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中即空假,名相與誰期?
淨土堂
結習自無始,淪溺窮苦源。
流形及茲世,始悟三空門。
華堂開淨域,圖像煥且繁。
清冷焚眾香,微妙歌法言。
稽首愧導師,超遙謝塵昏。
曲講堂
寂滅本非斷,文字安可離!
曲堂何為設?高士方在斯。
聖默寄言宣,分別乃無知。
趣中即空假,名相與誰期?
願言絕聞得,忘意聊思惟。
禪堂
發地結菁茆,團團抱虛白。
山花落幽戶,中有忘機客。
涉有本非取,照空不待析。
萬籟俱緣生,窅然喧中寂。
心境本同如,鳥飛無遺蹟。
芙蓉亭
新亭俯朱檻,嘉木開芙蓉。
清香晨風遠,溽彩寒露濃。
瀟灑出人世,低昂多異容。
嘗聞色空喻,造物誰為工?
留連秋月晏,迢遞來山鍾。
苦竹橋
危橋屬幽徑,繚繞穿疏林。
迸籜分苦節,輕筠抱虛心。
俯瞰涓涓流,仰聆蕭蕭吟。
差池下煙日,嘲哳鳴山禽。
諒無要津用,棲息有餘陰。
譯文
淨土堂
人的結習從無開始,淪落沉溺窮盡了苦難之源。輪迴成為今世的人形時,才徹悟三種解脫的空門。華堂中開闢一塊潔淨的地域,佛的圖像清晰而且細微。堂中焚燒清泠的檀香,誦唱著微妙的佛經。我叩首拜謝唱經的法師,遙遙地懺悔在紅塵中的昏聵。
曲講堂
寂滅並不是斷絕,文字的講解也不能分離。為什麼要設定講堂?因為有高士在這裡講經。默然的妙語也要假託言語的宣講,將沉默與宣講分別是無知的言行。中道與空相、假名本是一回事,何必要將名、相的區別分清?希望能棄絕聽聞所得,
禪堂
選擇吉地用青茅蓋成禪堂,青山團團圍住虛白的建築。山花飄落在幽靜的門前,忘機的禪客在禪堂端坐。涉及了有並非有意去取得,觀照於空也不用去解析。天地萬籟都有緣而生,喧鬧當中也有深深的沉寂。心與物境本同一而無區別,正象鳥飛不留任何痕跡。
芙蓉亭
新亭俯倚紅色的欄桿,四周開滿了美麗的芙蓉。晨風把清香吹送遠處,濕潤的彩花沾滿露珠。鮮花瀟灑地開在人世,高低俯仰有無數的姿容。我曾聽過色、空的比喻,造物界到底是誰在巧奪天工?留連這深秋的月光,斷斷續續傳來山寺的晚鐘。
苦竹橋
高高的橋與幽幽的小路相連,它曲曲折折穿過稀疏的竹林。竹子從筍籜中迸發苦節,青皮環抱空虛的竹心。俯身看橋下細細的溪流,抬頭聽山間蕭蕭的竹韻。煙霧蒸騰中陽光西下,山裡的鳥兒在嘲哳亂鳴。料想苦竹不可能作為渡口的竹伐,正好給我們的休憩提供了綠蔭。
鑑賞
柳宗元初貶永州,住龍興寺,曾與和尚交往,探討佛理。龍興寺舊址在瀟水東岸,永州芝山城南太平門內。當年寺里有和尚重巽,即巽公,是湛然的再傳弟子,與柳交往頗深。故柳有《巽上人以竹間自采新茶見贈酬之以詩》、《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並作《永州龍興寺西軒記》贈巽上人。組詩《巽公院五詠》作於公元806年(元和元年),寫的是龍興寺里有關事物和景色。前三首以議論入詩,直接談佛理,後二首以寫景見長,蘊藏禪理。
柳宗元在《永州龍興寺修淨土院記》記載:龍興寺里,有前刺史李承咥和僧人法林設定的淨土堂,他們常在這裡做法事。到此時已經二十多年了,淨土堂的房屋損毀,佛像開裂崩塌。巽上人住在這兒,開始對此進行整理修復。刺史馮敘捐資修了大門,柳宗元則助修了迴廊,使之煥然一新。巽上人,是已經修煉到了最高境界,理解最深教義的高僧。組詩第一首即以《淨土堂》為題,記述重修淨土院後佛堂修飾一新及詩人參與佛事的情景,抒發了詩人崇佛的心態。前四句為第一層:“結習自無始,淪溺窮苦源。流形及茲世,始悟三空門。”以議論開始,直接切題,從人生的苦難輪迴中領悟到三種解脫的空門,即“我空、法空、空空”的佛道。二至八句為第二層:“華堂開淨域,圖像煥且繁。清冷焚眾香,微妙歌法言。”細膩地描繪了在淨土堂做佛事的情景:華堂的淨土,清晰的佛像,焚燒的檀香,誦唱的佛經,歷歷在目,聲聲入耳。結尾兩句“稽首媿導師,超遙謝塵昏”,詩人叩首拜謝唱經的法師,遙遙地向他懺悔自己在紅塵中的昏聵。他要拋棄人世欲望的種種煩惱,嚮往不生不死的涅盤之門;詩人還相信西方淨土——極樂世界,可見他受佛教的影響已到了執迷的程度。
第二首《曲講堂》,結構形式與前首大致相同。“寂滅本非斷,文字安可離!曲堂何為設?高士方在斯。”從設定曲講堂的必要性落筆,經文需要講解,高士講經需為之設定講壇,那么,曲講堂的設立就是天經地義的了。“聖默寄言宣,分別乃無知。趣中即空假,名相與假期?”進一步指出“默然的妙語也要假託言語的宣講,將沉默與宣講分開是無知的做法。”並認為中道與空相、假名本是一回事,不必分明名、相的區別。最後兩句“願言絕聞得,忘意聊思惟”,希望能棄絕聽聞所得到的東西,通過認真思維而得到佛的真諦。全詩基本上是議論,充滿佛教的術語,作者一心嚮往佛教的真諦,態度之虔誠,儼然一信徒。
《禪堂》與前兩者的內容密切相關,寫的是三堂之一的“禪堂”。而在寫作上稍有變化,先是描寫:“發地結青茆,團團抱虛白。山花落幽戶,中有忘機客。”像是一特寫鏡頭,刻畫出“禪堂”的特點:青茅蓋成的禪堂,青山團團圍住虛白的建築。然後,由外及內,由物及人,山花飄落在幽靜的門前,禪堂中坐著忘機的禪客,突出了禪客。禪客也自然包括詩人。中間一層,用禪語敘說對佛學的理解:涉及了有並非有意去取得,觀照於全也不用去解析。天地萬籟都有緣而生,喧鬧當中有深深的寂靜。對佛理的理解比較深透,是禪客(詩人)進入禪堂的收穫。最後二句:“心境本同如,鳥飛無遺蹟。”表現了空有雙亡、心境如一的境界,使詩意得到升華。
前三首以議論為主,風格大致相近,後二首別具一格,以寫景為主。五代人譚用之《秋宿湘江遇雨》中有“秋風萬里芙蓉國”的詩句。芙蓉,一指荷花,二指木芙蓉。湖南多水鄉,處處有蓮荷。木芙蓉比一般花卉高大,枝葉繁茂就像小樹,庭院,路旁均可栽種。故湖南有芙蓉國美稱。信仰禪宗的王維,也有一首詠芙蓉花的《辛夷塢》:“木本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芙蓉亭》全詩分三層,以鮮艷美麗的芙蓉著墨,“新亭俯朱檻。嘉木開芙蓉。”新亭里修建著紅色的欄桿,四周開滿了芙蓉鮮花。“清香晨風遠,溽彩寒露濃。”早晨的清風吹送了遠香,寒冷的露水沾濕了鮮艷的色彩。前四句全是寫景,像一副顏色絢麗、動靜相間的水彩畫。第二層“瀟灑出人世,低昂多異容”,繼續描寫芙蓉花。花朵瀟灑地開放,呈現不同的姿態與容貌。芙蓉花盛開時,花朵綴滿枝頭,或白或紅或黃,千姿百態,賞心悅目。特別令人驚奇的是,早晨開的白花,下午因為光合作用側變成紅色。“嘗聞色空喻,造物誰為工?”筆鋒一轉,由花自然聯想佛學中色、空的比喻,不知造物界到底是誰在巧奪天工,創造出芙蓉花這樣美麗的景物。佛教謂有形的萬物為色,並認為萬物為因緣所生,本非實有,故謂“色即是空”。詩中的“色”一語雙關,既指芙蓉花的顏色,又泛指世間事物。結句為第三層:“留連秋月晏,迢遞來山鍾。”從早到晚,留連芙蓉亭的美景,久久不願離去。秋月中,詩人靜聽斷斷續續地傳來山寺的鐘聲,嚮往佛學禪境的思想不言而喻。禪院中有如此美好的景物,佛經中更是詩人精神寄託的理想之地。詩熔風景詩、詠物詩、山水詩為一爐,情景交融,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
最後一首《苦竹橋》,更像一首詠物詩,它描寫的是苦竹間的橋,而且表面上是寫橋,實則重點是寫竹,橋只不過是陪襯而已。苦竹,楚地湘南極普通的一種竹子,而且連名稱都帶有貶意。詩人獨具慧眼,從平凡的事物中發現了詩意,將自己身世遭遇與不起眼的苦竹有機聯繫起來,寓意於有“苦竹”“虛心”的竹。詩的結構與組詩一致,分三層。前四句寫實:“危橋屬幽徑,繚繞穿疏林”,遠遠的橋與幽幽的小路相連線,它繚繞地穿過稀疏的竹林。突出危橋、幽徑、疏林。“迸籜分苦節,輕筠抱虛心”。特寫竹子的拔節,充分運用詩的想像,似乎看見竹子從筍籜中迸發出苦節,輕輕的筠皮環抱著空虛的竹心。詩中突出了“苦節”與“虛心”。第二層寫橋上觀景所得:俯身可以看到絹絹細流,抬頭可以聽到蕭蕭的竹聲。煙霧蒸騰中陽光西下,山裡的鳥兒啁鳴歸巢。既俯看,又仰視,還運用聽覺。天邊的太陽,近處的鳥鳴,一一入畫,充滿了生機。眼中的景物往往是詩人內心世界的外在展示。大自然是美好的,然而胸懷大志的詩人不能像鳥一樣自由飛翔,投入她的懷抱,只能與“囚徒為朋”,在寺院的木魚聲中難以入眠,這強烈的反差不能不使人產生共鳴,傷感之情溢於言表。最後抒發感概“諒無要津用,棲息有餘陰”,這裡的苦竹也不可能作為渡口的竹伐,正好給人們的棲息提供了蔭涼。正如吳文治先生所指出的:“作者借竹自喻,感嘆竹子雖有‘苦節’和‘虛心’的美質,也只能供人和鳥歇息遮陰,不會用在重要的渡口,隱有自傷懷才不遇之意。”(《柳宗元選集》)詩除了詠苦竹橋之外,還寫到竹林、小徑、溪流、竹韻、落日、鳥鳴,故自然屬於山水詩。
前人對組詩的寫作評價頗高,曾吉甫《筆墨閒錄》說:“退之虢州《三堂二十一詠》,子厚《巽公院五詠》,取韻各精切,非復縱肆而作。隨其題觀之,其工可見也。“孫月峰評點:“五作俱就禪理髮揮,最精妙。”汪森認為:“五詩極能因名立意,洗剔見工。然談理而實諸所無,不若寫物而空諸所有,在具眼者自當辯之。”蔣之翹指出:“五詠中《禪室》一首差勝。”孫昌武教授對《淨土堂》《禪堂》也提出了批評:“這種詩,寫法頗像六朝的玄言詩,是以詩的形式講說平庸陳腐的佛理。”(《柳宗元傳論》)由於內容上宣揚佛理,導致當今的選本一般不選該詩。吳文治教授獨具慧眼,在世界文學名著文庫《柳宗元選集》中選注了《芙蓉亭》《苦竹橋》二首。二詩的風格相近,特色各具,僅就詩題而言,前者鮮艷,後者暗淡。《芙蓉亭》描繪芙蓉,宣揚佛理如信手拈來,《苦竹橋》寓意深刻,從苦竹生髮開去,抒發了遭貶的憤懣。要了解組詩,關鍵是要對柳的信佛有一個正確評價。不必為尊者諱,柳宗元的信佛是客觀存在,不能簡單地否定、肯定。首先,柳宗元貶謫永州,對他的打擊是巨大的,精神摧殘非常人所能承受,他之所以崇佛,是因為轉移注意力,迴避矛盾,以求解脫、安寧心情,這一點可以理解。其次,佛教雖不等於迷信,但也有迷信的成分。他在詩中宣傳的“三空”、西方淨土,流露出退避現實消極的人生哲學,這是應予批判的。再次,他對佛學有一個認識過程,通過鑽研、揚棄,借它山之石,吸取佛學中對儒學相通、有用的內容,以儒統釋,這是值得肯定的。此外,他對佛教也曾提出過批評。如對僧尼“無夫婦父子,不為耕家蠶桑”表示不滿,對禪宗談空太過,造成離奇荒誕、戒律不存的弊病提出批評,對那些“假浮屠之形以為高”的“縱誕亂雜”者堅決予以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