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原文
周三畏遵訓贈寶劍 宗留守立誓取真才
詩曰:
三尺龍泉一紙書,贈君他日好為之。
英雄自古難遭遇,管取功成四海知。
卻說周三畏必要請教岳大爺此劍的出處,當下岳大爺道:「小弟當初曾聽得先師說:『凡劍之利者,水斷蛟龍,陸專刂犀象。有龍泉、太阿、白虹、紫電、莫邪、干將、魚腸、巨闕諸名,俱有出處。』此劍出鞘即有寒氣侵人。乃是春秋之時,楚王欲霸諸侯,聞得韓國七里山中有個歐陽冶善,善能鑄劍,遂命使宣召進朝。這歐陽冶善來到朝中,朝見已畢,楚王道:『孤家召你到此,非為別事,要命你鑄造二劍。』冶善道:『不知大王要造何劍?』楚王道:『要造雌雄二劍,俱要能飛起殺人,你可會造麼?』歐陽冶善心下一想:『楚王乃強暴之君,若不允他,必不肯饒我。』遂奏道:『劍是會造,恐大王等不得。』楚王道:『卻是為何?』歐陽冶善道:『要造此劍,須得三載工夫,方能成就。』楚王道:『孤家就限你三年便了。』隨踢了金帛彩緞。冶善謝恩出朝,回到家中,與妻子說知其事,將金帛留在家中,自去山中鑄劍。卻另外又造了一口,共是三口。到了三年,果然造就,回家與妻子說道:『我今前往楚國獻劍。楚王有了此劍,恐我又造與別人,必然要殺我,以斷後患。今我想來,總是一死,不如將雄劍留埋此地,只將那二劍送去。其劍不能飛起,必然殺吾。你若聞知凶信,切莫悲啼。待你腹中之孕十月滿足,生下女兒,只就罷了。倘若生下男來,你好中撫養他成人,將雄劍交付與他,好叫他代父報仇,我自在陰空護佑。』說罷分別,來至楚國。楚王聽得冶善前來獻劍,遂領文武大臣到校場試劍。果然不能飛起,空等了二年。楚王一時大怒,把冶善殺了。冶善的妻子在家得知了閃信,果然不敢悲啼。守至十月,產下一子,用心撫養。到了七歲,送在學堂攻書。一日,同那館中學生爭鬧,那學生罵他是無父之種。他就哭轉家巾,與娘討父。那婦人看見兒子要父,不覺痛哭起來,就與兒子說知前事。無父兒要討劍看,其母只得掘開泥土,取出此劍。無父兒就把劍背著,拜謝了母親養育之恩,要往楚國與父報仇。其母道:『我幾年紀尚小,如何去得?』自家懊悔說得早了,以致如此,遂自縊而死。那無父兒把房屋燒毀,火葬其母,獨自背了此劍,行到七里山下,不認得路途,日夜啼哭。哭到第三日,眼中流出血來,忽見山上走下一個道人來,問道:『你這孩子,為何眼中流血?』無父兒將要報仇之話訴說一遍。那道人道:『你這小小年紀,如何報得仇來?那楚王前遮後擁,你怎能近他?不如代你一往,但是要向你取件東西。』無父兒道:『就要我的頭,也是情願的!」道人道:『正要你的頭。』無父兒聽了,便跪下道:『若報得父仇,情願奉獻!』就對道人拜了幾拜,起來自刎。道人把頭取了,將劍佩了,前往楚國,在午門之外大笑三聲、大哭三聲。軍士報進朝中,楚王差官出來查問。道人說:『笑三聲者,笑世人不識我寶;哭三聲者,哭空負此寶不遇識者。我乃是送長生不老丹的。』軍士回奏楚王。楚王道:『宣他進來。』道人進入朝中,取出孩子頭來。楚王一見便道:『此乃人頭,何為長生不老丹?』道人說:『可取油鍋兩隻,把頭放下去。油滾一刻,此頭愈覺唇紅齒白;煎至二刻,口眼皆動;若煎三刻,拿起來供在桌上,能知滿朝文武姓名,都叫出來;煎到四刻,人頭上長出荷葉,開出花來;五刻工夫,結成蓮房;六刻結成蓮子,吃了一顆,壽可活一百二十歲。』楚王途命左右取出兩隻油鍋,命道人照他行之。果然六刻工夫,結成蓮子。滿朝文武無不喝采。道人遂請大王來摘取長生不老丹。楚王下殿來取,不防道人拔出劍來,一劍將楚王之頭砍落於油鍋之內。眾臣見了,來捉道人,道人亦自刎其首於鍋內。眾臣連忙撈起來,三個一樣的光頭,不知那一個是楚王的?只得用繩穿了,一齊下棺而葬。古言楚有『三頭墓』即此之謂。此劍名曰『湛盧』,唐朝薛仁貴曾得之,如今不知何故落於先生之手?亦未知是此劍否?」
三畏聽了這一席話,不覺欣然笑道:「岳兄果然博古,一些不差。」遂起身在桌上取劍,雙手遞與岳大爺道:「此劍埋沒數世,今日方遇其主。請岳兄收起!他日定當為國家之棟樑,也不負我先祖遺言。」岳大爺道:「他人之寶,我焉敢擅取?決無此理。」三畏道:「此乃祖命,小弟焉敢違背?」岳大爺再四推辭不掉,只得收了,佩在腰間,拜謝了相贈之德,告辭回去。三畏送出門外,珍重而別。岳大爺又同眾弟兄往各處走了一會,又買了三口劍。回至寓中,不覺天色已晚,店主人將夜飯送上樓來。岳大爺道:「主人家,我等三年一望,明日是十五了,要進場去的,可早些預備飯來與我們吃。」店主人道:「相公們放心!我們店裡有許多相公,總是明早要進場的。今夜我們家裡,一夜不睡的。」岳大爺道:「只要早些就是了。」弟兄們吃了夜飯,一同安寢。
到了四更時分,主人上樓,相請梳洗。眾弟兄即起身來梳洗。吃飯已畢,各各端正披掛。但見湯懷白袍銀甲,插箭彎弓;張顯綠袍金甲,掛劍懸鞭;王貴紅袍金甲,渾如一團火炭;牛皋鐵盔鐵甲,好似一朵烏雲;只有岳大爺,還是考武舉時的舊戰袍。你看他兄弟五個,袍甲索琅琅的響,一同下樓來。到店門外各人上馬。只見店主人在牛皋馬後摸摸索索了一會。又一個走堂的小二,拿著一盞燈籠,高高的擎起送考。眾人正待起身,只見又一個小二,左手托個糖果盒,右手提著一大壺酒。主人便叫:「各位相公,請吃上馬杯,好搶個狀元回去!」每人吃了三大杯,然後一齊拍馬往校場而來。到得校場門首,那拿燈籠的店小二道:「列位爺們,小人不送進去了。」岳大爺謝了一聲,店小二自回店去,不提。
且說眾弟兄一齊進了校場,只見各省舉子先來的、後到的,人山人海,擁擠不開。岳大爺道:「此處人多,不如到略靜些的地方去站站。」就走過演武廳後首,站了多時。牛皋想起:「出門的時候,看見店主人在我馬後拴掛什麼東西,待我看一看。就望馬後邊一看。只見鞍後掛著一個口袋,就伸手向袋內一摸,卻是數十個饅頭、許多牛肉在內。這是店主人的規例,凡是考時,恐他們來得早,等得飢餓,特送他們作點心的。牛皋道:「妙啊!停一會比武,那裡有工夫吃,不若此時吃了,省得這馬累墜。」就取將出來,都吃個乾淨。不意停了一會,王貴道:「牛兄弟,我們肚中有些飢了,主人家送我們吃的點心,拿出來大家吃些。」牛皋道:「你沒有的麼?」王貴道:「一總掛在你馬後。」牛皋道:「這又晦氣了!我只道你們大家都有的,故此才把這些點心牛肉狠命的都吃完了,把個肚皮撐得飽脹不過。那裡曉得你們是沒有的。」王貴道:「你倒吃飽了,怎叫別人在此挨餓?」牛皋道:「如今吃已吃完了,這怎麼處?」岳大爺聽見了,便叫:「王兄弟,不要說了,倘若別人聽見了,覺道不雅相。牛兄弟,你本不該是這等,就是吃東西,無論別人有沒有,也該問一聲。竟自吃完了,這個如何使得?」牛皋道:「知道了!下次若有東西,大家同吃便了。」
正在閒爭閒講,忽聽得有人叫道:「岳相公在那裡?」牛皋聽得,便喊道:「在這裡!」岳大爺道:「你又在此招是攬非了。」牛皋道:「有人在那裡叫你,便答應他一聲,有甚大事?」說未了,只見一個軍士在前,後邊兩個人抬了食籮,尋來說道:「岳相公如何站在這裡?叫小人尋得好苦。小人是留守衙門裡來的,奉大老爺之命,特送酒飯來,與相公們充飢。」眾人一齊下馬來謝,就來吃酒飯。牛皋道:「如今讓你們吃,我自不吃了。」王貴道:「諒你也吃不下了。」眾人用完酒飯,軍士與從人收拾了食籮,抬回去了。
看看天色漸明,那九省四郡的好漢俱已到齊。只見張邦昌、王鐸、張俊三位主考,一齊進了校場,到演武廳坐下。不多時,宗澤也到了,上了演武廳,與三人行禮畢,坐著用過了茶。張邦昌開言道:「宗大人的貴門生,竟請填上了榜罷!」宗澤道:「那有什麼敝門生,張大人這等說?」邦昌道:「湯陰縣的岳飛,豈不是貴門生麼?」列位要曉得,大凡人作了點私事,就是被窩裡的事也瞞不過,何況那日眾弟兄在留守衙門前,豈無人曉得?況且留守帥爺抬了許多酒席,送到招商店中,怎麼瞞得眾人耳目?兼之這三位主考受了梁王禮物,豈不留心?張邦昌說出了「岳飛」兩字,倒弄得宗澤臉紅心跳,半響沒個道理回復這句話來,便道:「此乃國家大典,豈容你我私自檢擇?如今必須對神立誓,表明心跡,方可考試。」即叫左右:「過來,與我擺列香案。」立起身來,先拜了天地,再跪下禱告過往神靈:「信官宗澤,浙江金華府義烏縣人氏。蒙聖恩考試武生,自當誠心秉公,拔取賢才,為朝廷出力。若存一點欺君賣法、誤國求財之念,必死於刀箭之下。」誓畢起來,就請張邦昌過來立誓。
邦昌暗道:「這個老頭兒好混帳!如何立起誓來?」到此地位,不怕你推託,沒奈何也只得跪下道:「信官張邦昌,乃湖廣黃州人氏。蒙聖恩同考武試,若有欺君賣法、受賄遺賢,今生就在外國為豬,死於刀下。」你道這個誓,也從來沒有聽見過的,是他心裡想出來:「我這樣大官,怎能得到外國?就到番邦?如何變豬?豈不是個牙疼咒?」自以為得計。宗澤是個誠實君子,只要辨明自己的心跡,也不來管他立誓輕重。王鐸見邦昌立誓,亦來跪下道:「信官王鐸,與邦昌是同鄉人氏。若有欺心,他既為豬,弟子即變為羊,一同死法。」誓畢起來,心中也在暗想:「你會奸,我也會刁。難道就學你不來?」暗暗笑個不止。誰知這張俊在旁看得清,聽得明,暗想:「這兩人立得好巧誓,叫我怎麼好?」也只得跪下道:「信官張俊,乃南直隸順州人氏。如有欺君之心,當死於萬人之口。」列位看官,你道這個誓立得奇也不奇?這變豬變羊,原是口頭言語,不過在今生來世、外國番邦上弄舌頭。那一個人,怎麼死於萬人之口?卻不道後來岳武穆王墓頂褒封時候,竟應了此誓。也是一件奇事,且按下不表。
卻說這四位主考立誓已畢,仍到演武廳上一拱而坐。宗爺心裡暗想:「他三人主意已定,這狀元必然要中梁王。不如傳他上來,先考他一考。」便叫旗牌:「傳那南寧州的舉子柴桂上來。」旗牌答應一聲:「嚇!」就走下來,大叫一聲:「得!大老爺有令,傳南寧州舉子柴桂上廳聽令。」那梁王答應一聲,隨走上演武廳來,向上作了一揖,站在一邊聽令。宗爺道:「你就是柴拴麼?」梁王道:「是!」宗爺道:「你既來考試,為何參見不跪,如此托大麼?自古道作此官,行此禮。你若不考,原是一家藩王,自然請你上坐。今既來考試,就降作了舉子了。那有舉子見了主考不跪之理?你好端端一個王位不要做,不知聽信那一個奸臣的言語,反自齊大就小,來奪狀元,有什麼好處?況且今日天下英雄俱齊集於此,內中豈無高強手段,倍勝於你?怎能穩穩狀元到手?你不如休了此心,仍回本郡,完全名節,豈不為美?快去想來!」梁王被宗爺一頓發作,無可奈何,只得低頭跪下,開口不得。
看官!你們可曉得梁王為著何事,現放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位不做,反來奪取狀元,受此羞辱麼?只因梁王來朝賀天子,在太行山經過,那山上有一位大王,使一口金背砍山刀,江湖上都稱他為「金刀大王」。此人姓王名善,有萬夫不當之勇。手下有勇將馬保、何六、何仁等,左右軍師鄧武、田奇,足智多謀。聚集著嘍羅有五萬餘人,霸占著太行山,打家劫舍,官兵不敢奈何他。他久欲謀奪宋室江山,卻少個內應。那日打聽得梁王入朝,即與軍師商議,定下計策,紮營在山下,等那梁王經過,被嘍羅截住,邀請上山。到帳中坐定,獻茶己過,田奇道:「昔日南唐時,雖然衰壞,天下安寧,被趙匡胤設謀,詐言陳橋兵變,篡了帝位,把天下謀去直到如今。主公反只得一個掛名藩王空位,受他管轄,臣等心上實不甘服!臣等現今兵精糧足,大王何不進京結納奸臣,趁著今歲開科,謀奪了武狀元到手,把這三百六十個同年進士交結,收為心腹內應。那時寫書知會山寨,臣等即刻發兵前來,幫助主公恢復了舊日江山,豈不為美?」
這一席話,原是王善與軍師定下的計策。借那梁王作個內應,奪了宋朝天下,怕不是王善的?那知這梁王被他所惑,十分大悅,便道:「難得卿家有此忠心,孤家進京即時幹辦此事,若得成功,願與卿等富貴共之。」王善當時擺設筵宴款待,飲了一會,就送梁王下山。一路進京,就去結識這幾位主考。這三個奸臣受了賄賂,要將武狀元賣與梁王。那知這宗澤是赤心為國的,明知這三位受賄,故將梁王數說幾句。梁王一時回答不來。
那張邦昌看見,急得好生焦躁:「也罷!待我也叫他的門生上來,罵他一場,好出出氣二」便叫:「旗牌過來。」旗牌答應上來道:「大老爺有何吩咐?」張邦昌道:「你去傳那湯陰縣的舉子岳飛上來。」旗牌答應一聲,就走將下來,叫一聲:「湯陰縣岳飛上廳聽令。」岳飛聽見,連忙答應上廳,看見柴王跪在宗爺面前,他就跪在張邦昌面前叩頭。邦昌道:「你就是岳飛麼?」岳飛應聲道:「是。」郊昌道:「看你這般人不出眾,貌不驚人,有何本事,要想作狀元麼?」岳飛道:「小人怎敢妄想作狀元。但今科場中,有幾千舉子都來考試,那一個不想做狀元?其實狀元只有一個,那千餘人那能個個狀元到手?武舉也不過隨例應試,怎敢妄想?」
張邦昌本待要罵他一頓,不道被岳大爺回出這幾句話來,怎麼罵得出口?便道:「也罷!先考你二人的本事如何,再考別人。且問你用的是什麼兵器?」岳大爺道:「是槍。」邦昌又問梁王:「用何兵器?」梁王道:「是刀。」邦昌就命岳飛做「槍論」,梁王做「刀論」。
二人領命下來,就在演武廳兩旁擺列桌子紙筆,各去作論。若論柴桂才學,原是好的,因被宗澤發作了一場,氣得昏頭搭腦,下筆寫了一個「刀」字,不覺出了頭,竟象了個「力」字。自覺心中著急,只得描上幾筆,弄得刀不成刀,力不成力,只好塗去另寫幾行。不期岳爺早已上來交卷,梁王諒來不妥當,也只得上來交卷。
邦昌先將梁王的卷子一看,就籠在袖裡;再看岳飛的文字,吃驚道:「此人之文才,比我還好,怪不得宗老頭兒愛他!」乃故意喝道:「這樣文字,也來搶狀元!」把卷子望下一擲,喝一聲:「叉出去!」左右呼的一聲擁將上來,正待動手,宗爺吆喝一聲:『不許動手,且住著!」左右人役見宗大老爺吆喝,誰敢違令?便一齊站祝宗老爺吩咐:「把岳飛的卷子取上來我看。」左右又怕張太師發作,面面相覷,都不敢去拾。岳大爺只得自己取了卷子,呈上宗爺。宗爺接來放於桌上,展開細看,果然是:言言比金石,字字賽珠璣,暗想:「這奸賊如此輕才重利。」也把卷子籠在袖裡,便道:「岳飛!你這樣才能,怎能取得功名到手?你豈不曉得蘇秦獻的『萬言書』、溫庭筠代作的《南花賦》麼?」
你道這兩句是什麼出典?只因當初蘇秦到秦邦上那萬言策,秦相商鞅忌他才高,恐他後來奪他的權柄,乃不中蘇秦,只中張儀。這溫庭筠是晉國丞相桓文的故事。晉王宣桓文進御花園賞南花,那南花就是鐵梗海棠也。當時晉王命桓文作《南花賦》,桓文奏道:「容臣明日早朝獻上。」晉王準奏。辭朝回來,那裡作得出?卻央家中代筆先生溫庭筠代作了一篇。桓文看了,大吃一驚,暗想:「若是晉王知道他有此才華,必然重用,豈不奪了我權柄?」即將溫庭筠藥死,將《南花賦》鈔寫獻上。這都是妒賢嫉能的故事。
張邦昌聽了,不覺勃然大怒!不因這一怒,有分教:
一國藩王,死於非命;數萬賊兵,竟成畫餅。
正是:
朝中奸黨專權日,天下英雄失意時!
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