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圍棋歌再贈黃山人
胡應麟 〔明代〕
隆萬以來攻奕者,歙有小呂閩小蔡。黃生崛起禹穴中,倏忽時名共當代。
丈人丱角游長安,國手何人不針芥。鮑顏二李盧及岑,次第攜枰入東岱。
中原豪傑屈指空,晚得方生最稱快。方生巧思凌古今,遊戲神通了無礙。
永嘉方生並時出,名姓俱同劇堪怪。少年復有六合王,浸浸澠池欲興代。
黃生善戰尤自負,夙昔疆場構呂蔡。方生之下三子優,叱吒登壇勇莫逮。
有如孟德肩孫劉,鼎足三分建旗蓋。棋雖小道實可觀,生也精進迥不懈。
併吞割據弘霸圖,劫殺侵漁盡變態。楸枰落子大勢分,先著紛紛布要害。
吾觀此道與兵合,一一為子陳梗槩。攻城略地創都邑,背水依山列營砦。
發縱元勛首帷幄,指畫奇謀洞蓍蔡。援桴擊鼓事征討,躍馬橫戈奮驕怠。
湘東一目寧久長,大舜重瞳迄推戴。三千牧野行造基,百萬昆陽坐奔潰。
大軍涿鹿平蚩尤,孤卒鴻門闖樊噲。混壹區夏秦有權,表里河山晉無害。
成皋堅壁控土宇,函谷封泥距關隘。含枚定陶襲項梁,卷甲陰平走鄧艾。
七縱七擒啟荒服,八戰八克定邊塞。歲時吳魏爭長江,日夜梁唐斗夾寨。
乘風帥眾下井陘,冒雪潛師抵淮蔡。晉陽三版浸難沒,即墨殘都守無奈。
闔閭貪慾甚蛇豕,勾踐陰謀桀蜂蠆。推鋒白起勁若飛,持重廉頗老能耐。
盧狻李密王世充,鷸蚌高歡宇文泰。東西並舉騁全力,南北中分各兩大。
氣盈量滿隳成功,忿削貪亡示明戒。入神入聖窮幽微,為虜為王決成敗。
棋與兵合種種然,始作何人世沾溉。相傳放勛教丹朱,上聖無緣發機械。
或言戰國尚雄略,餘習縱橫此流派。丈人髫歲負棋癖,錚錚鐵中號亡賴。
一枰懸榻晝夜攻,寢食俱忘減腰帶。迴光返照念載餘,四大部洲任成壞。
胡來遇爾重作歌,見獵渾忘喜心汰。下車搏虎眾欣悅,拍手其如士林訾。
尚憶斐旻舞劍時,道子揮毫攝千界。崔家延伯每臨陣,亦藉僧超鼓豪邁。
雄才絕藝兩間值,憐汝求言日瞻拜。虛堂灑墨元氣流,萬壑寒風度天籟。
君不見休仁中正蚤已沒,待詔師言近誰再。仲甫四篇差足存,伯祥三路逝安在。
由來一局塵世空,底事妻兒溺貪愛。君不見巴邛仙橘大於斗,商山四翁樂相待。
九枰輸我願未酬,會擘龍肝了餘債。他時負局尋先生,洞壑金華亂峰外。
胡應麟
(1551—1602)明金華府蘭溪人,字元瑞,號少室山人,更號石羊生。萬曆間舉人,久不第。築室山中,購書四萬餘卷,記誦淹博,多所撰著。曾攜詩謁王世貞,為世貞激賞。有《少室山房類稿》、《少室山房筆叢》、《詩藪》。► 3888篇詩文
送天台陳庭學序
宋濂〔明代〕
西南山水,惟川蜀最奇。然去中州萬里,陸有劍閣棧道之險,水有瞿塘、灩澦之虞。跨馬行,則篁竹間山高者,累旬日不見其巔際。臨上而俯視,絕壑萬仞,杳莫測其所窮,肝膽為之悼栗。水行,則江石悍利,波惡渦詭,舟一失勢尺寸,輒糜碎土沉,下飽魚鱉。其難至如此。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游;非材有文者,縱游無所得;
西南山水,惟川蜀最奇。然去中州萬里,陸有劍閣棧道之險,水有瞿塘、灩澦之虞。跨馬行,則篁竹間山高者,累旬日不見其巔際。臨上而俯視,絕壑萬仞,杳莫測其所窮,肝膽為之悼栗。水行,則江石悍利,波惡渦詭,舟一失勢尺寸,輒糜碎土沉,下飽魚鱉。其難至如此。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游;非材有文者,縱游無所得;非壯強者,多老死於其地。嗜奇之士恨焉。
天台陳君庭學,能為詩,由中書左司掾,屢從大將北征,有勞,擢四川都指揮司照磨,由水道至成都。成都,川蜀之要地,揚子云、司馬相如、諸葛武侯之所居,英雄俊傑戰攻駐守之跡,詩人文士游眺飲射賦詠歌呼之所,庭學無不歷覽。既覽必發為詩,以紀其景物時世之變,於是其詩益工。越三年,以例自免歸,會予於京師;其氣愈充,其語愈壯,其志意愈高;蓋得于山水之助者侈矣。
予甚自愧,方予少時,嘗有志於出遊天下,顧以學未成而不暇。及年壯方可出,而四方兵起,無所投足。逮今聖主興而宇內定,極海之際,合為一家,而予齒益加耄矣。欲如庭學之游,尚可得乎?
然吾聞古之賢士,若顏回、原憲,皆坐守陋室,蓬蒿沒戶,而志意常充然,有若囊括於天地者。此其故何也?得無有出於山水之外者乎?庭學其試歸而求焉?苟有所得,則以告予,予將不一愧而已也!▲
信陵君救趙論
唐順之〔明代〕
論者以竊符為信陵君之罪,余以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強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臨趙,趙必亡。趙,魏之障也。趙亡,則魏且為之後。趙、魏,又楚、燕、齊諸國之障也,趙、魏亡,則楚、燕、齊諸國為之後。天下之勢,未有岌岌於此者也。故救趙者,亦以救魏;救一國者,亦以救六國也。竊魏之符以紓魏之患,借一國之師以
論者以竊符為信陵君之罪,余以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強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臨趙,趙必亡。趙,魏之障也。趙亡,則魏且為之後。趙、魏,又楚、燕、齊諸國之障也,趙、魏亡,則楚、燕、齊諸國為之後。天下之勢,未有岌岌於此者也。故救趙者,亦以救魏;救一國者,亦以救六國也。竊魏之符以紓魏之患,借一國之師以分六國之災,夫奚不可者?
然則信陵果無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誅者,信陵君之心也。
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趙不請救於王,而諄諄焉請救於信陵,是趙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趙,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竊符也,非為魏也,非為六國也,為趙焉耳。非為趙也,為一平原君耳。使禍不在趙,而在他國,則雖撤魏之障,撤六國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趙無平原,而平原亦非信陵之姻戚,雖趙亡,信陵亦必不救。則是趙王與社稷之輕重,不能當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戰勝,可也,不幸戰不勝,為虜於秦,是傾魏國數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謝魏王也。
夫竊符之計,蓋出於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竊符,如姬為公子竊符於王之臥內,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余以為信陵之自為計,曷若以唇齒之勢激諫於王,不聽,則以其欲死秦師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為信陵計,曷若見魏王而說之救趙,不聽,則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於報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勸之救,不聽,則以其欲為公子死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則信陵君不負魏,亦不負趙;二人不負王,亦不負信陵君。何為計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趙,不知有王。內則幸姬,外則鄰國,賤則夷門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則是魏僅有一孤王耳。
嗚呼!自世之衰,人皆習於背公死黨之行而忘守節奉公之道,有重相而無威君,有私仇而無義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趙王,蓋君若贅旒久矣。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專系乎符之竊不竊也。其為魏也,為六國也,縱竊符猶可。其為趙也,為一親戚也,縱求符於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雖然,魏王亦不得無罪也。兵符藏於臥內,信陵亦安得竊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徑請之如姬,其素窺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於竊符,其素恃魏王之寵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權於上,而內外莫敢不肅。則信陵安得樹私交於趙?趙安得私請救於信陵?如姬安得銜信陵之恩?信陵安得賣恩於如姬?履霜之漸,豈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眾人不知有王,王亦自為贅旒也。
故信陵君可以為人臣植黨之戒,魏王可以為人君失權之戒。《春秋》書葬原仲、翬帥師。嗟夫!聖人之為慮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