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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勖學

作者:葛洪

抱朴子曰:夫學者所以清澄性理, 簸揚埃穢, 雕鍛礦璞, 礱煉屯鈍, 啟導聰明, 飾染質素, 察往知來, 博涉勸戒, 仰觀俯察, 於是乎在, 人事王道, 於是乎備。 進可以為國, 退可以保己。 是以聖賢罔莫孜孜而勤之, 夙夜以勉之, 命盡日中而釋, 饑寒危困而不廢。 豈以有求於當世哉? 誠樂之自然也。

夫斫削刻畫之薄伎, 射御騎乘之易事, 猶須慣習, 然後能善, 況乎人理之曠, 道德之遠, 陰陽之變, 鬼神之情, 緬邈玄奧, 誠難生知。 雖雲色白, 匪染弗麗;雖雲味甘, 匪和弗美。 故瑤華不琢, 則耀夜之景不發;丹青不治, 則純鉤之勁不就。 火則不鑽不生, 不扇不熾;水則不決不流, 不積不深。 故質雖在我, 而成之由彼也。 登閬風, 捫晨極, 然後知井谷之暗隘也;披七經, 玩百氏, 然後覺面牆之至困也。

夫不學而求知, 猶願魚而無網焉, 心雖勤而無獲矣;廣博以窮理, 猶須風而托焉, 體不勞而致遠矣。 粉黛至則西施以加麗, 而宿瘤以藏醜;經術深則高才者洞達, 鹵鈍者醒悟。 文梓乾雲, 而不可名台榭者, 未加班輪之結構也;天然爽朗, 而不可謂之君子者, 不識大倫之臧否也。

欲超千里於終朝, 必假追影之足;欲凌洪波而遐濟, 必因艘楫之器;欲見無外而不下堂, 必由之乎載籍;欲測淵微而不役神, 必得之乎明師。 故朱綠所以改素絲, 訓誨所以移蒙蔽。 披玄雲而揚大明, 則萬物無所隱其狀矣;舒竹帛而考古今, 則天地無所藏其情矣。 況於鬼神乎? 而況於人事乎? 泥涅可令齊堅乎金玉, 曲木可攻之以應繩墨, 百獸可教之以戰陳, 畜牲可習之以進退, 沈鱗可動之以聲音, 機石可感之以精誠, 又況乎含五常而稟最靈者哉!

低仰之駟, 教之功也;鷙擊之禽, 習之馴也。 與彼凡馬野鷹, 本實一類, 此以飾貴, 彼以質賤。 運行潦而勿輟, 必混流乎滄海矣;崇一簣而弗休, 必鈞高乎峻極矣。 大川滔瀁, 則虬螭群游;日就月將, 則德立道備。 乃可以正。 夢乎丘旦, 何徒解桎乎困蒙哉!

昔仲由冠雞帶豘, 靃珥鳴蟬, 杖劍而舞, 盛稱南山之勁竹, 欲任掘強之自然;尼父善誘, 染以德教, 遂成升堂之生, 而登四科之哲。 子張鄙人, 而灼聚凶猾, 漸漬道訓, 成化名儒, 乃抗禮於王公, 豈直免於庸陋!

以是賢人悲寓世之倏忽, 疾泯沒之無稱;感朝聞之弘訓, 悟通微之無類;懼將落之明戒, 覺罔念之作狂;不飽食以終日, 不棄功於寸陰;鑒逝川之勉志, 悼過隙之電速;割游情之不急, 損人間之末務;洗憂貧之心, 遣廣願之穢, 息畋獵博奕之遊戲, 矯晝寢坐睡之懈怠;知徒思之無益, 遂振策於聖途。 學以聚之, 問以辯之, 進德修業, 溫故知新。

夫周公上聖, 而日讀百篇。 仲尼天縱, 而韋編三絕。 墨翟大賢, 載文盈車。 仲舒命世, 不窺園門。 倪寬頻經以芸鉏, 路生截蒲以寫書, 黃霸抱桎梏以受業, 甯子勤夙夜以倍功, 故能究覽道奧, 窮測微言, 觀萬古如同日, 知八荒若廬庭, 考七耀之盈虛, 步三五之變化, 審盛衰之方來, 驗善否於既往, 料玄黃於掌握, 甄未兆以如成。 故能盛德大業, 冠於當世, 清芒令問, 播於罔極也。

且夫聞商羊而戒浩瀁, 訪鳥砮而洽東肅, 諮萍實而言色味, 訊土狗而識墳羊, 披《靈寶》而知山隱, 因折俎而說專車, 瞻離畢而分陰陽之候, 由冬螽而覺閏余之錯, 何神之有? 學而已矣。 夫童謠猶助聖人之耳目, 豈況《墳》《索》之弘博哉!

才性有優劣, 思理有修短。 或有夙知而早成, 或有提耳而後喻。 夫速悟時習者, 驥騄之腳也;遲解晚覺者, 鶉鵲之翼也。 彼雖尋飛絕景, 止而不行, 則步武不過焉;此雖咫尺以進, 往而不輟, 則山澤可越焉。 明暗之學, 其猶茲乎? 蓋少則志一而難忘, 長則神放而易失, 故修學務早, 及其精專, 習與性成, 不異自然也。 若乃絕倫之器, 盛年有故, 雖失之於暘谷, 而收之於虞淵。 方知良田之晚播, 愈於座歲之荒蕪也。 日燭之喻, 斯言當矣。

世道多難, 儒教淪喪, 文武之軌, 將遂凋墜。 或沈溺於聲色之中, 或驅馳於競逐之路。 孤貧而精六藝者, 以游夏之資, 而抑頓乎九泉之下;因風而附鳳翼者, 以駑庸之質, 猶回遑乎霞霄之表。 捨本逐末者, 謂之勤修庶幾;擁經求己者, 謂之陸沈迂闊。 於是莫不蒙塵觸雨, 戴霜履冰, 懷黃握白, 提清挈肥, 以赴邪徑之近易, 規朝種而暮獲矣。

若乃下帷高枕, 游神九典, 精義賾隱, 味道居靜, 確乎建不拔之操, 揚青於歲寒之後, 不揆世以投跡, 不隨眾以萍漂者, 蓋亦鮮矣。 汲汲於進趨, 悒悶於否滯者, 豈能舍至易速達之通途, 而守甚難必窮之塞路乎? 此川上所以無人, 《子衿》之所為作。 憫俗者所以痛心而長慨, 憂道者所以含悲而頹思也。

夫寒暑代謝, 否終則泰, 文武迭貴, 常然之數也。 冀群寇畢滌, 中興在今, 七耀遵度, 舊邦惟新, 振天彗以廣埽, 鼓九陽之洪爐, 運大鈞乎皇極, 開玄模以軌物。 陶冶庶類, 匠成翹秀, 盪汰積埃, 革邪反正。 戢干戈, 橐弓矢, 興辟雍之庠序, 集國子, 修文德, 發金聲, 振玉音。 降風雲於潛初, 旅束帛乎丘園, 令抱翼之鳳, 奮翮於清虛;項領之駿, 騁跡於千里。 使夫含章抑鬱, 窮覽洽聞者, 申公伏生之徒, 發玄纁, 登蒲輪, 吐結氣, 陳立素, 顯其身, 行其道, 俾聖世迪唐虞之高軌, 馳昇平之廣途, 玄流沾於九垓, 惠風被乎無外。 五刑厝而頌聲作, 和氣洽而嘉禾遂生, 不亦休哉!

昔秦之二世, 不重儒術, 舍先聖之道, 習刑獄之法。 民不見德, 唯戮是聞。 故惑而不知反迷之路, 敗而不知自救之方, 遂墮墜於雲霄之上, 而敕韭粉乎不測之下。 惟尊及卑, 可無鑒乎!