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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篇·天下原文原文

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古之所謂道術者,果 惡乎在?曰:「無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聖有 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不離於宗,謂之天人;不離於精,謂 之神人;不離於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 於變化,謂之聖人;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熏 然慈仁,謂之君子;以法為分,以名為表,以參為驗,以稽為決,其 數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齒;以事為常,以衣食為主,蕃息畜藏 ,老弱孤寡為意,皆有以養,民之理也。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 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繫於末度,六通四辟 ,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 有之;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縉紳 先生多能明之。《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 》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其數散於天下而設 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

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 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 。雖然,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 之全。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是故內聖外王之道,暗而不 明,郁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 反,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 將為天下裂。

不侈於後世,不靡於萬物,不暉於數度,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 。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墨翟、禽滑厘聞其風而說之。為之大過,已之大循。作為《非樂》,命之曰《節用》。生不歌,死無服。墨子泛 愛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學而博,不異,不與先王同,毀古之 禮樂。黃帝有《鹹池》,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 》,湯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樂 ,武王、周公作《武》。古之喪禮,貴賤有儀,上下有等。天子棺槨 七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獨生不歌,死不服,桐 棺三寸而無槨,以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 己。未敗墨子道。雖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樂而非樂,是果類乎 ?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恐其不 可以為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 !離於天下,其去王也遠矣!墨子稱道曰:「昔禹之湮洪水,決江河 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禹親自操橐耜而 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跋,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禹大聖 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為衣,以屐蹻為 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 。」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若獲、已齒、鄧陵子之屬 ,俱誦《墨經》,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 奇偶不仵之辭相應,以巨子為聖人。皆願為之屍,冀得為其後世,至 今不決。墨翟、禽滑厘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將使後世之墨者,必 以自苦腓無跋、脛無毛相進而已矣。亂之上也,治之下也。雖然,墨 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捨也,才士也夫!

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不苟於人,不忮於眾,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 命,人我之養,畢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宋鈃、 尹文聞其風而悅之。作為華山之冠以自表,接萬物以別宥為始。語心 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歡,以調海內。請欲置之以為主。 見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寢兵,救世之戰。以此周行天下,上說下 教。雖天下不取,強聒而不捨者也。故曰:上下見厭而強見也。雖然 ,其為人太多,其自為太少,曰:「請欲固置五升之飯足矣。」先生 恐不得飽,弟子雖飢,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 圖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為無益 於天下者,明之不如己也。以禁攻寢兵為外,以情慾寡淺為內。其小 大精粗,其行適至是而止。

公而不黨,易而無私,決然無主,趣物而不兩,不顧於慮,不謀於 知,於物無擇,與之俱往。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彭蒙、田駢、慎到 聞其風而悅之。齊萬物以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地能載 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知萬物皆有所可,有所不 可。故曰:「選則不遍,教則不至,道則無遺者矣。」是故慎到棄知 去己,而緣不得已。泠汰於物,以為道理。曰:「知不知,將薄知而 後鄰傷之者也。」謑髁無任,而笑天下之尚賢也;縱脫無行,而非天 下之大聖;椎拍輐斷,與物宛轉;舍是與非,苟可以免。不師知慮, 不知前後,魏 然而已矣。推而後行,曳而後往。若飄風之還,若羽之旋,若磨石之 隧,全而無非,動靜無過,未嘗有罪。是何故?夫無知之物,無建己 之患,無用知之累,動靜不離於理,是以終身無譽。故曰:「至於若 無知之物而已,無用賢聖。夫塊不失道。」豪桀相與笑之曰:「慎到 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適得怪焉。田駢亦然,學於彭 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師曰:「古之道人,至於莫之是、莫之非而已 矣。其風窨然,惡可而言。」常反人,不見觀,而不免於魭斷。其所 謂道非道,而所言之韙不免於非。彭蒙、田駢、慎到不知道。雖然, 概乎皆嘗有聞者也。

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古之道術 有在於是者,關尹、老聃聞其風而悅之。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 。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關尹曰:「在己無居,形 物自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芴乎若亡,寂乎若清。 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嘗先人而常隨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 雌,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獨取後 。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實,己獨取虛。「無藏也故有餘」。 巋然而有餘。其行身也,徐而不費,無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獨 曲全。曰:「苟免於咎」。以深為根,以約為紀。曰:「堅則毀矣, 銳則挫矣」。常寬容於物,不削於人。雖未至於極,關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芒乎何 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 其風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 不奇見之也。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 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 以與世俗處。其書雖瓌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 。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 友。其於本也,弘大而辟,深閎而肆;其於宗也,可謂稠適而上遂矣 。雖然,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 之盡者。

惠施多方,其書五車,其道舛駁,其言也不中。厤物之意,曰:「 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無厚,不可積也,其大 千里。天與地卑,山與澤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與小 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南方 無窮而有窮。今日適越而昔來。連環可解也。我知天之中央,燕之北 、越之南是也。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惠施以此為大,觀於天下 而曉辯者,天下之辯者相與樂之。卵有毛。雞有三足。郢有天下。犬 可以為羊。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熱。山出口。輪不蹍地。目不見。 指不至,至不絕。龜長於蛇。矩不方,規不 可以為圓。鑿不圍枘。飛鳥之景未嘗動也。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 止之時。狗非犬。黃馬驪牛三。白狗黑。孤駒未嘗有母。一尺之棰, 日取其半,萬世不竭。辯者以此與惠施相應,終身無窮。桓團、公孫 龍辯者之徒,飾人之心,易人之意,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辯 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與之辯,特與天下之辯者為怪,此其柢也。 然惠施之口談,自以為最賢,曰:「天地其壯乎,施存雄而無術。」 南方有倚人焉,曰黃繚,問天地所以不墜不陷,風雨雷霆之故。惠施 不辭而應,不慮而對,遍為萬物說。說而不休,多而無已,猶以為寡 ,益之以怪,以反人為實,而欲以勝人為名,是以與眾不適也。弱於 德,強於物,其塗隩矣。由天地之道觀惠施之能,其猶一蚊一虻之勞者也。其於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貴道幾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寧,散於萬物而不厭,卒以善辯為 名。惜乎!惠施之才,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是窮響以聲,形 與影競走也,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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