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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原文

江寧吳模,字元理,應童子試時,年才十三,舉止端肅。因喚入署,啖以果餌。旋即入泮。邑中名士沈瘦岑,以女妻之。嗣後十年,不復相見。詩人李晴洲告予曰:「元理小秀才,近詩曰佳。比其外舅,騷騷欲度驊騮前矣。」誦其《迎秋》一首云:「碧天靄靄暮山晴,一片秋心趁月明。暑退漸教葵扇棄,風高已覺葛衫輕。繞階草色籠煙淡,隔樹蟬聲咽露清。為讀《離騷》更漏永,幽蘭時有暗香迎。」未幾,元理來,讀余《外集》,呈二律云:「陶令無官通刺易,崔偏有室入門難。」又曰:「傳有其人應久待,我生雖晚未嫌遲。」是年,與周青原同受知於學使李鶴峰,拔貢入都。予喜,賀以詩云:「人夸籍、浞居門下,我道班、楊在意中。」

余以紫玻璃鑲窗,一時詠者甚多。太倉聞省謙云:「一天花氣鏡邊浮,朵朵晴霞入望收。檻外電光何處雨?山中暮色最宜秋。」尤貢父云:「四面有山皆夕照,一年無日不花光。」江寧高廟僧亮一工栽菊,能使月月有花。

戊辰秋,席武山別駕招余同蔣用庵侍御、姚雲岫觀察,同往賞花。用庵分得「有」字韻,詩云:「天地之大何不有?造化乃出山僧手。山僧一手種菊花,花高十尺大如斗。四時群卉遞凋殘,僧寮月月如重九。石頭城外普陀庵,相思半載游終負。初冬髯八書相招,盍簪花下中山酒。座客呼僧相愕眙,問訊神方乞誰某。僧雲『我絕鮮師傳,蘊崇只在三時厚。料寒量燠細鋤泥,剔穢芟蕪重縛帚。雨無苦濕晴無乾,如期各有神明壽』。此言雖小可喻大,士夫身世宜遵守。萬物從來栽者培,枯菀紛紛都自取。東風桃李劇芳妍,此時可保秧華否?經得冰霜受得春,畢竟此花能耐久。坐中聽者大軒渠,花亦從旁如點首。街鼓催人月到窗,籃輿還帶餘香走。」

「關防」二字,見《隋書·酷吏傳》,原非作官者之美名。故余知江寧時,記室史正義苕湄,時出狎游。予愛其才,而不禁也。其《南歸留別得『青』字》云:「浪跡深慚水上萍,漫勞今夜餞郵亭。鬢從久客無多綠,燈入籬筵分外青。海國歸帆隨候雁,天涯知己剩晨星。何時載得蘭陵酒,重向紅橋共醉醒?」又曰:「酒沽雙屐雨,人坐一庭煙。」

六安秀才夏寶傳,生而任俠,出雅雨盧公門下。盧謫戍軍台,僮僕無肯隨者。夏奮曰:「我願往。」竟策馬出塞。三年後,與盧同歸。盧再任轉運,為捐學正一官,所以報也。程魚門題其《橐中集》云:「磨刀冰作石,暖客火為衣。」盧亦有句云:「手僵常散轡,淚凍不沾衣。」可想見塞外之苦矣。乾隆庚子科,以年過八十,欽賜舉人。陳古漁贈句云:「八旬鄉榜無訊息,一紙天書有姓名。」又曰:「三征尚卻連城聘,一諾能輕萬里行。」

蘇州顧祿百,張匠門先生外孫也。晚年不遇,為歸愚先生權記室。凡先生酬應之作,皆顧捉刀。《詠紅葉》云:「秋樹忽春色,曉山皆暮霞。」余常嘆陸放翁臨終時,猶望九州恢復,而終於國亡家破,不遂其願。祿百有句云:「散關鐵馬平生願,愁絕他年家祭時。」

蔣心餘太史居金陵時。除夕,夢與余登清涼山,得句云:「三春花鳥空陳跡,六代江山兩寓公。」聞山寺鐘鳴,擲筆而寤。

唐人詩曰:「欲折垂楊葉,回頭見鬢絲。」又曰:「久不開明鏡,多應為白頭。」皆傷老之詩也。不如香山作壯語曰:「莫道桑榆晚,餘霞尚滿天。」又,宋人云:「勸君莫惱鬢毛斑,鬢到斑時也自難。多少朱門年少子,被風吹上北邙山!」

杭州布衣何琪,字東甫,《詠簾鉤》云:「高牽纏臂金無色,誤觸搔頭玉有聲。」《金銀花》云:「可能華屋開常好,只恐柴門種亦難。」

學問之道,「四子書」如戶牖,「九經」如廳堂,「十七史」如正寢,雜史如東西兩廂,註疏如樞閬,,類書如廚櫃,說部如庖滔井匿,諸子百家詩文詞如書舍花園。廳堂正寢,可以合賓;書舍花園,可以娛神。今之博通經史而不能為詩者,猶之有廳堂大廈,而無園榭之樂也。能吟詩詞而不博通經史者,猶之有園榭而無正屋高堂也。是皆可偏廢。

一十一

江寧塗爽亭,善小兒醫,能詩,年九十餘。有句云:「船底水鳴風力大,蘆中雁語月光高。」余小女病危,爽亭活之,因來往甚歡。辛丑九月,以書來訣,一切身後事,親自檢校。予輓聯云:「過九秩以考終,從古名醫,都登上壽;痛三號而未已,傷吾老友,更失詩人。」

一十二

或傳程魚門《京中移居》詩云:「勢家歇馬評珍玩,冷客攤錢問故書。」予笑曰:「此必琉璃廠也。」詢之,果然。因記商寶意移居,周蘭坡與萬晴初訪之,見門對云:「豈有文章驚海內;從無書札到公卿。」萬笑曰:「此必商公家矣。」詢之果然。

一十三

王菊莊孝廉,名金英,性孤冷而工詩,有「殘雪墜仍起,如塵空際盤」之句。余尤愛其《楊柳店夢歸》云:「征騎尚棲楊柳岸,歸魂已到菊花莊。杖藜父老聞聲喜,停織山妻設饌忙。生菜摘來猶帶露,新醅篤得已聞香。堪憐稚女都齊膝,羞澀牽衣立母旁。」《掌教永平書院》云:「生徒散後庭階靜,知己逢來禮法疏。」《邗溝》云:「負郭人家堤下住,酒帘揚出樹梢頭。」 

一十四

魯星村「貓迎落花戲,魚負小萍移」,與宋笠田「護籬小犬吠生客,曝背老翁調幼孫」之句,皆詩中有畫。魯《沙橋道上》云:「山下竹林林下屋,門前溪水帶花流。」王蘭泉方伯《雲陽驛》云:「明月似霜霜似雪,雲陽驛外夜三更。」二句相似。

一十五

予有句云:「開卷古人都在眼,閉門晴雨不關心。」龔旭開《登石台》詩云:「短牆南畔接煙林,啼罷山禽又海禽。甚日晴明甚日雨,不曾出戶不關心。」抑何暗合耶?龔有《連理枝》詞云:「曉尚衣衫薄,未許開簾幕。小婢來言:東風料峭,動花鈴索;海棠軒外石闌邊,有風箏吹落。」

一十六

山陰布衣茅商隱,客死汴城。桑S叟甫為梓其詩。《晚村》云:「帶聲鴉易樹,偶語客歸村。」《山行》云:「郭外髑髏眠野草,墳前翁仲戴山花。」皆佳句也。越中故事:娶新婦至,必選處女迎之,號曰「伴姑」。茅吟曰:「十六作伴姑,含情語鄰姆。今日新嫁娘,問年才十五!」

一十七

王進士又曾,字谷原,詩工遊覽。《同人看白蓮》云:「船窗六扇拓銀紗,倚槳風前落晚霞。依約前灘涼月曬,但聞花氣不看花。」「皋亭來往省年時,香飲蓮筒醉不辭。莫怪花容渾似雪,看花人亦鬢成絲。」《游陶然亭》云:「岸蘆進筍妨游屐,林蝶翻灰浣袷衣。春濃轉怕形人老,官冷真宜伴佛閒。」皆傳誦一時。有《丁辛老屋集》。

—十八

岳水軒名夢淵,為督撫上客。居與隨園相近。丁丑秋,忽作詩會,大集名流,其豪氣猶勃勃可想。《江行》云:「荻港人維雪裡舟,雪花飛較荻花稠。篷窗人醉荻中臥,時被雪花飛上頭。」《荷花》云:「蘭舟載麗人,搖入荷花盪。亭亭紅粉姿,花與人相仿。其中有蓮的,心苦惟儂賞。欲以擲奉郎,生憎金釧響。」兩詩有古樂府遺音。

一十九

金江聲觀察,名志章,在吾鄉與杭、厲齊名。《壬子月夜登虎丘》云:「一片深宵月,明明照虎丘。松杉交影靜,蕷藻上階流。夜舫吹簫客,春燈賣酒樓。他鄉有朋好,竟夕此淹留。」庚辰年,余過虎丘,山僧出此詩見示;不知余故觀察年家子也。尤愛其《過冷水鋪》云:「白鷗傍槳自雙浴,黃蝶逆風還倒飛。」《宿靈隱》云:「窗虛暗覺雲生壁,夜靜時聞雨滴階。」

二十

或問:「劉勰言陸機『亦有鋒穎,而腴詞勿剪,終累文骨』。近日才人,如寶意、魚門,時蹈此病。」余曉之曰:「韋端己云:『屈、宋亦有蕪詞,應、劉豈無累句?但須精選斯文者,食馬留肝,烹魚去乙可耳。此《極玄集》之所由作也。」』

二十一

漢杜欽兄弟,任二乾石者十人。欽官最小,名最著。韓文公之孫袞中狀元後,人但知布衣方乾,不知狀元韓袞。甚矣人傳不在官位也!唐人詩曰:「孟簡雖持節,襄陽屬浩然。」簡之名自在浩然下。然余到桂林,見獨秀峰有簡題名,筆力蒼古。今之持節者,如孟簡其人亦少矣。

二十二

薛中立幼時見蝴蝶,詠詩云:「佳人偷樣好,停卻繡鴛鴦。」大為乃翁生白所賞。且云:「宋時某童子有句云:『應是子規啼不到,致令我父不還家。』都是就一時感觸,竟成天籟。」

二十三

閨秀少工七古者;近惟浣青、碧梧兩夫人耳。碧梧詠《李香君媚香樓》云:「秦淮煙月板橋春,宿粉殘脂膩水濱。翠黛紅裙競妝裹,垂楊勾惹看花人。香君生長貌無雙,新築紅樓喚媚香。春影亂時花弄月,風簾開處燕歸梁。盈盈十五春無主,阿母偏憐小兒女。弄玉雖居引鳳台,蕭郎未遇吹簫侶。公子侯生求燕好,輸金欲買紅兒笑。桃花春水引漁人,門前系住遊仙棹。奄黨纖兒想納交,纏頭故遣狡童招。那知西子含顰拒,更比東林結社高。樓中剛耀雙星色,無奈風波生頃刻。易服悲離阿軟行,重房難把台卿匿。天涯從此別情濃,錦字書憑若個通?桐樹已曾棲彩鳳,繡幃爭肯放游蜂?因愁久已拋歌扇,教坊忽報君王選。啼眉擁髻下妝樓,從今風月憑誰管?《柘枝》舊譜唱當筵,部曲新翻《燕子箋》。總為聖情憐靦腆,桃花宮扇賜簾前。天子不知征戰苦,風前且擊催花鼓。阿監潛傳鐵鎖開,美人猶在瓊台舞。銀箭聲殘火尚溫,君王匹馬出宮門。西陵空自宮人泣,南內誰招帝子魂?最是秦淮古渡頭,傷心無復媚香樓。可憐一片清溪水,猶向門前嗚邑流。」碧梧即孫雲鳳,和余《留別》詩者。有妹蘭友,名雲鶴,亦才女也。詠指甲作《沁園春》云:「雲母裁成,春冰碾就,裹住蔥尖。憶綠窗人靜,蘭湯悄試;銀屏風細,絳蠟輕彈。愛染仙葩,偶調香粉,點上些兒玳瑁斑。支頤久,有一痕鉤影,斜映腮間。摘花清露微粘,剖繡線,雙虹掛月邊。把《霓裳》暗拍,代他象板;藕絲白雪,掏個連環。未斷先愁,將修更惜,女伴燈前比並看。消魂處,向紫荊花上,故逞纖纖。」

二十四

梁文莊公弟夢善,字午樓,生富貴家,而娟潔靜好,《孟子》所謂「無獻子之家者也」。年十五,舉於鄉,六上春闈,不第;出宰蠡縣,非其志也。年過四十而卒。《出都》一首,便覺不祥。其詞云:「何處人間有雁聲?暮雲無際且南征。西風禾黍臨官道,落日牛羊近古城。生意漸如衰柳盡,浮生只共片帆輕。勞勞蹤跡年年是,淒絕天涯此夜情。」詠《熏爐》云:「夢去恰疑懷墮月,抱來錯認玉為煙。」《飲沈椒園太史家》云:「微吟韻許追前輩,中酒身還耐薄寒。」《述懷》云:「洗馬清羸潘令鬢,外人剛認一愁無。」皆清詞麗句,楚楚自憐。亦有壯語,如:「出塞不辭三萬里,著書須計一千年。」恰不多也。

二十五

國初逸老某《贈妾》云:「香能損肺熏宜少,露漸沾花采莫頻。」王健庵妻張瑤英《示兒》云:「教兒寶鴨休添火,龍腦香多最損花。」瑤英有《繡墨詩集》,余已為刊刻矣,茲再錄其佳句。《送健庵》云:「縱無多路情難別,須念衰親游有方。」《病目》云:「豈為愁多清淚落,卻緣煙重午炊遲。」《偶成》云:「無夢不愁雞唱早,有書只望雁飛過。」「荒院草刪三徑闊,破窗風入一燈危。」「蛛知網濕添絲急,月待雲開到檻遲。」

二十六

戊戌春,余在杭州。兩姬置酒,招女眷游西湖。瑤英以詩辭云:「呼女窗前看刺鳳,課兒燈下學塗鴉。韶光一刻難虛擲,那有閒看湖上花?」既而,遣人劫之,曰:「娘子不來,怕作詩耶?」果飛輿而至,到湖心亭,書二十八字云:「釀花天氣雨新晴,一片清光兩岸平。最好湖心亭上望,滿堤人似水中行。」

二十七

李宏猷秀才,設帳尹制府署中。詠《新竹》云:「節已凌雲未出頭。」未幾病重,薦其友周青原入署相代。青原來見,袖中出《西園池上》詩云:「目不窺園已浹旬,小池春漲綠鱗鱗。得魚鳥勝垂綸客,臨水花如照鏡人。欲掃閒庭苔莫損,偶扳芳樹蝶相親。笑餘三月裘還著,只為調停病起身。」末句,余略為酌改,周欣然辭出。良久,聞門外尚有吟喔聲,則以肩輿未至,故得意而徐步呻吟也。其風趣如此。後官中書,在京師寄懷云:「我如脫銜駒,恣意騁原隰。不讀五千卷,輒入崔偏室。又如恬丹鼠,吐腸還自悼。空得成連師,未諳《水仙操》。川雖難學海,磁則曾引針。千秋一瓣香,頂禮優缽林。」

二十八

金陵妓郭三為訟事,江寧王令拘訊之。香亭為關說求免。王覆札云:「昨承簡翰,誠恐狼藉花枝;欲於園中立五彩幡,使封家十八姨莫逞其勢。然弄郭郎者,只是逢場作戲;須俟上台時,看作如何扮演,再理會下場,可耳。」香亭乃寄詩云:「一波才定又生波,屢困風姨可奈何?不是花奴偏惹事,總緣柳弱受風多。」「登場更比下場難,牛鬼威風色已寒。要識李夫人面目,何如留待帳中看?」

二十九

秦郵沈均安,字際可,官江右,以廉潔稱。能詩工書。由贛邑令擢蓮花廳司馬。《留別邑人》云:「民稱張旭書堪寶,我比時苗犢並無。」

三十

真州鄭中翰壇,字晴波,新婚北上;《留別閨中》云:「來年春到江南岸,楊柳青青莫上樓。」其同年周舍人發春喜誦之。時有陳庶常濂,與周相善,而未識鄭。一日公宴處,周、鄭俱在,陳忽語周曰:「昨聞有人贈內之句,情韻絕佳,當是晚唐人手筆。」周急叩之。則所稱者,即鄭詩也。鄭聞而愕然。周因指鄭示陳曰:「此即賦『楊柳青青』之晚唐人矣!」三人大笑。真州程灌夫亦有句云:「春風自綠垂楊色,何事羈人怕倚樓?」

三十一

寶意先生告余云:「已卯秋,過龍潭,見旅壁題詩四絕,清麗芊綿,後書『桂堂』二字,橫胸中數十載,終不知其為誰。題作《秦淮偶興》云:『淡黃楊柳曉啼鴉,絲雨溫香濕落花。應有鯝魚吹雪上,水邊亭子正琵琶。」水榭湘簾特地清,朝煙上與曲欄平。舊時紅豆拋殘處,只恐風吹子又生。」籬門過雨綠煙鋪,檀板金尊俗有無?小艇已將煙月去,人間空說女兒湖。」鱗鱗碧瓦照春萊,眢井宵深鳥語哀。第一林泉誰省得?數枝猶發舊宮槐。」』

三十二

冬友自言:「九歲時,侍先大父過淮,舟中人限『吞』字韻為詩,多未穩。予有句云:『橫橋風定帆全卸,小艇潮來勢欲吞。』大父曰:『此子將來必無患苦。』或問其故。曰:『凡詩押啞韻而能響者,其人必貴;押險韻而能穩者,其人必安。生平以此衡人,百不失一。』大父諱馨,字星標。」

三十三

吳中七子中,趙文哲損之詩筆最健。丁丑召試,與吳竹嶼同集隨園,愛誦余「無情何必生斯世?有好都能累此身」一聯。後從溫將軍征金川,死難軍中。過襄陽時,以《懷諸葛故居》詩四首見寄云:「洵美躬耕地,千秋一草廬。勛名微管亞,出處有莘如。巾服漁樵里,川原戰陣余。西風渭濱路,尚憶沔南居。」「四海占龍臥,蕭條一畝宮。泊如明厥志,行矣慎吾躬。變化遭非偶,棲遲道豈窮?可知《出師表》,慷慨本隆中。」「崔、徐二三子,來往定欣然。逸事風塵外,高評月旦前。襟期《梁甫曲》,生計漢陰田。當日如終隱,鴻妻亦最賢。」「宇宙聲名大,遺蹤錦水長。人歌千尺柏,公念百枝桑。涕尚沾遺老,魂應戀故鄉。溪毛如可薦,此地合祠堂。」

三十四

江賓谷在楚中寄信託家人山莊栽樹云:「老去菟裘身後冢,他年都要此中來。」何言之親切而有味也!《漢上喜晤汪丈》云:「他鄉執手感前盟,白髮垂肩閱變更。問舊可堪皆後輩,抱書猶記拜先生。漸成安土如秦贅,別後添丁盡楚聲。客況中年復誰遣,一尊寒雨故人情。」

三十五

香亭弟隨叔父健磐公,生長廣西。叔父亡後,余迎歸故里。年十五,即見贈云:「坐無尼父為師易,家有元方作弟難。」又,《即目》云:「山氣騰空欲化雲。」余早知其能詩也。孤甥陸建,號豫庭,字湄君,幼為余所撫養,與香亭同歲。己巳春,余辭官,挈兩人讀書隨園,時相唱和。後予官秦中,二人過隨園見憶。香亭云:。「共尋幽徑訪柴扉,遙見高台出翠微。蠟屐重臨秋色冷,青山如故客情非。枯荷帶雨碧連水,荒蘚盈庭綠染衣。滿樹寒鴉鳴不已,斜陽菸草更依依。」豫庭云:「自別青山兩載余,風光較昔更何如?竹梅添種階前樹,詩史空堆架上書。窗外葉飛人去後,天邊月冷雁來初。灞橋此日秋風早,應向江南憶故廬。」豫庭贅於宿州刺史張公處。張名開士,字軼倫,杭州壬戌進士,歷任有循聲。謂豫庭曰:「作時文則我教卿,作詩則卿教我。」豫庭年三十餘,以瘵亡。張忽忽不樂,如支公之喪法虔也,月余亦亡。豫庭贈婦翁云:「喜我絳紗深有托,半為嬌客半門生。」贈婦云:「未有肉能憑我割,不妨酒更向卿謀。」張詩亦佳;《宿華嚴寺》云:「竹里琴聲秋澗落,定中燈火石床分。」《感懷》云:「臣心自問清如水,世道尤難直似弦。」

三十六

餘三妹皆能詩,不愧孝綽門風;而皆多坎坷,少福澤。余已刻《三妹合稿》行世矣,茲又抄三人佳句,以廣流傳。三妹名機,字素文。《秋夜》云:「不見深秋月影寒,只聞風信響闌乾。閒庭落葉知多少,記取朝來著意看。」《閒情》云:「欲卷湘簾問歲華,不知春在幾人家。一雙燕子殷勤甚,銜到窗前盡落花。」他如:「女嬌頻索果,婢小懶梳頭。」「怕引游蜂至,不裁香色花。」皆可誦也。遇人不淑,卒於隨園。香亭弟哭之云:「若為男子真名士,使配參軍信可人。無家枉說曾招婿,有影終年只傍親。」豫庭甥哭之云:「誰信有才偏命薄?生教無計奈夫狂。」「白雪裁詩陪道韞,青燈說史詩班姑。」

三十七

四妹名杼,字靜宜。《游雞鳴寺》云:「蒼蒼煙樹帶斜暉,石塔層巒傍翠微。無復蕭梁宮殿在,台城猶見紙鳶飛。」《秋園踏月》云:「藹藹山光映碧空,參差樹影亂西風。蘆花幾朵明如雪,吹在橫橋曲澗中。」他可誦者,如:「描花嫌紙窄,學字借書抄。」「賓鴻雲作路,蟋蟀草為城。」「畫閣偏聞雛燕語,亂書常被懶貓眠。」《課女》云:「花簪一朵休嫌少,字課三張莫厭多。」《挽葛姬》云:「斷線幾條猶委地,南樓一榻已生塵。」

三十八

堂妹棠,字秋卿,嫁揚州汪楷亭。家頗溫飽,伉儷甚篤。詠《燕》云:「春風燕子今年早,歲歲梁間補舊草。華堂叮囑主人翁,珍重香泥莫輕掃。吁嗟乎!千年田土尚滄桑,那得雕梁常汝保?」余讀之不樂,曰:「詩雖佳,何言之不祥也!」已而竟以娩難亡。又二年,楷亭亦卒。妹《寄二兄香亭》云:「鵬程人與白雲齊,君獨年年借一枝。聞道故交多及第,更憐歸客尚無期。琴書別後遙相憶,雪月窗前寄所思。常對芙蓉染衣鏡,堪嗟儂不是男兒。」《于歸揚州》云:「不堪回憶武林春,嬌養曾為膝下身。未解姑嫜深意處,偏郎愛作遠遊人。」「綠楊堤畔行遊子,紅粉樓中冷翠帷。為問秦淮江上月,今宵照得幾人歸?」亡後,香亭哭以詩云:「最苦高堂念,懷中小女兒。至今傳死信,未敢與親知。書遠摹多誤,人稠語屢歧。調停兩邊意,暗泣淚如絲。」

三十九

余在蘇州,四妹《寄懷》云:「長路迢迢江水寒,蕭蕭梅雨客身單。無言但勸歸期速,有淚多從別後彈。新暑乍來應保重,高堂雖老幸平安。青山寂寞煙雲里,偶倚闌乾忍獨看?」余讀之悽然。當即買舟還山。四女琴姑,從妹受業。妹贈以詩云:「有女依依喚阿姑,忝為女傅教之無?欲將古典從容說,失卻當年記事珠。」妹嫁韓氏,生一兒,名執玉。十四歲詠《夏雨》云:「潤回青簟色,涼逼採蓮人。」學使竇東皋先生愛之,拔入縣學。未一年,得暴疾亡。目將瞑矣,忽坐起問阿母曰:「唐詩『舉頭望明月』,下句若何?」曰:「低頭思故鄉。」嘆曰:「果然!」遂點頭而仆。故妹哭之云:「傷心欲拍靈床問:兒往何鄉是故鄉?」

四十

詩有情至語,寫出活現者。許竹人先生督學廣西,接弟石榭凶問云:「望書眼欲穿,拆書手欲爭,抱書心忽亂,隔紙字忽明。揮手急屏置,忍淚雨暗傾。老親中庭立,念遠心懸旌。病訊百計匿,矧可聞哭聲?違心方飾貌,哀抑喜且盈。趨言夢弟至,所患行已平。」

四十一

隨園每至春日,百花齊放。家中內子及諸姬人,輪流置酒,為太夫人壽。太夫人亦嘗設席作答。余有句云:「高堂戒我無他出,阿母明朝作主人。」蓋實事也。香亭《同賞梅》詩云:「為愛梅花敞綺筵,合家春聚畫堂前。忽憐香氣傳風外,卻喜花開在雨先。人影共分千竹翠,簾光高卷一山煙。知他萬片隨雲去,還赴墒樓宴列仙。」嗚呼!自先慈亡後,此席永斷;而香亭亦遠宦粵中矣。

四十二

江寧城中,每至冬月,江北村婦多渡江為人傭工,皆不纏足;間有佳者。秦芝軒方伯席上集唐句戲云:「一身兼作仆,兩足白於霜。」

四十三

桐城詩人分詠古鏡:方正瑗云:「絕代應憐顏色少,六宮曾識舊人多?」姚孔鋅云:「相對不知何代物,此中曾老幾朝人?」皆佳句也。姚又有句云:「病後精神當酒怯,靜中情性與香宜。」

四十四

余己未座主,為泰安相國趙公仁圃。公以長垣令有政聲,受知世宗,晉秩卿貳。平生愛時文,雖入綸扉,猶手校成、弘諸大家,孜孜不倦。《晚泊小米灘》一絕云:「回橈艤艇傍平沙,客路停舟便是家。坐久鳥驚山吐月,話長人喜燭生花。」作令時以勘災故,足浸水中三日,故病跛。每入朝,許給扶以行。諱國麟,山東人。

四十五

余習國書,讀十二烏朱,受業於鄒泰和學士。記其《丁香》一首云:「春空煙鎖綴星星,兩樹瓊枝占一庭。交網月穿珠絡索,小鈴風動玉冬丁。傍檐結密人難折,拂座香多酒易醒。只恐天花散無跡,擬將湘管寫娉婷。」又,《白雲寺》云:「飛鳥沒邊孤塔見,亂山缺處夕陽明。」先生戊戌翰林,和雅謙謹,有愛貓之癖。每宴客,召貓與兒孫側坐,賜孫肉一片,必賜貓一片,曰:「必均,毋相奪也。」督學河南,按臨商丘畢,出署失一貓,嚴檄督縣捕尋。令苦其煩,用印文詳報云:「卑職遣乾役四人,挨民家搜捕,至今逾限,憲貓不得。」

四十六

陝西薛寧庭太史,與江寧令陸蘭村為同年。丙戌到白門相訪,偕公子雨莊與其師高東井泛舟秦淮,作詩云:「衣帶一條水,蘭舟小亦佳。南朝留勝覽,北客壯吟懷。綽約虹橋束,參差畫檻排。沖炎偶然出,記取始秦淮。」「誰與偕來者?詩人高達夫。看山揮玉麈,忘暑對冰壺。乍可清談足,寧教佳句無?士龍尹弟子,架筆也珊瑚。」

四十七

金陵承恩寺僧行犖,能詩。有句云:「雨晴雲有態,風定水無痕。」其師闡乘有五絕云:「香氣透窗紗,風輕日未斜。午堂春睡起,雙燕下含花。」又有句云:「才展《金剛經》了了,《金剛經》夾小吟箋。」余嘗云:「凡詩之傳,雖藉詩佳,亦藉其人所居之位份。如女子、青樓,山僧、野道,苟成一首,人皆有味乎其言,較士大夫最易流布。」

四十八

余改官江南,賦《落花》詩;祁陽中丞內幕程南耕愛而和之。記數聯云:「燕壘漫教留粉在,馬蹄幾度踏香來。」「升沉我已參名理,落莫人還惜異才。」程名嗣章,綿莊先生之弟,中年病聾。每來,則以筆代口,先以一函相訂。故余贈句云:「見面預安雙管筆,焚香先捧一函書。」

四十九

朱學士筠,字竹君,考據博雅,不甚吟詩。有《登湖樓》一律云:「載月來登湖上樓,飄然便可御風游。帆如不動暮天沒,岸竟欲斜秋水流。何寺一聲孤磬遠?長空萬點亂鴉愁。酒杯頻勸君何苦,未使春波負秀州。」

五十

姊夫王貢南,名裕琨;《雨過富春》云:「歷亂如絲小雨微,相呼舟子授蓑衣。魚爭新水穿萍出,鳥怯寒風貼地飛。宿霧半藏臨澗屋,好花多落釣魚磯。紛紛魚艇隨波散,撒網閒歌何處歸?」《寄內》云:「好奉慈姑勤菽水,莫同邱嫂戛杯羹。」余時年十四,愛而記之。即健庵父也。

五十一

海寧許鐵山惟枚,與余同官金陵,一時有「二枚」之稱。余已薦牧高郵,而許猶有待,意有所感,和余《河房宴集》詩云:「朱簾斜卷晚風前,楊柳蕭疏隔岸煙。一樣樓台都近水,向南明月得來先。」《園梅》云:「臘盡還微雪,春來尚薄寒。迎風飛片易,背日坼苞難。疏蕊明高閣,低枝韻小欄。莫教吹短笛,我正倚闌乾。」許性嚴重,秦淮小集,坐有歌郎,君義形於色,將責其無禮而笞之。余急揮郎去,而調以詩云:「惱煞隔簾紗帽客,排衙花底打鴛鴦。」

五十二

同試鴻博陳魯章士璠,杭州人,以諸生中式,即授庶常。《途中紀事》云:「月映湖光分外明,蘆花影里一舟橫。夜深聞有鄉音在,曉起開篷問姓名。」

五十三

毛西河言:「古人詩題,所云『遙同』者,即遙和也。謝跳《同謝諮議〈銅雀台〉詩》、盧照鄰《同紀明〈孤雁〉詩》,皆是和詩,非同游也。」

五十四

見吳小仙畫《騎驢圖》題云:「白頭一老子,騎驢去飲水。岸上蹄踏蹄,水中嘴對嘴。」顧赤芳題云:「張果倒騎驢,不知是何故。為恐向前差,忘卻來時路。」慶兩峰《落齒》云:「無端一齒落,探口不知故。且喜剛者亡,免與世齟齬。」

五十五

乙亥年,高文端公為江寧方伯,過訪隨園。余上詩云:「鄰翁爭羨高軒過,上客偏憐小住佳。」亡何,巡撫皖江,將瞻園牡丹移贈隨園。余謝云:「忘尊偏愛山林客,贈別還分富貴花。」兩詩俱以摺扇書之。後戊子年,公總制兩江,招飲,席間出二扇,宛然如新。余問:「公何藏之久也?」公笑曰:「才子之詩,敢不寶護?」余自念平日受人詩扇,不下千百,都已拉雜摧燒;而公獨能愛惜如此,不覺感嘆,因再作詩獻。有句雲,「舊物尚存憐我老,愛才如此嘆公難。」後公薨於黃河工所,口吟云:「夢中還有夢,家外豈無家?」

五十六

張藥齋宗伯,予告還桐城。兄文和公為首相,作詩送云:「七十懸車事竟成,輕車遠稱秩宗清。幾人引退能如願?先我歸休覺不情。圖籍開緘珍手澤,墓田作供好躬耕。阿兄他日還初服,拄杖花前一笑迎。」周長發太史和云:「從古人倫重老成,秩宗真不愧寅清。引年久切歸田志,予告翻增戀闕情。萬卷縹緗藏古篋,一犁煙雨課春耕。龍眠山色春如黛,知有群仙抗手迎。」清真綿麗,一時和者,皆不能及。

五十七

乾隆癸酉,尹文端公總督南河。趙雲松中翰入署,見案上有餘詩冊,戲題云:「八扇天門訣盪開,行間字字走風雷。子才果是真才子,我要分他一斗來。」-

五十八

先師史玉瓚先生,以硃筆書《僕固懷恩傳》後云:「懷恩本不負君恩,青史何曾照覆盆?萬里靈州荒草外,至今夜夜泣英魂。」余時七歲,偷讀而記之。

五十九

余紹祉布衣有《黃山》詩四首。警句云:「松生絕壁不知土,人住深崖只見煙。」又曰:「山中人習聞天樂,石上松曾見古皇。」余游黃山,至佳處,嘆其言之果然。

六十

余過蘇州,許穆堂侍御極夸方大章名燮者之詩;蒙以詩冊見投。七古學少陵,頗有奇氣;七律似明七子。錄其《題內子桃源放舟小照》云:「碧桃灣里聽鳴榔,水復山重路渺茫。過此便為仙世界,來。時還著嫁衣裳。雲中雞犬應同聽,月下房櫳好對床。願種秫粳三十畝,畫眉窗下話羲皇。」尹文端公有紫騮馬,騎三十年矣,憐其老斃,以敝帷瘞之。穆堂吊以詩云:「萬里雲霄空悵望,一生筋力盡馳驅。」又曰:「朽骨漫留賢士口,敝帷應念主人恩。」尹公讀之泣下。

六十一

人閒居時,不可一刻無古人;落筆時,不可一刻有古人。平居有古人,而學力方深;落筆無古人,而精神始出。

六十二

萍望張宏勛名棟,自號看雲山人,工詩善畫。與余在長安,有車笠之好。同譜中,如沈椒園、張少儀、曹麟書,俱顯貴。莊容可官至大學士;而宏勛終不一第。晚依揚商汪怡士以終。有《看雲樓詩集》。《閨怨》云:「鏡台寂寂掩芳塵,又換深閨一度春。除卻殷勤花上鳥,他鄉應少勸歸人。」《郊外》云:「春來是處足春遊,風轉長堤草色柔。客過不須頻勒馬,花扶人影出牆頭。」

六十三

余有汪甥蘭圃,名庭萱,亦能詩,為貧所累,未盡其才。有句云:「潮落岸從洲外露,風高雲向嶺頭平。」又:「楊柳護田蒙綠霧,桃花隔水墜紅雲。」皆妙。

六十四

余在端州,豐川令彭翥,字竹林,雲南人,以詩來見。有句云:「一官手板隨人後,萬里鄉心入雁先。」余擊節不已。竹林喜,見贈云:「盛世歲星終執戟,南華隱吏有隨園。」「雲里筇才雙足峙,鷗邊舫已萬花扶。」

六十五

高要令楊國霖蘭坡,作吏三十年,兩膺卓薦,傲兀不羈,與余相見端江,束惰之饋,無日不至。聞余游羅浮歸,乞假到鼎湖延候,以詩來迎云:「山麓峰巒秀色殊,如何海內姓名無?全憑大雅如椽筆,為我湖山補道書。」道書:海內洞天二十四,福地三十六,鼎湖不與焉。「杖履閒從天上來,教人喜極反成猜。飛騎為報湖山桂,不到山門不許開。」及余歸時,送至十里外,臨別泣下,《口號》云:「送公自此止,思公何時已?有淚不輕彈,恐溢端江水。」

六十六

余丙辰到廣西,蒙金撫軍薦入都,今五十年矣。因訪親家汪太守,故重至焉,。吳樹堂中丞垣,引余至署,周曆舊遊。余席間稱金公任藩司時,作官廳對聯云:「坐此似同舟,宦情彼此關休戚;須臾參大府,公事何妨共酌商。」用意深厚,有名臣風味。公因誦其鄉人徐公士林作臬司題庭柱云:「看階前草綠苔青,無非生意;聽牆外鵑啼雀噪,恐有冤魂。」真仁人之言。樹堂見和一律,有「洞簫聲重三千玉,《銅鼓》詞傳五十春」之句。所云《銅鼓》者,丙辰余試鴻博賦題也。金公刻入《省志·藝文》類中,今五十載矣。重得披覽,恍若前生。

六十七

桂林向有詩會。李松圃比部、馬嶸山中翰、浦柳愚山長、朱心池明府、朱蘭雪布衣,時時分題吟詠。余到後,得與文酒之會,同訪名山古剎。臨行時,五人買舟相送,依依不捨,見贈篇什,不能盡錄。僅記心池云:「五十年前跨鶴行,重來無復舊同群。一囊新句千絲雪,萬疊青山兩屐雲。好古不求唐後碣,論文誰撼岳家軍?靈皋健筆漁洋句,才力輸公尚十分。」「卅載心驚絕代才,何緣杖履得追陪?文章真處性情見,談笑深時風雨來。一棹方回仙掌外,片帆又掛楚江隈。湘靈也解延名士,九面奇峰次第開。」柳愚云:「筋力登臨老尚優,每逢佳處輒勾留。誰能鶴髮六千里,來證鴻泥五十秋?舊事略知余白足,僧明遠,能談金中丞遺事。殘碑盡拓付蒼頭。聞公欲掛湘帆去,又向衡山作勝游。」蘭雪云:「六朝偶戀煙花跡,一代先收翰墨勛。」

松圃父丹臣先生少貧,以筆一枝,傘一柄,至廣西;不二十年,致富百萬。松圃詩才清絕,不慕顯榮。父子皆奇士也。《曉行》云:「朦朧曙色噪歸鴉,風撼疏林一徑斜。滿地白雲吹不起,野田蕎麥亂開花。」「蘆荻飛花白滿汀,停車小憩水邊亭。前林一線炊煙起,畫斷遙山半角青。」《秋思》云:「涼笛聲兼風葉下,歸鴉影帶夕陽來。」

六十八

余試鴻詞報罷,蒙歸安吳小眉少司馬最為青盼。五十年來,其家式微。今年游粵東,過飛來寺,見先生題詩半山亭云:「西徑崎嶇上,東峰宛轉行。半山山過半,飛鳥一身輕。」讀之,如重見老成眉宇。先生諱應菜,弟諱應枚。其封君夢蘇眉山兄弟而生,故一字小眉,一字小穎。小眉巡撫湖北,平反痲城冤獄,為海內所稱。小穎亦官至禮部侍郎。

六十九

李懷民與弟憲橋選《唐人主客圖》,以張水部、賈長江兩派為主,餘人為客;遂號所詠為《二客吟》。懷民《贈人盆桂》云:「送花如嫁女,相看出門時。手為拂朝露,心愁搖遠枝。」《送張明府》云:「在縣常無事,還家只有身。隨行一舟月,出送滿城人。」憲橋詠《鶴》云:「縱教就平立,總有欲高心。」「不辭臨水久,只覺近人難。」《歷下廳》云:「馬餐侵皂雪,吏掃過階風。」《送流人》云:「再逢歸夢是,數語此生分。」二人果有賈、張風味。

七十

余過大庾,邑宰袁鏡伊欣然相接,自言傾想者三十年。同遊了山,又親送過梅嶺。自誦《雪》詩云:「遠近枝橫千樹玉,往來人負一身花。」贈人云:「雪調靜聽孤唱遠,雲程遙望一痕青。」本籍宣化,故有句云:「山排雲朔從天下,水合桑溈入地無。」皆佳句也。鏡伊名錫衡,乙酉孝廉。有勛貴過境,慊從毆傷平民,鏡伊縛置獄中,取保辜限狀。嗣後過者肅然。

七十一

山左朱海客先生,名承煦,素無一面。忽遣人投書,署雲「上天下大才子某」。余感其意,過京口時,訪于海岳書院。先生已七十矣,留飲再四。余因風揚帆,不克小住。未半年,先生竟歸道山。又六年,遇其子鑾坡於廣州,急索乃翁詩稿,得《示內》二句雲·:「剪刀聲歇栽花後,井臼功余問字初。」

七十二

余病廣州。樂昌令吳公世賢,每公事稍暇,必至床前問訊。余愛其詩筆清麗,可作陳琳之檄。詠《釣竿》云:「淇園笤筐折新枝,人到忘機鷗鷺知。風雪寒江應憶我,英雄末路悔拋伊。」《羽扇》雲;「常使指揮天下事,不羞憔悴月明中。」《皮蛋》云:「箇中偏蘊雲霞彩,味外還余松竹煙。」吳號古心,松江人。

七十三

海陽令邱公學敏,聞余到端州,即馳書與香亭,必欲一見。果不遠千里,假公事到省,暢談竟日,饋遺殊厚。記其佳句云:「山連齊、魯青難了,樹入淮、徐綠漸多。」

七十四

魚門太史於學無所不窺,而一生以詩為最。余寄懷云:「平生絕學都參遍,第一詩功海樣深。」寄未一月,而魚門自京師信來,亦云「所學,惟詩自信」,不謀而合,可謂知己自知,心心相印矣。屢托余買屋金陵,為結鄰計。不料在廣州,孫補山中丞招飲,告以魚門歿於陝西畢撫軍署中。彼此泣下,銜杯無歡。因思畢公一代宗工,必能收其遺稿;然魚門所刻《蕺園集》,僅十分之三耳。記其未梓者:《書懷》云:「才難問生產,氣不識金銀。」《題阮吾山行卷》云:「無勞嘆行役,行役是閒時。」《對雪》云:「鬧市收聲歸闃寂,虛堂斂抱對寒清。」《乞假》云:「官書百卷從擔去,病牒三行有印鈐。」嗚呼!此乾隆三十五年,假歸寓隨園,以近作見示,而余所抄存者也。不意竟成永訣!

七十五

余戊午秋闈,與錫山李君時乘,同寓馬姓家,同登秋榜,垂五十年。今歲在粵東,其子邕來見訪,出詩見示。錄《山居》二首云:「一從疏世事,終日把犁鋤。村色牛羊外,秋砧水石余。山深遲刈麥,潭冷不生魚。倘有詩人至,猶堪剪韭蔬。」「閒雲上小樓,落日林塘幽。溪雨蛙聲聚,山風槲葉秋。一囊方朔米,卅載晏嬰裘。便欲煙霞外,將身作隱侯。」

七十六

余宰江寧時,侯君學詩葦原,年十四,應童子試。後夏醴谷先生屢稱其能詩,終未見也。今宰新會。余往相訪,同游圭峰望海。讀其詩,長於古風,蓋深於杜、韓、蘇三家者。佳句云:「綠遮人外柳,紅落渡前花。」「狂藥看人頻動色,樗蒲到老不知名。」

七十七

風情之事,不宜於老;然借老解嘲,頗可強詞奪理。康節先生《妓席》云:「花見白頭花莫笑,白頭人見好花多。」余仿其意云:「若道風情老無分,夕陽不合照桃花。」方南塘六十歲娶妾,云:「我已輕舟將出世,得君來作掛帆人。」

七十八

余幼居杭州葵巷,十七歲而遷居。五十六歲從白下歸,重經舊廬、記幼時游躍之場,極為寬展;而此時觀之,則湫隘已甚:不知曩者何以居之恬然也。偶讀陳處士古漁詩曰:「老經舊地都嫌小,晝憶兒時似覺長。」乃實獲我心矣。

七十九

掌科丁田澍先生乞假歸,《留別都人》云:「亦知葑菲才無棄,其奈桑榆影漸低?」「論事偶然分洛、蜀,交情原自比雷、陳。」「曉鍾催去朝天客,過巷車聲枕畔聽。」皆妙。

八十

蘇州繆孝廉之惠妻王氏詠《馬》云:「死有乾金骨,生無一顧人。」《漫興》云:「天有風雲常欲暮,山無草木不知秋。」

八十—

桐城馬相如、山陰沈可山,少年狂放,路逢親迎者,不問主人,直造其家,索紙筆。《替新婦催妝》云:「江南詞客太翩躚,打鼓吹簫薄暮天。應是天孫今夕嫁,碧空飛下兩雲仙。」「隨郎共枕心猶怯,別母牽衣淚未乾。玉箸休教褪紅粉,金蓮燭下有人看。」娶婦家頗解事,讀之大喜;飲以玉爵,各贈金花一枝。

八十二

余最愛言情之作,讀之如桓子野聞歌,輒喚奈何。錄汪可舟《在外哭女》云:「遙聞臨逝語堪哀,望我殷殷日百回。死別幾時曾想到?歲朝無路復歸來。絕憐艱苦為新婦,轉幸逍遙入夜台。便即還家能見否?一棺已蓋萬難開。」《過朱草衣故居》云:「路繞叢祠鳥雀飛,依然門巷故人非。憶尋君自初交始,每渡江無不見歸。問疾榻前才轉盼,談詩窗外剩斜暉。絕憐童僕相隨慣,未解存亡欲扣扉。」沙斗初《經亡友別墅》云:「千古魚陂占水鄉,四時煙景助清光。弟兄不隔東西屋,賓主無分上下床。斗酒幾番當』皓月,題詩多半在修篁。今朝獨棹扁舟過,回首前歡墮渺茫。」厲太鴻《送全謝山赴揚州》云:「生來僧祜偏多病,同往林宗又失期。兩點紅燈看漸遠,暮江惆悵獨歸時。」王孟亭《歸興》云:「漫理輕裝喚小艦,何緣歸興轉蕭騷。老來最怕臨歧語,燈半昏時酒半消。」宗介帆《別母》云:「垂白高堂八十餘,龍鍾負杖倚門閭。泣惟張口全無淚,話到關心只望書。」某婦《送夫》云:「君且前行莫回顧,高堂有妾勸加餐。」

八十三

壬辰年,王光祿禮堂來白下,訪江寧令陸蘭村。予問:「有新詩否?」光祿書《贈內》云:「幾載東華不自聊,綠窗並坐感蕭騷。寒閨刀尺陪宵讀,瓦鼎茶湯候早朝。馬磨勞生還憶共,犬台殘魄可能招?卻嗤割肉容臣朔,但把清齋學細腰。」「一室流塵玉漏窮,更闌深掩小房櫳。何妨放誕時卿婿,聽唱風波欲惱公。天畔登樓長客里,燈前擁髻只愁中。一龕低處雙棲穩,雪北香南結托同。」又《從圍》句云:「日占戊好軍容壯,牡奉辰多典禮偕。」「霜濃牛馬通身白,林凍烏鴉閉口喑。」一用《毛詩》,一用《北史》,俱典雅。

八十四

安慶詩人,以「二村」為最。一李嘯村蓴,一魯星村殯。魯五言如:「久客神常倦,還家似在舟。」「鳥散雪辭竹,煙消山到門。」「風竹不留雪,冰池時集鴉。」七言如:「舟行忽止冰初合,窗暗還明月未沉。」「避雪野禽低就屋,忘機小鼠漸親人。」皆可誦也。又:「雀浴乘冰缺。」五字亦佳。

嘯村工七絕,其七律亦多佳句。如:「馬齒坐叨人第一,蛾眉窗對月初三。」「賣花市散香沿路,踏月人歸影過橋。」「春服未成翻愛冷,家書空寄不妨遲。」皆獨寫性靈,自然清絕。腐儒以雕巧輕之,豈知鈍根人,正當飲此聖藥耶?乾隆丙寅,觀補亭閣學,科試上江,點名至嘯村,笑曰:「久聞秀才詩名,此番考不必作《四書》文,作詩二首,可也。」題是《賣花吟》。李有句云:「自從賣落行人手,瓦缶金尊插任君。」又曰:「自笑不如雙粉蝶,相隨猶得入朱門。」閣學喜,拔置一等。

八十五

朱竹君學士督學皖江,任滿,余問所得人才。公手書姓名,分為兩種:樸學數人,才華數人。次日,即率黃秀才名戊、字左君者來見,美少年也。其《京邸夜歸》云:「入城燈市散,有客正還家。新仆欲通姓,嬌兒不識爺。春光滿茅屋,喜氣上燈花。乍見翻無語,徘徊月正華。」七言如:「小艇自流初住雨,袷衣難受嫩晴風。」殊有風流自賞之意。

八十六

乾隆丙辰,予於李敏達公處,見厲子大先生,時為少司寇。以冢宰文恭公之子,未弱冠即入翰林。詩才清妙。《歲除和韻》云:「一年清課為花忙,無事花間倒百觴。日落歸鴉喧古木,家貧飢鶴唳空倉。楸枰靜設遲棋客,彩筆吟成和省郎。官柳未黃桃已爛,春風早晚亦何嘗。」《獨酌》云:「萍分雲散故人離,尊酒應憐獨酌時。夜漏漸沉燒燭短,殘書未了引眠遲。羅江春信盆梅報,紙帳宵寒鶴夢知。皎皎庭除余落月,屋梁相照此心期。」

八十七

金陵曹淡泉秀才,以「一夕春風暖,吹紅上海棠」一聯,為予所賞;遂刻意為詩。《贈妹》云:「吾妹何賢淑,能箴女史詞。倩人教織素,隨嫂學蒸梨。母病翻經早,家貧得婿遲。天然心愛好,常誦阿兄詩。」《傘山道中》云:「南陌草萋萋,新秋插未齊。投村先問路,隔隴但聞雞。壩斷溪聲急,山高日影低。夜來經雨過,牛跡滿荒堤。」他如:「老牛舐犢沿修埂,雛燕分巢過別家。歲逢閏月春來早,山背朝陽雪化遲。」俱妙。

八十八

桐城劉大槐耕南,以古文名家。程魚門讀其全集,告予曰:「耕南詩勝於文也。」《聽琴》云:「香台初上日,檐鐸受風微。好友不期至,僧廬同叩扉。彈琴向佛坐,餘響入雲飛。余亦忘言說,烏棲猶未歸。飛獨宿》云:「江村黃葉飛,猶掩蕭齋臥。時有捕魚人,櫓聲窗外過。」真清絕也。《哭弟》云:「死別漸欺初日諾,長貧難作託孤人。」

八十九

蘇州孝廉薛起鳳,字皆三,性孤冷;亡後,彭尺木進士為梓其遺詩,《過范文正公祠》云:「憂樂平生事,齏鹹志在斯。由來天下任,只在秀才時。」《對雪》云:「天風剪水水爭飛,飛上寒山浣石衣。一夜雪深迷澗道,不知何處叩岩扉。」

九十

金陵龔秀才元超,字旭開,余詩弟子也。《月夜》云:「江水洗江月,荻花寒不飛。林園足煙景,屋宇湛霜輝。戍角宵將半,溪船漁未歸。沿堤采芳芷,似勝北山薇。」《送從兄酌泉夜歸》云:「前番不識路,聞語碧蘿叢。此次逢招飲,銜杯紅葉中。山深花木好,客妙性情同。歸路誰先醉?應扶白髮翁。」《漁家》云:「輕彀紋生玉漵斜,晚風吹雨濕桃花。紅裙雙腕急搖櫓,前面垂楊是妾家。」

九十一

杭州吳飛池,學詩於樊榭先生。先生愛其「紅蓼花深冷葛衣」一句,謂可鐫入印章。其《澶州雜詩》云:「晨光黯黯樹稀微,雲帶炊煙濕不飛。多少人家秋色里,滿天白露漫柴扉。」《過洛陽問牡丹》云:「花濃洛下種應真,我卻來時不是春。到耳盡夸顏色好,未開先賞斷無人。」他如:「林間一鳥過,池面數花欹。」「岸仄疑無路,燈明似有村。」「曉月光微難辨樹,西風吹冷不知衣。」皆清脆可喜。

九十二

余祖居杭州艮山門內大樹巷。鄰有隱者桑文侯,鬻粽為業,性至孝:父病膈,文侯合羊脂和粥以進;父死,乃抱鐺而哭。人為繪《抱鐺圖》,征詩。萬君光泰詩最佳。其詞曰:「羊脂數合米一掬,病父在床惟啖粥。父能啖粥子亦甘,粒米勝於五鼎肉。升屋皋某無歸魂,束薪斷火鐺寡恩。床前呼父鐺畔哭,抱鐺三日鐺猶溫。嗚呼!恨身不作鐺中米,臨歿猶能進一匕,謂鐺不聞鐺有耳。」文侯之子叟甫先生,性孤癖,能步行百里,棄主事官,裹糧游五嶽。《留別袁石峰》云:「莫定畸人物外蹤,夢魂飛入碧霞重。浮雲形似世情幻,秋樹色添遊興濃。白練橫過天際馬,烏藤直上嶺頭龍。憑將一斗喻糜汁,灑遍天門日觀峰。」《過華山》雲;「華山門下雨盈盈,玉女秋期會玉京。十萬雲鬟梳洗罷,漫空盆水一齊傾。」《嵩洛雜詩》云:「鐵梁大小石縱橫,似步空廊原有聲。世外多情一明月,直陪孤影到三更。」非深於游山者不能言。先生名調元。

九十三

姬傳姚太史云:「詩文之道,凡志奇行者易為工,傳庸德者難為巧。」理固然也;然亦視其人之用筆何如耳。吾族柳村有側室韓氏,年逾二十,即守節教子,居竹柏樓十五年而卒。子又愷請旌於朝,又畫《樓居圖》志痛。一時士大夫詠其事者如雲,號《霜哺遺音集》。此庸行也。余獨愛少詹錢辛楣七古云:「郊居岑蔚竹柏交,秋霜轢物群英凋。小樓一燈青不搖,課兒夜誦聲咿咬。柳村嶽嶽古英豪,山丘華屋如驚泡。淑姬寤言矢絡宵,手持刀尺敢憚勞?《離鸞別鵠》哀弦操,可憐荻影風蕭蕭。熊丸茹苦勝珍餚,湛侃復見良足褒。佇看紫誥慶所遭,烏頭綽楔榮光高。何圖蕙草謝一朝,樓存人去魂難招!郎君玉立森蘭苕,春暉未報心忉忉。音徽追溯倩畫描,披圖展拜恆號眺。我為歌詠輝風騷。」又,無錫進士顧鈺五律第二首云:「非擬懷清築,蕭然坐一林。竹森環戶翠,柏古落庭陰。畫荻慈親志,登樓孝子心。當年紡績處,傾聽有遺音。」柳村名永涵,蘇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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