?
夫李廣、李陵皆山西之英將也,材武善戰,能得士死力。然輕暴易敵,可以屬人,難以專將。世主者苟能因其材而任之,使奮勵氣節,霆擊鷙搏,則前無堅敵,而功烈可期矣。漢武皆乖其所任,二人者終僨蹶而不濟,身辱名敗,可不惜哉!
大將軍衛青之大擊匈奴也,以廣為前將軍。青徙廣出東道,少回遠,乏水草。廣請於上曰:“臣部為前將軍,令臣出東道,臣結髮與匈奴戰,乃今一得當單于,臣願居前,先死單于。”而青陰受上旨,以廣數奇,無令當單于,恐不得所欲。廣遂出東道,卒以失期自殺。夫以廣之材勇,得從大將軍全師之出,其勝氣已倍矣。又獲居前以當單于,此其志得所逞,宜有以自效,無復平日之不偶也。奈何獨摧擯之,使其枉道他出,遂死於悒悒,而天下皆深哀焉?至若陵也,又聽其以身予敵而棄之匈奴,僥倖於或勝。及其以敗聞,徒延首傾耳望其死敵而已,無他悔惜也。嗟夫!漢武之於李氏不得為無負也。蓋用廣者失於難,而用陵者失於易,其所以喪之者一也。賈復,中興之名將也。世祖以其壯勇輕敵而敢深入,不令別將遠征,常自從之,故復卒以勛名自終。蓋壯勇輕敵者可以自從,而別將遠征之所深忌也。觀賈復之所以為將,無以異於陵、廣也。而世祖不令別將遠征,常以自從者,是明於知復,而得所以馭之之術也,故卒收其效而全其軀。不然,則復也亦殞於敵矣。嗚呼,任人若世祖者,幾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