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作者:洪琮
瑞陽鎮王合失主 周元家天子安身
卻說王合諫阻天子,游耍三峰岩,帝曰:“朕想那人無有包裹雨傘,諒三峰岩必在附近。爾可回鎮上問路,朕在此等候。”王合領旨,轉回瑞陽鎮上,問一老人曰:“借問此間有座三峰岩,在何處?岩內有神仙信否?”老人曰:“三峰岩在此去正南,離此六七里余。其處山水極佳,傳聞前代尚有神仙寄蹤。每至此時桂花盛開,男女游耍甚眾。何嘗真有神仙可見?”王合稱謝老人,恐正德天子等久,亦即起身回來。
無如正德天子,果然等候許久。放下馬吃草,忽草中跳出一隻白兔,向馬前一跳,那馬即發開四蹄,奔上山坡。正德大驚,忙將金勒扯緊。誰知那馬亂跳,險把正德跌下鞍來。正德無奈,把扯馬放鬆,那馬越跑得緊。正德只得將雙手扯馬鬃毛,叫聲:“馬呵,今日這等作怪,莫非要斷送寡人性命么?任從爾去罷。”耳聽得呼呼聲響。暫且按住慢表。
單說王合來至原處,尋不著正德天子,只道往這近處游耍。及上高處一望,四無蹤跡。驚得面如土色,叫聲:“苦呵!不知天子往哪裡去了。我今失了天子,如何是好?進前不得,後也不得。思若回京,被眾官知道,豈不把我處死?”沉吟一番,忽轉念曰:“我今何不向地方官取討、教他用心探訪天子。我再趕到蘇州,杭州去尋,必定相遇。又恐正德身無分文,倘一時著惱,尋了短見,教我如何抵擋?真是千愁萬慮,只先從近處跟尋。”嗣後雇了牲口,趕進瑞蘭州城知州衙前,打發牲口主人去了,即進衙將鼓擊將起來。人役忙來攔住曰:“爾為甚事擊鼓?”王合曰:“乃御前尚衣太監王合,有急要事,要見爾本官。”人役忙走進後衙報知州官。
這州官在京城曾與王合相識的,聞報疑惑,忙令開門接入後堂,見禮坐下。王合令左右人役退出。州官喝退。王合即把天子游幸到瑞陽鎮地方失散,“先生速知會百官密訪。倘天子有失,我一回京,合府官員,大為不便。”
知府驚得汗流浹背,曰:“公公少待,待卑州傳眾官齊到,自有道理。”立著人役分往,合城文武官員,一時齊到、知州將前言重複說過,眾官俱失色。
玉合遂把天子所穿戴服色言明,“列位須當密訪,恐被歹人知風謀害。聖駕無回,列位豈不大罪?今可備快馬一匹,待我趕赴蘇州等處找尋。”眾官稱“是”即備一匹良馬。王合立時上馬,分別而去。眾官商議,一面密報各鄉紳一同密訪;再差心腹人役查訪,不許泄漏。
那王合起身在路上,心想:我若寄書與江流知道,滿門恐難免被他誅戮。
不如隱匿為妥。遂趕到蘇州,又趕到杭州,密約地方官尋訪。自己又趕到福建、漳泉二府。尋無蹤跡。遂在沿途探訪,不敢回京。亦終不知會江流。此是後話不表。
且說正德因坐馬跑發,縱跑了一會,來至曠野之處停住。正德回顧無人,叫聲:“你這孽畜,把朕送到此間,是甚去處?”即下馬,就在路旁歇息,並候王合前來。候至許久,看看日色將斜,心想:“須尋店安歇,再作商議。”
即仍然上馬,來到一村。只見人家稀少,四處居住。路傍樹林下有一小戶人家,內有紡車聲。即下馬,將馬牽縛在樹樁上,將索放寬,任其吃草,上前敲門,只見開門處走出一老婦,年約五旬,精神清爽,骨格不凡。那老婦人觀見正德堯眉舜眼,龍行虎步。忙作禮曰:“客官何處來的?底事降臨?”
帝曰:“俺乃北京人氏,欲來訪友。因坐馬溜韁,僕人失散,天色已晚,借住一宵。來日小僕若到,自當厚謝。”老婦曰:“客官不嫌草榻蔬食,只管暫歇。請入內來坐。”帝即跨入草堂。
老婦才要移椅,帝本當中坐慣,即把椅放在案前,當中坐下。問曰:“媽媽姓甚名誰?家中尚有何人?”老婦曰:“老身王氏,丈夫周俊,在日攻書不第而亡。老身孀守,一子名周元,年輕十七,砍柴為生,頗盡孝道。請問客官,何姓尊名?”帝思把武宗正德分折,即答曰:“俺姓武名德。”老婦曰:“老身昨夜夢見一輪紅日墜於草堂。今武大官人降臨,且是帝邦人物,諒必有職官員。”帝聞言暗笑:“既夢一紅日,豈止一官職而已?真是村婦可笑。”答曰:“俺亦曾當過差官。”老婦人曰:“敢問老爺的前程是幾品?”
帝暗想:“天子約有幾品。”乃曰:“卻無有品數。”老婦曰:“既無數,想是極大,諒有十餘品。”帝冷笑曰:“正是。”原來正德自早間至今,已是饑渴難當,四肢軟弱。但帝乃享用之人,還不知是飢餓所致,便對王氏曰:“俺被那馬跑得慌,莫不壞了身子?為何腹邊微痛,頭眩眼昏,四肢無力,口中發渴。媽媽可或茶或熱水,取些解渴。”王氏曰:“老爺少待片時,備來。”即入內,自思:“要烹茶又無茶器,暗想依他言語,況自早至這時,明是饑渴。前日娘家所送大麥尚余些,何不煮請他?又可當渴又可充飢。”
即忙取些大麥,放在鍋中,生起火來。好不作怪,往常大麥極是難熟,今番一則乃正德洪福,二則周元母子的造化。水滾,早聞得麥香撲鼻。想一位差官,難道如此福大?麥熟得緊,及吃時,覺得稀爛。家中又無糖可和,只得取了一碗清淡的麥粥,一雙筷子,送與帝曰:“家貧,只有此微物解渴,幸勿推辭。”正德從未見此物,取起筷子,吃了兩口,覺得滑膩,況值渴之際。
即問曰:“此最何物?如此可口!”王氏暗想,果是享用的人,連大麥粥亦不識。便答曰:“此珍珠粥”。正德心想:好似珍珠分開。故一面圓,一面扁。即問王氏:“爾好得享用,吃得是珍珠粥,”王氏曰:“此乃微物,何足介齒?吃罷。”早已一碗吃完。
王氏曰:“老爺再吃些若何?”正德曰:“好是好的,只是有些清淡。”
王氏思想:“清清淡淡,教他如何過口?呵唷,還有醃著的鹽■子,取些與他過口,免於清淡。但他實享福的人,若不將殼剖開,他必連殼吃下。”即剖開了一殼,放在一個小盤子,一併捧出,安頓案上,曰:“再吃些亦可解渴。”正德不曉此物,見肉有黃紅白各色,那殼各分青黃,宛如玳瑁一般。
忙問曰:“此是甚物?”王氏想:“他既不識,待我裝個門面。”即曰:“此乃鳳眼鮭。”正德著驚曰:“鳳乃稀世之物,爾卻那裡拿得許多鳳來,挖眼醃鮭?不意小戶人家,用著珍珠粥和鳳眼蛙。真是享福得緊。”王氏暗想:“大麥粥和著■子著實狼狽,他還說享福,果是飢不擇食。”早已一碗吃完,曰:“不要了。”又問王氏曰:“這珍珠粥卻會做藥,吃下去腹中不痛,身體依然。”王氏曰:“看來不是腹痛,乃是飢餓。”正德曰:“怎么為之飢餓?”王氏曰:“不食便飢。所謂飢當食,渴當飲。”帝暗想:“朕若不雲遊,怎知飢餓艱苦?”
時王氏卻走到後門,等待兒子糴米回來請客。因周元晴時砍柴賣錢,只足母子費用,遇淋雨時,日食甚然艱難,當下家中無有粒米,自那早周元砍了一擔柴,挑去市上要賣。卻又作怪,往常周元的柴又大又乾,一到市上,便賣去。偏偏是日不湊巧,上市多時,全沒一人來問。等到天色將晚,已散市了,無奈挑回至路口停住。恰遇著伊母的族兄王員外,收租回來。周元忙問:“母舅那裡去來?”王員外曰:“周元爾們少年人,為何一擔柴弄到這等時候才完,不去發賣,還在此地停步?好懶惰,豈不可惡?”周元曰:“外甥此一擔柴早上市,因無人買,故此挑回。”王員外曰:“此必爾勒索高價,故無人要買。”周元曰:“我一擔柴只賣一百文足錢,怎有勒索?”王員外曰:“既無人買,當挑回家,來日再上市發賣。”周元曰:“欲挑回家,奈明早無有米糧。”王員外曰:“既如此困苦,我把一百文買了,免爾憂慮。”
周元曰:“足感母舅盛情。”即挑著隨王員外來到莊上。令莊丁將柴取入,即進內取錢。須臾間出對周元曰:“家中無有剩錢,將這錢取米與爾,若何?”
周元曰:“如此更妙。”只好將米付我衣中包回。不必袋子,又要還袋,一番跋涉。”王員外稱“是”。登時取出一斗米。周元便把衣前襟盛著,把尖挑索仔擱在左肩上,左手扯著衣角,右手就在衣底提防縫裂,別了王員外。
行到村口,覺得米中有物礙著右手。心中疑惑,向米中一摸,摸出一錠銀子,約有五兩。心思:“這莫非是母舅要識我誠實與否?寧可送還他,免被他說我貪心。理當貧窮。”即奔去問王員外。曰:“母舅何故米中藏一錠銀,要試外甥心肝?”王員外聞言愕然曰:“甚么銀?”周元將銀呈上,陳明其故。王員外省悟,曰:“早飯後,縣中錢糧差來討錢糧。我清完後,尚余這錠銀子,就便埋放在斗里。方才誤盛米,出來付爾。不意爾卻如此誠實。
即取五錢銀交付周元曰:“爾拿去使用。倘有不周之處再來問我取用。”周元稱謝,一路暗喜曰:“幸有這五錢銀子積蓄,卻是運到發財。”早望見家門樹上縛一匹馬,大驚曰:“我果是薄福,發得五錢銀子,便有訟事到了門前。此馬莫非是府縣差人么?”只見伊母在後門招手。周元入內,低聲問曰:“門前何有匹馬?”一邊說,一邊將米及銀放下。王氏驚問曰:“銀米從何而得?”周元具言前事。“母舅所賜五錢銀子。”王氏喜曰:“家中有客,幸得有此銀子。來早爾可到市上,備些酒供客。”遂將差官武德投宿說過。
周元曰:“我畏命苦,才得這些橫財,家中便有客伺候。”王氏曰:“兒好不曉事,武老爺乃是貴人。若禮待他歡喜,他自有重重賞賜。兒可快出去拜見。”
未知周元如何得妻,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