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鵠南翔。(鵠南翔 一作 雁南翔)
念君客游思斷腸,慊慊思歸戀故鄉,君何淹留寄他方?
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
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
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譯文及注釋
譯文
秋風蕭瑟,天氣清冷,草木凋落,白露凝霜。
燕群辭歸,天鵝南飛。思念出外遠遊的良人啊,我肝腸寸斷。
思慮沖沖,懷念故鄉。君為何故,淹留他方。
賤妾孤零零的空守閨房,憂愁的時候思念君子啊,我不能忘懷。不知不覺中珠淚下落,打濕了我的衣裳。
拿過古琴,撥弄琴弦卻發出絲絲哀怨。短歌輕吟,似續還斷。
那皎潔的月光啊照著我的空床,星河沉沉向西流,憂心不寐夜漫長。
牽牛織女啊遠遠的互相觀望,你們究竟有什麼罪過,被天河阻擋。
注釋
本篇屬《相和歌辭·平調曲》。燕是北方邊地,征戍不絕,所以《燕歌行》多半寫離別。
搖落:凋殘。
鵠:天鵝。
慊慊(qiàn qiàn ) :空虛之感。淹留:久留。上句是構想對方必然思歸,本句是因其不歸而生疑問。
煢煢(qióngqióng):孤獨無依的樣子。出自《楚辭·九章·思美人》:“獨煢煢而南行兮,思彭鹹之故也。”
援:執,持。清商:樂名。清商音節短促,所以下句說“短歌微吟不能長”。
夜未央:夜已深而未盡的時候。古人用觀察星象的方法測定時間,這詩所描寫的景色是初秋的夜間,牛郎星、織女星在銀河兩旁, 初秋傍晚時正見於天頂, 這時銀河應該西南指,現在說“星漢西流”,就是銀河轉向西,表示夜已很深了。
爾:指牽牛、織女。河梁:河上的橋。傳說牽牛和織女隔著天河,只能在每年七月七日相見,烏鵲為他們搭橋。
歷史評價
這是今存最早的一首完整的七言詩。它敘述了一位女子對丈夫的思念。筆致委婉,語言清麗,感情纏綿。這首詩突出的特點是寫景與抒情的巧妙交融。
詩歌的開頭展示了一幅秋色圖:秋風蕭瑟, 草木零落, 白露為霜,候鳥南飛……。這蕭條的景色牽出思婦的懷人之情,映照出她內心的寂寞;最後幾句以清冷的月色來渲染深閨的寂寞,以牽牛星與織女星的“限河梁”來表現思婦的哀怒,都獲得了很好的藝術效果。
詩歌在描述思婦的內心活動時,筆法極盡曲折之妙。 比如, 先是寫丈夫“思歸戀故鄉”;繼而構想他為何“淹留寄他方”,遲遲不歸;再轉為寫自己“憂來思君不敢忘”,整日裡在相思中過活;苦悶極了,想借琴歌排遣,卻又“短歌微吟不能長”,只好望月興嘆了。如此娓娓敘來,幾經掩抑往復,寫出了這位女子內心不絕如縷的柔情。
這首詩仿柏梁體,句句用韻,於平線的節奏中見搖曳之態。王夫之稱此詩“傾情,傾度,傾聲,古今無兩”,雖是溢美之辭;但此詩實為疊韻歌行之祖,對後世七言歌行的創作有很大影響。
賞析
這是曹丕《燕歌行》二首中的第一首。《燕歌行》是一個樂府題目,屬於《相和歌》中的《平調曲》,它和《齊謳行》、《吳趨行》相類,都是反映各自地區的生活,具有各自地區音樂特點的曲調。燕(Yān)是西周以至春秋戰國時期的諸侯國名,轄地約當今北京市以及河北北部、遼寧西南部等一帶地區。這裡是漢族和北部少數民族接界的地帶,秦漢以來經常發生戰爭,因此歷年統治者都要派重兵到這裡戍守,當然那些與此相應的築城、轉輸等各種搖役也就特別多了。拿最近的事實說,建安十二年(207)曹操北伐烏桓的戰爭,就發生在這古燕國的北部今遼寧省興城一帶。反映這個地區戰爭徭役之苦的作品,早在秦朝就有“生男慎勿舉,生女哺用脯。不見長城下,屍骨相撐拄”的民歌,到漢代更有了著名的《飲馬長城窟》。曹丕的《燕歌行》從思想內容上說就是對這種文學作品的繼承與發展。郭茂倩《樂府詩集》引《樂府解題》說:“魏文帝‘秋風’‘別日’二曲言時序遷換,行役不歸,婦人怨曠無所訴也。”又引《樂府廣題》說:“燕,地名也。言良人從役於燕,而為此曲。”這樣來理解作品的內容是正確的。《燕歌行》不見古辭,這個曲調可能就創始於曹丕。這篇作品反映的是秦漢以來四百年間的歷史現象,同時也是他所親處的建安時期的社會現實,表現了作者對下層人民疾苦的關心與同情。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雁南翔。”開頭三句寫出了一片深秋的肅殺情景,為女主人公的出場作了準備。這裡的形象有視覺的,有聽覺的,有感覺的,它給人一種空曠、寂寞、衰落的感受。這種景和即將出場的女主人公的內心之情是一致的。這三句雖然還只是寫景,還沒有正面言情,可是我們已經感覺到情滿於紙了。這種借寫秋景以抒離別與懷遠之情的方法,中國是有傳統的。宋玉《九辨》中有:“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栗兮,若在遠行,登高臨水兮送將歸。”漢武帝的《秋風辭》說:“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從這裡我們不僅可以看到《燕歌行》與它們思想感情上的連續性,而且還可以看到其中語言辭彙上的直接襲用。但是這些到了曹丕筆下,卻一切又都成為具有他個人獨特思想面貌,獨特藝術風格的東西了。這點我們後面再說。
“念君客游思斷腸,慊慊思歸戀故鄉,君何淹留寄他方?”在前面已經描寫過的那個肅殺的秋風秋夜的場景上,我們的女主人公登台了:她愁雲滿面,孤寂而又深情地望著遠方自言自語,她說:你離家已經這樣久了,我思念你思念得柔腸寸斷。我也可以想像得出你每天那種傷心失意的思念故鄉的情景,可是究竟是什麼原因使你這樣長久地留在外面而不回來呢?慊慊(qiānqiān):失意不平的樣子。“慊慊思歸戀故鄉”是女主人公在想像她的丈夫在外面思念故鄉的情景。這種寫法是巧妙的,也是具體、細緻的。一個人思念另一個人,其思想活動總有具體內容,或者回憶過去在一起的時光,或者憧憬日後見面的歡樂,或者關心牽掛對方目下在外邊的生活,想像著他現在正在做什麼,如此等等。這種借寫被思念人的活動以突出思念者感情急切深沉的方法,早在《詩經》中就有,到了宋人柳永筆下更有所謂“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那就更加精采了。這種寫法的好處是翻進一層,使人更加感到曲折、細緻、具體。淹留:久留。“君何淹留寄他方?”這裡有期待,有疑慮,同時也包含著無限的懸心。是什麼原因使你至今還不能回來呢?是因為修築繁忙?是因為戰事緊急?是因為你生病了?受傷了?還是……那簡直更不能想了。看,女主人公的心思多么沉重啊!
“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煢煢(qióngqióng):孤單,孤獨寂寞的樣子。不敢:謹虛客氣的說法,實指不能、不會。這三句描寫了女主人公在家中的生活情景:她獨守空房,整天以思夫為事,常常淚落沾衣。這一方面表現了她生活上的孤苦無依和精神上的寂寞無聊;另一方面又表現了女主人公對她丈夫的無限忠誠與熱愛。她的生活儘管這樣淒涼孤苦,但是她除了想念丈夫,除了盼望著他的早日回歸外,別無任何要求。
“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援:引,拿過來。清商:東漢以來在民間曲調基礎上形成的一種新樂調,以悲惋淒清為其特色。短歌:調類名,漢樂府有長歌行、短歌行,是根據“歌聲有長短”(《樂府詩集》語)來區分的,大概是長歌多表現慷慨激昂的情懷,短歌多表現低回哀傷的思緒。女主人公在這秋月秋風的夜晚,愁懷難釋,她取過瑤琴想彈一支清商曲,以遙寄自己難以言表的衷情,但是口中吟出的都是急促哀怨的短調,總也唱不成一曲柔曼動聽的長歌。《禮記·樂記》云:“樂也者,情之不可變者也。”女主人公寂寞憂傷到了極點,即使她想彈別樣的曲調,又怎么能彈得成呢?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女主人公傷心悽苦地懷念遠人,她時而臨風浩嘆,時而撫琴低吟,旁徨徙倚,不知過了多久。月光透過簾櫳照在她空蕩蕩的床上,她抬頭仰望碧空,見銀河已經西轉,她這時才知道夜已經很深了。“夜未央”,在這裡有兩層含意,一層是說夜正深沉,我們的女主人公何時才能捱過這淒涼的漫漫長夜啊!另一層是象徵的,是說戰爭和徭役無窮無盡,我們女主人公的這種人生苦難,就如同這漫漫黑夜,還長得很,還看不到個盡頭呢!面對著這沉沉的夜空,仰望著這耿耿的星河,品味著這苦痛的人生,作為一個弱女子,我們的女主人公她又有什麼辦法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呢?這時,她的眼睛忽然落在了銀河兩側的那幾顆亮星上:啊!牛郎織女,我可憐的苦命的夥伴,你們到底有什麼罪過才叫人家把你們這樣地隔斷在銀河兩邊呢?牽牛、織女分別是天鷹和天琴星座的主星,這兩顆星很早以來就被我國古代人民傳說成一對受迫害,不能團聚的夫妻,這是家喻戶曉,無人不知的事情。女主人公對牽牛織女所說的這兩句如憤如怨,如惑如痴的話,既是對天上雙星說的,也是對自己說的,同時也是對和自己命運相同的千百萬被迫分離、不能團聚的男男女女們說的。這個聲音是一種強烈的呼籲,是一種悲涼的控訴,是一種憤怒的抗議,它仿佛是響徹了當時的蒼穹,而且在以後近兩千年的封建社會裡年年月月、時時刻刻都還可以聽到它的響亮的回聲。這樣語涉雙關,言有盡而餘味無窮,低回而又響亮的結尾,是十分精采的。
作品表現的思想並不複雜,題材也不算特別新鮮,但是曹丕作為一個統治階級的上層人物能關心這樣一種涉及千家萬戶的事情,而在詩中寄予了如此深刻的同情,這是很可貴的。在藝術上他把抒情女主人公的感情、心理描繪得淋漓盡致,她雍容矜重,熾烈而又含蓄,急切而又端莊。作品把寫景抒情、寫人敘事,以及女主人公的那種自言自語,巧妙地融為一體,構成了一種千迴百轉、淒涼哀怨的風格。它的辭藻華美,也襲用了許多前人的東西,但這一切又象是完全出之於無心,而不帶任何雕琢的痕跡。這是《燕歌行》的特點,也是曹丕詩歌區別於建安其他詩人的典型特徵。曹丕是個政治家,但從他的作品中往往看不到其父曹操那種慷慨激揚以天下為己任的氣概,也找不到其弟曹植那種積極上進志欲報效國家的思想。在他那裡總象是有一種訴說不完的悽苦哀怨之情,而且他的言事抒情又常常愛用婦女的口吻,因此明代鍾惺說他的詩“婉孌細秀,有公子氣,有文人氣”(《古詩歸》)。清代陳祚明說他的詩“如西子捧心,俯首不言,而回眸動盻無非可憐之緒”(《采菽堂古詩選》)。《燕歌行》可以說是最能代表曹丕這種思想和藝術風格特徵的作品。前人對這兩首詩的評價是很高的,清代吳淇說:“風調極其蒼涼,百十二字,首尾一筆不斷,中間卻具千曲百折,真傑構也。”(《六朝選詩定論》)王夫之說:“傾情傾度,傾色傾聲,古今無兩。”(《姜齋詩話》)
《燕歌行》二首在七言詩的發展史上有重要地位,這也是我們應該知道的。《詩經》基本是四言體,偶爾也出個七言句子,但為數甚少。《楚辭》是楚歌體,有七言句,但大多數都帶有“兮”字,與七言詩句子的格式韻味不同。漢代樂府中有一部分雜言體,如《戰城南》、《東門行》等,其中有一部分七言句,這些對於七言詩的發展顯然是有促進的,但七言句在那些作品中還不是主體。兩漢四百年間,全篇由七言構成的作品今天被人們提到的有兩首,第一首是漢武帝時的君臣聯句,即所謂《柏梁台詩》。這首詩出於後代小說,漏洞甚多,原不可信,而且生編硬湊,堆砌敷衍,也完全沒有什麼詩味。第二首是張衡的《四愁詩》。詩味很濃,但張衡這四首詩每首的第一句還都帶著一個“兮”字,還拖著一個楚歌的尾巴。因此,真正擺脫了楚歌形式的羈絆,使七言形式宣告獨立的作品就不能不說是曹丕的這兩首《燕歌行》了。由此我們可以看到曹丕學習漢代樂府,學習前人詩歌,在形式上勇於探索、勇於創新的精神。《燕歌行》句句壓韻,而且都是平聲,格調清麗宛轉,這是七言古詩發展的一個階段。晉宋作家模寫七言,還照此繼續走了相當長的一段路。後來又經過南朝鮑照、蕭繹、庾信等人的努力,到唐代盧照鄰、駱賓王那種隔句用韻、平仄相押的鴻篇巨製出現的時候,那時七言古詩就又進入一個更新的發展階段了。可見,曹丕的開創之功是不能掩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