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列傳·屈原賈生列傳
作者:司馬遷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彊志,明於治亂,嫺於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平屬草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為令,眾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為‘非我莫能為’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絜,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絜,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屈平既絀,其後秦欲伐齊,齊與楚從親,惠王患之,乃令張儀詳去秦,厚幣委質事楚,曰:“秦甚憎齊,齊與楚從親,楚誠能絕齊,秦原獻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懷王貪而信張儀,遂絕齊,使使如秦受地。張儀詐之曰:“儀與王約六里,不聞六百里。”楚使怒去,歸告懷王。懷王怒,大興師伐秦。秦發兵擊之,大破楚師於丹、淅,斬首八萬,虜楚將屈匄,遂取楚之漢中地。懷王乃悉發國中兵以深入擊秦,戰於藍田。魏聞之,襲楚至鄧。楚兵懼,自秦歸。而齊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漢中地與楚以和。楚王曰:“不原得地,原得張儀而甘心焉。”張儀聞,乃曰:“以一儀而當漢中地,臣請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幣用事者臣靳尚,而設詭辯於懷王之寵姬鄭袖。懷王竟聽鄭袖,復釋去張儀。是時屈平既疏,不復在位,使於齊,顧反,諫懷王曰:“何不殺張儀?”懷王悔,追張儀不及。
其後諸侯共擊楚,大破之,殺其將唐眛。
時秦昭王與楚婚,欲與懷王會。懷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毋行。”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柰何絕秦歡!”懷王卒行。入武關,秦伏兵絕其後,因留懷王,以求割地。懷王怒,不聽。亡走趙,趙不內。復之秦,竟死於秦而歸葬。
長子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為令尹。楚人既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睠顧楚國,繫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終無可柰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見懷王之終不悟也。人君無愚智賢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為,舉賢以自佐,然亡國破家相隨屬,而聖君治國累世而不見者,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內惑於鄭袖,外欺於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於秦,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禍也。易曰:“井泄不食,為我心惻,可以汲。王明,並受其福。”王之不明,豈足福哉!
令尹子蘭聞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
屈原至於江濱,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曰:“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溫蠖乎!”
乃作懷沙之賦。其辭曰:
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傷懷永哀兮,汩徂南土。眴兮窈窈,孔靜幽墨。冤結紆軫兮,離愍之長鞠;撫情效志兮,俯詘以自抑。
刓方以為圜兮,常度未替;易初本由兮,君子所鄙。章畫職墨兮,前度未改;內直質重兮,大人所盛。巧匠不斫兮,孰察其揆正?玄文幽處兮,矇謂之不章;離婁微睇兮,瞽以為無明。變白而為黑兮,倒上以為下。鳳皇在笯兮,雞雉翔舞。同糅玉石兮,一而相量。夫黨人之鄙妒兮,羌不知吾所臧。任重載盛兮,陷滯而不濟;懷瑾握瑜兮,窮不得余所示。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誹駿疑桀兮,固庸態也。文質疏內兮,眾不知吾之異采;材朴委積兮,莫知余之所有。重仁襲義兮,謹厚以為豐;重華不可牾兮,孰知余之從容!古固有不並兮,豈知其故也?湯禹久遠兮,邈不可慕也。懲違改忿兮,抑心而自彊;離湣而不遷兮,原志之有象。進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將暮;含憂虞哀兮,限之以大故。
亂曰:浩浩沅、湘兮,分流汨兮。脩路幽拂兮,道遠忽兮。曾唫恆悲兮,永嘆慨兮。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謂兮。懷情抱質兮,獨無匹兮。伯樂既歿兮,驥將焉程兮?人生稟命兮,各有所錯兮。定心廣志,餘何畏懼兮?曾傷爰哀,永嘆喟兮。世溷不吾知,心不可謂兮。知死不可讓兮,原勿愛兮。明以告君子兮,吾將以為類兮。
於是懷石遂自汨羅以死。
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其後楚日以削,數十年竟為秦所滅。
自屈原沈汨羅後百有餘年,漢有賈生,為長沙王太傅,過湘水,投書以吊屈原。
賈生名誼,雒陽人也。年十八,以能誦詩屬書聞於郡中。吳廷尉為河南守,聞其秀才,召置門下,甚幸愛。孝文皇帝初立,聞河南守吳公治平為天下第一,故與李斯同邑而常學事焉,乃徵為廷尉。廷尉乃言賈生年少,頗通諸子百家之書。文帝召以為博士。
是時賈生年二十餘,最為少。每詔令議下,諸老先生不能言,賈生盡為之對,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諸生於是乃以為能,不及也。孝文帝說之,超遷,一歲中至太中大夫。
賈生以為漢興至孝文二十餘年,天下和洽,而固當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興禮樂,乃悉草具其事儀法,色尚黃,數用五,為官名,悉更秦之法。孝文帝初即位,謙讓未遑也。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國,其說皆自賈生髮之。於是天子議以為賈生任公卿之位。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之,乃短賈生曰:“雒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於是天子後亦疏之,不用其議,乃以賈生為長沙王太傅。
賈生既辭往行,聞長沙卑濕,自以壽不得長,又以適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為賦以吊屈原。其辭曰:共承嘉惠兮,俟罪長沙。側聞屈原兮,自沈汨羅。造託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極兮,乃隕厥身。嗚呼哀哉,逢時不祥!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闒茸尊顯兮,讒諛得志;賢聖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謂伯夷貪兮,謂盜跖廉;莫邪為頓兮,鉛刀為銛。於嗟嚜嚜兮,生之無故!斡棄周鼎兮寶康瓠,騰駕罷牛兮驂蹇驢,驥垂兩耳兮服鹽車。章甫薦屨兮,漸不可久;嗟苦先生兮,獨離此咎!
訊曰:已矣,國其莫我知,獨堙郁兮其誰語?鳳漂漂其高遰兮,夫固自縮而遠去。襲九淵之神龍兮,沕深潛以自珍。彌融爚以隱處兮,夫豈從螘與蛭螾?所貴聖人之神德兮,遠濁世而自藏。使騏驥可得系羈兮,豈雲異夫犬羊!般紛紛其離此尤兮,亦夫子之辜也!瞝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懷此都也?鳳皇翔於千仞之上兮,覽德軍而下之;見細德之險兮,搖增翮逝而去之。彼尋常之汙瀆兮,豈能容吞舟之魚!橫江湖之鱣鱘兮,固將制於蟻螻。
賈生為長沙王太傅三年,有鴞飛入賈生舍,止於坐隅。楚人命鴞曰“服”。賈生既以適居長沙,長沙卑濕,自以為壽不得長,傷悼之,乃為賦以自廣。其辭曰:
單閼之歲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施兮,服集予舍,止於坐隅,貌甚間暇。異物來集兮,私怪其故,發書占之兮,筴言其度。曰“野鳥入處兮,主人將去”。請問於服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菑。淹數之度兮,語予其期。”服乃嘆息,舉首奮翼,口不能言,請對以意。
萬物變化兮,固無休息。斡流而遷兮,或推而還。形氣轉續兮,變化而嬗。沕穆無窮兮,胡可勝言!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憂喜聚門兮,吉凶同域。彼吳彊大兮,夫差以敗;越棲會稽兮,句踐霸世。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傅說胥靡兮,乃相武丁。夫禍之與福兮,何異糾纆。命不可說兮,孰知其極?水激則旱兮,矢激則遠。萬物回薄兮,振盪相轉。雲蒸雨降兮,錯繆相紛。大專槃物兮,坱軋無垠。天不可與慮兮,道不可與謀。遲數有命兮,惡識其時?
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合散訊息兮,安有常則;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忽然為人兮,何足控摶;化為異物兮,又何足患!小知自私兮,賤彼貴我;通人大觀兮,物無不可。貪夫徇財兮,烈士徇名;夸者死權兮,品庶馮生。述迫之徒兮,或趨西東;大人不曲兮,億變齊同。拘士系俗兮,羖如囚拘;至人遺物兮,獨與道俱。眾人或或兮,好惡積意;真人淡漠兮,獨與道息。釋知遺形兮,超然自喪;寥廓忽荒兮,與道翱翔。乘流則逝兮,得坻則止;縱軀委命兮,不私與己。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澹乎若深淵之靜,氾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寶兮,養空而浮;德人無累兮,知命不憂。細故粦兮,何足以疑!
後歲餘,賈生徵見。孝文帝方受釐,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問鬼神之本。賈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狀。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罷,曰:“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不及也。”居頃之,拜賈生為梁懷王太傅。梁懷王,文帝之少子,愛,而好書,故令賈生傅之。
文帝復封淮南厲王子四人皆為列侯。賈生諫,以為患之興自此起矣。賈生數上疏,言諸侯或連數郡,非古之制,可稍削之。文帝不聽。
居數年,懷王騎,墮馬而死,無後。賈生自傷為傅無狀,哭泣歲餘,亦死。賈生之死時年三十三矣。及孝文崩,孝武皇帝立,舉賈生之孫二人至郡守,而賈嘉最好學,世其家,與余通書。至孝昭時,列為九卿。
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沈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服烏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屈平行正,以事懷王。瑾瑜比潔,日月爭光。忠而見放,讒者益章。賦騷見志,懷沙自傷。百年之後,空悲吊湘。
譯文
屈原名平,和楚國王室是同姓一族。他擔任楚懷王的左徒,學識淵博,記憶力很強,對國家存亡興衰的道理非常了解,對外交往來,接人待物的辭令又非常熟悉。因此他入朝就和楚王討論國家大事,制定政令;對外就接待各國使節,處理對各諸侯國的外交事物。楚懷王對他非常信任。
而上官大夫和屈原職位相同,他為了能得到懷王的寵信,很嫉妒屈原的才能。有一次,懷王命屈原制定國家法令,屈原剛寫完草稿,還沒最後修定完成。上官大夫見到之後想奪為己有,但屈原不肯給他。他就和楚懷王說屈原的壞話:“大王您讓屈原制定法令,上下沒有人不知道這件事,每頒布一條法令,屈原就自誇其功,說是‘除了我之外,誰也做不出來’。”懷王聽了,非常生氣,因此就對屈原疏遠了。
屈原對懷王聽聞失靈而不能分辨是非,視線被讒佞諂媚之徒所蒙蔽而不能辨明真偽,致使邪惡傷害了公道,正直的人不被朝廷所容,感到萬分痛心,所以才憂愁苦悶,沉鬱深思而寫成《離騷》。所謂“離騷”,就是遭遇憂患之意。上天是人的原始;父母是人的根本。人在處境窘迫的時候,就要追念根本,所以在勞累困苦到極點時,沒有不呼叫上天的;在受到病痛折磨無法忍受時,沒有不呼叫父母的。屈原堅持公證,行為耿直,對君王他一片忠心,竭盡才智,但是卻受到小人的挑撥離間,其處境可以說是極端困窘了。因誠心為國而被君王懷疑,因忠心事主而被小人誹謗,怎能沒有悲憤之情呢?屈原寫作《離騷》,正是為了抒發這種悲憤之情。《詩經·國風》雖然有許多描寫男女戀情之作,但卻不是yín亂;《詩經·小雅》雖然表露了百姓對朝政的誹謗憤怨之情,但卻不主張公開反叛。而像屈原的《離騷》,可以說是兼有以上兩者的優點。屈原在《離騷》中,往上追述到帝嚳(kù庫)的事跡,近世讚揚齊桓的偉業,中間敘述商湯、周武的德政,以此來批評時政。闡明道德內容的廣博深遠,治亂興衰的因果必然,這些都講得非常詳盡。其語言簡約精煉,其內容卻托意深微,其情志高潔,其品行廉正,其文句雖寫的是細小事物,而其意旨卻極其宏大博深,其所舉的雖然都是眼前習見的事例,而所寄託的意義卻極其深遠。其情志高潔,所以喜歡用香草作譬喻。其品行廉正,所以至死也不放鬆對自己的要求。身處污泥濁水之中而能洗滌乾淨,就像蟬能從混濁污穢中解脫出來一樣,在塵埃之外浮游,不被世俗的混濁所玷污,清白高潔,出污泥而不染。推論其高尚情志,就是說與日月爭輝也是恰宜的。
屈原被貶退之後,秦國想發兵攻打齊國,可是齊國與楚國有合縱的盟約,秦惠王對此很是擔憂,於是就派張儀假裝離開秦國,帶著豐厚的禮品來到楚國表示臣服,說:“秦國非常痛恨齊國,但齊國和楚國有合縱的盟約,若是楚國能和齊國斷交,那么秦國願意獻出商、於一帶六百里土地。”楚懷王貪圖得到土地而相信了張儀,就和齊國斷絕了關係,並派使者到秦國接受土地。張儀欺騙了楚國,對使者說:“我和楚王約定的是六里,沒聽說過有什麼六百里。”楚國使者非常生氣地離去,回到楚國把這事告訴了懷王。懷王勃然大怒,大規模起兵攻打秦國。秦國也派兵迎擊,在丹水、淅水一帶大破楚軍,並斬殺八萬人,俘虜了楚將屈丐,接著又攻取了楚國漢中一帶的地域。於是楚懷王動員了全國的軍隊,深入進軍,攻打秦國,在藍田大戰。魏國得知此事,派兵偷襲楚國,到達鄧地。楚兵非常害怕,不得不從秦國撤軍回國。而齊國很痛恨懷王背棄盟約,不肯派兵救助楚國,楚國的處境非常艱難。
第二年,秦國提出割讓漢中一帶土地和楚國講和,但楚懷王說:“我不希望得到土地,只想得到張儀就甘心了。”張儀聽到這話,就說:“用我一個張儀來抵漢中之地,請大王答應我去楚國。”張儀到楚國之後,又給楚國掌權的大臣靳尚送上厚禮,並用花言巧語欺騙懷王的寵姬鄭袖,懷王竟然聽信了鄭袖的話,把張儀又給放跑了。這時屈原已被疏遠,不再擔任重要官職,剛被派到齊國出使,回來之後,向懷王進諫說:“大王您為什麼不殺了張儀呢?”懷王感到很後悔,派人去追趕,但已經來不及了。
在此之後,各諸侯國聯合攻打楚國,大敗楚軍,殺死了楚國大將唐眛(mò,陌)。
當時秦昭王和楚國結為姻親,想和楚懷王見見面,楚懷王想要前往,屈原勸諫說:“秦國是虎狼一般貪暴的國家,是不能信任的,還是不去為好。”可是懷王的小兒子子蘭勸懷王前去,他說:“為什麼要斷絕了秦王的好意呢?”懷王最終還是去了。但他剛一進武關,秦朝的伏兵就斬斷了他的歸路,把懷王扣留,為的是讓他答應割讓土地。懷王大怒,不肯應允。逃到趙國,但趙國拒絕接納。然後又來到秦國,最終死在秦國,屍體運回楚國安葬。
懷王的大兒子頃襄王繼位,任命他的弟弟子蘭為令尹。因子蘭勸懷王入秦而最終死在秦國,楚國人都把此事的責任歸罪於子蘭。
屈原對子蘭的所作所為,也非常痛恨。雖然身遭放逐,卻依然眷戀楚國,懷念懷王,時刻惦記著能重返朝廷,總是希望國王能突然覺悟,不良習俗也為之改變。他總是不忘懷念君王,復興國家,扭轉局勢,所以在一篇作品中多次流露此種心情。然而終究無可奈何,所以也不可能再返朝廷,於此也可見懷王最終也沒有醒悟。作為國君,不管他聰明還是愚蠢,有才還是無才,都希望找到忠臣和賢士來輔佐自己治理國家,然而亡國破家之事卻不斷發生,而聖明之君、太平之國卻好多世代都未曾一見,其根本原因就在於其所謂忠臣並不忠,其所謂賢士並不賢。懷王因不知曉忠臣之職分,所以在內被鄭袖所迷惑,在外被張儀所欺騙,疏遠屈原而信任上官大夫和令尹子蘭。結果使軍隊慘敗,國土被侵占,失去了六郡地盤,自己還流落他鄉,客死秦國,被天下人所恥笑。這是由於不知人所造成的災禍。《易經》上說:“井已經疏浚乾淨,卻沒人來喝水,這是令人難過的事。國君若是聖明,大家都可以得到幸福。”而懷王是如此不明,那裡配得到幸福啊!
令尹子蘭聽到以上情況勃然大怒,最終還是讓上官大夫去向頃襄王說屈原的壞話,頃襄王一生氣,就把屈原放逐了。
屈原來到江邊,披頭散髮在荒野草澤上一邊走,一邊悲憤長吟。臉色憔悴,形體乾瘦。一位漁翁看到他,就問道:“您不就是三閭大夫嗎?為什麼到這裡來呢?”屈原說:“全社會的人都污濁而只有我是乾淨的,大家都昏沉大醉而只有我是清醒的,所以我才被放逐了。”漁翁說:“一個道德修養達到最高境界的人,對事物的看法並非一成不變,而是能隨著世俗風氣而轉移,全社會的人都污濁,你為什麼不在其中隨波逐流?大家都昏沉大醉,你為什麼不在其中吃點殘羹剩酒呢?為什麼要保持美玉一般的品德,而使自己討了個被流放的下場呢?”屈原回答說:“我聽說過,剛洗過頭的人一定要彈去帽子上的灰塵,剛洗過身軀的人一定要把衣服上的塵土抖乾淨,人們又有誰願意以清白之身,而受外界污垢的玷染呢?我寧願跳入江水長流之內,葬身魚腹之中,也不讓自己的清白品德蒙受世俗的污染!”
於是,屈原寫下了作品《懷沙》,其中這樣寫道:
陽光強烈的初夏呀,草木茂盛地生長。悲傷總是充滿胸膛啊,我急匆匆來到南方。眼前是一片茫茫啊,沉寂得毫無聲響。我的心情沉鬱悲慨啊,這令人傷心日子又實在太長。撫心反省而無過錯啊,蒙冤自抑而無懼。
想把方木削成圓木啊,但正常法度不可改易。拋開正路而走斜徑啊,那將為君子所鄙棄。明確規範,牢記法度啊,往日的初衷決不反悔。品性忠厚,心地端正,為君子所讚美。巧匠不揮動斧頭砍削啊,誰能看出是否合乎標準。黑色的花紋放在幽暗之處啊,盲人會說花紋不鮮明;離婁稍微一瞥就看得非常清楚啊,盲人反說他是失明無光。事情竟是如此的黑白混淆啊,上下顛倒。鳳凰被關進籠子裡啊,雞和野雉卻在那裡飛跳。美玉和粗石被摻雜在一起啊,竟有人認為二者也差不了多少。那些幫派小人卑鄙嫉妒啊,全然不了解我的高尚情操。
任重道遠負載太多啊,沉陷阻滯不能向前。身懷美玉品德高啊,處境困窘向誰獻?城中群狗胡亂叫啊,以為少見為怪就叫喚。誹謗英俊疑豪傑啊,這本來就是小人的醜態。外表粗疏內心樸實啊,眾人不知我的異彩。未雕飾的材料被丟棄啊,沒人知道我所具有的知慧和品德。我注重仁與義的修養啊,並把恭謹忠厚來加強。虞舜已不可再遇啊,又有誰知道我從容堅持自己的志向。古代的聖賢也難得同世而生啊,又有誰能了解其中緣由?商湯夏禹距今是何其久遠啊,渺茫無際難以追攀。強壓住悲憤不平啊,抑制內心而使自己更加堅強。遭受憂患而不改變初衷啊,只希望我的志向成為後人效法的榜樣。我又順路北行啊,迎著昏暗將盡的陽光。含憂鬱而強作歡顏啊,死亡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
尾聲:浩蕩的沅江、湘江水啊,不停地流淌翻湧著波浪。道路漫長而又昏暗啊,前程又是何等的恍忽渺茫。我懷著長久的悲傷歌吟不止啊,慨然嘆息終此世。世上沒人了解我啊,誰能聽我訴衷腸?情操高尚品質美啊,芬芳潔白世無雙。伯樂早已死去啊,千里馬誰能識別它是駿良?人生一世秉承命運啊,各有各的不同安排。內心堅定心胸廣啊,別的還有什麼值得畏懼!重重憂傷長感慨啊,永世長嘆無盡哀。世道混濁知音少啊,人心叵測內難猜。人生在世終須死啊,對自己的生命就不要太珍愛。明白告知世君子啊,我將永為人模楷。
於是,屈原就懷抱石頭,投入汨羅江自殺而死。
屈原死後,楚國有宋玉、唐勒、景差等人,他們都愛好文學而以擅長辭賦著名。但他們都只學習了屈原辭令委婉含蓄的一面,而最終沒人敢像屈原那樣直言勸諫。此後楚國一天比一天弱小,幾十年之後終於被秦國消滅。
自從屈原沉江而死一百多年之後,漢朝有個賈生,在擔任長沙王太傅時,經過湘水,寫一篇辭賦投入江中,以此祭弔屈原。
賈生名叫賈誼,是洛陽人。在十八歲時就因誦讀詩書會寫文章而聞名當地。吳廷尉擔任河南郡守時,聽說賈誼才學優異,就把他召到衙門任職,並非常器重。漢文帝剛即位時,聽說河南郡守吳公政績卓著,為全國第一,而且和李斯同鄉,又曾向李斯學習過,於是就徵召他擔任廷尉。吳廷尉就推薦賈誼年輕有才,能精通諸子百家的學問。這樣,漢文帝就徵召賈誼,讓他擔任博士之職。
當時賈誼二十有餘,在博士中最為年輕。每次文帝下令讓博士們討論一些問題,那些年長的老先生們都無話可說,而賈誼卻能一一回答,人人都覺得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博士們都認為賈生才能傑出,無與倫比。漢文帝也非常喜歡他,對他破格提拔,一年之內就升任太中大夫。
賈誼認為從西漢建立到漢文帝時已有二十多年了,天下太平,正是應該改正曆法、變易服色、訂立制度、決定官名、振興禮樂的時候,於是他草擬了各種儀法,崇尚黃色,遵用五行之說,創設官名,完全改變了秦朝的舊法。漢文帝剛剛即位,謙虛退讓而來不及實行。但此後各項法令的更改,以及諸侯必須到封地去上任等事,這都是賈誼的主張。於是漢文帝就和大臣們商議,想提拔賈誼擔任公卿之職。而絳侯周勃、灌嬰、東陽侯、馮敬這些人都嫉妒他,就誹謗賈誼說:“這個洛陽人,年紀輕而學識淺,只想獨攬大權,把政事弄得一團糟。”此後,漢文帝於是就疏遠了賈誼,不再採納他的意見,任命他為長沙王太傅。
賈誼向文帝告辭之後,前往長沙赴任,他聽說長沙地勢低洼,氣侯潮濕,自認為壽命不會很長,又是因為被貶至此,內心非常不愉快。在渡湘水的時候,寫下一篇辭賦來憑弔屈原,賦文這樣說:
我恭奉天子詔命,帶罪來到長沙任職。曾聽說過屈原啊,是自沉汨羅江而長逝。今天我來到湘江邊上,托江水來敬吊先生的英靈。遭遇紛亂無常的社會,才逼得您自殺失去生命。啊呀,太令人悲傷啦!正趕上那不幸的年代。鸞鳳潛伏隱藏,鴟梟卻自在翱翔。不才之人尊貴顯赫,阿諛奉承之輩得志猖狂;聖賢都不能順隨行事啊,方正的人反屈居下位。世人竟稱伯夷貪婪,盜跖廉潔;莫邪寶劍太鈍,鉛刀反而是利刃。唉呀呀!先生您真是太不幸了,平白遭此橫禍!丟棄了周代傳國的無價鼎,反把破瓠當奇貨。駕著疲憊的老牛和跛驢,卻讓駿馬垂著兩耳拉鹽車。好端端的禮帽當鞋墊,這樣的日子怎能長?哎呀,真苦了屈先生,唯您遭受這飛來禍!
尾聲:算了吧!既然國人不了解我,抑鬱不快又能和誰訴說?鳳凰高飛遠離去,本應如此自引退。效法神龍隱淵底,深藏避禍自愛惜。韜光晦跡來隱處,豈能與螞蟻、水蛭、蚯蚓為鄰居?聖人品德最可貴,遠離濁世而自隱匿。若是良馬可拴系,怎說異於犬羊類!世態紛亂遭此禍,先生自己也有責。遊歷九州任擇君,何必對故都戀戀不捨?鳳凰飛翔千仞上,看到有德之君才下來棲止。一旦發現危險兆,振翅高飛遠離去。狹小污濁的小水坑,怎能容得下吞舟大魚?橫絕江湖的大魚,最終還要受制於螻蟻。
賈誼在擔任長沙王太傅的第三年,一次有一支鴞鳥飛進他的住宅,停在了座位旁邊。楚國人把鴞叫做“服”。賈誼原來就是因被貶來到長沙,而長沙又地勢低洼,氣候潮濕,所以自認為壽命不長,悲痛傷感,就寫下了一篇賦來自我安慰。賦文寫道:
丁卯年四月初夏,庚子日太陽西斜的時分,有一支貓頭鷹飛進我的住所,它在座位旁邊停下,樣子是那樣的自在安閒。奇怪之鳥進我家,私下疑怪是為啥。打開卦書來占卜,上面載有這樣的話,“野鳥飛入住舍呀,主人將會離開家”。請問鳥啊,“我離開這裡將去何方?是吉,就請告我;是凶,也請告我是什麼禍殃。生死遲速有定數啊,請把期限對我說端詳。”鳥聽罷長嘆息,抬頭振翅已會意。嘴巴不能說話,請以意相示自推度。
天地萬物長變化,本來無有終止時。如渦流鏇轉,反覆循環。外形內氣轉化相續,演變如蟬蛻化一般。其道理深微無窮,言語哪能說得周遍。禍當中傍倚著福,福當中也埋藏著禍。憂和喜同聚一起,吉和凶同在一個領域。當年吳國是何等的強大,但吳王夫差卻以此而敗亡。越國敗處會稽,勾踐以此稱霸於世。李斯游秦順利成功,卻終於遭受五刑。傅說原為一刑徒,後來卻成武丁相。禍對於福來說,與繩索互相纏繞有什麼不同?天命無法詳解說,誰能預知它的究竟?水成激流來勢猛,箭遇強力射得遠。萬物循環往復長激盪,運動之中相互起變化。雲升雨降多反覆,錯綜變幻何紛繁。天地運轉造萬物,漫無邊際何浩瀚。天道高深不可預測,凡人思慮難以謀算。生死的遲早都由命,誰能知其到來時?
何況天地為巨爐,自然本為司爐工。陰陽運轉是爐炭,世間萬物皆為銅。其中聚散或生滅,哪有常規可尋蹤?錯綜複雜多變化,未曾見過有極終。成人亦為偶然事,不足珍愛慕長生。縱然死去化異物,又何足憂慮心膽驚!小智之人顧自己,鄙薄外物重己身。通人達觀何大度,死生禍福無不宜。貪夫為財賠性命,烈士為名忘死生。喜好虛名者為權勢而死,平民百姓又怕死貪生。而被名利所誘惑、被貧賤所逼迫的人,為了鑽營而奔走西東。而道德修養極高的人,不被物慾所屈服,對千百萬化的事物等量齊觀。愚夫被俗累羈絆,拘束得如囚徒一般。有至德的人能遺世棄俗,只與大道同存在。天下眾人迷惑不解,愛憎之情積滿胸臆。有真德的人恬淡無為,獨和大道同生息。捨棄智慧忘形骸,超然物外不知有己。在那空曠恍惚的境界裡,和大道一起共翱翔。乘著流水任意行,碰上小洲就停止。將身軀託付給命運,不把它看作私有之體。活著如同寄於世,死了是長休息。內心寧靜就如無波的深淵,浮游就如不系纜繩的小舟。不因活著重已命,修養空靈之性不拘泥。至德之人無俗累,樂天知命復何憂!雞毛蒜皮區區小事,哪裡值得憂慮生疑!
一年多之後,賈誼被召回京城拜見皇帝。當時漢文帝正坐在宣室,接受神的降福保佑。因文帝有感於鬼神之事,就向賈誼詢問鬼神的本原。賈誼也就乘機周詳地講述了所以會有鬼神之事的種種情形。到半夜時分,文帝已聽得很入神,不知不覺地在座席上總往賈誼身邊移動。聽完之後,文帝慨嘆道:“我好長時間沒見賈誼了,自認為能超過他,現在看來還是不如他。”過了不久,文帝任命賈誼為粱懷王太傅。粱懷王是漢文帝的小兒子,受文帝寵愛,又喜歡讀書,因此才讓賈誼當他老師。
漢文帝又封淮南厲王的四個兒子都為列候。賈誼勸諫,認為國家禍患的興起就要從這裡開始了。賈誼又多次上疏皇帝,說有的諸侯封地太多,甚至多達幾郡之地,和古代的制度不符,應該逐漸削弱他們的勢力,但是漢文帝不肯聽從。
幾年之後,粱懷王因騎馬不慎,從馬上掉下來摔死了,沒有留下後代。賈誼認為這是自己作太傅沒有盡到責任,非常傷心,哭泣了一年多,也死去了。死的時候年僅三十三歲。後來漢文帝去世,漢武帝即位,提拔賈誼的兩個孫子任郡守。其中賈嘉最為好學,繼承了賈誼的家業,曾和我有過書信往來。到漢昭帝時,他擔任九卿之職。
太史公說:我讀完《離騷》、《天問》、《招魂》、《哀郢》之後,深受屈原情志的感染,悲傷不已。當我到長沙時,特意去看了屈原沉江自殺的地方,不禁掉下眼淚,由此更加想見他的為人。後來讀了賈誼的《吊屈原賦》,又責怪屈原以自己超人的才華,若是游事諸侯的話,哪個國家不能容納他呢?而把自己弄到這種地步。讀過《服鳥賦》之後,把生死同等看待,把官場上的去留升降看得很輕,又不禁默然若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