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作者:呂熊
董家莊真素娥認妹 賓善門假端女降妖
月君神遊到青州東郊,遙聞有稱呼“素娥娘娘”,其聲悽惋清越。尋聲去時,是個妙年女子,向月跪拜,每拜必呼三聲,若思慕之至者。月君大為詫異。一想此女必是寒簧轉世,就欲下去安慰他,恐凡眼不能見也,即斂神而返。說與鮑、曼二師,都道是寒簧無疑。月君道:“他拜時想在望前後,且到來月去罷。”請問這是誰氏之女?乃山東、河北第一名盜俠、姓董名彥杲之所生也。彥杲力敵萬人,使一枝丈八蛇矛;次弟彥焉,季弟彥暠,皆精武藝,人稱“三傑”。杲之子名翥,杲之子名騫,各使方天畫戟,端的少年英勇。因此上人又稱“董家五虎”。所居地方即名董家莊。其部下響馬了得的八百餘人,布散在外,誡約甚嚴,從不擾害往來的客商,所打劫的都是貪官污吏之贓私,或饋送朝貴之金珠。文武官員明知而不敢禁緝。這是為何緣故?只因他蓄有刺客,輕則使人劫庫,重則連首級取去。地方大小貪官反有暗暗與之往來,希冀他宥而不問,可以保全宦橐。然必竟分牛與之,方得平安離任。弟兄三人所得此種不義之財,一味濟困扶危,賑孤恤寡,江湖上競有比為宋公明的。彥杲之女生於七夕,乳名巧姑。百日以內,只是啼哭至三、四歲,總不能言,動不動哭個不已。且是生得眉清目秀,極好的相貌,父母恐他是啞巴。到七歲上,口內說出“素娥”二字,餘外雖爹媽亦不會叫。百般教導,總似不理九歲上,忽又添出兩字,每每說句“素娥娘娘”,舉家不因其故。十三歲上,見了月滿就拜,口口稱呼“素娥娘娘”因此家中改稱為“呆姑”。
正當三月十五,又在庭中哀呼禮拜。傍有一老嫗勸道:“痴孩子,你枉自拜有三年,那月里素娥誰來睬你?”又一婦人道:“那月里空空的,安得有甚么素娥娘娘?只好拜殺罷了。”只見半空中現身道:“素娥娘如在此!憐你誠心,特來度你。”那二嫗抬頭一看,見中間素娥跨著彩鸞,左首一年老道姑,是的師,右手一年小的,即妙姑也,都是五色雲華護著。老嫗遂跪下磕頭,口稱:“求素娥娘娘大發慈悲,救我女兒則個!”巧姑反立著呆呆的看,月君遂按下雲頭,董家男男女女都如飛走來,一齊跪拜。彥杲呼巧兒道:“我兒日夜拜的素娥娘娘,今日感格仙駕來臨,因何到不拜呢?”巧姑只不則聲。彥杲又叩首道:“下界凡夫懇請仙駕到草堂上,開示女兒,也不枉他少時稱呼聖號,直到如今哩。”
月君乃下彩鸞,步人中堂,與鮑姑南向,妙姑帶斜坐著。彥杲夫妻率領巧姑跪下。月君道:“你既思慕真誠,為何見了我反無一語?”巧姑雙眼注視,總不回答。彥杲道:“怕是想瘋了。求素娥娘娘救他。”月君向鮑姑道:“此兒已昧本來,性根中惟有‘素娥’二字,必須得雲英仙子的玄霜,方可開豁智慧。煩師太太走一遭。”鮑姑說向眾人道:“太陰娘娘要救你女兒,我到瑤池取靈丹去來。”眾皆叩首。遂乘雲而逝。彥杲道:“太陰娘娘乃天上金仙,自不服凡間煙火。”令擺上果品來,乾的鮮的,約計有十餘盤。董家妯娌三人各捧一杯茶,齊齊跪來送上。妙姑接了,月君呷一口道:“此武夷佳品,待我取個閩中鮮荔枝來,賜給汝等。”董翥便道:“閩中離此數千里,況且這時候尚未結子,大仙耍我們凡夫哩。”彥杲道:“毋得胡言!速來跪著。”董騫道:“給一枚嘗嘗,我便跪一年。”月君道:“且不要跪,教他小弟兄兩人去載個子罷。”就把盤內乾荔枝取出核仁來,吹口氣,又將杯武夷茶,用指來虛畫個靈符,教他弟兄左手來接,去庭內栽下核仁,將茶作三次澆灌,口內默念:“太陰娘娘有旨,火速生芽者!”兩兄弟欣然依法而行。澆茶方盡,土上已長出芽來。董翥道:“奇到奇,獨是幾時才長得大!”說未畢,忽長一尺有餘,眾者大驚。霎時間,枝葉布滿庭除,竟是一株大樹。華葩才發子實早結,看枝上時,垂著鮮荔枝,累累無數。那小弟兄急了,先去跪著叩頭。月君吩咐盡數摘下。彥杲等各人動手,摘有三大盤,列在几上。月君與妙姑十來枚,董家眷屬各與三、四枚。分散之後,只剩十一個,月君取一個向空一擲,喝聲:“去!”庭中荔枝樹早已沒了。
鮑姑忽然飛到。月君起迎,手奉荔枝。鮑姑將玄霜二粒遞與月君,道:“雲英姊妹致候。但服玄霜,須得上池水,次則武夷峰頂茶。”月君道:“現有武夷茶。”就把玄霜一粒調和,呼巧姑,令向東方八拜,作三口咽下,且閉目靜坐一會。鮑姑問荔枝所從來,月君說了緣故。鮑姑曰:“既如此,我也取個鮮龍眼來以,酬主家。”眾人俱各下拜。鮑姑書符五道。步下中庭。命取一大缸水來,先焚一道投入水內,又燒兩道拋向空中。只聽得呼呼風響,從空飛下龍眼樹一本,端端正正,插在水缸之內。隨又焚起起靈符二道,一邊開花,一邊結子,早已成熟即令摘下兩血,如前分散。看那樹時,漸漸縮小而沒。董家大小個個稱呼“活佛”。妙姑一想:豈可我獨無法?乃抓一把瓜子在手,向眾人道:“我也尋個閩中的鮮果來嘗嘗,何如?”彥杲兄又皆下拜。妙姑在袖中取出好些橄欖,每人各與一枚,合家都已遍了。噙在口內,覺得扁小而硬,吐出看時,卻是一粒瓜子。其在手的,原是橄欖。董騫道:“這位仙耍我哩!”彥杲跪問月君:“為何變法各異?”鮑姑道:“我二人所用的都是神通;他用的是法術,就像指石成金,少不得要現本質。”只見巧姑趨至月君座下,跑著道:“素娥娘娘,我如今才得見你!”淚隨言下,放聲大哭。月君、妙姑皆為墮淚。鮑姑道:“你今已尋著舊主,是大喜歡事,事須哭了。”眾人都勸,方才住聲。妙姑遂攙起巧姑,坐於肩下。彥杲等拜問緣由,月君隨口念道:
我本廣寒月殿主,曾赴蟠桃會上來。
南海大士同講席,西池王母共傳杯。
只為金階參惡宿,遂辭玉殿轉凡胎。
而今玄女親傳道,掌握乾坤兵劫災。
鮑姑宣諭眾人道:“妙姑是素英仙子,巧姑是寒簧仙子,皆是月宮侍女。太陰娘娘下界時,你二人都要相隨,未奉上帝敕旨,是以不能同行。素娥娘娘令你二人去轉求天孫織女,止許素英轉生。賽簧戀主情深,日夕悲哀思慕,把五炁全消了。署月殿事飛瓊仙子憐你真誠,因此亦令托生相近地方有緣之家,所以特來度汝。幸夙根尚在,還記得‘素娥娘娘’四字。若是凡人再轉,就成個想呆的呆子了。”巧姑心下了了,遂向月君、鮑姑、妙姑再拜,願為侍婢。月君道:“你心如此真切,豈肯當作侍婢?我也認你為妹,你認妙姑為姊,自後仍復名為素英、寒簧罷。”
彥杲等跪問道:“敢問太陰娘娘,現今仙府何處?”鮑姑道:“在蒲台縣。上界本姓唐,所以降臨亦在唐家。”眾人齊聲道:“這就是處置濟南太守的活菩薩了,那一處不稱頌聖號!寒門何幸,得瞻菩薩金容!”鮑姑道:“太陰娘娘當為中原女主,寒簧生在汝家,是有緣法,爾等皆在輔佐之數。”彥杲大喜,又稟請道:“我還有個朋友,也是個大俠,膂力超群,能使六十斤大刀,叫做賓鴻。他的哥子賓雁,廣好齋僧,人稱為‘賓善門’。有個女兒,乳名端姑,為妖怪所迷,白日昏沉,到夜甦醒,與妖怪喜喜歡歡,同衾共枕,如今黃瘦得不堪了。請過多少僧道,不能驅除。求太陰娘娘大發慈悲,救他一命,就收了賓鴻為部下,也是個赴湯蹈火的。”月君道:“你須教他弟兄到這邊來,方見誠心。”彥杲即令三弟彥杲飛馳而去。
月君隨問彥杲:“爾部下有多少人?”答應道:“了得的有百來個,差不多的也有千餘。賓鴻部下又有四、五百。”月君道:“你可分別頭目,登記姓名於冊籍,候臨期點用。”早見賓雁、賓鴻已到,跪在月君座前,口稱“大慈大悲太陰娘娘”,叩頭不已。月君問了妖怪始末情由,道:“今晚就可除他。”即令賓鴻等飛馬前導,月君乘鸞,從空中冉冉而行到了賓雁家裡,看他女兒昏昏的,似顛非顛,似醉:醉,合家都來跪拜求救。月君宣諭道:“爾女骨髓已枯,我有玄霜仙丹一粒付汝,可活女兒之命。今且藏匿別處,待我降妖。”
月君乃變作端姑形相,坐在臥房。才到黃昏,霎一陣冷風,從窗外透人,一個白面文人,端端正正站在面前前,叫聲:“心肝妹子,為何今夜不在床上安臥?”就俯身來摟抱。月君乘勢一把揪住耳朵,按在地下,左腳踏住脖子,口內吐出青丸,盤鏇欲下。那妖卻也通靈,知是神劍,大聲哀叫道:“我已修煉八百餘年,求饒我一命,自有報效;處。”現出原形,卻是一個馬猴。月君不怕他逃走,就放了他,叫跟人中堂,劍亦飛舞而出。賓鴻等莫不大駭。月君喝問馬猴:“你這孽畜,淫污閨女,合當斬首!”猴精戰兢兢道:“願伸片言而死。小畜雄雌兩個,在峨嵋山修道。母猴出林遊戲,為唐朝天使高力:所獲,獻於明皇。貴妃娘娘甚加憐愛,以碧玉環系其項下。後安祿山反亂,母猴逃匿慈恩寺,皈依老僧數年,忽然去了。至代宗時,有個官員孫恪,赴任嶺南,同夫人過峽山寺,適見老僧亦在寺中,遂將手指上玉環一枚奉獻,稽首云:‘我思故侶,今當永逝。’長嘯一聲,騰身林杪,倏爾不見。那猴各處雲遊,來尋小畜,竟不能遇。至元末,悒鬱而死。今端姑乃我猴妻轉世,夙有姻緣,是以來做夫婦。不然,鬼神亦不容也。”
月君見所供的話,史傳及志都有其事或是前因,亦未可定。又詰問道:“夫婦當加恩愛,何故迷他至死?”猴精道:“小畜原欲攝其魂魄歸山,永作伴侶。今遇金仙,想已數盡於此。”月君又喝問:“孽畜!爾窟穴在何處?”猴精答道:“在太白山盤槐洞。”月君向要尋個洞府,遂喝道:“爾必有羽黨!姑饒爾命,速為前導,我要到這洞中去。”那猴精一個筋斗跳上半空,月君吩咐賓家:“可將米升許,餵我鸞鳥。”然後駕雲。見猴兒去得遠了,輕輕一縱趕上。猴精已到洞前,道是走脫了,抬頭看時,月君卻在他頂上,猴精便一溜人洞。
原來這洞在石壁半腰,進洞去就落下二、三丈。洞口一株大盤槐,那曲曲折折、盤盤鏇鏇的枝幹,正擋在洞門口,從來無人可進的。月君運神光往裡一照,見有許多猴子,磨拳弄掌,像個要拿人的。月君道:“這孽畜到了家門口,大起來了,到在那裡暗算我哩。且顯個神通與他看。”遂到峰頂上,將身往下一坐,石勢割然分開,直到洞底、正當拐彎曲折之處。那些猴兒見洞頂開了個大窟,驚得呆了。老猴、小猴三四十,羅列跪下。月君道:“我饒了你這孽畜,到懷著歹心,這次饒不得了!”猴精抵死強賴道:“小畜正要率領兒孫出洞口來跪接,並無他意。”月君喝道:“你始而急縱筋斗,並不為我嚮導,是有脫逃之心;既而急溜人洞,安排眾猴,是有坑陷之心。《春秋》誅心,罪當斬首!”就取腰間鸞帶拋去。但見老猴遍身纏縛了,一刻緊一刻,一刻痛一刻,熬受不起,哀呼:“菩薩饒命!”眾猴皆環列跪求。月君道:“我今要鞭這老猴,你們肯動手么?”
眾猴齊聲:“願動手。”遂令到洞外,折取大柳條數根,叱示馬猴道:“姑不用誅心之律,只就現在脫逃,也該重鞭一百!”十多個猴兒替換行刑,打得兩腿鮮血淋漓,渾身繩束直切至骨。猴精痛哭道:“小畜今已不得活了!若菩薩肯發慈悲,把我算做文殊的象,普賢的獅子,二郎神的狗,玄帝祖師的龜蛇,收留小畜,皈依座下,悉聽指使,且得正果,此恩萬劫難忘。”月君道:“畜生才有些真心了。”將手一指,繩帶脫下。猴精遍身骨節,酸痛難忍,只得匍匐向前,叩首跪著。月君與之摩頂受記,賜名“馬靈”。吩咐道:“自後果能志心皈禮,只在洞中修行,不幾時便來超拔汝等!”遂飛出洞門,馬靈率群猴俯伏叩送。
月君一直竟到賓家,見彩鸞尚在啄粟。看官,你道鸞應愛吃粟么?因是大雄雞變的,所以餵之米粒,就是天書第七卷“變化有情之物”妙法也。賓雁家中男女拜問猴精下落,月君道:“我已鎖在洞內。”賓鴻又跪獻白金一千,以表微敬。月君道:“我豈受謝的?聞得爾能使大刀,可教演徒眾百人,皆精此藝,別有用處,這就算你報效了。”賓鴻道:“不難,二百也有。”月君隨御鸞鳥,雍雍而去。時曼師亦已到在董家莊,就與鮑師、素英、寒簧出迎,眾皆跪接。月君道:“曼師來得正好!煩請教寒簧法術,並留素英在此為伴。”又諭董彥杲:“妝可令部下各習爾等武藝,務須兵將一律。”彥杲等領命。
月君遂同鮑師回至家下,與老梅婢等略說大概。柳煙兒道:“這樣靈猴,可以放在玄女道院管門。唐詩云‘解語老猿開曉戶。’”老梅道:“院中也有端姑哩!只好‘白猿長守洞天書’。”月君道:“是。此洞無人可入,何不把這些金銀軍器運到洞中,飭令看守?此小城內大不便也。”鮑師曰:“然。”隨令老婢等整頓束縛起來。呼召神兵力士,從空揀去。月君與鮑姑都到洞中,命眾猴逐件安放妥當。那洞盡頭處,有個盤大的穴,透下天光,如井一般,人謂之“風穴”,卻不曉得帶著彎曲,通於洞口,兩頭進風,內極乾燥潔淨。月君又誡諭馬靈幾句,隨與鮑姥從前日坐裂的窟穴中,飛出洞頂。移座山巒,壓著此窟,然後回去。正是:今日安放著贓官十萬金銀,他年好作義士三千兵餉。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